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乾隆年间荣国府的一个清客。
说是清客,实则是贾政老爷养在府里充门面的闲人。
那日雨打芭蕉,我正躲在藕香榭里临摹唐寅的美人图。
廊下忽然传来环佩叮咚,一阵香风裹着湿气钻进亭子。
来的是琏二奶奶王熙凤。
她身后跟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子,披着莲青色的斗篷,帽檐压得很低。
凤姐儿拿团扇虚点我的画案:“先生好雅兴。这是西府刚投奔来的表亲,唤作秦可容。听闻先生画功了得,特来求幅小像。”
唤作秦可容的女子福了一福,缓缓抬起脸。
我手里的笔“啪嗒”掉在宣纸上,染污了美人的脸颊。
我这辈子没见过这样一张脸——不是美,是完美。
五官的每一寸比例都像是用尺规量过,眼睛的弧度、鼻梁的线条、唇峰的起伏,完美得让人脊背发凉。
就像庙里塑了千百遍的菩萨像,慈悲是慈悲,却无半分人气。
“先生?”凤姐儿的笑声把我惊醒。
我慌忙捡笔,却见那秦可容对我微微一笑。
她笑的时候,整张脸的肌肉走向整齐划一,像有看不见的线在牵引。
嘴角扬起的角度,与凤姐儿方才的笑容分毫不差。
此后半月,我日日往西府去给秦可容画像。
她总是端坐在窗边,姿势固定得如同木偶。
阳光透过茜纱窗落在她脸上,皮肤透出玉一般温润的光泽——
却没有半点毛孔的痕迹。
光滑得像刚出窑的瓷器。
更怪的是她的影子。
有一日午后雷雨将至,天色晦暗如夜。
我起身点灯,回头时瞥见她的影子还留在窗边墙上。
可秦可容本人分明已站起,正走向内室去取新的丝线。
墙上那影子慢慢转过头,对我眨了眨眼。
等我再定睛看时,墙上只剩一片空荡荡的灰。
“先生画好了么?”秦可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我惊得浑身一颤,画笔在绢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墨迹。
她凑近来看,呼吸喷在我耳畔——
没有温度,也没有气息的流动。
像一尊会说话的石像在呵气。
那夜我在府里迷了路。
穿过后花园时,听见假山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。
月光下,我看见秦可容背对着我,站在荷花池边。
她正在褪去身上的衣裳。
一件,又一件,直到浑身赤裸。
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我差点咬破指尖的事——
她抬起手,五指并拢如刀,从自己的后颈处轻轻一划!
皮肤沿着脊柱裂开一道笔直的口子,没有血,没有肉。
裂口里是更深邃的黑暗,空荡荡的,像件挂在衣架上的空衣裳。
她从那道裂口里“走”了出来。
走出来的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,人形,却薄得像纸。
影子飘到池边,俯身掬水,开始清洗那张被褪下的“皮”。
动作温柔得像在给婴儿沐浴。
我死死捂住嘴,冷汗浸透了三层衣衫。
影子洗完皮,抖了抖水珠,又重新钻回皮囊里。
裂口自动合拢,皮肤光洁如初。
秦可容穿上衣裳,哼着小曲儿回房去了。
那调子我听过,是东府小蓉大奶奶秦可卿生前最爱的《牡丹亭》。
次日我称病不去西府。
凤姐儿却亲自来探,身后跟着两个丫鬟,捧着食盒和补药。
“先生莫不是嫌酬金薄了?”她坐在床沿,丹凤眼斜睨着我,“还是……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?”
她最后一个字咬得极轻,却让我寒毛倒竖。
我强作镇定,只说感染风寒。
凤姐儿起身走到窗边,背对着我:“这府里啊,有时候眼睛太亮不是好事。秦姑娘是个可怜人,父母双亡,来投奔咱们府上。老爷太太心善,收留了她。先生只需画好画,旁的事……”
她转过身,笑容灿烂得刺眼:“少看,少问,少想。”
她走后,我掀开食盒。
最上层是精致的点心,底层却压着一方素绢。
绢上绣着两行小字:“画皮画骨难画心,知人知面不知己。”
字迹娟秀,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气——
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拖得极长,像一条条细小的尾巴。
病愈后我再去西府,秦可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只是她要求我换种画法:“先生,不如画幅全身像?我想留着,将来……”
她低头抚弄衣带,竟露出几分少女的羞涩:“将来若是嫁了人,也好给子孙看看模样。”
我应下了。
画到第三日,秦可容忽然开口:“先生觉得,人为什么要长一张脸?”
