启蒙之茧(1 / 1)

我是民国八年北大的学生。

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,整个北平城都烧着一把看不见的火。

蔡骏堂教授把我叫进办公室时,窗外正飘着柳絮。

他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吓人,手指敲着桌上那摞厚厚的文稿。

“启明,这份工作非你莫属。”

他把文稿推到我面前,封面空白,纸页泛着奇异的暗黄色。

“这是唤醒民众的种子,你要把它播撒出去。”

他声音压得很低,低得像地缝里的虫鸣。

我翻开第一页,密密麻麻全是新式标点的白话文。

讲自由,讲民主,讲砸碎一切旧枷锁。

可读着读着,总觉得字里行间藏着别的东西。

那些句子会在脑海里自动重组,变成另一种旋律——

像有人在耳边低语,用我听不懂却本能战栗的语言。

蔡教授递给我一支钢笔。

笔身温润如玉,笔尖却闪着暗金色的光。

“用这个抄写,效果最好。”

我接过笔的瞬间,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。

仿佛笔是活的,轻轻咬了我一口。

我的任务是每晚去天桥说书场。

表面讲《新青年》上的文章,暗地里散播文稿内容。

第一晚,台下稀稀拉拉坐了几十个苦力车夫。

他们听得昏昏欲睡,直到我开始念那份文稿。

怪事发生了。

所有人的眼睛同时睁开,瞳孔在昏黄的汽灯下缩成针尖。

他们身体前倾,脖子伸得老长,像一群渴水的乌鸦。

当我念到“旧礼教吃人”那句时,最前排的老车夫突然咧嘴笑了。

他的牙龈上,密密麻麻长满了黑色的细点。

像刚发芽的霉斑。

散场后,老车夫拉住我。

他的手心烫得惊人:“先生,明天还来吗?”

他呼出的气带着铁锈味。

我低头应承,瞥见他衣领里隐约有东西在蠕动。

像皮下游着一群细小的黑色蝌蚪。

第二天,听众多了三倍。

他们安静得可怕,几百人挤在棚子里,连呼吸声都整齐划一。

我念稿时,看见他们的喉咙都在同步蠕动。

仿佛我喂进去的不是字,而是实体的小虫。

第三晚,蔡教授亲自来了。

他坐在最后排的阴影里,微笑着对我点头。

那晚我念到一篇关于“精神蜕皮”的文章。

刚念完最后一句,台下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——

一个年轻力壮的挑夫,当众撕开了自己的上衣!

他的胸膛上布满了龟裂的纹路。

裂缝里不是血肉,而是某种油亮漆黑的东西。

在皮下缓缓流动,像等待破壳的活物。

周围的人竟纷纷伸手去摸,脸上洋溢着狂喜。

“要醒了!要醒了!”他们喃喃重复。

我逃回住处,胃里翻江倒海。

拧亮电灯检查那支钢笔,才发现笔尖根本不是金属。

是某种硬化了的黑色几丁质,尖端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。

我对着光细看,孔洞深处似乎有东西缩了一下。

门外传来敲门声。

是隔壁的赵同学,平素最反对激进思潮的老实人。

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笔:“蔡教授……也给了我一支。”

他的袖口卷着,露出的手腕皮肤下,清晰可见几条发丝般的黑线。

正缓缓向手掌方向爬行。

“我觉得不太对劲。”赵同学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,“但我停不下来抄写。一停下,这些线就疼,像要钻出来。”

他忽然抓住我的手,力气大得吓人:“启明,我们是不是在传播的不是思想……”

话没说完,他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!

黑线从他鼻孔、耳孔里钻出来,细得像蛛丝。

在空中扭动着,竟摆出了我文稿里的句子形状!

