我是民国初年跟着胡驼子下墓的学徒。
那时中原大乱,军阀混战,古墓成了我们这帮土夫子的粮仓。
胡驼子说,洛阳北邙山有个汉代侯爵墓,没被前人动过,里头“肉粽”肥得很。
“肉粽”是我们的黑话,指值钱的陪葬品。
我们一行六人,趁月黑风高摸上山。
打盗洞的活计我干得不熟,一铲子下去,竟捅出一股子甜腥气。
不是尸臭,倒像放久了的桂花酿。
胡驼子脸色一变:“不对,这墓喝过血祭。”
下到墓室,手电筒的光扫过墙壁,我们都愣住了。
墓壁上没有壁画,密密麻麻刻满了人名。
从地面一直刻到穹顶,少说上万个名字,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日期——生年和卒年。
最近的一个,卒年竟是“民国三年”,就是我们来的前一年!
“这是……生死簿?”队伍里的老秀才哆嗦着说。
胡驼子啐了一口:“管它什么簿,找明器要紧!”
主墓室中央没有棺椁,只有个白玉台,台上放着一卷竹简。
竹简已经发黑,但穿简的绳子金灿灿的,像是新编的。
老秀才凑近看,突然尖叫:“这上头有我的名字!”
我们围过去,竹简摊开的那一页,果然写着“赵文谦”三字,后面跟着生年“同治八年”,卒年却空着。
老秀才本名赵文谦,这我们都知道。
可他的生辰,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。
更恐怖的是,名字下面还有小字批注:“嗜赌,贪财,欺嫂,当溺毙。”
老秀才的脸唰地白了:“这……这是我干过的事……可没人知道啊!”
胡驼子一把抢过竹简,翻到另一页。
上面是他的名字:“胡老三,光绪二年生,卒年空。批注:盗墓九十七座,弑师,当腰斩。”
胡驼子真名胡老三,他师父十年前死在一个墓里,我们都以为是意外。
墓室里的空气凝固了。
手电筒的光开始闪烁,像有什么东西在吸电。
队伍里最年轻的顺子突然指着竹简:“它在变!”
竹简上,老秀才的卒年位置,慢慢渗出了墨迹。
不是写上去的,是从竹片里自己长出来的。
“民国六年七月初三”——正是今天!
老秀才怪叫一声,转身就往盗洞跑。
可他才跑两步,脚下一滑,整个人栽进了我们刚才探路时挖的深坑。
坑底不知何时积满了水,齐腰深。
老秀才扑腾着喊救命,我们刚要拉他,他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拽住脚,猛地沉了下去!
水面上咕嘟嘟冒泡,浮起几缕血丝。
等我们把他捞上来,人已经没气了。
死状极惨——眼珠凸出,舌头外伸,典型的溺毙。
可那坑里的水,明明只到腰啊!
胡驼子脸色铁青,又翻竹简。
老秀才那一页,卒年后面多了两个字:“已验。”
墨迹新鲜,像刚写上去的。
“这鬼东西在收人!”胡驼子要把竹简扔了,可竹简像粘在他手上,甩不掉。
他咬咬牙,掏出火柴要烧。
火苗刚凑近,竹简里突然伸出一只干枯的手,捏住了火柴!
那手是从竹片缝隙里钻出来的,皮肤黑得像炭,指甲长得打卷。
我们吓得魂飞魄散。
手缩了回去,竹简上浮现出新字:“毁册者,即刻验卒。”
胡驼子不敢动了。
我们战战兢兢继续找明器,可墓室里除了这卷竹简,什么陪葬品都没有。
顺子突然说:“不对啊,这墓是汉代,竹简上怎么会有民国的人名?”
他这一说,我们都反应过来。
竹简上的名字,从汉代一直延续到现在,密密麻麻,像一本跨越两千年的户口册。
每个名字都有批注,写尽了生平恶事,还有死法预言。
翻到最后几页,赫然有我们六个人的名字——除了刚死的老秀才,剩下五人的卒年都是空着的,但批注都在。
我的批注是:“父病不侍,母亡不葬,当饿毙。”
我爹是前年痨病死的,我没回去;我娘今年春上没了,我在外地盗墓,也没奔丧。
这些事,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。
“这墓不是汉墓。”胡驼子声音发颤,“这是……判官墓。竹简是判官笔,在给活人记账呢。”
我们决定封洞走人。
可盗洞不知何时塌了,出口堵得死死的。
墓室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,手电筒的光越来越暗。
顺子突然发疯似的抢过竹简,翻到自己的那一页。
他的批注是:“淫人妻女三,当焚死。”
“我不信!我不信这鬼东西!”顺子掏出煤油,浇在自己身上,要点火。
我们赶紧拦他,可他已经划着了火柴。
火苗蹿起的瞬间,墓室角落突然喷出一股绿火!