我愣住,不知如何作答。
她自顾自往下说:“为了认人。可若是人人都长一样,就不用认了,是不是?”
她转过脸直视我,眼睛深得像两口井:“我家乡有个习俗,女子出嫁前,要请画师照着未来夫婿的模样,重新画一张脸。画好了,就用那张脸过一辈子。”
我手一抖,朱砂点在了画中人的颈上。
像一滴血。
“先生怕了?”秦可容轻笑,“我开玩笑的。”
可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。
全身像完成那日,贾母突然召我去荣庆堂。
老太太歪在榻上,鸳鸯在一旁捶腿。
屋里熏着浓浓的檀香,却压不住一股若有若无的腐味。
像放久了的胭脂,甜腻底下透着败坏。
“画好了?”贾母闭着眼问。
我躬身答是。
“拿来我瞧瞧。”
鸳鸯接过画轴,在贾母面前徐徐展开。
老太太睁开眼,看了半晌,长长叹了口气:“像,真像。”
她挥手让我退下,临出门时却又叫住我:“秦姑娘……近日可好?”
我答一切安好。
贾母点点头,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:“那就好。她孤苦伶仃的,你们多照应着。”
走出荣庆堂,我在游廊上撞见一个人。
是贾宝玉。
他正盯着廊下一丛将死的海棠发怔,听见脚步声,猛地抬头。
看见是我,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袖:“先生!先生画过秦姐姐是不是?”
他的手冰凉,掌心全是汗。
我点头。
宝玉的脸苍白得像纸:“她……她是不是长得特别像一个人?”
他凑近我,压低声音,每个字都在发抖:“像我秦氏嫂子!像可卿!”
他眼圈红了:“可卿去的那晚,我做了个梦。梦里她说,她会换个模样回来。她说这府里欠她的,她要一笔一笔讨回来……”
话没说完,袭人匆匆赶来,拉着宝玉就走。
宝玉一步三回头,嘴唇翕动,用口型对我说:“小心。”
小心什么?
我没机会问了。
当夜,西府出事了。
一个小丫鬟起夜,看见秦可容的房门虚掩着。
她好奇凑近,从门缝里看见秦可容坐在梳妆台前,正对着铜镜——
一笔一笔地画脸。
不是用胭脂水粉,是用一根细长的银针,蘸着不知什么黑色的汁液,在脸上刺画。
每刺一下,脸上的五官就变一点。
越刺,越像另一个人。
丫鬟吓得瘫软在地,连滚带爬去报凤姐儿。
等我赶到时,秦可容的房外围满了人。
凤姐儿站在门口,脸色铁青。
贾琏、贾珍、贾蓉都来了,个个神色古怪。
屋里传出秦可容哼唱《牡丹亭》的声音,婉转缠绵,在深夜里听着格外瘆人。
“都散了吧。”贾珍忽然开口,声音沙哑,“没什么大事。”
他看向贾蓉,眼神凌厉:“管好你房里的人。”
贾蓉低头应了,手指却攥得发白。
众人散去,我故意落在最后。
绕到房后窗下,舔破窗纸往里看——
秦可容背对着窗,正在对镜梳头。
铜镜里映出的脸,赫然是已经死去多年的秦可卿!
我腿一软,险些栽倒。
一只手从后面扶住我。
是宝玉房里的晴雯,她食指竖在唇前,拉我躲进假山洞。
“先生也看见了?”晴雯脸色惨白,“这不是第一次。上个月,东府小蓉大奶奶的坟被盗了,棺是空的。太太们压着不让传,可我偷听见平儿姐姐说……”
她咬着嘴唇,浑身发抖:“棺材里只有一张完好的人皮,叠得整整齐齐。五脏六腑,骨头筋肉,全不见了。”
我脑中嗡的一声。
忽然想起秦可容那夜在池边“洗皮”的场景。
难道她从秦可卿的坟里盗走了皮,又在里面填了别的东西?
