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水池(1 / 1)

我是打土豪分田地那年被关进祠堂的。

爹娘在头一批就被拉出去毙了,因为我爷爷是前清的举人,家里有三百亩水田。

祠堂里关了三十多个“地主羔子”,天天开批斗会,贫协主席赵老栓让我们跪着,一遍遍说自己的罪。

说得不够痛,就往死里打。

第五天夜里,我旁边关着的胡家少爷突然小声说:“你们听过‘’没?”

他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,嘴角咧着奇怪的笑:“我爹临死前告诉我,咱们村后山有个池子,能把人的‘苦’存起来。存够了,苦水就能变成别的。”

我以为他疯了。

第二天批斗会上,赵老栓特别针对胡少爷,说他藏了变天账。

胡少爷被吊在房梁上打,血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。

他咬着牙一声不吭,只是死死盯着我,用嘴型说了三个字:“苦——水——池。”

当天夜里,胡少爷死了。

尸体抬出去时,我偷偷抹了点他滴在草席上的血。

血在指尖发烫,像活的一样往皮肤里钻。

更怪的是,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段从没有过的记忆——

是胡少爷八岁那年被他爹用戒尺打手心,因为他背不出《论语》。

赵老栓发现我在看手上的血,走过来蹲下,烟袋锅子敲了敲我额头:“小子,别动歪心思。你们这些剥削阶级,苦是自找的。咱们贫下中农受的苦,那才是真苦。”

他说这话时,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,像是有两条细小的红虫在瞳孔深处游。

又过了半个月,祠堂里只剩下十几个人了。

要么死了,要么疯了。

有天夜里下暴雨,雷声大得吓人,看守的民兵都躲到隔壁屋去了。

墙角的王寡妇突然爬过来,她丈夫是前年上吊死的,留下她和三个孩子。

“后山……池子……”王寡妇抓住我的手,她的手冷得像冰块,“胡少爷说的是真的。我男人死前也提过,他说那池子是老祖宗留下的‘秤’,能称出人间的苦。谁苦得多,谁就能……换命。”

她眼睛里全是血丝:“我想活着出去,我孩子还在家里。”

“怎么去?”我问。

“雷雨天,池子才开。”王寡妇指着窗外,“顺着后山那条废了的水渠走,走到头有个塌了一半的山神庙,庙后就是。”

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:“但得带上‘苦引子’——得是自己身上最苦的东西。”

我身上还有什么?

爹娘的尸骨我收不了,祖宅被分了,连贴身玉佩都被搜走了。

最后我咬破指尖,在破衣襟上写了个“冤”字。

血写上去就渗进布里,布面变得沉甸甸的,像浸了水。

雨小些时,我和王寡妇溜出祠堂。

看守的民兵趴在桌上睡着了,鼾声如雷,可他的眼睛是睁着的,直勾勾盯着房梁。

我们不敢多看,一头扎进雨里。

后山水渠早就荒了,长满带刺的藤蔓。

王寡妇在前头开路,手被刺划得鲜血淋漓,可她好像感觉不到疼。

走到一半,她突然停下,指着渠边一团黑影:“那是……人?”

是个蜷缩着的男人,穿着打补丁的旧军装,背对着我们,肩膀一耸一耸的。

像是在哭,可没有声音。

我们绕过去时,那人猛地抬起头——

是赵老栓!

他脸上全是泪,可嘴角却向上咧着,露出一个极端诡异的笑容。

“你们也去找池子?”赵老栓的声音又哭又笑,“晚了……我早就去过了……我把这辈子受的苦都存进去了……”

他撩起裤腿,小腿以下竟是一片漆黑,像被墨汁泡过,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。

“存苦能换什么?”王寡妇颤声问。

“换别人的命!换好命!”赵老栓突然尖叫,“可他们没告诉我……存进去的苦会生虫子!虫子要吃更多苦才饱!”

他扑过来抓住我的脚踝,手劲大得吓人:“把你的苦给我!给我!我的虫子饿了!”

