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一世纪初,我在一家私人诊所找到份护士工作。
诊所开在老城区巷子深处,门牌简单写着“共情诊疗”。
应聘那天,胡医生从厚眼镜片后打量我,指尖在桌面上敲出均匀的嗒嗒声:“楚姑娘,我们这儿的病人……比较特殊。他们得的不是病,是‘感觉过剩’。”
胡医生领我穿过昏暗的走廊,推开一扇隔音门。
屋内排列着十几个类似美容院太空舱的白色胶囊床,每个里面都躺着人,身上贴满电极片,头顶悬着半球形仪器,发出幽蓝的光。
“这些客人,”胡医生压低声音,“有的是天生痛觉敏锐,打个针像挨刀;有的是味觉发达,吃什么都像在吞调料厂;还有位老太太,连布料摩擦皮肤的触感都让她夜不能寐。”
他指向一台闪烁着复杂波纹的显示屏:“我们的疗法,是通过‘共情桥接’,把他们过剩的感官负荷,暂时分流、缓冲。”
我的工作是监测仪器,记录数据,并在“分流”过程中安抚客人——当仪器抽走他们过量感官时,他们会陷入短暂恍惚,需要有人确保他们呼吸平稳,不会呛着口水。
胡医生叮嘱我戴好腕表状的监测器:“这能保护你,避免被残余的感官波动影响。”
头一个月风平浪静。
客人们定期前来,躺进胶囊舱,一小时后神情松弛地离开,都说感觉好多了,世界不再那么“刺人”。
胡医生很满意我的细致,奖金给得大方。
只是我夜里开始做些怪梦:有时梦见指尖被针扎般刺痛,有时舌根泛起铁锈味,还有次清晰感觉到粗糙麻布在背上摩擦,醒来浑身冷汗。
我跟胡医生提起,他调整了我的监测器:“可能是潜意识受到微弱干扰,加强屏蔽就好了。”
的确,之后几天安稳了些。
变故始于一位新客人,叫罗姐,是位丧失味觉的厨师。
胡医生说治疗方向相反:不是抽走过剩感觉,而是为她“注入”基础的味觉信号,帮她重建味觉记忆。
“注入的信号从哪里来?”我问。
“从我们的‘感觉库’,都是之前客人自愿分享的、基础的、愉悦的感官数据。”胡医生答得流畅。
罗姐的治疗需要更长时间。
我守在舱外,看着屏幕上代表味觉信号的柔和波纹,缓缓汇入她的生理反馈曲线。
一切正常。
直到最后五分钟,屏幕一角突然跳出一小段尖锐的锯齿波!
与此同时,舱内罗姐猛地抽搐了一下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声。
我正要呼叫胡医生,那截异常波纹却消失了,罗姐也平静下来。
治疗结束,她坐起身,眼神有些恍惚,咂了咂嘴,喃喃道:“刚才……好像尝到点又咸又苦的味儿,像……像血混着药。”
胡医生及时出现,温和地解释:“正常现象,新信号接入时的轻微错位感。下次就好了。”
罗姐将信将疑地走了。
我调取刚才的数据回放,那段异常波纹却不见了,记录平滑完整。
是我眼花?
当晚,我梦见自己站在空旷的厨房,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汤,气味腥苦刺鼻。
我不想喝,但手不听使唤,把碗凑到嘴边,浓烈的苦涩和铁锈味灌满口腔——我惊醒了,冲到水池边干呕,那味道却真实地残留在舌根,好久才散去。
第二天我留了心。
在另一位客人进行“痛觉分流”时,我紧盯着屏幕。
就在治疗尾声,同样位置,又是一小段异常波纹闪过!极短暂,像心电图上的早搏。
这次我看清了,那不是仪器噪声,波形特征明显是某种“剧痛”信号!
