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黄巾军起事那年逃到山里的书生。
村里人都说往南走三百里有个桃源乡,战火和税吏都找不到那里。
我们一家六口走到第八天,只剩下我和小妹了。
爹娘和两个弟弟都倒在路上,眼睛还睁着,嘴里爬出黑色的细虫。
第九天傍晚,我们看见了那个村子。
建在山坳里,几十间土屋围着个水塘,塘水绿得发黑。
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个纳鞋底的老妪,听见脚步声,她抬起脸——
那张脸像是用蜡捏的,光滑得没有皱纹,却透着死人才有的青灰色。
“逃难来的?”老妪的嗓子嘶哑得像破风箱。
我点头,小妹躲在我身后发抖。
老妪咧开嘴,露出满口完好得不像老人的白牙:“留下来吧。这世道,外面都是死人,只有咱们这儿……只死一半。”
她的话我那时没听懂。
村里人很快围了上来,个个脸色青灰,却都堆着热情的笑。
他们腾出间空屋,送来粟米和咸菜,还有个自称村正的中年男人拍着我的肩:“安心住下,就是一家人了。”
他的手冷得像井水,拍在我肩上的力道大得惊人。
第一夜,我被怪声吵醒。
像是几百个人在同时低声说话,声音从墙壁里渗出来。
我贴着土墙细听,听不清内容,只觉得那些声音忽远忽近,有时候像是哭,有时候又像是笑。
最瘆人的是,有那么几句,分明是我爹娘的声音!
天刚亮,我去找村正。
他正在水塘边喂鱼,撒下去的饵料引得鱼群翻腾。
那些鱼长得怪,脑袋特别大,嘴巴一张一合时,竟能看出点人脸的轮廓。
“夜里睡不惯?”村正头也不回,“咱们这儿地气特别,墙啊地啊会‘记声’。听久了就习惯了。”
“可那声音像我爹娘……”我声音发颤。
村正撒饵的手停了停:“哦,那可能是令尊令堂的魂儿跟来了。咱们村的水土养魂,死了的人啊,声音能留很久很久。”
他转过身,眼睛直勾勾盯着我:“你想不想……再听听他们的声音?真真切切地听?”
我吓退了半步。
小妹从屋里跑出来,拉着我的袖子:“哥,我饿了。”
她的声音有点哑,我低头看她,发现她脖子上多了几道淡青色的纹路,像是血管浮了上来。
村正笑了:“小姑娘水土不服呢。来,喝口塘水就好了。”
他舀起一瓢水递给小妹,我想拦,小妹却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。
喝完她擦擦嘴,冲我笑:“哥,这水是甜的。”
那天下午,小妹开始说胡话。
一会儿用娘的语气念叨“衣裳该补了”,一会儿又学二弟的腔调唱童谣。
最恐怖的是有一次,她盯着空荡荡的墙角,用爹的声音暴喝:“跪下!”
那声音、那语调,和爹生前打我时一模一样!
我抱着她去找村里唯一的郎中。
郎中住在村西头的山洞里,洞里挂满了风干的草药,气味熏得人头晕。
他检查完小妹的舌苔和眼睛,沉默了许久。
“你们喝塘水了?”郎中的声音压得很低。
我点头。
他长叹一声,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,里面是几根银针:“我现在给她扎几针,能把‘东西’暂时封住。但你们得赶紧走,天亮前必须离开这村子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郎中刚要开口,洞外传来村正的笑声:“胡先生,又在吓唬新人了?”
村正挑开洞口的草帘进来,身后跟着两个青壮村民,手里提着柴刀。
郎中脸色一白,手里的银针掉在地上。
“这村子的秘密,我来告诉小兄弟吧。”村正拉过把破椅子坐下,跷起二郎腿,“外头打仗,人死得跟割麦子似的。可咱们这儿啊,人死了,魂儿不散。为啥?因为咱们村地下埋着块‘回音石’,是上古黄帝战蚩尤时掉下来的。这石头能把人的声音吸进去,存着,存到天长地久。”
他指了指洞壁:“你听,这洞里是不是特别安静?因为胡先生这儿离石头最远。可越靠近水塘,声音越多。住久了的人,身上会存下好几代人的声音。你小妹刚来,身子干净,一下子灌进去太多,这才乱了。”
听起来有理,可我总觉得哪儿不对。
如果只是存声音,小妹怎么会突然会唱她从没听过的童谣?