我一脚踹开他,和王寡妇没命地跑。

身后传来赵老栓的哭笑声,越来越远,最后被雨声吞没。

山神庙果然塌了一半,神像碎在地上,脑袋不见了。

庙后真有个池子,不大,水黑得像沥青,水面一丝波纹都没有。

池边立着块半人高的石碑,碑文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,只勉强认出四个字:“苦海……回身……”

“怎么弄?”王寡妇看着我。

我也不知道,只好掏出那块写着“冤”字的衣襟,丢进池子。

布没有浮起来,而是直接沉了下去,连水花都没溅起半点。

等了约莫半炷香,水面开始冒泡。

不是普通的水泡,是黑色的、黏稠的泡,每个泡炸开时,都释放出一段声音——

有女人的哭,有孩子的喊,有老人的叹息。

全是苦声。

最后,池水中央浮起一团东西。

像是水草,又像是头发,缠缠绕绕的,托着个小木盒。

木盒漂到池边,自己打开了。

里面是两颗黑黢黢的丸子,闻着有股铁锈混着中药的怪味。

盒底还有张黄纸,字迹鲜红如血:“苦丸服之,可承他人之苦。承满七七,苦尽甘来。”

王寡妇抢过一颗就塞进嘴里,嚼也不嚼直接吞了。

她浑身一颤,眼睛翻白,整个人瘫倒在地,手脚抽搐。

我正要扶她,她却自己坐了起来。

眼神变了。

变得特别平静,平静得可怕。
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王寡妇摸着自己的脸,“别人的苦吃下去,自己的苦就淡了。”

她看向我,嘴角慢慢咧开,和刚才赵老栓那个笑容一模一样:“你不想试试?吃了苦丸,回去再挨批斗,就不觉得疼了。因为你能尝到打你那个人心里的苦——他可能饿过肚子,可能被地主打过,可能死了爹娘。他的苦比你的苦重,你就不苦了。”

我捏着剩下那颗丸子,犹豫了。

雨又大起来,雷声滚滚。

王寡妇突然指着池子:“快看!”

池水在翻腾,不是水面翻腾,是整个池子像一口烧开的大锅,黑色的水向上凸起,渐渐凝成一个人形。

水形没有五官,但能看出是个女人,长发,身形佝偻。

它发出声音,是成千上万个女人的哀哭混在一起:“苦啊……苦啊……”

“是池灵!”王寡妇拉着我往后躲,“每个存苦的人,都会在池子里留个影子。存得越多,影子越实。等完全变成人形,就能从池子里爬出来,顶替一个活人!”

水形女人朝我们伸出手,手指也是水做的,滴滴答答往下淌黑水。

它指着王寡妇:“你……存苦……换命……但命不够还……要利息……”

声音直接钻进脑子,震得我头皮发麻。

王寡妇尖叫一声,转身就跑。

水形女人突然炸开,化作无数黑色的水珠,追上她,钻进她的七窍。

王寡妇僵在原地,眼睛、鼻子、嘴巴里涌出黑水。

她转过身时,脸已经开始融化,像蜡一样往下淌。

“帮我……”她的声音变成了池灵那种混合音,“帮我找四十九个苦主……我就能完全出来了……”

她,不,它朝我走来,每走一步,身上就往下掉一块黑色的“肉”,落在地上变成一滩苦水。

我吞了那颗苦丸。

不是自愿的,是吓得手一抖,丸子滚进喉咙,自己滑下去了。

起初什么感觉都没有。

往回跑的路上,我摔了一跤,膝盖磕在石头上,破了皮。

可我感觉不到疼,反而尝到一股味道——是石头被风雨侵蚀了百年的那种“苦”,寂寥的、漫长的、无声的苦。

苦得我想吐。

回到祠堂时,天快亮了。

看守的民兵还在睡,眼睛依然睁着。

我躺回草席,脑子里乱哄哄的,不断闪过各种破碎的画面:一个妇人难产而死,一个男人饿得吃土,一个孩子被卖去当童养媳……

都是别人的苦,现在成了我的记忆。

批斗会照常开。

今天换了新花样,让我们跪在碎瓷片上。

瓷片扎进膝盖时,我尝到了烧窑工人的苦——窑火熏瞎了他一只眼,工钱被窑主扣了一半,儿子生病没钱治。

真苦,比膝盖的疼苦一万倍。

所以我笑了。

因为和烧窑工人的苦比,膝盖这点疼算什么?

赵老栓看见我笑,走过来,用烟袋锅子抬起我的下巴:“小子,乐什么?”

我看着他,突然尝到了他心里的苦——

他娘是被地主逼奸后跳井的,他爹去讨说法被活活打死,他妹妹饿死在逃荒路上。

苦得像黄连熬了十八遍,苦得发腥。

“我笑你比我苦。”我说。

赵老栓脸色一变,烟袋锅子狠狠砸在我头上。

血淌下来,可我又尝到了新的苦:是烟叶种植户的苦,是被剥削的苦。

于是我又笑了。

那天之后,批斗对我没用了。

打我越狠,我尝到的苦越多,别人的苦压过自己的苦,我就不觉得苦了。

赵老栓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怪,像是在看什么怪物。

半个月后,祠堂里只剩下五个人。

有天夜里,赵老栓单独把我提出来,带到祠堂后的小屋。

屋里点着煤油灯,灯光昏暗,墙上贴满了红色的标语。

“你去了。”赵老栓不是问,是肯定。

我点头。

“吃了苦丸?”

