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民国八年北大的学生。
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,整个北平城都烧着一把看不见的火。
蔡骏堂教授把我叫进办公室时,窗外正飘着柳絮。
他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吓人,手指敲着桌上那摞厚厚的文稿。
“启明,这份工作非你莫属。”
他把文稿推到我面前,封面空白,纸页泛着奇异的暗黄色。
“这是唤醒民众的种子,你要把它播撒出去。”
他声音压得很低,低得像地缝里的虫鸣。
我翻开第一页,密密麻麻全是新式标点的白话文。
讲自由,讲民主,讲砸碎一切旧枷锁。
可读着读着,总觉得字里行间藏着别的东西。
那些句子会在脑海里自动重组,变成另一种旋律——
像有人在耳边低语,用我听不懂却本能战栗的语言。
蔡教授递给我一支钢笔。
笔身温润如玉,笔尖却闪着暗金色的光。
“用这个抄写,效果最好。”
我接过笔的瞬间,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。
仿佛笔是活的,轻轻咬了我一口。
我的任务是每晚去天桥说书场。
表面讲《新青年》上的文章,暗地里散播文稿内容。
第一晚,台下稀稀拉拉坐了几十个苦力车夫。
他们听得昏昏欲睡,直到我开始念那份文稿。
怪事发生了。
所有人的眼睛同时睁开,瞳孔在昏黄的汽灯下缩成针尖。
他们身体前倾,脖子伸得老长,像一群渴水的乌鸦。
当我念到“旧礼教吃人”那句时,最前排的老车夫突然咧嘴笑了。
他的牙龈上,密密麻麻长满了黑色的细点。
像刚发芽的霉斑。
散场后,老车夫拉住我。
他的手心烫得惊人:“先生,明天还来吗?”
他呼出的气带着铁锈味。
我低头应承,瞥见他衣领里隐约有东西在蠕动。
像皮下游着一群细小的黑色蝌蚪。
第二天,听众多了三倍。
他们安静得可怕,几百人挤在棚子里,连呼吸声都整齐划一。
我念稿时,看见他们的喉咙都在同步蠕动。
仿佛我喂进去的不是字,而是实体的小虫。
第三晚,蔡教授亲自来了。
他坐在最后排的阴影里,微笑着对我点头。
那晚我念到一篇关于“精神蜕皮”的文章。
刚念完最后一句,台下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——
一个年轻力壮的挑夫,当众撕开了自己的上衣!
他的胸膛上布满了龟裂的纹路。
裂缝里不是血肉,而是某种油亮漆黑的东西。
在皮下缓缓流动,像等待破壳的活物。
周围的人竟纷纷伸手去摸,脸上洋溢着狂喜。
“要醒了!要醒了!”他们喃喃重复。
我逃回住处,胃里翻江倒海。
拧亮电灯检查那支钢笔,才发现笔尖根本不是金属。
是某种硬化了的黑色几丁质,尖端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。
我对着光细看,孔洞深处似乎有东西缩了一下。
门外传来敲门声。
是隔壁的赵同学,平素最反对激进思潮的老实人。
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笔:“蔡教授……也给了我一支。”
他的袖口卷着,露出的手腕皮肤下,清晰可见几条发丝般的黑线。
正缓缓向手掌方向爬行。
“我觉得不太对劲。”赵同学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,“但我停不下来抄写。一停下,这些线就疼,像要钻出来。”
他忽然抓住我的手,力气大得吓人:“启明,我们是不是在传播的不是思想……”
话没说完,他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!
黑线从他鼻孔、耳孔里钻出来,细得像蛛丝。
在空中扭动着,竟摆出了我文稿里的句子形状!