而舱内的客人,在那一瞬,眉头猛然绞紧,牙关咯吱作响,虽然没醒,身体却绷得像块石头。
我拷贝了这段数据,等胡医生下班后,溜进主控室想仔细分析。
电脑有密码,但我发现角落有台老旧的备用机,没联网,里面存着更早期的治疗记录。
我打开一个标记为“基础感觉库-味觉”的文件夹,里面是大量波形文件,命名按日期排列。
随意点开几个,波形平稳温和,符合“愉悦基础信号”的描述。
但当我点开一个命名混乱的文件夹时,血液几乎凝固——
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波形文件,命名触目惊心:“灼痛-沸水烫伤”“锐痛-刀割食指”“钝痛-胫骨骨裂”“恶心-食物中毒”“恐惧-窒息濒死”……
每个文件都标注着日期和一组编号。
我颤抖着点开一个“灼痛”文件,屏幕上弹出的波形,与我今天看到的那段异常波纹,特征高度相似!
根本没有什么“分流缓冲”!
胡医生是在窃取、储存、甚至可能“使用”客人们最极致的痛苦感官体验!
那个所谓的“感觉库”,里面积累的根本是人间酷刑的感官档案!
更可怕的是,我在文件列表里看到了罗姐的编号,还有今天那位客人的编号。
她们在接受治疗时,被“注入”的根本不是什么愉悦信号,而是这些痛苦档案里的东西!虽然量很少,像在纯净水里滴入一滴毒药,但确实混进去了!
为什么?
胡医生想干什么?
我慌乱中碰倒了桌上的笔筒,几支笔滚落,其中一支滚到主机柜后面。
我趴下去捡,手却摸到柜子后面有个凸起的、温热的、微微搏动的东西。
用力抠出来一看,是个拳头大小、肉粉色、表面布满毛细血管般线路的……肉瘤?
它连接着几根数据线,通往主机。
肉瘤在我手中微弱地搏动,触感恶心至极。
我尖叫着把它扔开,肉瘤滚落在地,线路被扯断,接口处溅出几滴暗黄色粘液。
几乎同时,整个诊所的灯光忽明忽灭,所有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!
主控屏上疯狂滚动着乱码,那些储存痛苦波形的文件夹,一个接一个自动打开,里面的波形像挣脱牢笼的鬼魂,在屏幕上疯狂舞动!
“你在干什么?!”
胡医生竟出现在门口!他不是下班了吗?
他脸色铁青,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滚圆,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还在抽搐的肉瘤,又猛地看向我,眼神里不再是平时的温和,而是混合着震惊、狂怒,还有一丝……恐慌?
“你……你切断了‘共情核’的辅助链接!”他声音尖利,“你把那些未处理的原始感官记忆放出来了!”
“未处理?原始记忆?”我背靠冰冷的机柜,“你到底在做什么?!那些根本不是什么治疗!”
胡医生快步走过来,心疼地捡起那个肉瘤,掏出手帕擦拭粘液:“蠢货!你懂什么!这才是真正的治疗!那些‘过剩’的感觉,不是抽走就完了!它们本质是能量,是信息!这个‘共情核’……”他轻抚肉瘤,“是我培育的生物接口,它能初步消化、纯化那些强烈的感官信号,提取出最纯粹的‘感觉元’!”
“然后呢?用来害人?”我指向屏幕那些狰狞的波形。
“害人?是救人!”胡医生激动起来,“你知不知道,有多少人像罗姐一样,失去了某种感觉,活在贫瘠的世界里?又有多少人,像那些天生感觉迟钝的人,渴望体验更强烈的生命质感?我提取的‘感觉元’,经过纯化和安全稀释,能帮他们重建感官,体验他们从未体验过的东西!痛觉也是生命体验的一部分!适当的、可控的‘痛苦感觉元’,能让人更真切地感受到‘活着’!”
“可你未经他们同意!你在他们治疗时混入那些东西!”
“那是必要的‘校准’!一点点负向感觉元,能平衡感官系统,防止他们因为获得新感觉而失控!这是科学!”胡医生逼近一步,“楚雪棠,你以为你每天监测的只是数据?你的监测器,也在悄悄地、极其微量地从你身上采集‘平静’‘专注’的感觉元,用来稳定整个系统!你也是参与者!”
我如坠冰窟,猛地看向手腕上的监测器。
胡医生冷笑:“别摘,摘了,你就失去了保护。现在系统紊乱,那些被释放的原始感官记忆,正以波动的形式充斥这个空间。没有监测器过滤,你猜你会同时体验到多少种痛苦?”