我又点头。

赵老栓突然解开上衣,露出胸膛。

他心口的位置,皮肤下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纹路,像树根一样盘绕,中心处有个凸起,一跳一跳的。

“我也吃了。三年前吃的。”他声音沙哑,“当时我也是被批斗的那个——我爹是富农,我被定为‘富农子弟’,天天挨打。后来我爹偷偷告诉我的事,我去存了苦,换了丸。”

“可你现在是贫协主席……”

“因为我把批斗我那些人的苦,都尝了一遍。”赵老栓的眼睛在昏暗里发亮,“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苦处,知道他们怕什么、要什么。我用他们的苦,反过来拿捏他们。最后,我成了最‘苦大仇深’的那个,我就上来了。”

他靠近我,身上的苦味浓得呛人:“但苦丸有毒。吃下去,你心里就会生‘苦虫’。苦虫饿了,就要吃新的苦。你不给它找苦吃,它就吃你自己的心肝。”

他按住心口那个凸起:“我的虫子快饿疯了。所以我把你们都关起来,天天批斗——不是真要你们的命,是要养着你们,慢慢取你们的苦,喂我的虫。”

我浑身发冷。

原来这才是真相。

这场轰轰烈烈的斗争,底下藏着更黑暗的“饲养”。

“那王寡妇……”

“她太贪心,一次想吞太多苦,被池灵上身了。”赵老栓扣好衣服,“现在她成了半个池灵,需要四十九个苦主才能完全变人。她第一个就会来找你,因为你吃过苦丸,对她来说是大补。”

“怎么破?”我问。

赵老栓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,打开,里面是三根锈迹斑斑的长钉,钉身上刻着扭曲的符文。

“这是镇苦钉,我爹留下的。钉进池灵附身的人的天灵盖、心口、丹田,就能把它封回池子里。”

他递给我两根:“你一根,我一根。剩下一根……得钉进的碑里,才能封池。”

“为什么找我?”

“因为你吃了苦丸,又没被池灵上身,还能靠近她。”赵老栓的眼睛更亮了,“而且我需要一个帮手。封池的时候,得有人在外面守着,防着别的‘食苦人’捣乱。”

我接过钉子,入手冰凉,钉身微微震动,像是在渴望什么。

“什么时候动手?”

“明晚。月圆时,池灵最弱。”

第二天一整天,我都在准备。

把钉子贴身藏着,磨尖了半截筷子当备用武器。

傍晚时,祠堂里剩下的四个人突然开始哭,哭得撕心裂肺。

他们眼睛里流出黑色的泪,泪滴在地上,竟长出细小的黑色菌丝,像有生命一样蠕动。

赵老栓冲进来,脸色大变:“她来了!提前来了!”

他扯开那四个人的衣襟,每人胸口都有黑色的纹路在蔓延。

“她在远程吸苦!快走,去池子!”

我们冲出祠堂时,天已经黑透。

月亮是暗红色的,像颗巨大的血痂挂在天上。

后山的路变得特别难走,每一步都像踩在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。

低头看时,发现整条路都在渗出黑色的苦水。

山神庙前,王寡妇,不,池灵站在那里。

她已经完全变了样,身体半透明,里面能看见无数张扭曲的人脸在挣扎。

黑色的苦水从她身上不断滴落,每滴在地上,就化成一个缩小的人形,朝我们爬来。

“赵老栓……”池灵开口,声音是成千上万苦声的合唱,“你欠池子一百三十七个苦……该还了……”

它伸出手,手指变成黑色的水绳,缠向赵老栓。

赵老栓掏出长钉,迎着水绳冲上去。

水绳碰到钉子,发出烙铁烫肉的嘶嘶声,冒起黑烟。

池灵惨叫,收回手,手上的伤口流出更浓的苦水。

“帮我!”赵老栓吼。

我握着钉子冲过去,可池灵突然炸开,化作一片黑雾,将我们包围。

黑雾里伸出无数双手,有老有少,有男有女,全都抓着、挠着、撕扯着。

每只手碰到我,我就尝到一种新的苦。

被丈夫打死的苦,被儿子抛弃的苦,被病痛折磨的苦……

苦海淹过来,我几乎窒息。

赵老栓突然咬破舌尖,喷出一口血在钉子上。

钉子顿时红光大盛,他狠狠将钉子扎进黑雾中心!