那童谣是我们老家十里外一个村子的调子,她绝不可能听过。
夜里,我偷偷溜出水塘边。
月光下,塘水黑得像墨,水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。
我蹲下身,想掬点水看看,水里突然冒出一串气泡。
气泡炸开,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:“救……我……”
是白天那个郎中的声音!
紧接着,更多的气泡冒出来,无数声音同时响起:
“放我出去……”
“我不想死……”
“娘,我怕……”
“杀了他们!杀了他们!”
最后那个声音我认得——是村正年轻时的声音,充满暴戾。
我连滚带爬往回跑,经过老槐树时,看见那个纳鞋底的老妪还坐在那儿。
月光照在她脸上,她的嘴在动,却没声音。
我壮着胆子凑近,听见极细微的、从她胸腔里发出的声音:“快逃……他们不是人……是声音养出来的鬼……”
“谁不是人?”我问。
老妪的眼珠子缓缓转向我,瞳孔里映出两个小小的我:“所有人。包括我。”
她撩起裤腿,小腿以下竟是空荡荡的!裤管里塞着稻草!
“我三十年前就该死了。可他们把我的声音灌进一个外乡女人的身子里,那女人就成了我。”老妪的眼泪流下来,是浑浊的黄水,“我原以为自己还活着,直到有一天,我看见自己开始腐烂……”
她抓住我的手,力气大得吓人:“水塘底下埋的不是石头!是张仪!是战国那个说客张仪的尸身!他死前发毒誓,要食尽天下人之声,重修纵横之术!这村子建在他坟头上,每一代人都是他的‘声粮’!”
我脑子嗡的一声。
战国?张仪?
那得死了四五百年了!
“怎么破?”我声音发颤。
老妪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,塞进我手里:“这是雄鸡血混朱砂,抹在耳朵上,就能看见真相。但记住,看见之后,你必须在天亮前找到张仪的‘声门’,把那东西塞进去。”
她指了指布包,里面除了朱砂包,还有个硬物——是枚生锈的青铜衔枚,古代塞在死人嘴里防诈尸的那种。
我抹了血砂,再睁眼时,村子全变了。
土屋变成了累累坟包,水塘是个巨大的墓坑,坑底隐约可见一具披挂整齐的白骨。
那些“村民”在坟间游荡,每个人的身体都是半透明的,能看见里面无数细小的声音像虫子一样蠕动。
他们正朝着我和小妹的屋子飘去!
我冲回屋里,小妹已经醒了,正坐在床上梳头。
她梳头的姿势很怪,一下,一下,慢得像是木偶。
“哥,”她转过头,脸上挂着娘生前那种温柔的笑,“你回来啦。”
可那笑容只维持了一瞬,就变成了二弟调皮时的鬼脸,又变成爹发怒时的狰狞。
她在切换声音!
不,是那些声音在争夺她的身体!
我抱起她就往外跑,她在我怀里挣扎,喉咙里发出男女老幼混杂的吼叫。
跑过水塘时,塘水突然沸腾!
一具具半透明的、由声音凝聚成的人形从水里爬出来,它们没有脸,只有一张张不断开合的嘴。
“留下……留下……”
“成为我们……”
“永远在一起……”
成千上万的声音汇成洪流,冲得我站立不稳。
村正站在墓坑边,不,他现在是半人半鬼的样子。
下半身还是人腿,上半身却已经变成由声音组成的漩涡,漩涡中心是张模糊的、不断变幻的人脸。
“看见真相了?”村正的声音从漩涡里传来,“也好,那你就该明白——走不掉的。进了这声瘴,要么成为我们的一部分,要么成为张仪大人重生的祭品!”
他伸手一指,那些声音人形扑了上来!
我咬破指尖,把血抹在青铜衔枚上,朝着墓坑底的白骨拼命扔去!
