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同治年间生人。
嫁到张家庄那年,太平军刚过境不久。
喜轿抬进村口时,日头正毒。
可满村不见半个人影,只有树梢上挂着些褪色的破布条,在风里飘飘荡荡。
我男人叫张承福。
揭盖头时,他手抖得厉害,烛火晃得我眼花。
“往后……这就是你家了。”他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,眼睛却盯着窗纸。
窗外有细碎的脚步声,围着新房一圈圈转。
三更天,我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。
承福不在身边。
门缝底下塞进来一片红纸,剪成歪歪扭扭的娃娃样。
捡起来一看,背面用炭灰写着:“三日回门,莫出门。”
第二日鸡叫,我才看清这村子。
每户门上都贴着一模一样的红娃娃,墨迹新鲜得像刚写的。
几个老婆子蹲在井边洗衣,棒槌砸得震天响,却没人说话。
我上前问安,她们齐刷刷抬头——
每张脸上都扑着厚重的白粉,两颊抹着圆圆的腮红,活像纸扎铺里的人偶。
“新娘子真水灵。”最老的那个咧嘴笑,牙龈漆黑。
她湿淋淋的手突然抓住我手腕:“既来了,就得守咱们的规矩。”
她的手冷得像井水,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的泥。
回门那天,承福天不亮就拦在门口。
他眼睛布满血丝:“听着,午时前一定得回来!日头一偏西,就锁死门窗!”
我娘家庄子离这不过十里路。
可轿子刚出村,抬轿的四个汉子就开始小跑。
他们喘得厉害,轿子颠得像浪里的小船。
“快些!再快些!”领头的不断催促。
我掀开帘子一角,看见他们后颈都贴着一片红纸娃娃。
汗浸湿了纸,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皮肤。
在娘家只坐了半个时辰。
我娘拉着我手直掉泪:“那村子……罢了,嫁鸡随鸡。”
她往我怀里塞了个小布包,硬邦邦的,不知是什么。
临上轿,她突然死死掐住我胳膊:“夜里若听见有人叫你别应!走路若觉得背后有人别回头!”
回程路上起雾了。
白茫茫的雾从田间漫起来,轿夫们跑得飞一样快。
雾里传来唢呐声,吹的竟是喜乐。
可调子拖得老长,喜气里透着森森的寒。
轿子猛地一顿!
我撞在轿壁上,布包掉了出来——是柄生锈的剪刀。
外面死一样静。
我抖着手掀开轿帘。
雾散了少许。
四个轿夫直挺挺站在田埂上,面朝同一个方向。
他们不动,不呼吸,眼睛瞪得滚圆。
顺着他们看的方向望去——
田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!
都穿着太平军那种号衣,破破烂烂的,沾满泥浆。
他们背对着我们,一动不动。
可唢呐声还在响,就在那群人中间。
“新娘子……快回轿……”领头的轿夫嘴唇不动,声音从喉咙深处咕噜出来。
我连滚带爬退回轿里。
轿子又动起来,这次快得几乎飞起。
回到张家庄时,日头刚好开始偏西。
承福一把将我拽进屋,砰地关死门。
他后背抵着门板,慢慢滑坐到地上,浑身抖得像筛糠。
“你看见了?”他声音发颤。
我点头,想问,他却捂住我的嘴。
窗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。
梆、梆、梆。
不紧不慢,由远及近。
承福的脸霎时惨白:“今天……怎么提前了?”
他拖着我躲进里屋,拉过柜子顶住门。
梆子声停在了我们家门口。
然后是漫长的寂静。
我透过窗纸破洞往外瞧。
院子里站着个干瘦老头,穿着褪色的官差服,手里提着白纸灯笼。
他不敲门,也不走,就那么站着。
灯笼的光绿莹莹的,照得他脸像发霉的馒头。
更恐怖的是——
他身后影影绰绰,跟着几十个模糊的人影。
都低垂着头,手脚软塌塌地晃荡。
“那是打更的孙老伯。”承福在我耳边气声说,“死了三年了。”
他死死攥着我的手:“每七天,他都会领着那些……在村里转一圈。清点人数。”
“清点什么人数?”