雾里传出非人的惨嚎,黑雾急剧收缩,重新凝成池灵。

钉子在它胸口,钉身完全没入,只留钉尾在外,冒着黑烟。

“快!钉天灵盖!”赵老栓喊。

我扑上去,第二根钉子对准池灵的头顶。

可就在要钉下去的瞬间,池灵的眼睛突然变回王寡妇的眼睛,流着泪,哀求地看着我:“救救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”

我一愣,手停了。

就这一愣神的工夫,赵老栓突然从后面抱住我,抢走我手里的钉子。

“傻子!它骗你的!”

他把钉子狠狠钉进池灵天灵盖。

池灵浑身剧震,身体开始崩解,化成一滩苦水,渗进地里。

可第三根钉子,该钉池碑的那根,还在赵老栓手里。

他没有走向池子,而是转过身,对我露出和那天夜里一样的诡异笑容。

“其实吧,封池是假的。”赵老栓掂了掂钉子,“镇苦钉不是封池的,是‘转苦’的。把别人身上的苦虫,转到自己身上。”

他一步步逼近:“我身上的苦虫快死了,需要新鲜的虫子续命。你吃了苦丸,体内肯定生了虫。我把你的虫转给我,我就能再活三年。”

我转身就跑,可腿像灌了铅。

低头看,发现不知何时,我脚踝上缠满了黑色的菌丝,是从地上长出来的。

赵老栓已经走到我面前,举起钉子,对准我的心口。

“别怕,不疼。你的苦归我,我的苦……归池子。”

他猛地扎下来!

我没有躲。

而是从怀里掏出那半截磨尖的筷子,用尽全身力气,捅进他心口那个凸起!

赵老栓僵住了,钉子停在我心口前一寸。

他低头看自己胸口,筷子扎进去的地方,开始涌出黑色的、黏稠的液体,液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扭动。

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……”

“因为你爹的苦,我尝过了。”我说,“你爹不是富农,是上一任的‘守池人’。他传给你镇苦钉时,告诉过你真正的用法——但你没听全。转虫只能转一次,转第二次,虫就会炸。”

赵老栓的眼睛瞪得滚圆,嘴角开始溢出黑水。

他心口的凸起越跳越快,越跳越猛,最后“噗”一声炸开!

无数细小的、黑色的虫子喷涌而出,在空中扭动几下,就化为黑烟消散了。

赵老栓倒在地上,身体迅速干瘪,像被抽空了似的。

最后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,眼睛还睁着,里面全是惊恐。

我去池边,捡起掉在地上的第三根钉子。

走到石碑前,举起钉子,却不知道该不该钉下去。

月光照在碑文上,那些模糊的字迹突然清晰起来——

不是“苦海回身”,是“苦海回身,以身饲池。池满则溢,苦遍人间。”

我忽然明白了。

这个池子不是让人存苦换命的。

它是一个“苦种”。

每个来存苦的人,都是在给它喂食。

等它吃饱了,就会把苦“溢”出去,感染整个村子,整个县,整个天下。

那时候,人人心里都有苦虫,人人都在食苦为生。

赵老栓是守池人,他的职责是控制池子的食量,不让它吃饱。

可他背叛了职责,自己成了食苦人,还喂养池子。

现在池子快饱了。

我把钉子对准石碑,咬破指尖,把血抹在钉身上。

血渗进去,钉子开始发烫。

就在这时,池水突然沸腾,无数黑色的手臂从水里伸出来,抓向我。

是历代存苦者的残影,它们不想池子被封!

我闭上眼,用尽全力,将钉子砸向石碑!

“铛——!”

