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宝年间,我进士及第,授了渭南县尉。
赴任前,恩师崔侍郎设宴送行,酒过三巡,他屏退左右,忽然按住我的手。
“元晦,此去需记得,官名非虚名,是有重量的。”他眼中带着我读不懂的忧虑,“若觉肩上沉了,夜里听见有人唤你官职……莫应,速来长安寻我。”
我只当醉话。
赴任三月,风平浪静。渭南小县,公务无非缉盗审案,催粮征役。
怪事始于一封公文。
那日我批阅刑案卷宗,见“主犯赵四”四字,墨迹忽然向内塌陷,纸面留下个凹痕,仿佛被无形的手指狠狠按过。
我揉眼再看,凹痕已平,只是那“赵四”二字,颜色似乎淡了些许。
当夜我便梦见公堂。
堂下跪着的不是犯人,是个穿青袍、无面孔的人形,脖颈处悬着一块木牌,刻着“赵四”二字。
它反复叩头,喉间发出砂纸磨铁般的声音:“求明府……将名字还我……没了名字,魂找不到坟……”
惊醒时,窗外梆子正敲三更,而我手中,竟真的攥着一小块朽木,上面“赵四”的刻痕犹新。
次日升堂,衙役来报,说在押的盗匪赵四,今晨狱卒发现时,已气息全无。
仵作验尸,全身无伤,只是脖颈处有一圈淡红色勒痕,形似细绳——与我梦中那人形脖颈悬牌的位置,分毫不差。
更奇的是,所有卷宗、名册上“赵四”二字,墨色都淡得像被水洗过,三日后再看,竟消失无踪,仿佛此人从未存在过。
我脊背发凉,想起恩师叮嘱,修书一封送往长安。
回信来得快,崔侍郎只八字:“官印镇之,谨守本分。”
我捧出县尉铜印,压在卷宗上,那之后月余,果然无事。
直到处理一桩田产官司。
原告是个老秀才,颤巍巍递上状纸,满篇“之乎者也”,核心是说邻居占了他三垄地。
我例行公事,朱笔批了“查勘再议”。
笔尖离纸刹那,“老秀才”三字在纸上猛地一跳,竟像活虫般扭动起来!
我惊得摔了笔,再看时,那三字已恢复如常,只是笔画间渗出极淡的腥气。
三日后,老秀才暴毙家中。
邻里说,他死前夜夜绕屋疾走,念念有词:“我的地……我的名分……”气绝时,手中紧握着一把泥土,指缝间渗出的,竟是黑如墨汁的血。
而案卷上“老秀才”及其本名,也一日淡似一日,终于化尽。
我彻底慌了。
这官,这权,这判人生死的朱笔——竟真能“吃”掉人的名姓、乃至性命?
我称病闭门,翻遍县衙故纸堆,在一箱贞观年间的残档里,找到几页斑驳札记。
字迹漫漶,但关键几句尚可辨认:
“……凡官皆有口,非血肉之口,乃律法之口,食罪人之名以自肥……”
“……官愈高,口愈巨,初食名,后食运,终食魂……”
“……惟持印者可暂镇,然印亦饲官之器,饲久,则官活……”
最后一句,墨色狂乱:“官若活,则噬主!!!”
我跌坐在地,浑身冷汗。
原来这官职,真是个活物!
批阅公文、升堂断案,都是在用“律法之口”吞食涉案者的“名分气运”!
官印不是镇物,是饲具——我每用一次印,就是在喂这名为“县尉”的怪物一口吃食!
喂得多了,它就会活过来,反噬其主!
难怪恩师说“官名有重量”——那分明是这怪物趴在我肩头!
我想弃官而逃。
可脱下官袍那日,刚出县衙大门,就一头栽倒,呕出大滩清水,水中游着细如发丝的红色线虫。
扶我的老衙役叹道:“明府,官气已入骨,离不得印了。离印三日,则虫噬五脏;离印七日,则名销籍除,人不如鬼。”
我被抬回后衙,床榻边就放着那枚铜印。
离它稍远,便心悸气短;捧在手中,虽稍安,却觉那印在手心微微搏动,像颗冰冷的心脏。
绝望中,我翻出所有卷宗,试图找出规律。
发现被“食名”者,多是涉案的平头百姓、无根小民。
而那些世家子弟、富户豪绅,纵使罪证确凿,其名姓在卷宗上依旧清晰——他们的“名分”重,背后有家族气运支撑,这小小县尉之“口”,吞不动。
这怪物,也欺软怕硬。
既是活物,必有弱点。
我谎称编纂县志,调来渭南历代官吏名录。
一查之下,毛骨悚然:过去五十年,十一任县尉,有六任死于任上——皆是暴毙,死状离奇:有的浑身无伤却干瘪如柴,有的口鼻涌出黑墨,最诡异一任,死时官袍鼓胀如球,割开竟飞出无数纸灰般的蛾子,蛾翅上隐约有字。
而活着离任的五人,有三人不久便疯癫,整日念叨“它饿了”;另两人,则平步青云,官至刺史、侍郎。
我看到了崔侍郎的名字——他三十年前,正是渭南县尉!