“活人的人数。”
梆子又响了一声。
孙老伯转身,带着那串影子缓缓离开。
灯笼光扫过院墙时,我看见墙上贴满了红纸娃娃。
每一个都在笑。
那夜我问承福,田里那些太平军是怎么回事。
他蜷在墙角,把脸埋进膝盖:“不是太平军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是咱们村的。”
原来三年前,太平军一支溃兵经过张家庄。
村里人怕被抢掠,由老族长领着,连夜把老弱妇孺藏进后山墓穴。
青壮年们则穿上死人衣服,脸上涂了锅底灰,扮作瘟疫病死的尸首,横七竖八躺在村口。
溃兵果然被吓走了。
可藏进墓穴的人等了三天三夜,不见信号不敢出来。
墓穴塌了。
全村九十七口,闷死在里面八十九个。
“那现在村里这些人……”我牙齿开始打颤。
承福抬起头,眼睛在黑暗里幽幽反光:“是我们从坟里挖出来的。”
“可他们明明活着!”
“是活着。”他声音空洞,“但得按时喂他们吃一种土,后山红泥岗的土。吃了就能走能说,就是记性差,得天天教。”
我猛然想起那些老婆子指甲缝里的红泥。
想起轿夫后颈湿透的红纸娃娃——那不是纸,是浸了血的土压成的薄片!
“你也是?”我往后缩。
承福苦笑,撩起裤腿。
小腿上一片溃烂,肉里渗着暗红色的泥浆:“我也吃过。全村活着的八个,都吃过。不吃……就镇不住那些怨魂。”
他说的怨魂,是那八十九个枉死者。
他们每夜跟着孙老伯巡村,清点活人数量。
若数目对不上,就要拖走一个充数。
“为什么非要维持这个村子?”我几乎尖叫。
“因为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死了!”承福捂住我的嘴,“一旦知道,整个村子都会变成真正的鬼域!我们八个,还有你,一个都跑不掉!”
第二日,我偷偷去了后山红泥岗。
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山坡,土红得像凝固的血。
几个村民正在挖土,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。
他们看见我,齐刷刷扭头——
每张脸上都挂着完全一样的笑容,嘴角咧开的弧度分毫不差。
最深处有个大坑。
坑底隐约露出些布料,像是破烂的号衣。
我忽然明白了:这里根本不是红泥岗。
这是当年埋溃兵的乱葬坑!
全村人吃的,是浸着尸水的坟土!
我吐得天昏地暗。
往回跑时,撞见了老族长。
他拄着拐杖,站在路中央等我:“张家媳妇,既知道了,就更走不脱了。”
他身后,那些“村民”慢慢围拢过来。
每个人都从怀里掏出一把红土,往嘴里塞。
“今晚子时,祠堂见。”老族长的拐杖重重一顿,“你得入伙,吃下第一口土。不然……”
他没说完,但意思明晃晃的。
我逃回屋里,从嫁妆箱底翻出那柄剪刀。
承福傍晚回来时,端着一碗猩红色的泥浆。
“吃了吧,吃了就能永远留下。”他眼神温柔得可怕,“咱们好好过日子。”
碗递到我嘴边,土腥味混着腐臭直冲脑门。
我打翻碗,剪刀抵住自己喉咙:“放我走!”
承福愣住,随即惨然一笑:“走?你回头看看窗外。”
窗外,天还没黑透。
可密密麻麻的人影已经站满了院子。
都是熟悉的面孔——井边洗衣的老婆子,抬轿的汉子,还有早上挖土的村民。
他们静静站着,仰着脸,等。
更恐怖的是——
他们每个人的脚边,都蹲着一个模糊的黑影。
黑影紧紧抱着他们的腿,像是从他们身下长出来的。
“看见了吧?”承福声音发飘,“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怨魂。吃的土越多,背得越紧。等完全长在一起时,就彻底分不开了。”
他撩开自己的衣襟。
胸口一片青黑,隐约能看出张扭曲的人脸轮廓,正往外凸。
“我背上的是我亲弟弟,闷死在墓穴里那个。”承福眼泪滚下来,“他天天在我耳朵里哭,说哥我好闷。”
我终于崩溃了:“那为什么还要拉我进来!”