衔枚划过一道弧线,不偏不倚,正掉进那具白骨大张的嘴里。
时间静止了一瞬。
然后,整个墓坑炸开了!
不是泥土炸开,是声音炸开!
我看见无数声音的碎片像琉璃一样迸溅,每一片里都映着一张痛苦的人脸。
那些“村民”开始尖叫,他们的身体在溃散,化作一缕缕青烟,朝着白骨嘴里钻去。
白骨坐了起来,黑洞洞的眼窝里燃起两团鬼火。
它开口,发出的声音像是千万人同时嘶吼:“谁……敢……扰……朕……”
张仪果然自封为“朕”!他要借声重生,重掌天下!
老妪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,她剩下的半截身子也在溃散:“快!趁它还没吸完所有声音,把它的头骨敲碎!声门在眉心!”
她递给我一把生锈的锄头,是她用仅存的人形从坟边挖出来的。
我冲下墓坑,白骨正在吸收最后几缕青烟。
它的骨头上开始长出肉芽,肉芽扭动着,发出婴儿的啼哭、妇人的哀嚎、壮汉的怒吼。
那些声音在组成它的新身体!
我举起锄头,狠狠砸向它的头骨!
第一下,火花四溅,骨头裂开一道缝,里面涌出黑色的、黏稠的声音浆液。
第二下,裂缝扩大,我看见颅腔里没有脑髓,只有一团不断旋转的声波漩涡。
“蝼蚁……”白骨的手抬起来,五指如钩抓向我的脸。
我躲开,第三下砸在它的眉心!
“咔嚓!”
头骨碎了!
漩涡炸开,释放出无法形容的声浪。
我听见了上下五百年所有的声音:战场厮杀,朝堂争论,百姓哭嚎,情人絮语……
它们在空气中扭打、撕咬、融合,最后化作一场寂静的雨,落在墓坑里,渗进泥土中。
白骨散架了。
村正和那些村民彻底消失,连青烟都没剩下。
老妪最后看了我一眼,化作尘土。
整个村子变回它本该有的样子——一片乱葬岗,坟头歪歪斜斜,长满荒草。
只有小妹还在我怀里,昏迷不醒。
天亮时,她睁开眼,第一句话是:“哥,我饿。”
是她的声音,纯粹的小妹的声音。
我抱着她大哭。
我们离开了那片山坳。
走了三天,遇见一队官兵,说前面就是荆州地界,相对太平。
我和小妹在荆州落了脚,我给人抄书写信,她帮人缝补浆洗。
日子清苦,但踏实。
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。
直到那年冬至,小妹突然病倒。
高烧三天三夜,嘴里说胡话,说的竟是当年村里那些人的声音。
第四天夜里,她突然坐起来,眼睛睁得大大的,瞳孔里映不出烛火。
“哥,”她开口,是村正的声音,“你以为砸了头骨就完了?”
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。
“张仪大人存声五百年,早就不是一具骨头了。”小妹,不,是村正,用她的嘴继续说,“他是‘声瘴’,是无形的病。你们吸了塘水,染了瘴气,这辈子都甩不脱了。”
她歪着头,露出小妹绝不会有的狞笑:“现在,轮到你来当‘村正’了。等你死了,你的声音会传给下一个。一代传一代,永远传下去……”
我砸了屋里所有能砸的东西,吼着让那东西滚出去。
小妹瘫软下去,又昏迷了。
再醒来时,她什么都不记得,只问我为什么眼睛红肿。
从那天起,我开始听见声音。
不是墙里的声音,是我脑子里的声音。
有时候是村正在教我“怎么养声瘴”,有时候是老妪在哭,有时候是那些村民在哀求。
最恐怖的是,我开始能分辨出每个人声音里的“味道”——恐惧是酸的,怨恨是苦的,贪婪是腥的。
我知道我也染上了。
不,是我们兄妹都染上了。
这声瘴就像肺痨,迟早会发作。
十年后,小妹出嫁了,嫁的是个老实本分的木匠。
她成亲那天,我看见她脖子上淡青色的纹路又浮现出来,比当年更深。
她上花轿前,回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复杂——
有一瞬,我分明看见那是村正的眼神。
又过了五年,妹夫暴毙。
死状极惨,全身皮肤完好,可五脏六腑都碎了,像是被声浪从里面震碎的。
小妹成了寡妇,搬回来和我同住。