恩师知情。
他不仅知情,还是成功脱身、乃至利用此物晋升的“赢家”!
那他让我“速来长安寻我”,是真心救我,还是……另有图谋?
我决定冒险赴长安。
临行前夜,我做了个极细致的举动:将任内经手所有案卷,凡被“食名”者,皆在空白处用极小字备注其生平点滴——何处人氏,父母谁,有何喜好,哪怕一句口述的遗愿。
我不知道这有何用,只觉得,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吃得干干净净。
带着铜印上路,如戴枷锁。
每离渭南远一里,印身就烫一分,到长安城外时,已烫得需用厚布包裹,而布上也隐隐渗出一个字:“饿”。
崔侍郎府邸深阔。
他见我来,并无意外,屏退众人,引我入密室。
密室无窗,四壁摆满紫檀木架,架上不是书,是一方方官印!县丞、主簿、刺史、节度使……甚至有一方褪色的东宫詹事印!
每方印下压着一张名帖,写着历任持印者姓名,多数名字上,都打了朱红的叉。
“很壮观,是不是?”崔侍郎抚过一枚刺史印,那印在他掌中,竟发出满足的轻鸣,“百官之口,皆在于此。口口相衔,方成体系。”
“恩师……这是何意?”
“何意?”他转身,烛光下,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竟不是人形,而是一张巨口之影,口中利齿森然,“你以为,只有你那小小县尉是活的?这大唐的官制,本就是一张活着的、层层供养的‘口’!县令之口食民,刺史之口食县,节度之口食州,朝廷之口食天下!而你我——”
他指向自己胸口:“皆是这巨口中的牙,是嚼碎‘名分气运’的工具!工具用久了,要么被磨钝丢弃,要么……自己变成口的一部分。”
我如坠冰窟:“那……那些被吃了名姓的人……”
“他们的名分气运,滋养了官口,官口吐出的‘精华’,便是我等晋升的阶梯。”崔侍郎眼神狂热,“元晦,你既有天资察觉此秘,便是有缘人。留在长安,助我经营。待我入主吏部,掌百官铨选,便可更高效地‘喂养’这张口,届时,分你一杯羹,弄个刺史、观察使,易如反掌!”
“若我不愿呢?”我声音发干。
“不愿?”他笑了,笑容里毫无温度,“你以为,你那县尉之‘口’,会放过你?你离印多日,它已饿极。没有我教你‘控口’之法,不出一月,你必被反噬,届时,你的名姓、气运、魂魄,都将被它吃干抹净,而你的人,会成为一具空空皮囊,就像——”
他击掌三下。
密室侧门滑开,两个仆役抬出一人。
那人身着六品官服,面容与我三分相似,却双眼空洞,嘴角流涎,见人只会重复:“下官……在……大人吩咐……”
“认得吗?这是上一任渭南县尉,你的前任。他不识抬举,想揭破此事,结果……”崔侍郎挥手,仆役将那人抬走,“好好一个进士,成了这般模样。他的名,已被他的‘官’吃尽了,如今只是具行尸走肉,暂充仆役罢了。”
我浑身发抖,不是怕,是怒。
这煌煌大唐,这锦绣前程,竟是建立在吞噬万千无名者性命之上的怪物!
“你让我想想。”我垂下头。
“自然。给你三日。这三日,你可住我府中,你的‘官’,我会暂替你喂着。”他递过一个小瓷瓶,“每日服一粒,可安印躁。三日后,盼你佳音。”
我被安置在一间雅舍,门外有人把守。
瓷瓶里的药丸腥甜,服下后,怀中铜印果然安静,但那搏动感,却移到了我自己心口——这药,在让我与“官”更深地结合!
我不能再等。
第二夜,我咬破指尖,将血抹在铜印上。
既然此物以“名分气运”为食,那我便以血为引,以我“进士及第”的微末名分气运为饵,赌一把!
血渗入印纹,铜印骤然变得滚烫!
它在我掌心剧烈震颤,发出嗡嗡哀鸣,印纽处竟裂开一道细缝,缝隙中,一只惨白的、没有瞳孔的眼睛猛地睁开,直勾勾瞪着我!
成了!
我强行刺激,让这“官”提前显形!
“我知道你饿。”我对着那只眼睛低语,“带我去找更大的‘食物’。”
眼睛眨了一下,一股冰凉的意念刺入我脑海:那是贪婪,是无尽的饥饿,还有对隔壁密室那些“更大官印”的渴望——它想吞噬同类,进化!
我揣起铜印,推开窗。
夜色正浓。
凭着铜印传来的、对同类气息的感应,我避开守卫,潜回那间密室。
门竟未锁死,仿佛崔侍郎笃定我不敢,或不能做什么。
架子上,百印沉寂。
我掏出铜印,它烫得惊人,那只眼睛死死盯住最上方那方“吏部侍郎印”。
“去吧。”我将它放在地上。
它竟真的活了!
