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打土豪分田地那年被关进祠堂的。
爹娘在头一批就被拉出去毙了,因为我爷爷是前清的举人,家里有三百亩水田。
祠堂里关了三十多个“地主羔子”,天天开批斗会,贫协主席赵老栓让我们跪着,一遍遍说自己的罪。
说得不够痛,就往死里打。
第五天夜里,我旁边关着的胡家少爷突然小声说:“你们听过‘’没?”
他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,嘴角咧着奇怪的笑:“我爹临死前告诉我,咱们村后山有个池子,能把人的‘苦’存起来。存够了,苦水就能变成别的。”
我以为他疯了。
第二天批斗会上,赵老栓特别针对胡少爷,说他藏了变天账。
胡少爷被吊在房梁上打,血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。
他咬着牙一声不吭,只是死死盯着我,用嘴型说了三个字:“苦——水——池。”
当天夜里,胡少爷死了。
尸体抬出去时,我偷偷抹了点他滴在草席上的血。
血在指尖发烫,像活的一样往皮肤里钻。
更怪的是,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段从没有过的记忆——
是胡少爷八岁那年被他爹用戒尺打手心,因为他背不出《论语》。
赵老栓发现我在看手上的血,走过来蹲下,烟袋锅子敲了敲我额头:“小子,别动歪心思。你们这些剥削阶级,苦是自找的。咱们贫下中农受的苦,那才是真苦。”
他说这话时,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,像是有两条细小的红虫在瞳孔深处游。
又过了半个月,祠堂里只剩下十几个人了。
要么死了,要么疯了。
有天夜里下暴雨,雷声大得吓人,看守的民兵都躲到隔壁屋去了。
墙角的王寡妇突然爬过来,她丈夫是前年上吊死的,留下她和三个孩子。
“后山……池子……”王寡妇抓住我的手,她的手冷得像冰块,“胡少爷说的是真的。我男人死前也提过,他说那池子是老祖宗留下的‘秤’,能称出人间的苦。谁苦得多,谁就能……换命。”
她眼睛里全是血丝:“我想活着出去,我孩子还在家里。”
“怎么去?”我问。
“雷雨天,池子才开。”王寡妇指着窗外,“顺着后山那条废了的水渠走,走到头有个塌了一半的山神庙,庙后就是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:“但得带上‘苦引子’——得是自己身上最苦的东西。”
我身上还有什么?
爹娘的尸骨我收不了,祖宅被分了,连贴身玉佩都被搜走了。
最后我咬破指尖,在破衣襟上写了个“冤”字。
血写上去就渗进布里,布面变得沉甸甸的,像浸了水。
雨小些时,我和王寡妇溜出祠堂。
看守的民兵趴在桌上睡着了,鼾声如雷,可他的眼睛是睁着的,直勾勾盯着房梁。
我们不敢多看,一头扎进雨里。
后山水渠早就荒了,长满带刺的藤蔓。
王寡妇在前头开路,手被刺划得鲜血淋漓,可她好像感觉不到疼。
走到一半,她突然停下,指着渠边一团黑影:“那是……人?”
是个蜷缩着的男人,穿着打补丁的旧军装,背对着我们,肩膀一耸一耸的。
像是在哭,可没有声音。
我们绕过去时,那人猛地抬起头——
是赵老栓!
他脸上全是泪,可嘴角却向上咧着,露出一个极端诡异的笑容。
“你们也去找池子?”赵老栓的声音又哭又笑,“晚了……我早就去过了……我把这辈子受的苦都存进去了……”
他撩起裤腿,小腿以下竟是一片漆黑,像被墨汁泡过,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。
“存苦能换什么?”王寡妇颤声问。
“换别人的命!换好命!”赵老栓突然尖叫,“可他们没告诉我……存进去的苦会生虫子!虫子要吃更多苦才饱!”
他扑过来抓住我的脚踝,手劲大得吓人:“把你的苦给我!给我!我的虫子饿了!”