“因为快镇不住了!”承福嘶吼,“怨魂越来越多,活人越来越少!需要新鲜的阳气来填!娶你,是全村抽签定的——用新嫁娘的喜气,再撑三年!”
子时的梆子响了。
祠堂里灯火通明。
老族长坐在上首,七个人分站两旁。
中间摆着张椅子,铺着红布。
八十九个“村民”整齐地跪在堂下,后颈都贴着湿漉漉的红纸。
“坐下。”老族长的声音不容置疑。
我被按在椅子上。
一碗新挖的、还带着腐肉丝的红泥捧到我面前。
碗沿缺口处,卡着半片指甲盖。
“吃!”所有人齐声低喝。
烛火猛地蹿高,变成绿油油的颜色。
我握紧怀里的剪刀。
就在嘴唇碰到泥浆的瞬间——
祠堂大门轰然洞开!
孙老伯站在门外,白纸灯笼绿光惨惨。
他身后,那八十九个枉死者的魂魄清晰可见。
一个个肿胀发白,维持着窒息而死的痛苦表情。
最前面的是个年轻女人,怀里抱着个婴孩,两双眼睛黑洞洞地望着堂内。
“时辰到了。”孙老伯开口,声音像破风箱,“活人八,亡人八十九。今日添一活人,当减一活人抵数。”
他灯笼指向老族长:“张茂才,你阳寿尽了。”
老族长浑身一震:“胡说!我还能撑!”
“你吃土七年,肺腑早已成泥。”孙老伯飘进祠堂,灯笼光扫过老族长的脸。
那张脸瞬间干瘪塌陷,真的变成了一捧裹着人皮的土!
泥土从七窍簌簌落下,露出底下空洞的颅骨。
祠堂炸开了锅。
活人们尖叫着想逃,却被自己背上的怨魂死死拖住。
怨魂们正一点点钻进他们的身体!
承福倒在地上,胸口那张人脸完全凸了出来,正咧着嘴笑。
是他弟弟的脸。
“哥,换我活吧。”那张嘴一张一合。
承福惨叫着,皮肤下鼓起一个个人形的包,四处乱窜。
最后“噗”地一声——
他整个人像装满泥的袋子炸开,溅得满堂都是红土。
我趁乱往外跑。
跨过门槛时,被那抱婴孩的女鬼拦住。
她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,缓缓抬起腐烂的手——
却指向村口的路。
“走。”她喉咙里挤出含糊的音节,“趁我们……还能分清活人死人。”
我疯了一样往外跑。
身后祠堂绿光冲天,惨叫声不绝于耳。
那些活人正在被自己的亲人、邻居、朋友的怨魂,从里到外撕开、占据、替换。
整个村庄都在崩塌,房屋化作尘土,露出底下累累白骨。
原来根本没有活人镇怨魂。
是怨魂们靠着吃亲人的肉身,维持着虚幻的“活着”!
而那八个所谓活人,不过是怨魂们养的肉身壳子,定期更换!
跑到村口时,我回头最后一眼。
浓雾散尽,月光惨白。
张家庄根本不存在。
只有一片巨大的乱葬岗,坟头密密麻麻。
每个坟前都站着个人影,穿着寿衣,面朝我。
他们齐齐挥手,像在道别。
我跑出十里地,天亮了。
遇见早起的货郎,问他张家庄在哪。
他脸色大变:“哪还有什么张家庄!三年前就被溃兵屠光了,鸡犬不留!”
他压低声音:“听说后来闹鬼,过路人总看见一个村子,红灯笼亮堂堂的。可一走进去,就只剩坟头了。”
我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指甲缝里,不知何时也嵌进了暗红色的泥。
轻轻一抠,泥里滚出半颗碎裂的童齿。
耳边忽然响起细细的声音,像是婴孩在哭,又像是轻笑。
雾又起了。
路尽头,隐隐约约传来唢呐声。
吹的是喜乐。
调子拖得老长,老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