像只古怪的铜龟,朝着木架缓缓爬去,印纽处的眼睛流下粘稠的黑色液体,那是饿极的口涎。
它爬上木架,触到那方侍郎印的瞬间,两只印同时爆发光芒!
侍郎印上腾起一道虚影,是张更巨大的口,獠牙开合,发出无声咆哮。
而我那县尉印,则从裂缝中伸出无数细小的黑色触须,缠绕上去,拼命撕咬!
它们在互相吞噬!
巨响惊动了崔侍郎。
他冲进密室,看到此景,目眦欲裂:“孽障!安敢损我至宝!”
他扑上来要抢侍郎印,却被两印争斗的余波震开,撞在架上,几方官印跌落,顿时,密室内鬼影幢幢,各种官印幻化的“口”纷纷显现,互相嘶咬、吞噬,乱成一团!
崔侍郎状若疯魔,竟咬破自己手腕,将血洒向空中,念动咒文:“以主饲奴,万口归一!”
他的血洒在那些官印上,官印们顿时停止互斗,齐齐转向我——更准确地说,转向我那正在撕咬侍郎印的县尉印!
它们要合力先灭掉这个“以下犯上”的叛徒!
县尉印发出凄厉尖鸣,显然不敌。
但就在此时,异变再生——
那方被咬掉一角的侍郎印,突然反向一口,咬住了崔侍郎喷血的手腕!
“啊——!”崔侍郎惨叫,想甩脱,却被死死咬住。
他全身的血肉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,而侍郎印的光芒则越来越盛!
“不……不……我养你三十年……你竟敢……”崔侍郎的声音迅速衰弱。
其他官印见状,竟也调转“口”形,加入分食!
它们不再听号令,而是遵循最原始的本能——吞噬眼前最丰美的“名分气运”:它们曾经的主人!
崔侍郎成了饵食。
他的名、他的运、他数十年经营的一切,都被这些他亲手喂养的“官”疯狂撕咬、吞吃!
最后时刻,他看向我,眼中竟有一丝解脱般的嘲弄,嘴唇翕动,无声地说:“你……也……逃不掉……”
眨眼间,他化作一具干尸,轰然倒地。
而那些官印,在饱食之后,光芒连成一片,竟开始融合!
它们要形成一个更庞大、更恐怖的“官”!
我不能让它成形!
想起怀中那份备注无数小民生平的名单,一个疯狂的念头升起。
我冲上前,在那些官印彻底融合前,将名单纸张狠狠塞进那张正在形成的、最大的“口”中!
“吃啊!不是饿吗?!”我嘶吼,“把这些也吃下去!看看你们吞掉的都是谁!他们有名有姓,有爹有娘,不是你们养料的数字!”
名单入“口”。
融合戛然而止。
那张巨口剧烈颤抖,仿佛吞下了滚烫的烙铁。
无数细碎的声音从“口”中溢出,是那些被食名者的低语、哭泣、呢喃……虽然微弱,却成千上万,汇成嘈杂的洪流。
它们在“口”中翻滚,干扰着吞噬与融合的过程。
巨口发出痛苦的嘶鸣,开始扭曲、崩解。
连带着那些尚未完全融合的官印,也纷纷开裂、失去光泽,从空中坠落,叮当乱响,变回普通的铜疙瘩。
我的县尉印也掉在地上,裂缝中那只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,充满怨毒,然后彻底暗淡,碎裂成几块。
结束了?
我瘫坐在地,看着满室狼藉,和崔侍郎的干尸。
密室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和惊叫声,崔府大乱。
我趁乱逃离,不敢回渭南,更不敢留在长安,隐姓埋名,远走他乡。
多年后,安史之乱爆发,大唐由盛转衰。
我混迹于流民之中,听说了一些传闻:
有官员在乱中疯癫,总说肩上有口咬他;有衙门无故起火,烧掉的卷宗灰烬中有人形痕迹;更有传说,某支叛军攻破州府,开仓时见到的不是粮,而是满满一仓写满人名的骨片……
我不知道那怪物是否真的死了。
也许,只要这天下还有“官”,还有用权力界定、分配、剥夺“名分”的体系,那无形的“口”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。
它只是换了形式,继续潜伏在律条文牍之间,等待着下一次盛宴。
我此生再未入仕,以贩字画为生。
偶尔提笔,会莫名心悸,仿佛笔尖下有无形的漩涡,欲将我吸入。
我便换一支笔,或干脆停笔,看窗外市井百姓为生计奔波,争吵,欢笑,活着。
他们大多没有显赫的名分,没有值得被“官口”吞噬的气运。
但他们的名字,写在族谱上,记在亲人心里,活在彼此的呼唤中。
这或许,才是抵御那无形巨口,最微不足道,却也最坚韧的屏障。
昨夜雨急,我又梦见渭南县衙。
公堂之上,那张巨口仍在,只是口中,隐约可见我当年塞入的名单残片,像卡在喉间的骨鲠。
它似乎,还在那里。
饿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