“破——旧——立——新——”
字迹在煤油灯光里扭曲燃烧,烧出刺鼻的焦臭味。
赵同学瘫倒在地,胸口还在起伏。
那些黑线慢慢缩回他体内,皮肤恢复平整。
他睁开眼,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:“我刚才说什么了?对了,蔡教授让我提醒你,明天去女校讲座。”
他转身离开,步伐僵硬如木偶。
门槛上,落着几根他掉落的头发。
发根处,粘着芝麻大的黑色虫卵。
女校的礼堂挤满了短发女学生。
她们的眼睛亮得反常,齐刷刷盯着讲台。
我念稿时,看见第一排一个女生在笔记本上疯狂涂画。
画的不是字,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触须。
触须顶端长着眼珠。
讲座结束,那女生拦住我。
她的校服领口微微敞开,锁骨位置趴着一只指甲盖大的黑虫。
虫身半透明,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复眼结构。
“先生,”女生的声音甜得发腻,“您念到‘女性解放’时,它就在我心里孵出来了。”
她痴迷地抚摸着那只虫:“它告诉我,真正的解放是脱掉这身旧皮囊。”
我想跑,蔡教授却从侧门走了进来。
他身后跟着三个男学生,抬着一口蒙黑布的大箱子。
箱子里的东西在撞,砰砰砰,像颗巨大的心脏。
“启明,让你看看第二阶段。”蔡教授掀开黑布一角。
箱子里是个赤身裸体的男人!
他全身皮肤布满裂纹,裂缝里挤满油亮的黑虫。
虫群蠕动,拼凑出我文稿里的句子。
最恐怖的是他的脸——
五官还在,但每个孔洞里都有虫体进出。
眼睛是两团不断重组复眼的虫球,此刻正“看”向我。
“他在蜕变。”蔡教授语气狂热,“旧思想是茧,新思想是破茧的虫。我们不是在传播观念,是在播种——播种真实的、会生长的‘启蒙之虫’!”
他猛地抓住我的手,按在箱盖上。
隔着木板,能感觉到里面那东西的温度和脉动。
不,不是脉动。
是成千上万只虫同时振翅的颤动!
“五四运动要砸烂旧世界?”蔡教授凑近我耳朵,“错了,我们要用新世界覆盖旧世界。不是用枪炮,是用这些可爱的小东西。它们钻进人的脑子,吃掉旧思想,然后……在空出来的地方,筑一个新巢。”
他的眼镜滑到鼻尖,我看见他眼球虹膜上,爬过细小的黑色纹路。
像电路,又像虫道。
那夜我撬开蔡教授的办公室。
在暗格里找到一本羊皮笔记,字迹潦草得近乎疯狂。
前面还正常,记录着如何用心理学和催眠术影响大众。
翻到中间,字迹开始扭曲。
“墨音虫(暂命名)……并非隐喻……云南古墓出土活体……以特定声波频率唤醒……吞食宿主旧记忆神经突触……分泌物质重构认知……”
最后几页,画着详细的人体解剖图。
图示虫群如何沿着听觉神经爬入大脑,如何在脑干处筑巢,如何用分泌物包裹前额叶——
把人变成会说新词汇、却失去所有旧自我的空壳。
笔记最后一页,夹着张泛黄的照片。
照片里是十几个穿清朝官服的人,围着一口打开的石棺。
棺内爬满黑色虫群,虫群托着一具栩栩如生的女尸。
女尸胸口,插着一支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钢笔。
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:“光绪二十三年,云南袁家山,初代母虫宿主。其声可引虫,其文可孵卵。”
我浑身发冷。
原来钢笔是“虫笛”!
我每晚念稿,不是在传播思想,是在用特定频率的音波催孵虫卵!
那些听众人皮下蠕动的黑线,就是正在生长的幼虫!
而文稿本身,是虫卵的载体——
每个新式标点符号的排布,都是激活虫卵的密码!
窗外传来脚步声。
我慌忙藏好笔记,蔡教授已推门而入。
他闻了闻空气,露出诡异的微笑:“你发现了。”
不是疑问句。
他身后的阴影里,走出赵同学和三个女学生。
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虫类特有的冷光。
“别怕,启明。”赵同学的嘴没动,声音从喉咙深处咕噜出来,“等你也被启蒙,就明白了。”
他解开衣扣,胸膛皮肤像帘子一样向两侧翻开——
没有内脏,没有骨骼。
只有一团纠缠蠕动的黑色虫群,凝聚成模糊的人形。
虫群中央,悬浮着一颗完整的人脑。
脑组织表面布满虫道,像被蛀空的核桃。
“这才是进化!”蔡教授展开双臂,“甩掉脆弱的血肉,让思想以纯粹虫群的形式存在!永生不灭,无限复制!”
