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元至正年间,我被征召入太医院。
不是因医术高超,而是家传一套“摸脉辩运”的奇术,据说能通过脉象窥探人气运兴衰。
领我进宫的老太监面白无须,递过一套青灰色医官服,压低嗓子:“裘太医,往后你专司‘龙脉安’。”
我以为所谓“龙脉安”,是为圣上调养龙体。
可老太监领我去的不是寝宫,是西苑一处偏僻殿宇,匾额上书“养元阁”。
阁内药气浓得呛人,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腥。
数十张木榻排列整齐,每张榻上都躺着个人,有老有少,有男有女,皆双目紧闭,面色蜡黄,胸口微微起伏,像是沉睡,又像濒死。
“这些都是‘脉引’。”老太监指着他们手腕上连接的细管,管子汇聚到殿中央一口巨大的青铜鼎中,“你的差事,每日辰时、午时、酉时,为他们诊脉。若脉象有‘滞’‘逆’‘浮’‘沉’之异,即刻记录,报予咱家。”
我走近细看,那些“脉引”的手腕被割开小口,细管接着,流出的不是血,是一种极淡的、几乎透明的液体,滴入鼎中几不可闻。
更怪的是,他们的脉搏彼此同步,六十人如一人,缓慢而沉重地搏动。
我依言诊脉。
起初几日,脉象平稳得诡异,真如一人。
第五日午时,诊到第七号榻上一个少年时,我指尖猛地一跳——
不是脉搏,是触感!
他皮肤下,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钻行,透过我的指尖,传来怨毒的窥视感!
我惊得缩手,那感觉却顺着指尖窜上手臂,直冲脑门!
刹那间,我“看”见破碎画面:少年被捆在暗室,有人用金针扎他头顶,灌下腥臭药汤,他惨叫,挣扎,最后眼神渐渐空洞……
“裘太医?”老太监阴冷的声音响起。
我回过神,冷汗湿透后背,再看那少年,依旧沉睡,仿佛刚才只是幻觉。
“脉象如何?”老太监盯着我。
“有……有些浮滑,似受惊扰。”我强自镇定。
“嗯,记下。‘午时三刻,七号脉浮滑,主东南有兵戈之象’。”老太监对旁边书记官吩咐,又对我道,“继续。”
我这才明白,这哪里是诊病?
这是在通过这些“脉引”的身体,监测天下各地的气运灾劫!他们成了活的卜筮工具!
夜里我难以入眠,溜出值房,想探个究竟。
养元阁后有扇小门,虚掩着。
我推门进去,里面是个更大的空间,堆满药材,最深处有排铁笼。
笼里关着人,个个瘦骨嶙峋,眼神惊恐,手腕都有同样的割口。
一个药童正将笼中人拖出,灌药,然后拖向养元阁方向。
“新补的‘脉引’。”身后突然传来声音。
我猛地回头,是个同样穿青灰医官服的中年人,面黄肌瘦,眼窝深陷,他自称姓吴,是前任“龙脉安”太医。
“这些都是……从哪来的?”我声音发颤。
“各地大狱的死囚,赈济营的流民,战场上的俘兵。”吴太医语气麻木,“命硬,经得起‘采脉’。采干净了,就换新的。”
“采脉?采什么脉?”
“人身有十二正经,奇经八脉,对应天下山河地理,州府县乡。”吴太医指向养元阁方向,“那些‘脉引’,是被方士用秘药和针术,强行将自身经脉与指定地域的‘地脉’短暂连通。他们脉象的每一次异常,都预示着对应地域的灾祸。而他们流出的‘脉液’,则含有一丝地脉精气,汇集到鼎中,经炼化,可供……”
他猛地住口,警惕地四下张望。
“供什么?”我追问。
吴太医惨笑:“你真以为,大元国祚能延绵至今,全靠铁骑弓马?这天下,早就是一具被抽吸的大脉了。你我,不过是替这具大脉把脉、放血的郎中。”
说完,他踉跄离去,消失在黑暗里。
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值房,彻夜未眠。
翌日诊脉时,我留了心眼。
发现那些“脉引”虽沉睡,但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,眼角渗出浑浊的泪,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、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哀鸣。
我借着整理被褥,偷偷掀开一个老妇的衣袖,震惊地看到——
她手臂上,除了割口,皮肤下竟浮现出淡青色的、如同地图般蜿蜒的纹路!细看,那纹路轮廓,竟与江南某府的舆图有几分相似!
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。
吴太医说的是真的!这些人被当成了人体地图,强行与各地地脉捆绑!
我想起少年脉象中的“兵戈之象”。
三日后,朝廷邸报传来,东南沿海果然有倭寇袭扰,官军小挫。
时间、方位,与我诊出的脉象丝毫不差!
这“龙脉安”,竟是以人命为代价,榨取地脉信息,预卜吉凶,甚至可能……汲取地脉精气,延续国运!