她开始频繁地说胡话,有时候是死去的娘,有时候是村正,有时候是完全陌生的声音。
昨夜,她走到我房里,月光照在她脸上。
那张三十多岁的脸,突然变得光滑如蜡,像极了当年村口那个老妪。
“哥,”她用我的声音说,“该找新人了。村东头搬来一户逃难的,有个半大孩子,身子干净。”
她递给我一个瓦罐,罐里是绿得发黑的水,和水塘里的一模一样。
我没接。
她就那么举着,举了一整夜。
天亮时,我发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握着瓦罐。
罐身冰凉,可我能感觉到里面的水在微微震动,像是在召唤什么。
我走到井边,想把瓦罐扔进去。
可低头看井水时,我看见自己的倒影——
那张脸,不知何时也变成了青灰色,光滑如蜡。
我的嘴角,正挂着和村正当年一模一样的笑容。
井水突然泛起涟漪,倒影开口了,用我自己的声音说:
“欢迎回家,村正。”
我砸了瓦罐。
可罐里的水流到地上,竟像活物一样朝着村东头那户新人家蜿蜒而去。
我追着水迹跑,跑到那户人家的篱笆外,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在院子里劈柴。
他听见动静,抬起头。
阳光照在他脸上,那么干净,那么鲜活。
就像当年的小妹。
就像当年的我。
我张开嘴,想说“快跑”。
可喉咙里发出的,却是村正当年那句:
“留下来吧。这世道,外面都是死人,只有咱们这儿……只死一半。”
男孩愣了愣,随即露出憨厚的笑:“叔,你说啥呢?”
他朝我走来。
我转身就跑,跑得飞快,跑到山崖边。
崖下云雾缭绕,深不见底。
跳下去,一切就结束了。
可我知道,没用的。
声瘴不是病,是诅咒。
我死了,声音会传给小妹。
小妹死了,会传给下一个。
就像张仪的纵横术,一张嘴接一张嘴,永远传下去,直到天下所有人的声音都被吞噬、融合、变成那场寂静的雨。
我坐了下来。
从怀里掏出当年那枚青铜衔枚,已经锈得不成样子。
我把它塞进自己嘴里,很苦,很腥。
然后我对着山崖下的云雾,开始说话。
说我的生平,说爹娘弟弟,说小妹,说那个村子。
每说一个字,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流出去,钻进衔枚里。
说完了,我掏出锤子。
不是砸头骨,是砸衔枚。
一锤下去,衔枚裂了,里面涌出的不是声音,是黑色的血。
我的血。
最后一锤,我砸向自己的耳朵。
左耳聋了。
再一锤,右耳也聋了。
世界彻底安静。
现在我是个聋子了。
也快是个哑巴了,因为我很少说话。
我搬到了深山更深处,一个人住。
偶尔有猎户路过,我会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,摆摆手。
他们同情地看着我,放下点干粮就走了。
可我知道,我脑子里的声音还在。
它们只是出不来,就在里面吵,日夜不停地吵。
有时候吵得太凶,我会用头撞树,撞得头破血流。
血滴在地上,渗进土里。
来年春天,那棵树下的草长得特别茂盛。
风吹过时,草叶摇摆的节奏,像极了当年塘水泛起涟漪的节奏。
昨夜我又做梦了。
梦见自己回到了村子,坐在老槐树下纳鞋底。
一个逃难的书生带着小妹走过来,我抬起脸,咧开嘴:
“留下来吧。这世道,外面都是死人,只有咱们这儿……只死一半。”
梦醒时,我发现手里真的拿着针线。
膝盖上,摆着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。
针脚细密,图案精致。
可我这辈子,从没学过女红。
窗外的月光照进来,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。
我的影子在动。
它慢慢地、慢慢地抬起了手,朝着村东头的新人家方向,招了招手。
一下。
又一下。
像在召唤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