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声机里(1 / 1)

我是袁世凯称帝那年逃到天津租界的遗老。

辫子剪了,顶戴卖了,只剩一口京腔还留着前朝的味儿。

租界西头的傅先生收留了我,让我替他打理收藏的西洋奇器。

他最爱那台胡桃木留声机,铜喇叭擦得能照见人影子。

“这机器不光能唱戏,”傅先生第一次带我进收藏室,手指拂过唱针,“还能留住别的东西。”

他眼神飘向窗外,租界里的法国教堂正敲晚钟。

钟声透过玻璃窗渗进来,在屋里转了个圈,竟朝着留声机的喇叭口钻去!

我看见音波像淡金色的烟,一缕缕被吸进那个铜喇叭深处。

傅先生满意地笑了:“声有形,你不信?等夜深了,我放段特别的给你听。”

他那笑让我后脖颈发凉,像是厨子看着砧板上的活鱼。

子时,整栋房子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血在耳朵里流。

傅先生端着蜡烛进来,蜡油滴在他手背上,他浑然不觉。

留声机开始转动,唱针落下,没有音乐。

先是一阵杂乱的呢喃,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在一起,听不清说什么。

接着,一个极清晰的女声浮出来:“放我出去……求求你……”

声音里带着哭腔,真实得就像有人躲在喇叭里哭。

我吓得倒退一步。

傅先生却闭着眼,满脸陶醉:“这是上月跳海的那个舞女,英国领事馆的。我趁她魂还没散全,在码头录下的。”

他睁开眼睛,烛火在瞳仁里跳:“你说,声是不是魂的一部分?”

那夜之后,我每天都做噩梦。

梦里那个女声在我耳边一遍遍哭,求我砸了留声机。

可白天看见傅先生,他正用那机器录教堂唱诗班的童声。

孩子们纯洁的嗓音被吸进喇叭,傅先生边录边喃喃:“这个能卖好价钱,上海滩那些大亨,就信这个。”

租界里开始出怪事。

先是法国巡捕房的警长失踪,三天后在仓库找到,人疯了,只会学狗叫。

可他学得太像了,连那种喉咙深处的呜咽都一模一样。

老巡捕私下说,警长失踪前那晚,有人看见傅先生请他到府上听“新到的意大利歌剧”。

接着是日本商社的会计,好端端在账房里上吊。

遗书是用血写的,反反复复只一句:“我脑子里有别人的声音。”

收拾遗物时,同事发现他抽屉最深处藏着一张蜡筒录音,标签上写着“傅府雅音,甲寅年腊月”。

最瘆人的是英国小学校长的变化。

那个总是板着脸的老绅士,突然开始扭着腰唱苏州评弹。

字正腔圆,吴侬软语,可他明明是个生在利物浦的英国人!

他夫人哭诉说,校长上月参加了傅先生的“声音沙龙”,回来后就时不时冒出几句中国话。

我去问傅先生,他正在书房里摆弄一堆蜡筒。

每个筒上都贴着人名,墨迹新鲜。

“慌什么?”他头也不抬,“这些不过是声音的标本,像蝴蝶钉在板上。人死声灭,我这是在做preservation。”

他用了个洋词,发音标准得像牛津教授。

可我知道他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。

“可那些人疯了!死了!”我声音发抖。

傅先生终于抬头,烛光里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:“你觉得声音是什么?是喉舌振动空气?不不不……”

他站起身,走到留声机旁,温柔地抚摸铜喇叭:“声音是魂的指纹。每个人说话,都在把自己的魂一丝丝地喷出来。我不过是……接住它们。”

他忽然凑近我,呼出的气冷得像地窖:“你想不想听听你自己的声音?那天你第一次进门说‘傅先生好’,我悄悄录了一段。”

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蜡筒,装上机器。

摇动手柄,唱针落下——

“傅先生好。”

真是我的声音!可听着陌生极了,像是另一个人在用我的嗓子说话。

更恐怖的是,那句话后面还有半句极轻的、我绝对没说过的话:“……你这具身子还挺年轻。”

我夺门而逃。

在租界的石板路上狂奔,耳边全是自己那句录音在回响。

跑到码头边,扶着栏杆喘气,海水黑得像墨。

水里突然冒出一串气泡,气泡炸开,我听见了那个跳海舞女的声音:“他在养声鬼……用留声机养……”

声鬼?