女学生们也解开衣领,锁骨处的虫子已钻出大半。
它们的尾部连着细细的肉管,直通心脏位置。
每一次心跳,都泵出暗红色的、混着虫卵的血液。
我想逃,腿却灌了铅。
手里的钢笔突然发烫,笔尖自己扭动起来!
它刺破我的掌心,钻了进去!
我能清晰感觉到一条冰凉的线,顺着血管往上爬,直奔心脏!
沿途分裂出无数细丝,刺探我的神经!
“开始了!”蔡教授狂喜地高呼,“你的启蒙仪式!”
剧痛从心脏炸开,我惨叫倒地。
视野开始变形,像透过复眼看世界。
无数个碎裂的画面同时涌入——
赵同学胸腔里的虫脑在闪烁发光。
女学生们锁骨上的虫在同步振翅。
蔡教授眼球里的黑色纹路在脉动传递信息。
整个房间,整个校园,整个北平城——
在我的复眼视野里,变成了由无数黑色光点组成的巨大网络!
每个光点,都是一个感染者!
每一条连接线,都在传递虫群的意识!
“看见了吗?”蔡教授的脸凑近,他的皮肤下虫群在跳舞,“这就是新世界!没有个体,只有集体!没有愚昧,只有统一的、完美的启蒙思想!”
我想尖叫,喉咙里却钻出几只黑虫。
它们振动翅膀,发出我文稿里的句子音节。
我的声带,已经成了虫群的发声器。
意识渐渐模糊。
最后清醒的瞬间,我听见窗外传来游行队伍的口号声。
“外争主权!内除国贼!”
成千上万人齐声高呼。
但在我的复耳里,那些口号底下,藏着另一种声音——
是亿万个虫翅振动的嗡鸣。
是虫群啃食神经的细响。
是新的“思想”在旧躯壳里破茧而出的撕裂声。
蔡教授扶起我,对着我的复眼微笑:“欢迎加入五四运动的真正内核。”
他领着我走向窗口。
窗外,游行队伍举着火把,洪流般涌过长街。
火光映亮每一张年轻狂热的脸。
而在我的视野里,他们每个人身上,都蒸腾着黑色的“气”——
那是即将破体而出的虫群,在呼吸。
第二天,我继续去天桥说书。
台下坐满了人,一直挤到街对面。
我展开新文稿,清了清嗓子。
喉咙里,虫群整齐地调整振翅频率,准备发声。
第一句话出口时,我看见所有听众的瞳孔同时扩散。
他们皮下,黑色的启蒙之虫,正随着我的声波节奏翩翩起舞。
远处,紫禁城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血光。
而这座古老都城的每一条街巷里,无数人正在脱下“旧皮囊”。
有的在学堂,有的在工厂,有的在深宅大院。
虫卵随着新式报刊、白话诗集、游行口号,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个国家的血脉。
深夜,我回到住处。
镜子里的人,有一双冰冷的复眼。
我解开衬衫,胸口皮肤下,黑色的虫群拼出一行不断流动的字——
“全盘西化,脱胎换骨。”
它们就是我的新心脏,我的新大脑,我的新思想。
我对着镜子练习微笑,虫群在皮下调整肌肉走向,摆出最富感染力的表情。
蔡教授说得对。
这才是真正的启蒙。
不是换脑子,是换掉整个血肉之躯。
不是思想革命,是物种革命。
窗外的北平城睡着了。
但在地下,在血肉里,在无数正在蜕变的身体里——
一场静默的、彻底的、万劫不复的“新生”,才刚刚开始。
而我,曾是北大学生的王启明,现在成了虫群最优秀的传声筒。
每晚站在台上,用我的喉咙,孵化出一个又一个“新青年”。
他们回家,传染家人。
家人出门,传染邻里。
邻里上街,传染全城。
直到某天黎明,当太阳照在这座古城上。
每一个迎着阳光睁开的眼眶里,都会有一万只复眼同时闪烁。
那将是真正“觉醒”的时刻。
也是人类闭上双眼,永远沉睡的时刻。
我握紧钢笔,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。
写下今晚要散播的新篇章。
标题是:《论个体的消亡与集体永生的必然性》。
第一个字落笔时,我手腕皮肤下,无数虫卵应和着笔尖的节奏,轻轻搏动。
像在鼓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