“破——旧——立——新——”

字迹在煤油灯光里扭曲燃烧,烧出刺鼻的焦臭味。

赵同学瘫倒在地,胸口还在起伏。

那些黑线慢慢缩回他体内,皮肤恢复平整。

他睁开眼,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:“我刚才说什么了?对了,蔡教授让我提醒你,明天去女校讲座。”

他转身离开,步伐僵硬如木偶。

门槛上,落着几根他掉落的头发。

发根处,粘着芝麻大的黑色虫卵。

女校的礼堂挤满了短发女学生。

她们的眼睛亮得反常,齐刷刷盯着讲台。

我念稿时,看见第一排一个女生在笔记本上疯狂涂画。

画的不是字,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触须。

触须顶端长着眼珠。

讲座结束,那女生拦住我。

她的校服领口微微敞开,锁骨位置趴着一只指甲盖大的黑虫。

虫身半透明,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复眼结构。

“先生,”女生的声音甜得发腻,“您念到‘女性解放’时,它就在我心里孵出来了。”

她痴迷地抚摸着那只虫:“它告诉我,真正的解放是脱掉这身旧皮囊。”

我想跑,蔡教授却从侧门走了进来。

他身后跟着三个男学生,抬着一口蒙黑布的大箱子。

箱子里的东西在撞,砰砰砰,像颗巨大的心脏。

“启明,让你看看第二阶段。”蔡教授掀开黑布一角。

箱子里是个赤身裸体的男人!

他全身皮肤布满裂纹,裂缝里挤满油亮的黑虫。

虫群蠕动,拼凑出我文稿里的句子。

最恐怖的是他的脸——

五官还在,但每个孔洞里都有虫体进出。

眼睛是两团不断重组复眼的虫球,此刻正“看”向我。

“他在蜕变。”蔡教授语气狂热,“旧思想是茧,新思想是破茧的虫。我们不是在传播观念,是在播种——播种真实的、会生长的‘启蒙之虫’!”

他猛地抓住我的手,按在箱盖上。

隔着木板,能感觉到里面那东西的温度和脉动。

不,不是脉动。

是成千上万只虫同时振翅的颤动!

“五四运动要砸烂旧世界?”蔡教授凑近我耳朵,“错了,我们要用新世界覆盖旧世界。不是用枪炮,是用这些可爱的小东西。它们钻进人的脑子,吃掉旧思想,然后……在空出来的地方,筑一个新巢。”

他的眼镜滑到鼻尖,我看见他眼球虹膜上,爬过细小的黑色纹路。

像电路,又像虫道。

那夜我撬开蔡教授的办公室。

在暗格里找到一本羊皮笔记,字迹潦草得近乎疯狂。

前面还正常,记录着如何用心理学和催眠术影响大众。

翻到中间,字迹开始扭曲。

“墨音虫(暂命名)……并非隐喻……云南古墓出土活体……以特定声波频率唤醒……吞食宿主旧记忆神经突触……分泌物质重构认知……”

最后几页,画着详细的人体解剖图。

图示虫群如何沿着听觉神经爬入大脑,如何在脑干处筑巢,如何用分泌物包裹前额叶——

把人变成会说新词汇、却失去所有旧自我的空壳。

笔记最后一页,夹着张泛黄的照片。

照片里是十几个穿清朝官服的人,围着一口打开的石棺。

棺内爬满黑色虫群,虫群托着一具栩栩如生的女尸。

女尸胸口,插着一支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钢笔。

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:“光绪二十三年,云南袁家山,初代母虫宿主。其声可引虫,其文可孵卵。”

我浑身发冷。

原来钢笔是“虫笛”!

我每晚念稿,不是在传播思想,是在用特定频率的音波催孵虫卵!

那些听众人皮下蠕动的黑线,就是正在生长的幼虫!

而文稿本身,是虫卵的载体——

每个新式标点符号的排布,都是激活虫卵的密码!

窗外传来脚步声。

我慌忙藏好笔记,蔡教授已推门而入。

他闻了闻空气,露出诡异的微笑:“你发现了。”

不是疑问句。

他身后的阴影里,走出赵同学和三个女学生。

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虫类特有的冷光。

“别怕,启明。”赵同学的嘴没动,声音从喉咙深处咕噜出来,“等你也被启蒙,就明白了。”

他解开衣扣,胸膛皮肤像帘子一样向两侧翻开——

没有内脏,没有骨骼。

只有一团纠缠蠕动的黑色虫群,凝聚成模糊的人形。

虫群中央,悬浮着一颗完整的人脑。

脑组织表面布满虫道,像被蛀空的核桃。

“这才是进化!”蔡教授展开双臂,“甩掉脆弱的血肉,让思想以纯粹虫群的形式存在!永生不灭,无限复制!”