我忽然想起老家县志里的记载:前朝有个戏子冤死,戏迷偷录了他最后一出戏。每晚放那段录音,戏子的声音就越唱越清晰,最后竟能从爬出来,顶着半透明的身子继续唱。

县志最后写,那把戏子的声音被和尚封在铁磬里,埋在了乱葬岗。

难道傅先生在干同样的事?

不,更糟。他在收集活人的声音,用这些声音“养”出什么东西。

回到住处,我发现床头多了一张请柬。

烫金的字:“诚邀聆听百年难遇之绝唱,傅宅,明夜亥时。”

请柬背面用钢笔添了一行小字:“令尊大人的声音,也想听听么?”

我父亲三年前就病故了。

明夜我不得不去。

傅宅大厅里坐满了租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,洋人华人都有。

个个脸色潮红,眼睛发光,像是瘾君子等着那口烟。

傅先生站在留声机旁,今晚换了个更大的铜喇叭,大得能塞进一个婴儿。

“诸位,”傅先生的声音在颤抖,是兴奋的颤抖,“今夜,我们将见证声之永生。”

他放上蜡筒,摇动手柄。

唱针落下,先是一片死寂。

接着,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来,唱的是《击鼓骂曹》!

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——那真是我父亲的声音!连他唱到“满腔怒火”时那个微微的破音都一模一样!

满堂喝彩。

可我却看见,随着唱段进行,那个铜喇叭口开始渗出淡金色的雾气。

雾气越来越浓,在空中扭结,慢慢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!

轮廓的脸部渐渐清晰,正是我父亲死前的模样,瘦得颧骨凸出,眼睛是两个黑洞。

“爹……”我腿一软跪在地上。

那个雾气组成的人形转向我,嘴唇开合,父亲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:“儿啊,快跑……这机器在吃我的魂……”

傅先生狂笑:“成了!成了!声成形,魂归位!”

他张开双臂扑向那个人形雾气,竟和雾气融为一体!

不,不是融合,是在吞噬!

我看见傅先生的身体像吹气一样膨胀,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游走,他的脸时而变成我父亲,时而变回自己,最后定格成一张完全陌生的、混合了无数特征的脸。

满堂宾客不但不逃,反而疯狂鼓掌。

他们一个个从怀里掏出蜡筒,争先恐后地往留声机前挤:“录我的!录我的!”

“我要我仇人的声音,让他永世给我当奴才!”

“我要我死去的妻子回来,只回来声音也行!”

场面彻底疯了。

我连滚带爬逃出大厅,在走廊里撞见一个人。

是傅先生的管家老赵,他正把耳朵贴在一扇门上偷听。

看见我,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指了指门缝。

我凑过去看——里面是间小书房,桌上摆着几十个蜡筒,每个筒都在微微震动。

筒身渗出淡金色的雾,雾气在空中纠缠成一片,隐约能看出无数张人脸在哀嚎。

“老爷在练‘百声归一’。”老赵贴着我耳朵说,声音发颤,“他早年拜过崂山道士,学的是摄魂术。发现留声机这玩意后,他说找到了更好的法子——用机器偷声,声里带魂,魂聚成形。”

他撩起袖子,胳膊上布满淡金色的纹路,像血管里流着光:“我也被他录过,现在一半的魂在蜡筒里。蜡筒不碎,我永世不能超生。”

“怎么破?”我问。

老赵眼神一狠:“只有一个法子——在他‘归一’成的时候,把母筒塞进他嘴里。百声相冲,能炸了他的魂。”

他掏出一个比其他蜡筒大一圈的铜筒,筒身刻满扭曲的符文:“这就是母筒,里面录了他自己的本声。他一直贴身带着,今儿趁乱我偷出来了。”

大厅里的唱段到了高潮。

透过门缝,我看见那个金色人形已经完全凝实,傅先生的身体像空口袋一样软在地上。

人形睁开眼,眼睛里没有瞳孔,只有旋转的金色漩涡。

它开口,发出的竟是百人合唱:“吾乃声之主……万音归一……”

就是现在!

老赵踹开门冲进去,我紧跟其后。

宾客们看见母筒,脸色大变,纷纷扑上来抢。

老赵把母筒抛给我:“塞他嘴里!”

金色人形朝我抓来,手指离我喉咙只有一寸。

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,咬破指尖把血抹在筒上,扑上去狠狠把母筒塞进那张金色大嘴!