可那团影子又是什么?
晴雯接着道:“还有更怪的。府里这几个月的月事簿我偷偷看过,秦姑娘来了之后,府上有十七个丫鬟婆子报说身子不适。请大夫瞧了,都说……”
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都说腹中有异物,像怀了胎,可全是处女。后来这些人一个个都被打发到庄子上去了,再没回来。”
我浑浑噩噩回到住处,一夜未眠。
天亮时,我做了个决定——
我要揭开这画皮下的真相。
机会在三日后来了。
贾母要去清虚观打醮,阖府女眷大多随行。
秦可容称病未去。
我买通看门婆子,溜进了西府。
她的房门没锁。
推门进去,屋里空无一人,只有那幅我画的全身像挂在墙上。
画中人的眼睛似乎在看我。
我走近细看,骇然发现——
画上秦可容的脸,竟变成了贾蓉之妻胡氏的模样!
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轻响。
我猛地回头,秦可容不知何时站在门口,反手闩上了门。
她今日换了身衣裳,是秦可卿生前最爱的石榴红。
“先生是来找我的?”她缓步走近,身上那股甜腻的腐味更浓了。
我后退,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。
“你不是秦可容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,“你究竟是谁?”
她笑了,这次的笑容终于有了温度——
是冰冷的温度。
“我是谁?”她抬手轻抚自己的脸颊,“我是秦可卿,也是秦可容。过些日子,我还会是胡氏,是凤姐儿,是这府里任何一个我想成为的女人。”
她指尖划过下巴,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:“这府里的男人欠我的,女人们也欠我的。他们逼死我,又怕我的鬼魂报复,请道士镇了我的尸身。可他们不知道……”
她解开衣带,露出脖颈下那道细细的红线。
“我早就把自己分成了两半。一半留在棺材里骗他们,另一半……”
她抓住那道红线,缓缓向下撕开——
皮囊再次裂开,那团影子飘了出来。
这次我看清了。
影子有五官,是秦可卿的脸,却扭曲变形,充满怨毒。
而褪下的皮囊软塌塌堆在地上,像件精致的人形衣裳。
“另一半吃空了十七个处子的身子,用她们的血肉重新塑了形。”影子飘到我面前,没有嘴,声音却直接钻进我脑子,“可我还不完整。我需要更多的皮,更多年轻鲜活的皮,来换掉这身已经开始腐败的。”
它绕着我一圈圈飘:“先生画工这么好,不如帮我个忙?府里这些女人的脸,你都画过。你告诉我,谁的皮相最好?谁的骨肉最嫩?”
我几乎窒息。
原来那些“怀了异物”的丫鬟,是被这怪物当成了养料!
原来它还要继续换皮,换一个又一个身份,永远活在这深宅大院里!
“为什么……非要在这府里?”我牙关打颤。
影子发出刺耳的尖笑:“因为这里是吃人的地方啊!吃了我,吃了无数像我一样的女人!我换一张脸,就能多活几十年。我换一个身份,就能把她们加诸我身上的痛苦,十倍百倍地还回去!”
它猛地扑向我:“先生既知道了,就留下来吧。你的皮虽老了些,给丫鬟们换上也是够的——”
我抓起桌上的铜镜砸过去,转身撞开窗户跳了出去。
身后传来非人的嘶吼。
我不敢回头,拼命往荣禧堂跑。
贾政老爷正在会客。
我闯进去,扑倒在地,语无伦次地说了所见的一切。
贾政的脸色从惊愕变成铁青,最后竟露出一丝诡异的平静。
他挥退客人,关上房门。
“先生,”他背对着我,声音疲惫,“你可知秦可卿是怎么死的?”