女学生们也解开衣领,锁骨处的虫子已钻出大半。

它们的尾部连着细细的肉管,直通心脏位置。

每一次心跳,都泵出暗红色的、混着虫卵的血液。

我想逃,腿却灌了铅。

手里的钢笔突然发烫,笔尖自己扭动起来!

它刺破我的掌心,钻了进去!

我能清晰感觉到一条冰凉的线,顺着血管往上爬,直奔心脏!

沿途分裂出无数细丝,刺探我的神经!

“开始了!”蔡教授狂喜地高呼,“你的启蒙仪式!”

剧痛从心脏炸开,我惨叫倒地。

视野开始变形,像透过复眼看世界。

无数个碎裂的画面同时涌入——

赵同学胸腔里的虫脑在闪烁发光。

女学生们锁骨上的虫在同步振翅。

蔡教授眼球里的黑色纹路在脉动传递信息。

整个房间,整个校园,整个北平城——

在我的复眼视野里,变成了由无数黑色光点组成的巨大网络!

每个光点,都是一个感染者!

每一条连接线,都在传递虫群的意识!

“看见了吗?”蔡教授的脸凑近,他的皮肤下虫群在跳舞,“这就是新世界!没有个体,只有集体!没有愚昧,只有统一的、完美的启蒙思想!”

我想尖叫,喉咙里却钻出几只黑虫。

它们振动翅膀,发出我文稿里的句子音节。

我的声带,已经成了虫群的发声器。

意识渐渐模糊。

最后清醒的瞬间,我听见窗外传来游行队伍的口号声。

“外争主权!内除国贼!”

成千上万人齐声高呼。

但在我的复耳里,那些口号底下,藏着另一种声音——

是亿万个虫翅振动的嗡鸣。

是虫群啃食神经的细响。

是新的“思想”在旧躯壳里破茧而出的撕裂声。

蔡教授扶起我,对着我的复眼微笑:“欢迎加入五四运动的真正内核。”

他领着我走向窗口。

窗外,游行队伍举着火把,洪流般涌过长街。

火光映亮每一张年轻狂热的脸。

而在我的视野里,他们每个人身上,都蒸腾着黑色的“气”——

那是即将破体而出的虫群,在呼吸。

第二天,我继续去天桥说书。

台下坐满了人,一直挤到街对面。

我展开新文稿,清了清嗓子。

喉咙里,虫群整齐地调整振翅频率,准备发声。

第一句话出口时,我看见所有听众的瞳孔同时扩散。

他们皮下,黑色的启蒙之虫,正随着我的声波节奏翩翩起舞。

远处,紫禁城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血光。

而这座古老都城的每一条街巷里,无数人正在脱下“旧皮囊”。

有的在学堂,有的在工厂,有的在深宅大院。

虫卵随着新式报刊、白话诗集、游行口号,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个国家的血脉。

深夜,我回到住处。

镜子里的人,有一双冰冷的复眼。

我解开衬衫,胸口皮肤下,黑色的虫群拼出一行不断流动的字——

“全盘西化,脱胎换骨。”

它们就是我的新心脏,我的新大脑,我的新思想。

我对着镜子练习微笑,虫群在皮下调整肌肉走向,摆出最富感染力的表情。

蔡教授说得对。

这才是真正的启蒙。

不是换脑子,是换掉整个血肉之躯。

不是思想革命,是物种革命。

窗外的北平城睡着了。

但在地下,在血肉里,在无数正在蜕变的身体里——

一场静默的、彻底的、万劫不复的“新生”,才刚刚开始。

而我,曾是北大学生的王启明,现在成了虫群最优秀的传声筒。

每晚站在台上,用我的喉咙,孵化出一个又一个“新青年”。

他们回家,传染家人。

家人出门,传染邻里。

邻里上街,传染全城。

直到某天黎明,当太阳照在这座古城上。

每一个迎着阳光睁开的眼眶里,都会有一万只复眼同时闪烁。

那将是真正“觉醒”的时刻。

也是人类闭上双眼,永远沉睡的时刻。

我握紧钢笔,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。

写下今晚要散播的新篇章。

标题是:《论个体的消亡与集体永生的必然性》。

第一个字落笔时,我手腕皮肤下,无数虫卵应和着笔尖的节奏,轻轻搏动。

像在鼓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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