金石交击的声音震耳欲聋。

钉子钉进去了,只进去一寸,就再也钉不动了。

因为石碑不是石头,是某种类似骨头的东西,坚硬无比。

池水里的手臂已经抓住我的脚,把我往池里拖。

水没过了脚踝,冰冷刺骨,无数苦声钻进耳朵。

我要死了。

死在这里,成为它的一部分。

最后一刻,我想起王寡妇吞苦丸前的眼神。

那种对“不苦”的渴望,那种愿意付出一切的疯狂。

我们都一样。

赵老栓也是,胡少爷也是,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是。

因为人间太苦了,苦得我们宁愿变成怪物,也不想再尝那滋味。

水没到腰时,我做了个决定。

我松开钉子,转身面对池水,张开双臂。

不是要拥抱它,是要吞了它。

我开始运转苦丸教我的法子——不是食苦,是“纳苦”。

把池子里所有的苦,全部吸进自己身体里。

苦水化作黑气,从七窍钻入,我尝到了上下三百年,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苦。

饿死的苦,战死的苦,冤死的苦,穷死的苦……

苦得像地狱在嘴里炸开。

池水在下降。

手臂在消散。

石碑在龟裂。

当最后一滴苦水被我吸入时,池子干了,露出池底森森的白骨,堆积如山。

石碑“咔嚓”一声碎成粉末。

月光照下来,池底的白骨开始风化,化作白色的尘埃,随风飘散。

我跪在干涸的池底,浑身皮肤下黑色的纹路在游走,像有亿万条苦虫在钻。

心口那个凸起跳得厉害,比赵老栓的还大,还猛。

但我不觉得苦。

因为所有的苦都在我这里,它们互相抵消,互相吞噬,最后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平静。

我走回村子时,天快亮了。

祠堂里那四个人已经死了,眼睛、鼻子、嘴巴里长出黑色的蘑菇,蘑菇伞盖上隐约能看出人脸。

我把他们埋了。

批斗会再也没开过。

因为赵老栓死了,贫协换了新主席,是个真正的贫农,不懂那些弯弯绕绕。

地主羔子们被遣散回家,虽然家已经没了,但好歹能活着。

我留在村里,当了仓库保管员。

因为我不怕苦,什么脏活累活都干,还不喊累。

村民觉得我踏实,渐渐忘了我的出身。

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每天夜里都要去后山,坐在干涸的池边,把白天积攒的“苦”吐出来。

不是吐回池子——池子已经废了。

是吐在地上,看着那些黑气渗进土里,长出黑色的草,草叶摇摆时会发出轻微的叹息。

我在养一个新的池子。

用我自己的身体。

十年过去了。

村里又开始闹运动,这次是另一批人斗另一批人。

有天夜里,一个年轻人偷偷找到我,眼睛亮得吓人:“叔,他们都说后山有个池子,能存苦换命,是真的吗?”

他撩起袖子,胳膊上全是批斗留下的伤疤。

我看着他,像看到当年的胡少爷,当年的王寡妇,当年的我自己。

“是真的。”我听见自己说,“但你得想清楚。存了苦,你就不是你了。你会变成苦的容器,永远永远,装别人的苦。”

年轻人咧嘴笑了,笑得那么渴望,那么疯狂:“我不怕!只要能不这么苦,我什么都愿意!”

我带他去了后山。

干涸的池底,不知何时又蓄起了一层浅浅的黑水。

是从我夜里吐出的苦气凝结成的。

池边立了块新碑,是我用碎骨拼的,上面没有字。

年轻人咬破指尖,滴了滴血进去。

血在水面漾开,化成一个漩涡。

他期待地看着我:“然后呢?”

我伸出手,按在他头顶。

开始把我体内积累了十年的苦,一丝丝传给他。

他浑身颤抖,眼睛翻白,嘴角却咧着幸福的笑。

因为在这一刻,他自己的苦被淹没了,感觉不到了。

传完苦,我给了他一颗黑色的丸子。

是用池底新长的黑草捏的。

“吃了它,你就能尝到别人的苦了。别人的苦越重,你的苦就越轻。”

年轻人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
我坐在池边,看着池水又涨高了一寸。

水面上,倒映着暗红色的月亮。

也倒映着我的脸——

那张脸不知何时,已经变成了赵老栓的脸,变成了王寡妇的脸,变成了所有食苦人的脸。

它们在不断切换,最后定格成一张完全陌生、却融合了所有痛苦的脸。

我摸了摸心口。

那个凸起已经平了,苦虫都传出去了。

但我知道,它们会回来的。

带着新的苦,更多的苦,回到我身体里。

因为我是新的守池人。

也是新的池灵。

是苦的终点,也是苦的起点。

远处村里传来批斗会的口号声,震天响。

我闭上眼睛,开始品尝那些声音里裹挟的苦味。

甜的,酸的,辣的,涩的。

最后都是苦的。

最苦的是,我知道这一切永远不会结束。

只要人间还有苦,这个池子就会一直在。

而我会一直在这里,吃下所有的苦,吐出新的苦水,喂养一代又一代,渴望“不苦”的人。

直到某天,苦海真的淹没了人间。

那时候,池子就饱了。

我就自由了。

可那真的是自由吗?

还是另一种,更永恒的苦?

我不知道。

我只知道,天又要亮了。

新的一天,新的苦,正在路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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