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四运动那年,我当上了北大图书馆夜班管理员。
新文化运动的火把整座京城烤得滚烫,可图书馆地下一层的古籍库却冷得像口棺材。
我的工作是整理那些被斥为“封建余毒”的旧书,登记造册,等着被运出去烧掉。
傅斯年先生亲自交代的:“除旧才能布新。”
第一夜值班,我就发现了那本书。
它没有名字,封面是深青色的绢布,已经脆得碰一下就会掉渣。
夹在《永乐大典》的残本和一套《性理大全》之间,薄得很,最多二三十页。
我随手翻开,里面的字全是反的。
不是左右颠倒,是上下颠倒——每个字的笔画都头朝下、脚朝上。
可奇怪的是,我盯着看久了,那些字竟自己在我脑子里翻转过来,组成能读通的句子。
第一页只有一行:“食文者,寿于天。然文蠹生焉,必噬主。”
我以为是谁的恶作剧,把书丢回架上。
那夜特别冷,我裹着棉袄还打哆嗦。
半梦半醒间,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,像是很多脚在纸上爬。
睁开眼,看见那本青绢书自己摊开在桌上,书页正一页页翻动。
每翻一页,就有一行字从纸上飘起来,浮在半空,发出极淡的绿光。
那些字在重组,拼成新的句子:“饿……饿……”
我吓得跳起来,书“啪”地合上了。
再看时,还是那本破书,静静躺在桌上。
我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。
第二天,我把这事告诉同事老金。
他是前清的老翰林,留着一把花白胡子,专门负责鉴定善本。
老金听完,胡子抖了抖,压低声音:“那书……是不是青色绢面,无题无跋?”
我点头。
老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:“那是《文蠹录》。前明万历年间,一个叫徐光启的官员从澳门带回来的,说是西洋教士送的‘天书’。其实……根本不是西洋货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老金环顾四周,确认没人,才凑到我耳边:“是‘吃书’的东西自己写的食谱。”
原来万历年间,徐光启得到此书后,三个月内背下了整部《几何原本》。
不是学会,是背下,连插图注释都一字不差。
同僚都惊为天人,可徐光启却日渐消瘦,最后呕血而死。
死前他烧了所有笔记,只留下这句话:“蠹已入脑,饲之以文,终将噬魂。”
“文蠹是什么?”我问。
老金摇头:“没人知道。但故宫的老太监说过,宫里藏着一本一样的书,雍正爷看过之后,就能过目不忘,批奏折引经据典从不用查书。可雍正爷驾崩那晚,养心殿里传出啃木头的声音,响了一整夜。”
我以为老金在吓唬我。
可当晚值班,那本书又出现在我桌上。
这次是翻开的,停在中间一页。
上面的字正常了,是工整的颜体:“欲得智乎?饲吾一字,还汝十言。”
下面还有行小字:“以血题名,契约乃成。”
鬼使神差地,我咬破指尖,在那一页的空白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:吴念真。
血渗进纸里,瞬间就干了,连印子都没留下。
书页上浮起一行新的字:“契约已成。今夜子时,饲《诗经》一篇。”
我有一本袖珍《诗经》,是爹留下的。
子时,我把它放在青绢书旁边。
怪事发生了——《诗经》的书页开始自动翻动,每翻一页,上面的字就变淡一点。
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舔掉了。
同时,青绢书上浮现出金色的字,正是《诗经》的内容,一字不差。
一刻钟后,《诗经》变成了一叠白纸。
所有字都没了,连纸都变薄了,像被抽走了筋骨。
而青绢书的厚度增加了一倍。
我脑子里突然涌进大量诗句,不是背下来的,是长在那里的,像本来就属于我。
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……”
我能倒背如流,还能说出每首诗的历代注疏,甚至记得某些字在哪个版本里怎么写。
这感觉太好了,好得让人害怕。
第二天考校《楚辞》,我得了满分。
国文教授拍着我的肩:“后生可畏!新文化就需要你这样有旧学底子的年轻人!”
同学们羡慕的眼光让我飘飘然。
那晚,我主动喂了《楚辞》。
一个月后,我能背下整部《十三经注疏》。
傅斯年先生点名让我参与整理国故,月薪涨了三倍。
老金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怪,终于有一天,他把我拉到角落:“你是不是喂那本书了?”