那火像有生命,直奔顺子而去,瞬间把他吞没。
顺子在火里惨叫打滚,我们想救,可那火邪门,不烧别处,只烧他一个人。
眨眼工夫,顺子烧成了一堆焦炭。
竹简上,他的卒年后面,缓缓浮现“已验”二字。
现在只剩四个人了。
胡驼子、我、还有一对兄弟,大虎二虎。
大虎的批注是:“为财弑弟,当分尸。”
二虎的批注是:“嫉兄得宠,当车裂。”
兄弟俩对视一眼,眼里都有了杀意。
胡驼子吼:“别上当!这鬼东西在挑拨!”
话音未落,墓室穹顶突然裂开一道缝,垂下十几根铁链。
铁链头上都带着钩子,寒光闪闪。
其中两根闪电般卷住二虎,一左一右,猛地一扯!
二虎连惨叫都来不及,就被活活撕成两半!
血雨喷了我们一身。
竹简上,二虎的卒年后面,“已验”二字浮现得格外快。
大虎看着弟弟的尸体,突然狂笑:“死了好!死了家里的田都是我的!”
可他笑到一半,地上的铁链突然又动起来,钩住他的四肢和头,朝五个方向拉。
大虎像被五马分尸一样,扯成了碎块。
竹简再添一笔“已验”。
现在只剩我和胡驼子了。
我的批注是饿毙,他的批注是腰斩。
我们背靠背站着,盯着墓室的每一个角落。
胡驼子喘着粗气:“小子,咱俩不能死在这儿。这竹简是邪物,得找到镇它的东西。”
“玉台!”我指着放竹简的白玉台,“这东西放在台上,台子肯定有古怪。”
我们凑近看,玉台表面刻满了细小的符文,不是汉字,像某种咒语。
台子中央有个凹槽,形状正好能放下竹简。
胡驼子眼睛一亮:“我懂了!这竹简不能离开台子,离开就要收人充数!咱们得把它放回去!”
可竹简现在在胡驼子手里,他刚想放回凹槽,竹简突然变得滚烫!
他惨叫一声松手,竹简掉在地上,自动摊开。
我和胡驼子的名字那一页,卒年开始渗墨迹了!
我的卒年出现“民国六年七月初四”——就是明天。
胡驼子的卒年则是“民国六年七月初三亥时”——就是今晚子时前!
墓室里响起咯咯的笑声,像是很多人在同时笑。
墙壁上那些人名,一个个开始渗血,血顺着刻痕流下来,在地上汇成一道道血溪。
血溪像有意识,朝我们脚边流来。
胡驼子突然抓住我的肩:“小子,对不住了!”
他把我朝玉台猛推过去!
我撞在台子上,额头磕破了,血流进凹槽里。
诡异的事发生了——
玉台吸收了血,发出淡淡的青光。
竹简猛地飞起,像是被无形的手捧着,缓缓落回凹槽。
墓室里的笑声停了,血溪也开始倒流。
胡驼子哈哈大笑:“我猜对了!玉台要活人血祭!你死了,竹简就会安分,我就能出去了!”
他转身去找出口,可走了两步,突然僵住了。
他的腰上,不知何时缠了一圈细细的金线。
金线另一头,连在竹简上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血祭明明成了……”胡驼子声音发颤。
竹简上,他的卒年后面,“已验”二字正在浮现。
而我的卒年,墨迹开始消退,又变回了空白。
金线猛地收紧!
像最锋利的刀,切进胡驼子的腰。
他张着嘴,却发不出声音,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慢慢错开。
腰斩。
和他批注里的一模一样。
胡驼子死了,血喷得玉台一片猩红。
墓室彻底安静下来。
竹简安安静静躺在凹槽里,青光渐渐熄灭。
墙壁上的人名不再渗血,一切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我瘫坐在玉台边,看着四具尸体,脑子一片空白。
不知过了多久,盗洞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是外面的同伴等不及,又派人下来了。
下来的是个生面孔,年轻后生,举着火把。
“怎么只剩你一个?”后生问。
我指指尸体,说不出话。
后生看见玉台上的竹简,眼睛一亮:“好东西!汉代简牍,值大钱!”
他伸手要拿。
“别动!”我吼。
可晚了,后生已经拿起了竹简。
竹简在他手里自动摊开,翻到新的一页。
上面浮现出他的名字:“王狗儿,光绪二十八年生,卒年空。批注:偷鸡摸狗,拐卖孩童,当摔死。”
后生脸色大变:“这……这什么鬼东西!”