我一脚踹开他,和王寡妇没命地跑。
身后传来赵老栓的哭笑声,越来越远,最后被雨声吞没。
山神庙果然塌了一半,神像碎在地上,脑袋不见了。
庙后真有个池子,不大,水黑得像沥青,水面一丝波纹都没有。
池边立着块半人高的石碑,碑文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,只勉强认出四个字:“苦海……回身……”
“怎么弄?”王寡妇看着我。
我也不知道,只好掏出那块写着“冤”字的衣襟,丢进池子。
布没有浮起来,而是直接沉了下去,连水花都没溅起半点。
等了约莫半炷香,水面开始冒泡。
不是普通的水泡,是黑色的、黏稠的泡,每个泡炸开时,都释放出一段声音——
有女人的哭,有孩子的喊,有老人的叹息。
全是苦声。
最后,池水中央浮起一团东西。
像是水草,又像是头发,缠缠绕绕的,托着个小木盒。
木盒漂到池边,自己打开了。
里面是两颗黑黢黢的丸子,闻着有股铁锈混着中药的怪味。
盒底还有张黄纸,字迹鲜红如血:“苦丸服之,可承他人之苦。承满七七,苦尽甘来。”
王寡妇抢过一颗就塞进嘴里,嚼也不嚼直接吞了。
她浑身一颤,眼睛翻白,整个人瘫倒在地,手脚抽搐。
我正要扶她,她却自己坐了起来。
眼神变了。
变得特别平静,平静得可怕。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王寡妇摸着自己的脸,“别人的苦吃下去,自己的苦就淡了。”
她看向我,嘴角慢慢咧开,和刚才赵老栓那个笑容一模一样:“你不想试试?吃了苦丸,回去再挨批斗,就不觉得疼了。因为你能尝到打你那个人心里的苦——他可能饿过肚子,可能被地主打过,可能死了爹娘。他的苦比你的苦重,你就不苦了。”
我捏着剩下那颗丸子,犹豫了。
雨又大起来,雷声滚滚。
王寡妇突然指着池子:“快看!”
池水在翻腾,不是水面翻腾,是整个池子像一口烧开的大锅,黑色的水向上凸起,渐渐凝成一个人形。
水形没有五官,但能看出是个女人,长发,身形佝偻。
它发出声音,是成千上万个女人的哀哭混在一起:“苦啊……苦啊……”
“是池灵!”王寡妇拉着我往后躲,“每个存苦的人,都会在池子里留个影子。存得越多,影子越实。等完全变成人形,就能从池子里爬出来,顶替一个活人!”
水形女人朝我们伸出手,手指也是水做的,滴滴答答往下淌黑水。
它指着王寡妇:“你……存苦……换命……但命不够还……要利息……”
声音直接钻进脑子,震得我头皮发麻。
王寡妇尖叫一声,转身就跑。
水形女人突然炸开,化作无数黑色的水珠,追上她,钻进她的七窍。
王寡妇僵在原地,眼睛、鼻子、嘴巴里涌出黑水。
她转过身时,脸已经开始融化,像蜡一样往下淌。
“帮我……”她的声音变成了池灵那种混合音,“帮我找四十九个苦主……我就能完全出来了……”
她,不,它朝我走来,每走一步,身上就往下掉一块黑色的“肉”,落在地上变成一滩苦水。
我吞了那颗苦丸。
不是自愿的,是吓得手一抖,丸子滚进喉咙,自己滑下去了。
起初什么感觉都没有。
往回跑的路上,我摔了一跤,膝盖磕在石头上,破了皮。
可我感觉不到疼,反而尝到一股味道——是石头被风雨侵蚀了百年的那种“苦”,寂寥的、漫长的、无声的苦。
苦得我想吐。
回到祠堂时,天快亮了。
看守的民兵还在睡,眼睛依然睁着。
我躺回草席,脑子里乱哄哄的,不断闪过各种破碎的画面:一个妇人难产而死,一个男人饿得吃土,一个孩子被卖去当童养媳……
都是别人的苦,现在成了我的记忆。
批斗会照常开。
今天换了新花样,让我们跪在碎瓷片上。
瓷片扎进膝盖时,我尝到了烧窑工人的苦——窑火熏瞎了他一只眼,工钱被窑主扣了一半,儿子生病没钱治。
真苦,比膝盖的疼苦一万倍。
所以我笑了。
因为和烧窑工人的苦比,膝盖这点疼算什么?
赵老栓看见我笑,走过来,用烟袋锅子抬起我的下巴:“小子,乐什么?”
我看着他,突然尝到了他心里的苦——
他娘是被地主逼奸后跳井的,他爹去讨说法被活活打死,他妹妹饿死在逃荒路上。
苦得像黄连熬了十八遍,苦得发腥。
“我笑你比我苦。”我说。
赵老栓脸色一变,烟袋锅子狠狠砸在我头上。
血淌下来,可我又尝到了新的苦:是烟叶种植户的苦,是被剥削的苦。
于是我又笑了。
那天之后,批斗对我没用了。
打我越狠,我尝到的苦越多,别人的苦压过自己的苦,我就不觉得苦了。
赵老栓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怪,像是在看什么怪物。
半个月后,祠堂里只剩下五个人。
有天夜里,赵老栓单独把我提出来,带到祠堂后的小屋。
屋里点着煤油灯,灯光昏暗,墙上贴满了红色的标语。
“你去了。”赵老栓不是问,是肯定。
我点头。
“吃了苦丸?”