我默认。
老金捶胸顿足:“糊涂啊!你喂它越多,它长得越快!等它吃饱了,就要吃你了!”
“吃我什么?”
“吃你的‘文魂’!”老金眼睛通红,“每个人天生有定数的文气,那是读书的根基。那蠹虫先帮你强记,其实是把你未来的文气预支出来。等它把你吸干了,你就成了空壳子,字认识你,你不认识字了!”
我不信。
那时候我正得意,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,要担起整理国故的重任。
直到那夜,我梦见自己在吃书。
真的吃,一页页撕下来塞进嘴里,嚼得满嘴纸渣。
醒来时,枕头上全是碎纸屑,嘴里一股墨臭味。
更恐怖的是,我开始“看见”文字。
不是用眼睛看,是闭上眼睛,那些背过的书就会在黑暗里浮现,一行行、一列列,密密麻麻,像爬满墙壁的虫子。
它们还会动,会扭,有时候会组合成我从未读过的句子。
比如有一天,眼前突然浮现一行血红的字:“喂我《道德经》,不然吃你左眼。”
我吓坏了,赶紧去喂。
喂完,《道德经》的内容就刻在了我脑子里,连王弼的注都清清楚楚。
可左眼开始疼,看东西越来越模糊。
去医院查,医生说眼底有不明阴影,形状很奇怪。
他让我描述,我画出来——那是个扭曲的古文“道”字,印在视网膜上。
我这才真的怕了。
去找老金,老金已经三天没来上班。
馆里人说,他请假回老家了,走得很急,连铺盖都没带。
我去他宿舍,门虚掩着。
推开门,看见老金坐在书桌前,背对着我。
“金先生?”我唤了一声。
老金缓缓转过头——
他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,里面没有眼球,只有两团不断旋转的文字漩涡。
漩涡里伸出无数细小的、半透明的触须,每根触须顶端都长着一张嘴,在无声地开合。
“它……要吃饱了……”老金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,闷得像破鼓,“我喂了它六十年……从光绪年间就开始喂……现在它要换主子了……”
他抬起手,手指已经变成了纸一样的薄片,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解:“下一个……就是你……”
我夺门而逃。
回到图书馆,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本青绢书。
我要烧了它!
可古籍库里找遍了,没有。
它消失了。
那天夜里,我值班时睡着了。
梦里,那本书出现在桌上,自动翻开到最后一页。
上面只有一句话:“饲主吴念真,文气将尽。今夜子时,饲《永乐大典》残卷三箱,可续命三年。”
我惊醒,浑身冷汗。
看看怀表,离子时还有一刻钟。
《永乐大典》残卷是国宝,傅斯年先生千叮万嘱要保管好,等着影印出版。
三箱?那是现存的三分之一!
我在古籍库里来回踱步。
子时的钟声敲响了。
书架深处传来“沙沙”声,像是春蚕食叶。
我举着煤油灯走过去,看见那三箱《永乐大典》的箱子正在微微震动。
箱盖自己打开了,里面的书页像被无形的手翻动,每翻一页,字迹就淡一分。
同时,我脑子里涌入海量的知识——天文历法、医卜星相、奇门遁甲……
多得要把我的头撑炸!
“停下!”我扑上去按住箱盖。
手碰到箱子的瞬间,我看见自己的皮肤下,有文字在流动。
像血管里的血,但那是黑色的、由笔画组成的“血”。
它们正从手臂流向心脏。
箱子里的动静停了。
青绢书出现在箱盖上,翻开新的一页:“违约者,罚。”
那页纸上,慢慢浮现出老金的画像,画得惟妙惟肖。
然后画像开始融化,像被水浸湿的墨迹,化成一滩污渍。
污渍里浮出一行字:“饲主金兆铭,文气已尽,身魂饲蠹。”
我懂了。
老金死了。
被我违约害死的。
那夜之后,我变了。
不再需要睡觉,因为一闭眼就是文字漩涡。
吃饭尝不出味道,只能尝出“字味”——米饭是宋体的淡,青菜是楷体的涩,肉是隶书的腥。
说话时,会不自觉引用古籍,有时候是整段整段地背,自己都控制不住。
傅斯年先生很高兴,说我“国粹在身,可堪大任”。
他让我负责编纂《新国学丛书》,把历代精华摘出来,去芜存菁,给新青年读。
我开始大张旗鼓地“喂书”。
不仅喂古籍,也喂新书——鲁迅的《狂人日记》、胡适的《尝试集》、陈独秀的《新青年》文章……
那蠹虫来者不拒,中洋新旧通吃。
喂得越多,我能力越强。
能同时读十本书,过目不忘。
能写文章不打草稿,下笔千言,典故信手拈来。
成了北大有名的“活图书馆”。
可我知道,我的身体正在被掏空。
有一次咳嗽,咳出来的不是痰,是纸浆一样的东西。
展开看,上面有极小的字,是我昨天刚背过的一段《庄子》。
还有一次割破手指,流出的血是黑的,凝固后像墨块,能研磨写字。
最恐怖的是那夜照镜子。
我看见自己的瞳孔里,有两个极小的、青色的影子在蠕动。
像蚕,但头特别大,嘴里是密密麻麻的齿。
它们在吃我眼球上倒映的文字。
我知道我快完了。
必须想办法。
我想起老金说过,徐光启死前试图烧笔记。
烧——火能克纸。
可那本书不怕火,我试过,火柴靠近它就会自动熄灭。
它怕什么?