他要把竹简扔了,可竹简粘在他手上,甩不掉。
他急了,用火把去烧。
竹简里又伸出那只干枯的手,这次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!
后生被掐得直翻白眼,火把掉在地上。
那只手把他整个人提起来,猛地朝墓壁掼去!
后生的头撞在刻满人名的墙上,咔嚓一声,脖子断了。
像摔死的鸡。
竹简掉在地上,摊开着,王狗儿的卒年后面,“已验”二字慢慢浮现。
现在又只剩我一个了。
我看着竹简,突然生出个疯狂的念头——
我要把这鬼东西带出去。
不是贪财,是想弄明白它到底是什么。
凭什么它能判定人的生死?凭什么它知道所有人的秘密?
我用布包好竹简,塞进怀里。
盗洞不知何时又通了,我爬出去时,天已经蒙蒙亮。
山下的同伴看我一个人出来,都围上来问。
我说墓塌了,他们都死里头了。
这种事常有,没人深究。
我把竹简藏在住处,每天夜里拿出来研究。
发现它的规律:
第一,它只记录有罪之人。罪越重,批注越详细。
第二,它预言死法,但需要“触发”——就像老秀才,如果他不跑进坑里,也许不会溺毙。
第三,持有它的人,能看到别人的批注,但看不到自己的卒年——除非竹简要收你了。
我开始偷偷验证。
去茶馆,看见一个地痞调戏妇女,我碰了碰竹简,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地痞的名字和批注:“周三,淫人妻女五,三日后当淹死渠中。”
三日后,那地痞真的掉进城南水渠,淹死了。
我又试了几个,个个应验。
竹简在通过我“收人”。
我本该害怕,可我却兴奋起来。
这简直是神物!能断人生死,能知人罪孽!
我要用它来……替天行道。
第一个目标,是害死我爹的郎中。
当年我爹痨病,那郎中收了钱却不尽心,耽误了病情。
我找到郎中,碰了碰怀里的竹简。
竹简浮现批注:“钱庸医,误诊致死者七,当服毒。”
我设计让郎中误服了他自己开的虎狼药,七窍流血而死。
竹简上,“已验”二字浮现时,我竟感到一阵快意。
第二个,是霸占我家田产的族叔。
第三个,是欺辱过我娘的地主。
第四个,第五个……
竹简的预言一个个应验,我在暗处看着那些人按批注死去,觉得自己成了判官。
可慢慢的,我发现不对劲了。
竹简开始“饿”了。
不是真的饿,是它需要更多“养分”。
起初一个月收一个人就行,后来变成十天,五天,现在每天都要收一个。
收不到,它就会收我。
更恐怖的是,竹简上开始出现我认识的人的名字。
邻居,朋友,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人。
他们的批注里,有些罪很轻,比如“偷摘邻家枣三颗”,死法却是“当凌迟”。
这不公平。
我去找懂行的先生看。
那先生看了竹简一眼,吓得魂飞魄散:“这是‘尸册’!不是人间物!是阴司判官用来勾魂的簿子,怎么流落到阳间了!”
“怎么破?”我问。
先生摇头:“破不了。尸册认主,谁拿着它,谁就是它在阳间的‘笔’。你得不断给它喂人,喂够了数,它才会放过你。”
“多少是够数?”
先生苦笑:“古往今来,拿到尸册的人,没一个活过三年。因为喂到最后,它会让你收你自己。”
我浑浑噩噩回家,看着竹简,第一次感到恐惧。
竹简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,自动摊开,翻到我的那一页。
我的批注下面,慢慢浮现出新字:“持册杀人十三,罪加一等。卒年:民国六年腊月初七。死法:饿毙,改凌迟。”
腊月初七,就是下个月。
死法从饿毙升级成凌迟。
我想毁了它,可想起胡驼子的下场,不敢。
想扔了它,可竹简像长在我身上,扔多远都会自己回来。
走投无路,我做了个决定——
我要回那座墓,把竹简还回去。
腊月初六,我带着竹简回到北邙山。
盗洞还在,我钻进去,墓室依旧。
胡驼子他们的尸体已经腐烂成白骨,只有玉台还干净如新。
我把竹简放回凹槽,跪下来磕头:“判官老爷,东西我还回来了,求您放过我。”
竹简静静躺着,没反应。
我松了口气,转身要走。
可玉台突然震动起来!
竹简自动飞起,悬在半空,哗啦啦翻页。
这次,它翻到了最前面——第一页。
上面没有名字,只有一行大字:“:阳世笔缺,今择新笔。持册归位者,当为笔。”
我还没看懂,竹简猛地射出一道青光,钻进我眉心!