我又点头。
赵老栓突然解开上衣,露出胸膛。
他心口的位置,皮肤下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纹路,像树根一样盘绕,中心处有个凸起,一跳一跳的。
“我也吃了。三年前吃的。”他声音沙哑,“当时我也是被批斗的那个——我爹是富农,我被定为‘富农子弟’,天天挨打。后来我爹偷偷告诉我的事,我去存了苦,换了丸。”
“可你现在是贫协主席……”
“因为我把批斗我那些人的苦,都尝了一遍。”赵老栓的眼睛在昏暗里发亮,“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苦处,知道他们怕什么、要什么。我用他们的苦,反过来拿捏他们。最后,我成了最‘苦大仇深’的那个,我就上来了。”
他靠近我,身上的苦味浓得呛人:“但苦丸有毒。吃下去,你心里就会生‘苦虫’。苦虫饿了,就要吃新的苦。你不给它找苦吃,它就吃你自己的心肝。”
他按住心口那个凸起:“我的虫子快饿疯了。所以我把你们都关起来,天天批斗——不是真要你们的命,是要养着你们,慢慢取你们的苦,喂我的虫。”
我浑身发冷。
原来这才是真相。
这场轰轰烈烈的斗争,底下藏着更黑暗的“饲养”。
“那王寡妇……”
“她太贪心,一次想吞太多苦,被池灵上身了。”赵老栓扣好衣服,“现在她成了半个池灵,需要四十九个苦主才能完全变人。她第一个就会来找你,因为你吃过苦丸,对她来说是大补。”
“怎么破?”我问。
赵老栓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,打开,里面是三根锈迹斑斑的长钉,钉身上刻着扭曲的符文。
“这是镇苦钉,我爹留下的。钉进池灵附身的人的天灵盖、心口、丹田,就能把它封回池子里。”
他递给我两根:“你一根,我一根。剩下一根……得钉进的碑里,才能封池。”
“为什么找我?”
“因为你吃了苦丸,又没被池灵上身,还能靠近她。”赵老栓的眼睛更亮了,“而且我需要一个帮手。封池的时候,得有人在外面守着,防着别的‘食苦人’捣乱。”
我接过钉子,入手冰凉,钉身微微震动,像是在渴望什么。
“什么时候动手?”
“明晚。月圆时,池灵最弱。”
第二天一整天,我都在准备。
把钉子贴身藏着,磨尖了半截筷子当备用武器。
傍晚时,祠堂里剩下的四个人突然开始哭,哭得撕心裂肺。
他们眼睛里流出黑色的泪,泪滴在地上,竟长出细小的黑色菌丝,像有生命一样蠕动。
赵老栓冲进来,脸色大变:“她来了!提前来了!”
他扯开那四个人的衣襟,每人胸口都有黑色的纹路在蔓延。
“她在远程吸苦!快走,去池子!”
我们冲出祠堂时,天已经黑透。
月亮是暗红色的,像颗巨大的血痂挂在天上。
后山的路变得特别难走,每一步都像踩在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。
低头看时,发现整条路都在渗出黑色的苦水。
山神庙前,王寡妇,不,池灵站在那里。
她已经完全变了样,身体半透明,里面能看见无数张扭曲的人脸在挣扎。
黑色的苦水从她身上不断滴落,每滴在地上,就化成一个缩小的人形,朝我们爬来。
“赵老栓……”池灵开口,声音是成千上万苦声的合唱,“你欠池子一百三十七个苦……该还了……”
它伸出手,手指变成黑色的水绳,缠向赵老栓。
赵老栓掏出长钉,迎着水绳冲上去。
水绳碰到钉子,发出烙铁烫肉的嘶嘶声,冒起黑烟。
池灵惨叫,收回手,手上的伤口流出更浓的苦水。
“帮我!”赵老栓吼。
我握着钉子冲过去,可池灵突然炸开,化作一片黑雾,将我们包围。
黑雾里伸出无数双手,有老有少,有男有女,全都抓着、挠着、撕扯着。
每只手碰到我,我就尝到一种新的苦。
被丈夫打死的苦,被儿子抛弃的苦,被病痛折磨的苦……
苦海淹过来,我几乎窒息。
赵老栓突然咬破舌尖,喷出一口血在钉子上。
钉子顿时红光大盛,他狠狠将钉子扎进黑雾中心!