我摇头。
“她是被这府里上上下下逼死的。公公爬灰,丈夫冷落,妯娌排挤,连丫鬟都敢给她脸色看。她吊死在东府那天,肚子里还怀着不知谁的野种。”
他转过身,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浑浊:“她死后,府里就开始闹怪事。先是几个欺负过她的婆子暴毙,浑身皮肤溃烂脱落。接着是贾珍,夜夜梦见可卿索命。请了龙虎山的道士,道士说可卿怨气太重,已化厉鬼,需镇尸千年。”
“所以我们镇了她的尸。”贾政坐下,手指敲着桌面,“可那道士还说,厉鬼若怨气不散,会分魂出窍,另寻宿主。我们只当是胡言,没想到……”
他苦笑:“没想到是真的。更没想到,她会用这种法子回来。”
“老爷早就知道秦可容有问题?”我浑身发冷。
“凤姐儿第一个看出来的。”贾政闭眼,“可她说,镇不住,不如稳住。这怪物要皮,就给她皮。要身份,就给她身份。只要她安安分分待在深闺里,不害府里主子,丫鬟婆子……随她去。”
他睁开眼,眼神冷酷如冰:“这府里每年病死、意外死的下人不下二十个。少几个,没人会深究。”
我如坠冰窟。
原来整个贾府的上层,早和这画皮怪物达成了默契!
用下人的命,换主子的安宁!
“那老爷现在打算如何处置我?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。
贾政起身,从多宝阁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匣。
打开,里面是一叠人皮面具,薄如蝉翼。
每张脸我都认得——
是那些被送到庄子上的丫鬟!
“先生画功了得,是可造之才。”贾政抽出一张面具,对着光细看,“不如留下来,帮我料理这些‘皮料’?秦姑娘那边,也需要个懂画的帮她修修补补。毕竟一张皮用久了,总会出些褶子。”
他微笑,那笑容和凤姐儿、和秦可容如出一辙的完美,一样的让人毛骨悚然。
我夺门而逃。
这次没人拦我。
跑出荣国府大门时,我回头看了一眼。
那幅我画的全身像,不知何时被挂在了正堂上。
画中人的脸又变了,变成了贾母年轻时的模样,正对着我慈祥地微笑。
我没敢再回京城。
在江南一个小镇隐姓埋名,靠卖画为生。
只是我再也不画美人图了,改画钟馗捉鬼,画判官勾魂。
画得最多的,是一张没有五官的女人皮,悬在深宅大院的月洞门下,随风飘荡。
三年后的一个雨夜,镇上来了个戏班子。
唱的是全本《牡丹亭》。
我鬼使神差买了票,坐在最角落。
杜丽娘出场时,我手里的茶碗摔得粉碎——
那张脸,和我记忆中秦可容的初颜,一模一样。
完美得毫无瑕疵。
台上的杜丽娘水袖轻扬,眼神扫过观众席。
看见我时,她嘴角弯起一个熟悉的弧度。
用口型,对我无声地说:
“又见面了,先生。”
戏散后,班主挨桌收赏钱。
走到我面前时,他摘下帽子行礼。
我看见了帽檐下那道细细的红线,从耳后一直延伸到衣领深处。
“班主这戏班,成立多久了?”我问,声音干涩。
“刚满三年。”他笑,笑容完美得诡异,“班里的角儿都是新招的,一个个水灵得很。尤其是演杜丽娘的那个,学什么都快。才三个月,就把整本《牡丹亭》唱得比学了十年的人还好。”
他凑近些,压低声音:“客官若喜欢,明日还有《西厢记》。崔莺莺那张脸,更是标致得……”
他没说完,但我懂了。
这画皮怪物,已经不需要困在贾府了。
它有了更广阔的天地,更多新鲜的“皮料”,更完美的“戏台”。
而我,一个知道真相却无能为力的画师,又能做什么呢?
我只能继续画我的钟馗,画我的判官。
画一张又一张没有五官的人皮,悬在江南的、江北的、天下的,每一座深宅大院的月洞门下。
风一吹,它们就晃晃悠悠。
像在等待,又像在召唤。
等着下一个完美的新皮。
召唤下一个自愿走进这场永不散场的好戏的,看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