我想逃离这魔窟。
可宫禁森严,且我发现,自己手腕不知何时,也出现了极淡的青色纹路,微微发痒。
吴太医找到我,面色灰败:“晚了。你我长期接触‘脉引’,已被地脉阴气侵染,离了这养元阁的阵法压制,必遭反噬,全身经脉寸断而亡。”
他卷起自己衣袖,手臂上青色纹路已深入肌理,像老树盘根:“我熬了八年,快不行了。他们很快就会找新的太医替代我,就像当初找我替代前任一样。”
他眼中闪过恐惧,“裘兄,若想活命,有朝一日能出去,切记……莫接‘脉主’之位。”
“脉主?”
“就是负责将炼化的地脉精气,最终‘输送’出去的人。”吴太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那才是真正的……饲龙者。也是死得最快最惨的。”
一个月后,吴太医暴毙值房。
死时浑身干瘪,如同被抽空,皮肤紧贴骨骼,七窍流出青色粘液。
老太监面无表情地让人抬走尸体,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裘太医,从今儿起,你升任‘脉主’。”
我如坠冰窟。
“脉主”的职责,是在每夜子时,进入养元阁地下密室。
密室中央,正是那口大鼎,鼎下地火熊熊,鼎中收集的“脉液”被熬炼成一种金色的、粘稠如蜜的浆液。
我的工作,是赤身浸入旁边一个注满药汤的玉池,然后将鼎中金浆,通过池底特殊的孔道,引入玉池。
金浆入池,不会溶解,而是化作无数金色细丝,如同活物,从我的七窍、毛孔钻入体内!
剧痛!
像有烧红的铁丝在经脉中游走,灼烧、穿刺、扩张!
我能清晰感觉到,那些金色细丝顺着我的经脉疯狂蔓延,最终汇聚向我的心脏——不,是汇聚向我心脏旁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、冰冷空洞的“地方”。
那里,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漩涡,贪婪地吸收着所有金色细丝,然后通过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联系,输送出去。
输向何方?
我隐隐有所猜测,恐惧得几乎昏厥。
每次“输送”结束,我都虚弱得像死过一回,但手臂上的青色纹路会淡去一些。
老太监说,这是在用“龙脉精气”洗涤我体内的地脉阴气,保我不死。
可我知道,我成了管道,成了过滤器,成了这吞噬地脉、榨取人命的恐怖系统最核心的一环!
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在“输送”时,产生幻觉。
不是画面,是“感觉”。
我感觉自己成了江南水乡的一条河,河水被贪婪地吸走,河床干裂。
我感觉自己成了西北的一座山,山髓被抽空,山体轰鸣欲塌。
无数地域的“痛苦”,通过这金色细丝,传递到我意识中。
而那个吸收一切的冰冷漩涡,则传来一丝微弱的、满足的“叹息”——那感觉,非人,非兽,古老而饥饿,仿佛沉睡的巨兽。
这哪是什么“龙脉安”?
分明是“脉劫”!以劫掠天下地脉、牺牲万民为代价,供养一个恐怖存在!
我想起吴太医的警告,明白自己死期不远。
要么被地脉阴气反噬而死,要么被这“输送”活活榨干。
但我不甘心。
既然我是“管道”,能否在“输送”中做点什么?哪怕只是堵塞一下,让这吞噬慢一点?
我暗中查阅太医院尘封古籍,寻找与地脉、经脉相关的记载。
在一本前朝方士的残卷中,我找到一段晦涩描述:“地脉与人脉同源,皆承生气。然生气有主,强取则怨聚。怨聚成煞,可逆冲主脉……”
我似懂非懂,但抓住关键词:逆冲。
或许,我可以引导那些被掠夺的地脉中的“怨煞”之气,反向冲击那个吸收一切的“冰冷漩涡”?
这念头疯狂而危险,但这是我唯一的生机。
我等待时机。
那夜,东南沿海台风过境,伤亡惨重。
对应东南地域的“脉引”在养元阁内集体剧烈抽搐,脉象大乱,鼎中收集的“脉液”颜色暗沉,蕴含的怨煞之气远超以往。
老太监脸色凝重,吩咐加大火力炼化。
子时,我浸入玉池。
当暗金色的、翻腾着不祥黑气的浆液涌入时,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被动承受。
我集中全部意志,回忆那些“脉引”的痛苦,回忆我感知到的各地地脉的“哀鸣”,将心中积累的所有愤怒、不甘、悲哀,混合着我对那个“冰冷漩涡”的恐惧与憎恶,顺着经脉,主动“推”向那些涌入的金色细丝!
我要将“怨煞”送进去!
起初毫无变化。
剧痛依旧,金色细丝依旧贪婪地涌向心脏旁的漩涡。
但渐渐地,我感觉那漩涡的吸收出现了一丝滞涩,仿佛吃到了辛辣苦涩的东西,有些“呛”到了。
有效!