雾里传出非人的惨嚎,黑雾急剧收缩,重新凝成池灵。
钉子在它胸口,钉身完全没入,只留钉尾在外,冒着黑烟。
“快!钉天灵盖!”赵老栓喊。
我扑上去,第二根钉子对准池灵的头顶。
可就在要钉下去的瞬间,池灵的眼睛突然变回王寡妇的眼睛,流着泪,哀求地看着我:“救救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”
我一愣,手停了。
就这一愣神的工夫,赵老栓突然从后面抱住我,抢走我手里的钉子。
“傻子!它骗你的!”
他把钉子狠狠钉进池灵天灵盖。
池灵浑身剧震,身体开始崩解,化成一滩苦水,渗进地里。
可第三根钉子,该钉池碑的那根,还在赵老栓手里。
他没有走向池子,而是转过身,对我露出和那天夜里一样的诡异笑容。
“其实吧,封池是假的。”赵老栓掂了掂钉子,“镇苦钉不是封池的,是‘转苦’的。把别人身上的苦虫,转到自己身上。”
他一步步逼近:“我身上的苦虫快死了,需要新鲜的虫子续命。你吃了苦丸,体内肯定生了虫。我把你的虫转给我,我就能再活三年。”
我转身就跑,可腿像灌了铅。
低头看,发现不知何时,我脚踝上缠满了黑色的菌丝,是从地上长出来的。
赵老栓已经走到我面前,举起钉子,对准我的心口。
“别怕,不疼。你的苦归我,我的苦……归池子。”
他猛地扎下来!
我没有躲。
而是从怀里掏出那半截磨尖的筷子,用尽全身力气,捅进他心口那个凸起!
赵老栓僵住了,钉子停在我心口前一寸。
他低头看自己胸口,筷子扎进去的地方,开始涌出黑色的、黏稠的液体,液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扭动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……”
“因为你爹的苦,我尝过了。”我说,“你爹不是富农,是上一任的‘守池人’。他传给你镇苦钉时,告诉过你真正的用法——但你没听全。转虫只能转一次,转第二次,虫就会炸。”
赵老栓的眼睛瞪得滚圆,嘴角开始溢出黑水。
他心口的凸起越跳越快,越跳越猛,最后“噗”一声炸开!
无数细小的、黑色的虫子喷涌而出,在空中扭动几下,就化为黑烟消散了。
赵老栓倒在地上,身体迅速干瘪,像被抽空了似的。
最后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,眼睛还睁着,里面全是惊恐。
我去池边,捡起掉在地上的第三根钉子。
走到石碑前,举起钉子,却不知道该不该钉下去。
月光照在碑文上,那些模糊的字迹突然清晰起来——
不是“苦海回身”,是“苦海回身,以身饲池。池满则溢,苦遍人间。”
我忽然明白了。
这个池子不是让人存苦换命的。
它是一个“苦种”。
每个来存苦的人,都是在给它喂食。
等它吃饱了,就会把苦“溢”出去,感染整个村子,整个县,整个天下。
那时候,人人心里都有苦虫,人人都在食苦为生。
赵老栓是守池人,他的职责是控制池子的食量,不让它吃饱。
可他背叛了职责,自己成了食苦人,还喂养池子。
现在池子快饱了。
我把钉子对准石碑,咬破指尖,把血抹在钉身上。
血渗进去,钉子开始发烫。
就在这时,池水突然沸腾,无数黑色的手臂从水里伸出来,抓向我。
是历代存苦者的残影,它们不想池子被封!
我闭上眼,用尽全力,将钉子砸向石碑!
“铛——!”