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,一阵突如其来的、仿佛无数根针同时刺入指甲缝的剧痛,猛地从我十指传来!
我惨叫出声,与此同时,舌根泛起腐败的恶臭,耳膜像被铁锤重击,视野边缘闪过溺水般的窒息黑影!
多种极致的痛苦感官,同时在我身上爆发!
监测器发出急促的滴滴声,一股微弱的凉意从手腕传来,那些叠加的痛苦稍有减弱,但仍如潮水般冲击着我的意识。
胡医生晃了晃手中重新接好线的肉瘤:“瞧,没有稳定处理的感觉元,就是这么狂暴。现在,帮我稳定系统,我可以当这事没发生过,你的报酬翻倍……”
“你休想!”我咬着牙,在痛苦的间隙嘶吼,“你这是把人当原料!当电池!”
“原料?电池?”胡医生突然狂笑起来,“楚雪棠,你太天真了!你以为那些来‘分流’过剩感觉的客人,真的只是病人吗?他们很多是‘感官品尝师’!是付高价来‘体验’极致感觉的瘾君子!烫伤的痛,骨折的痛,濒死的恐惧……对他们来说是千金难求的刺激!我提供的,是安全可控的、不会真正伤害身体的‘感官冒险’!我们各取所需!”
又一重反转!
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那些看似痛苦难耐的客人,那些渴望摆脱敏锐感官的人……竟然是在主动寻求痛苦体验?
这个诊所,不仅窃取感觉,还贩卖痛苦?
“那……那些被注入痛苦感觉的失感者呢?比如罗姐?”
“那是套餐的一部分。”胡医生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,“‘感官重建套餐’包含基础感觉元和少量‘特色体验元’。痛苦,也是一种特色体验。他们签了知情同意书,当然,条款写得比较……艺术。”
恶魔!这是个披着医疗外衣的感官地狱!
我知道,一旦妥协,就会越陷越深。
忍着仍在翻涌的恶心与刺痛,我猛地扑向主控台,胡乱敲击键盘,想删除那些痛苦波形文件,想破坏这个系统!
“住手!”胡医生来阻拦。
混乱中,我扯掉了肉瘤上另一根主要的数据线。
这一次,更加剧烈的反应发生了!
所有胶囊舱的舱门同时弹开!
里面躺着的、正在接受“治疗”或“体验”的客人,全部开始剧烈抽搐,发出非人的嚎叫!
他们的眼睛翻白,口吐白沫,身上电极片接触的皮肤变得焦黑!
主屏幕上,代表他们感官接收的曲线,全部变成了狂暴的、毫无规律的尖峰,数值瞬间爆表!
“不!过载了!感官过载了!”胡医生惊恐万分,试图去插回数据线,但为时已晚。
一个离我最近的客人,突然停止抽搐,直挺挺坐起。
他缓缓转过头,眼睛盯着我,瞳孔扩散得几乎看不见眼白,嘴角却咧开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笑容。
他的喉咙里,发出胡医生的声音、我的声音、罗姐的声音、还有无数种陌生的、痛苦的、欢愉的、麻木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的怪异腔调:“感……觉……好……多……啊……”
接着是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
所有客人都坐了起来,以同样的诡异姿态,同样的混合声音,齐刷刷地“看”向我们。
他们的感官接收器,显然在过载中烧毁了,但那些被强行灌入的、过量且混乱的感官信号,却以无法理解的方式,污染、劫持了他们的意识!
现在,他们成了行走的、混乱的感官集合体!
胡医生吓得连连后退,背撞在墙上。
我也恐惧至极,但求生的本能让我注意到,这些“感官集合体”似乎对那个搏动的肉瘤——“共情核”——有着本能的趋向性。
它们摇摇晃晃地,朝着胡医生手中的肉瘤挪动。
胡医生也发现了,他脸色惨白,猛地将肉瘤朝我这边扔来:“拿去!它们要这个!”