我去查故宫档案,贿赂了一个老太监。
他告诉我,雍正爷死前那晚,确实有啃木头的声音。
但还有件事没人知道——雍正爷的枕头下,压着一把玉尺,尺上刻着八个字:“文以载道,蠹以尺量。”
那把尺后来不见了。
玉尺……量文蠹?
我翻遍古籍,终于在一本宋代的《异物志》里找到线索。
里面记载了一种叫“食文蠹”的怪物,生于竹简虫蛀,长于绢帛霉变,成于典籍堆积。
“蠹食文而化文形,终噬饲主。唯以丈量之器,断其文脉,可诛。”
丈量之器?
我想起了图书馆地下一层角落里,那把蒙尘的铜尺。
是前清用来量善本大小的,长一尺二寸,上面有精细的刻度。
我把它找出来,擦干净。
尺身上果然有极淡的纹路,不是刻度,是符咒。
当夜子时,我带着铜尺来到古籍库。
青绢书已经等在桌上,翻开到最后一页。
上面写着:“饲主吴念真,文气将尽。今夜饲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全帙,可续命十年。”
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,列出了我需要喂的所有书目,足足三百多部。
“如果我不喂呢?”我对着书说。
书页上浮起新的字:“违约者,罚。罚如金兆铭。”
我举起铜尺,狠狠拍在书页上!
尺身触书的瞬间,爆出一团刺眼的青光!
书里传出尖锐的嘶鸣,像无数只虫子在同时惨叫!
书页疯狂翻动,每页都浮现出扭曲的人脸——
有徐光启,有雍正,有老金,还有无数我不认识的人。
他们都是历代饲主!
“你们都被它吃了!”我吼着,用铜尺按住书脊,“现在帮我,还是帮它?”
那些人脸的表情变了。
从痛苦变成愤怒,从愤怒变成决绝。
他们开始撕咬书页!
用虚无的嘴,撕扯那些写满字的绢布!
青绢书剧烈挣扎,从桌上飞起来,在空中展开,像一面青色的幡。
幡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虫形虚影,头大身细,满口细齿。
它朝我扑来!
我挥尺打去,尺子穿过虚影,打在了实处——是那本书的本体!
书掉在地上,虫影缩回书里。
书页开始渗出血,黑色的、黏稠的血,带着墨臭。
我翻开书,里面的字都在融化,变成一滩滩污渍。
只有我血签名字的那页还清晰。
我咬破指尖,在名字上又涂了一层血。
血盖上去的瞬间,那页纸突然变得滚烫!
所有融化的污渍开始向这页汇聚,凝结成一个黑色的、核桃大的瘤子。
瘤子表面布满了细小的字,每个字都在蠕动。
我举起铜尺,用尽全身力气,朝瘤子砸下去!
“咔嚓!”