人形一愣,随即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!

它体内爆出无数种声音:男人的怒吼,女人的尖叫,孩子的啼哭,老人的呻吟……所有被它吞噬的声音都在造反!

它的身体像沸腾的金色粥锅,鼓起一个个气泡,每个气泡都是一张扭曲的人脸。

“不——!”傅先生自己的声音终于冒出来,充满恐惧。

金色人形开始崩解,碎片化作声音的洪流,冲垮了大厅的玻璃窗,冲向夜空。

我听见了那个舞女的声音在笑,听见我父亲的声音在说“好孩子”,听见无数陌生的声音在道谢、在哭、在渐渐消散。

一切平息后,大厅里一片狼藉。

宾客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,每个人都七窍流血,耳朵里流出淡金色的液体。

老赵趴在地上,手里的蜡筒碎了,他露出解脱的笑,然后断了气。

傅先生的尸体躺在留声机旁,大张着嘴,嘴里空空如也——他的舌头不见了。

我砸了那台留声机,砸了所有蜡筒。

每砸一个,就有一缕金烟消散,伴随一声叹息。

最后一个筒砸碎时,整栋房子突然安静得可怕。

不是没有声音,是所有的回声都死了。

我以为事情结束了。

直到三天后,我在租界的报纸上看到一则小新闻:昨夜法租界多人突发怪病,症状皆是失语,且耳孔流出金色液体。医生束手无策。

我搬到了英租界,找了份抄写员的活儿。

可每晚入睡后,我总能听见极细微的声音。

有时是傅先生的冷笑,有时是老赵的叹息,更多的是无数陌生人的呢喃。

它们不是从窗外传来的,是从我脑子里响起来的。

我去看西医,医生检查后一脸古怪:“你耳道非常干净,干净得不正常。像是……像是被人用最精细的工具清理过。”

他拿出内窥镜给我看镜子里的影像——我的耳道深处,隐约刻着极小的、金色的符文,和我砸碎的那些蜡筒上的一模一样。

那天夜里,我对着镜子张开嘴。

喉咙深处,有一点金光在闪。

我伸手去抠,指尖碰到一个硬物——是个微型蜡筒,小得像米粒,正正卡在声带的位置。

我忽然明白了:那天我咬破指尖时,血混着母筒的碎片,被我咽下去了。

那片碎片在我身体里生了根,长成了新的母筒。

现在,我成了活的留声机。

每一个靠近我的人,他们的声音都会被我无声地“录”下来。

昨夜隔壁夫妻吵架,今早我看见他们相敬如宾,却都用对方的语气说话。

卖报童吆喝的声音越来越像我死去的弟弟。

甚至教堂的钟声,听起来都像傅先生在咳嗽。

更恐怖的是,我开始能“播放”这些声音。

不用张嘴,只要一想,那些声音就能从我皮肤里渗出来,像汗一样。

昨天巡捕盘问我,我一紧张,脑子里闪过舞女的那句“放我出去”——那个巡捕突然就哭了,扭着腰唱起英文情歌,唱得和那个舞女生前一模一样。

我知道我在变成另一个傅先生。

不,比他更糟。

他是用机器,我是用这身血肉。

那些声音在我身体里繁殖、杂交、变异,生出我从没听过的新声音。

昨夜我醒来,听见自己用十七种语言同时说梦话,其中三种根本不是人间的语言。

我试过割喉,刀片切下去,流出的不是血,是淡金色的、黏稠的声音浆液。

伤口一夜之间就愈合了,连疤都不留。

现在我在写这份自述,每个字落在纸上,墨迹都是金色的。

写到最后一句时,我抬起头,看见镜子里的人不是我。

是傅先生。

是舞女。

是我父亲。

是所有被我“录”过的人。

他们挤在我的皮囊下,轮流用我的眼睛往外看。

窗户开着,晚风送来租界夜市的热闹声。

卖馄饨的吆喝,黄包车夫的喘息,妓女的笑,婴孩的哭……

这些声音像美味的毒药,让我浑身发抖,口水直流。

我的喉咙在发痒,声带在震动——它们在自动调整频率,准备“进食”。

别靠近我。

别对我说话。

别发出任何声音。

因为现在,我就是那座行走的、永不满足的、活着的留声机。

而你们的声音,都将成为我体内那些饿鬼们,永恒的食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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