金石交击的声音震耳欲聋。
钉子钉进去了,只进去一寸,就再也钉不动了。
因为石碑不是石头,是某种类似骨头的东西,坚硬无比。
池水里的手臂已经抓住我的脚,把我往池里拖。
水没过了脚踝,冰冷刺骨,无数苦声钻进耳朵。
我要死了。
死在这里,成为它的一部分。
最后一刻,我想起王寡妇吞苦丸前的眼神。
那种对“不苦”的渴望,那种愿意付出一切的疯狂。
我们都一样。
赵老栓也是,胡少爷也是,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是。
因为人间太苦了,苦得我们宁愿变成怪物,也不想再尝那滋味。
水没到腰时,我做了个决定。
我松开钉子,转身面对池水,张开双臂。
不是要拥抱它,是要吞了它。
我开始运转苦丸教我的法子——不是食苦,是“纳苦”。
把池子里所有的苦,全部吸进自己身体里。
苦水化作黑气,从七窍钻入,我尝到了上下三百年,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苦。
饿死的苦,战死的苦,冤死的苦,穷死的苦……
苦得像地狱在嘴里炸开。
池水在下降。
手臂在消散。
石碑在龟裂。
当最后一滴苦水被我吸入时,池子干了,露出池底森森的白骨,堆积如山。
石碑“咔嚓”一声碎成粉末。
月光照下来,池底的白骨开始风化,化作白色的尘埃,随风飘散。
我跪在干涸的池底,浑身皮肤下黑色的纹路在游走,像有亿万条苦虫在钻。
心口那个凸起跳得厉害,比赵老栓的还大,还猛。
但我不觉得苦。
因为所有的苦都在我这里,它们互相抵消,互相吞噬,最后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平静。
我走回村子时,天快亮了。
祠堂里那四个人已经死了,眼睛、鼻子、嘴巴里长出黑色的蘑菇,蘑菇伞盖上隐约能看出人脸。
我把他们埋了。
批斗会再也没开过。
因为赵老栓死了,贫协换了新主席,是个真正的贫农,不懂那些弯弯绕绕。
地主羔子们被遣散回家,虽然家已经没了,但好歹能活着。
我留在村里,当了仓库保管员。
因为我不怕苦,什么脏活累活都干,还不喊累。
村民觉得我踏实,渐渐忘了我的出身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每天夜里都要去后山,坐在干涸的池边,把白天积攒的“苦”吐出来。
不是吐回池子——池子已经废了。
是吐在地上,看着那些黑气渗进土里,长出黑色的草,草叶摇摆时会发出轻微的叹息。
我在养一个新的池子。
用我自己的身体。
十年过去了。
村里又开始闹运动,这次是另一批人斗另一批人。
有天夜里,一个年轻人偷偷找到我,眼睛亮得吓人:“叔,他们都说后山有个池子,能存苦换命,是真的吗?”
他撩起袖子,胳膊上全是批斗留下的伤疤。
我看着他,像看到当年的胡少爷,当年的王寡妇,当年的我自己。
“是真的。”我听见自己说,“但你得想清楚。存了苦,你就不是你了。你会变成苦的容器,永远永远,装别人的苦。”
年轻人咧嘴笑了,笑得那么渴望,那么疯狂:“我不怕!只要能不这么苦,我什么都愿意!”
我带他去了后山。
干涸的池底,不知何时又蓄起了一层浅浅的黑水。
是从我夜里吐出的苦气凝结成的。
池边立了块新碑,是我用碎骨拼的,上面没有字。
年轻人咬破指尖,滴了滴血进去。
血在水面漾开,化成一个漩涡。
他期待地看着我:“然后呢?”
我伸出手,按在他头顶。
开始把我体内积累了十年的苦,一丝丝传给他。
他浑身颤抖,眼睛翻白,嘴角却咧着幸福的笑。
因为在这一刻,他自己的苦被淹没了,感觉不到了。
传完苦,我给了他一颗黑色的丸子。
是用池底新长的黑草捏的。
“吃了它,你就能尝到别人的苦了。别人的苦越重,你的苦就越轻。”
年轻人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我坐在池边,看着池水又涨高了一寸。
水面上,倒映着暗红色的月亮。
也倒映着我的脸——
那张脸不知何时,已经变成了赵老栓的脸,变成了王寡妇的脸,变成了所有食苦人的脸。
它们在不断切换,最后定格成一张完全陌生、却融合了所有痛苦的脸。
我摸了摸心口。
那个凸起已经平了,苦虫都传出去了。
但我知道,它们会回来的。
带着新的苦,更多的苦,回到我身体里。
因为我是新的守池人。
也是新的池灵。
是苦的终点,也是苦的起点。
远处村里传来批斗会的口号声,震天响。
我闭上眼睛,开始品尝那些声音里裹挟的苦味。
甜的,酸的,辣的,涩的。
最后都是苦的。
最苦的是,我知道这一切永远不会结束。
只要人间还有苦,这个池子就会一直在。
而我会一直在这里,吃下所有的苦,吐出新的苦水,喂养一代又一代,渴望“不苦”的人。
直到某天,苦海真的淹没了人间。
那时候,池子就饱了。
我就自由了。
可那真的是自由吗?
还是另一种,更永恒的苦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天又要亮了。
新的一天,新的苦,正在路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