我更加拼命地“推送”负面情绪。
突然,漩涡传来一股暴怒的波动!
紧接着,所有金色细丝猛地倒流!
不是流出,是更疯狂地吸入!但这一次,吸入的不只是金浆,还有我本身的精气、血液,甚至……意识!
它在惩罚我!要连我一起吞噬!
我惨叫,感觉身体正被从内部撕开。
玉池药汤沸腾,我的皮肤龟裂,渗出金色与黑色混杂的液体。
视线模糊中,我看到密室墙壁上,浮现出巨大的、血红色的经络图,那图像在蠕动,像活物的内脏!
我要死了。
就在意识即将消散时,那个一直冰冷贪婪的漩涡,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诡异的“波动”——那不是愤怒,是……恐慌?
紧接着,我感觉到,不止一个“吸力”在拉扯我!
除了心脏旁那个,我头顶百会穴,脚下涌泉穴,甚至小腹丹田处,都传来了同样冰冷、同样贪婪的吸力!
它们……在争夺?
我瞬间明悟:这养元阁,这“龙脉安”,服务的根本不是一个“存在”!
是多个!
它们寄生在这国家龙脉系统上,共同吮吸地脉精气!而我这个“脉主”,是它们共享的“进食管道”!
我的反抗,打破了它们之间微妙的平衡,引发了争食!
更多的吸力加入争夺,我的身体成了战场。
剧痛已无法形容,那是灵魂被撕扯的感觉。
墙壁上的血色经络图疯狂扭动,整个密室开始震动,大鼎倾倒,金浆四溅,地火失控蔓延!
混乱中,我听到老太监惊恐的尖叫,听到养元阁上传来的“脉引”们集体苏醒般的惨嚎。
那些连接他们的细管纷纷崩断,淡金色的液体喷涌而出,与地火接触,燃起诡异的青绿色火焰!
我不知哪来的力气,从即将被吸干的玉池中爬出,赤身裸体,浑身裂口,踉跄着冲向密室出口。
身后,吸力的争夺愈演愈烈,整个地下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仿佛有什么庞大的东西正在苏醒、争斗。
我撞开石门,冲上阶梯。
养元阁内已是一片地狱景象:“脉引”们大多已气绝,身体干瘪,但脸上却带着诡异的、解脱般的笑容。少数还活着的,正疯狂撕扯身上的管子,用头撞墙,口中发出非人的嘶吼。
阁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呼喝,是宫中禁军被惊动了。
我连滚带爬地混入混乱的人群,凭借对宫内地形的熟悉,躲过搜查,逃到一处废弃的宫院枯井旁。
我不敢停留,用尽最后力气,顺着井绳滑下,跌入井底冰冷的污水中。
不知在黑暗和寒冷中蜷缩了多久。
上方渐渐安静下来。
我侥幸活了下来,但身体已经废了。经脉寸断,武功全失,皮肤下的青色纹路时隐时现,带来阵阵灼痛。
更可怕的是,我偶尔还能隐约感觉到,那几股冰冷贪婪的吸力,并未完全消失,只是变得极其微弱、遥远,仿佛在沉睡中,依然本能地寻觅着“管道”。
我伪装成乞丐,拖着残躯,历尽艰辛逃出京城,逃回家乡。
家乡也已物是人非,连年灾荒、徭役,乡邻死散殆尽。
我躲进深山,搭了个草庐,苟延残喘。
我时常在夜里惊醒,浑身剧痛,仿佛那些金色细丝又在体内游走。
我还能通过皮肤上偶尔浮现的纹路,模糊感应到远方某地的灾劫——旱灾、洪水、兵乱。
我知道,那个系统或许因内乱而暂时瘫痪,但并未根除。只要这天下还有龙脉,还有帝王,还有贪婪,它就终有重启的一天。
去年,有个游方郎中路过山下,我请他看病。
他把脉良久,眉头紧锁:“阁下脉象奇特……似与山川地气相连,又似被强行掠夺过根基。老朽行医一生,从未见过如此……如此像是‘人形地脉’的脉象。”
人形地脉。
我苦笑。
或许是吧。
我成了那场“脉劫”遗留的伤疤,一个活着的警示。
郎中留了些草药,摇头叹息着离去。
我望着远山如黛,想起养元阁里那些无声死去的“脉引”,想起吴太医干瘪的尸体,想起那冰冷贪婪的吸力。
这天下,这山河,这万民,是否只是更大“躯体”上的“脉引”?
而我们这些自以为在把脉、在治国、在求生的人,又是否只是更庞大、更古老饥饿面前的……些许“脉液”?
风过山林,呜咽如泣。
我腕上的青色纹路,又微微发烫起来。
远处山道上,隐约可见新的官差身影,似乎在张贴皇榜。
新朝,又要有新的“龙脉安”了吗?
我闭上眼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
疼。
但至少,这疼,还是我自己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