像是砸碎了蛋壳。
瘤子破了,里面流出黑色的脓液,脓液里裹着无数极小的、白色的虫尸。
虫尸一接触空气就化作青烟,消散了。
书彻底不动了。
变成了一叠普通的、发黄的旧纸。
我瘫坐在地上,浑身虚脱。
我以为结束了。
可当我走出古籍库时,发现整个图书馆的书架都在微微震动。
所有书都在自动翻开,书页哗啦啦响,像在抗议,又像在欢呼。
墙壁上浮现出文字,地板缝隙里钻出文字,连空气中都飘浮着淡淡的墨迹。
我忽然明白了——
那蠹虫从来不在书里。
它在“文脉”里。
在所有的文字传承里。
我砸碎的只是一个载体,真正的文蠹,已经通过我喂的那些书,扩散到了整个图书馆,甚至整个文化体系里。
现在,它自由了。
不再需要特定的饲主。
任何读书、写字、思考的人,都在不知不觉间喂养它。
它藏在每一个字里,每一篇文章里,每一本书里。
吃下我们的理解,我们的思考,我们的创造力。
然后吐出僵死的“知识”,让我们以为自己在进步,其实只是在帮它繁衍。
我跌跌撞撞跑出图书馆。
天快亮了,五四运动的游行队伍正在集合。
学生们举着标语,喊着口号,要砸烂旧文化,建立新世界。
标语上的字在我眼里是活的,在蠕动,在重组,变成蛊惑人心的新句子。
一个女学生塞给我一张传单:“同志,加入我们!破除迷信,拥抱科学!”
传单上的字在发光,不是比喻,是真的在发出淡淡的绿光。
那些字在往我眼睛里钻。
我扔了传单,捂住眼睛惨叫。
可没用。
我脑子里已经塞满了文字,塞满了被文蠹加工过的、看似鲜活实则死寂的“知识”。
我知道《共产党宣言》的第一句,知道达尔文进化论的细节,知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公式。
可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。
我只能复述,不能创造。
我成了文蠹的活体载体。
一个会走路、会说话的“图书馆”。
一个没有灵魂的知识容器。
后来,我离开了北大。
隐居在西山一座破庙里,不读书,不写字,甚至尽量不说话。
可文蠹已经在我体内扎根。
每天夜里,我都要“吐字”——把白天无意间看到、听到的文字吐出来。
吐在纸上,那些字会自动排列,组成文章。
有时候是古诗,有时候是策论,有时候是白话散文。
篇篇精彩,可没有一篇是我写的。
我知道,那是文蠹在用我的身体生产“饲料”。
给下一个饲主,给下下一个饲主。
给所有渴望知识、渴望力量、渴望用文字改变世界的人。
昨夜,一个年轻人来破庙找我。
他是北大的学生,从傅斯年先生那儿听说我的事。
“吴先生,”他眼睛亮得吓人,“他们说您过目不忘,学贯中西。能不能教我?我想快点学会所有知识,去救这个国家!”
我看着他,像看到当年的自己。
“知识救不了国。”我说,“只会养肥怪物。”
他不信,从怀里掏出一本崭新的《新青年》:“那这些新思想呢?德先生、赛先生呢?”
我翻开杂志,指着一个字:“你看这个‘民’字,看久了,是不是觉得它在动?”
年轻人盯着看,脸色渐渐变了:“真的……它在扭……”
“因为它里面有虫。”我合上杂志,“所有文字里都有虫了。你看得越多,虫进你脑子越多。等你觉得知识渊博的时候,其实已经被蛀空了。”
年轻人半信半疑地走了。
我坐在庙门口,看着夕阳西下。
远处的北平城炊烟袅袅,新的思潮正在涌动。
可我知道,那涌动底下,是无数的文蠹在窃窃私语,在等待新的饲主,新的盛宴。
我摊开手,掌心慢慢浮现出文字。
不是我想写的,是自己冒出来的。
是一行青青的、绢布色的字:“饲主吴念真,身魂已半饲蠹。待全饲之日,化为《文蠹新录》,传之后世,永世不灭。”
我笑了。
笑得很苦。
原来这就是我的结局——
变成一本书。
一本活着的、会吃人的书。
被后人捧在手里,如获至宝地阅读。
然后被我体内的文蠹,钻进他们的脑子。
一代传一代。
直到天下读书人,都成了文蠹的傀儡。
直到所有思想,都变成虫子的粪便。
直到文明本身,成为一个巨大的、华丽的、吃人的蠹巢。
而这一切,从五四运动那年,一个图书管理员贪图过目不忘的能力开始。
也从每一个渴望知识、却不知代价的读书人开始。
庙里的油灯亮了。
灯光下,我的影子投在墙上。
那影子不是人形。
是一本书的形状。
书页在自动翻动。
沙沙作响。
像春蚕食叶。
也像蠹虫,在啃食文明的骨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