剧痛袭来,我昏了过去。
醒来时,墓室里空荡荡。
竹简不见了,玉台也不见了。
只有我手里,多了一支笔。
笔杆是白骨做的,笔毫是黑中带金,像是用死人头发混着金丝做的。
我脑子里多了很多信息:
我是尸册的新笔。
我的任务是继续记录人间罪孽,勾画死期。
竹简不是不见了,是化进了我的身体。
现在我整个人,就是一本活着的尸册。
我跌跌撞撞爬出盗洞,回到人间。
看人的眼光变了——
每个人头上都浮现出淡淡的字,是他们的罪孽和死期。
我看到茶馆伙计三日后会被烫死,看到卖菜妇人下月会被马车撞死,看到婴孩来年开春会夭折。
都是命,改不了。
起初我试图警告他们,可没人信。
到了日子,他们果然按我看到的死法死去。
我开始麻木。
更可怕的是,我发现我需要“写”了。
不是用笔写,是用意念。
看到有罪的人,只要我动念,他们的死期就会提前,死法会变更惨。
就像那个地痞,本来只是淹死,因为我动了杀念,变成了淹死后被鱼啃光眼睛。
我在变成真正的判官。
不,是变成尸册的傀儡。
腊月初七到了,我的死期。
那天我把自己锁在屋里,不吃不喝,等死。
可子时过了,我还活着。
反而觉得饿,饿得发疯。
我冲出去,抢了馒头铺的馒头,狼吞虎咽。
吃饱后,我明白了——
饿毙的死法应验了,但我没死。
因为我现在是笔,笔不会死,只会换手。
我要永远活下去,永远记录,永远勾魂。
直到下一个持册归位的人出现,接替我。
如今我活了一百多年。
从民国到新中国,再到新世纪。
我换过很多身份,住过很多地方。
尸册的能力也在进化——
现在我不需要碰人,只要在网络上看到他们的信息,就能知道他们的罪孽和死期。
社交媒体成了我的新猎场。
我试过自杀,跳楼,车撞,服毒,都没用。
死不了,只会疼。
我也试过找替身,把笔传给别人。
可尸册不认,它只认“持册归位者”,也就是自愿把竹简还回墓里的人。
这年头,谁还信这个?
直到昨天,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年轻人发的帖子。
他说在古玩市场淘到一卷汉代竹简,上面有他的名字,还有奇怪的批注。
他拍了照,照片里的竹简,和我当年那卷一模一样。
只是名字换了,批注换了。
他在帖子里问:“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吗?在线等,挺急的。”
我颤抖着手,在评论区打字:“我知道。那是尸册,勾魂用的。你得把它还回去,还到它该在的地方。”
年轻人秒回:“在哪?”
我发了个定位——北邙山那个墓的位置。
虽然墓早就被考古队挖了,竹简也不在了,但我知道,尸册会引导他找到“该在的地方”。
他回:“谢谢,我明天就去。”
我放下手机,看着镜子里那张百年不变的脸。
终于要结束了。
等他把竹简还回去,尸册就会认他做新笔。
我就自由了,可以死了。
可就在刚才,我收到了他的私信:“前辈,我还回去了。可那地方什么都没有,只有个石碑,上面刻着我的名字。我摸了一下石碑,手里多了支笔,骨头的,笔毫是黑金色。这正常吗?”
我笑了,笑出了眼泪。
正常?
太正常了。
我回他:“正常。从现在起,你就是尸册的新笔。你的任务是记录人间罪孽,勾画死期。记住,要多看,多记,别动感情。还有,记得找下一个愿意‘归位’的人。”
发完,我走到窗边。
百年来的第一次,我看到自己头上浮现出了字。
只有两个字:“卒验。”
后面没有日期,因为笔的任期,已经结束了。
阳光照进来,暖洋洋的。
我闭上眼睛,感觉到身体在慢慢消散,像沙雕遇到潮水。
不疼,反而很轻松。
最后意识消失前,我听见一个声音,像是很多人在同时低语:
“笔换代,册永存。罪不尽,录不止。”
是啊。
尸册会一直传下去。
从汉代到民国,再到今天,再到永远。
每个时代都有罪孽,每个时代都需要有人记录。
而记录者,最终都会变成记录本身。
就像我。
就像那个年轻人。
就像未来无数个,以为自己拿到了神器,实则成了傀儡的“笔”。
窗外,城市喧嚣。
无数人头顶浮现着罪孽和死期,像一场盛大的、无声的死亡展览。
而新的笔,正在某个角落,颤抖着手,写下第一个名字。
第一个,但绝不是最后一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