肉瘤划出一道弧线,我下意识想躲,但它落在我脚边。
果然,所有“感官集合体”的注意力,瞬间转移到我身上。
它们挪动脚步,朝我围拢,嘴里继续发出那种可怕的混合声音:“给……我……感……觉……”
绝境中,我瞥见地上那截被扯断的数据线,接口还闪着电火花。
又看到墙上挂着的消防斧。
一个疯狂的计划闪过脑海。
我弯腰捡起肉瘤,冰凉的、搏动的触感让我想吐。
然后,在那些“感官集合体”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,我用尽全力,将肉瘤狠狠砸向墙壁上的消防斧锋刃!
“噗嗤!”
令人牙酸的破裂声。
肉瘤被劈开,里面不是血肉,是更加粘稠的、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荧光绿色浆液,浆液中混合着无数细小的、晶体般的碎屑——那可能就是高度浓缩的“感觉元”实体?
浆液溅射开来,沾到那些“感官集合体”身上。
它们骤然停住,然后爆发出更加凄厉、更加混乱的嚎叫!
仿佛无数种极致的感受在它们体内同时爆炸!
有的抱头打滚,有的以头撞墙,有的疯狂抓挠自己的皮肤直至鲜血淋漓……
绿色的浆液也溅到了我身上一些。
手腕上的监测器发出最后一声哀鸣,彻底失效。
刹那间,我感觉自己坠入了感官的深渊:
我看见声音像彩带一样飘舞,我尝到颜色的酸甜苦辣,我触摸到气味的粗糙与光滑,我听到触感的尖锐与低沉……
所有感官的界限彻底崩溃,信息洪流将我淹没。
我分不清自己是站是坐,是疼是痒,是悲是喜。
混乱中,胡医生的尖叫格外清晰:“不!我的研究!我的共情核!”
他被一个陷入狂乱的“感官集合体”扑倒,那个集合体正把沾满绿色浆液的手指,狠狠塞进他的眼睛和嘴巴……
我最后的意识,是拼尽全力,朝着记忆中大门的方向,连滚带爬地冲去。
撞开门,扑进外面的夜色。
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部,正常的、单一的触感、味道、声音重新回归,虽然微弱,却如同救命稻草。
我回头,只见诊所的窗户内,光影疯狂闪烁,夹杂着非人的声响。
然后,一声沉闷的爆炸,火光涌起,引燃了窗帘。
我瘫坐在对面的街沿,看着消防车赶来,看着人群聚集,看着那栋藏着感官地狱的小楼,在火焰中逐渐坍塌。
后来新闻报道,说是一家私人诊所用违规医疗设备引发事故,造成多人伤亡,负责人胡医生当场死亡。
那些幸存的客人,大部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,他们有的失去了部分感官,有的却总说能“看到声音的颜色”或“尝到形状的味道”,医学上称为严重的“感官统合失调”。
而我,虽然侥幸逃脱,却留下了后遗症。
我的感官变得不太稳定。
有时会突然闻到不存在的气味,有时指尖无端发麻,最糟糕的是,我会偶尔“共享”到附近他人的强烈感官碎片——比如邻居切洋葱时,我眼睛也会刺痛流泪;街角小孩摔跤大哭,我膝盖也会隐隐作痛。
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,是心理作用。
但我知道不是。
我的感官,在那个晚上被永久地“打开”了一部分,与这个世界的痛苦和欢愉,产生了微弱却无法切断的链接。
我在郊区找了份安静的工作,尽量远离人群。
手腕上监测器留下的印子早就消了,但我总习惯性地去摸那里。
昨夜风雨大作,我被一阵剧烈的、仿佛从骨髓里透出来的阴冷疼痛惊醒。
那感觉不属于我。
我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,忽然没来由地想到——
胡医生的那个“共情核”,真的完全被销毁了吗?
那些溅射出去的、浓缩的“感觉元”晶体,会不会有一部分,随着污水,渗入了这座城市的地下,融入了水循环,甚至……被不知情的人摄入?
也许,在某处,新的“共情核”正在以另一种形式生长。
也许,对极端感官体验的渴望,从未消失,只是换了更隐蔽的面具。
我起身倒了杯水,手有些抖。
水很凉,划过喉咙的感觉清晰而单一。
我珍惜这份“单一”。
窗外,雨还在下,冲刷着这座城市所有的痕迹,好的,坏的,肮脏的,痛苦的。
但愿,也能冲走那些不该被记住的“感觉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