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忘渊(1 / 1)

大清康熙年间,我被流放至宁古塔。

罪责是“巫蛊”,其实只因族叔卷入文字狱,全家女眷皆受牵连。

押解我们的佐领是个满面风霜的老兵,路过一处山谷时忽然叫停队伍,指着雾霭深处若隐若现的瓦檐:“那片庄子邪性,叫‘不忘居’。里头的人……忘不了事。”

他说得含糊,眼里却藏着惧色。

庄主姓年,是个斯文苍白的中年人,亲自到谷口接我们这几个“新客”。

他查验文书时,手指轻轻拂过纸上墨迹,闭目片刻,再睁眼竟能一字不差背出全文,连文书边角一滴无意溅上的茶渍形状都描述得清清楚楚。

“过目不忘?”我忍不住低语。

年庄主微笑摇头:“不是‘过目’,是‘过心’。凡入眼入耳,触肤嗅闻,所思所感,皆镌刻在此,永无磨灭。”他指尖轻点自己太阳穴,“此为‘天赐’,亦是‘天囚’。”

不忘居收容的,尽是这般“忘不了”的人。

有记得自己三岁断奶时每一口乳汁味道的老妪,有能复述三十年前某日下午邻居夫妻全部争吵字句的哑巴,还有个孩童,每日清晨必在墙上刻画昨日所见蚂蚁爬行的精确路径,一笔不错。

年庄主温言道:“此间衣食无忧,唯有一条铁律——不可踏出谷口界碑半步。外界纷乱,记忆如潮,于尔等不啻凌迟。”

我初时只觉荒诞。

记忆清晰有何不好?我多愿自己忘却刑部大牢的霉味、娘亲被拖走时的哭喊、流徒路上冻毙同伴青紫的脸。

可当夜,我便明白了。

那夜我梦见母亲。

不是寻常梦境,是纤毫毕现的重演:她鬓角第三根白发弯曲的弧度,泪水滚落时在颧骨上折射的油灯光,指甲掐进我掌心时每个指纹的压迫感,甚至她身上那股混合了皂角与绝望的体味……所有细节如烧红的铁水,浇进我脑髓。

我惨叫惊醒,浑身冷汗,却发现同屋的崔婆婆正直勾勾盯着我,干瘪的嘴唇无声开合——她在同步复述我刚才梦魇中的每一声抽噎,节奏分毫不差。

“新人总这样。”崔婆婆眼珠浑浊,却亮得骇人,“你当是梦?那都是你‘收着’的东西。在这儿,什么都藏不住,什么都……烂不掉。”

白日开始验证她的话。

我用早饭时,瞥见邻桌一个书生用筷尖在粥面划着什么,走近看,竟是密密麻麻的《金刚经》小楷,是他七岁开蒙那日所诵的全文。他说不是自己想写,是手指“自己记得要动”。

洗衣妇捶打衣物,每一下力道、角度都与她三十年前出嫁前夕捶打嫁衣时一模一样,她边捶边哭,却说不出为何要哭。

整个庄子,每个人都在无意识地“复刻”记忆中的某个瞬间,像被困在永恒回响里的鬼魂。

最恐怖的是,我发现自己的记忆也开始“苏醒”。

不是想起,是“被迫重温”。

走路时,左脚第三步总不由自主模仿流放路上踏过某具尸骸的触感;起风时,脖颈后汗毛竖起的模式竟与刑部官差第一次揪住我头发时完全相同;甚至看到年庄主端茶的手势,我脑中会自动浮现族叔被押走前最后一次捧茶碗的颤抖——那指节弯曲的角度,一模一样!

这不是我的记忆!

是别人的!

我惊恐地意识到,在这“不忘居”里,记忆会传染!会混合!

那些过于强烈的、属于他人的记忆碎片,正通过某种无法理解的途径,渗入我的脑海,就像墨汁滴入清水。

我找到年庄主,声音发颤:“别人的事……在我脑子里活过来……”

年庄主正在临帖,笔尖未停:“啊,你感觉到了。此为‘共忆’。不忘居是一口‘记忆深井’,住得久了,个人心防消磨,记忆便会交融。最终……”

他抬起眼,目光空洞:“最终我们都将记住一切——所有人的一切。悲喜嗔痴,生老病死,爱憎别离。直到再分不清哪段人生是自己的,哪段是窃来的。这便是‘不忘’的真谛:万念归渊,再无彼此。”

“那和死了有何区别?!”我尖叫。

“区别?”年庄主搁下笔,展开一幅陈旧画卷,上面绘着数十个相貌各异、却眼神如出一辙空洞的人像,“区别在于,我们能‘传承’。新来的,你们鲜活,你们还能分得清‘我’与‘非我’。你们的记忆,能暂时稀释这渊中过于浓稠的‘旧忆’。等你们也被同化,又会有新的‘活水’注入。”

他抚过画上人脸,温柔得像抚摸孩子:“你看,这位记得前明天启年间北京城每一声更漏,那位脑中存着万历朝鲜之役某场雪战里每一片雪花落地的轨迹。他们‘活’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里,这何尝不是永生?”

我遍体生寒。

这不只是流放地,这是一个以记忆为食、不断吞噬新魂以维持其存在的怪物!年庄主是看守,也是最大的被囚者、最早的“融合体”!

我想逃。

可谷口界碑处并无栅栏,只有一圈看似普通的白石。

当我试探着走近,距石碑尚有三丈,无数声音骤然在我脑中炸开!

不是幻觉,是清晰无比的、属于不同人的记忆洪流:

一个妇人难产濒死的剧痛,一个书生科场舞弊被擒的羞耻,一个将军战败自刎前看见的最后一道夕光……千百种极致的痛苦、恐惧、绝望,如同实质的尖针攒刺我的头颅!

我抱头栽倒,呕出胆汁,连滚带爬退回。

远处屋檐下,几个老人静静看着,眼神悲悯——他们试过,我们都试过。

石碑不是屏障,是“共鸣器”。

它将这些年来所有试图逃离者撞上“边界”瞬间爆发的恐怖记忆,全部记录下来,并放大成针对后来者的精神冲击。

越强烈的逃离意志,引发的记忆反击就越凶猛。

这不是阻止,是惩罚,是“不忘”之刑的具现。

绝望中,我发现庄里有个地方人人避之不及——后山一处废弃的窑洞。

据说那里曾住过一位“记忆最重”的老者,他死后,窑洞便散发出诡异的气息:靠近者会瞬间被老者毕生记忆淹没,轻则痴傻,重则发狂。

连年庄主都严禁旁人接近,只每月十五子时,独自提灯进去,片刻便出,面色惨白如纸。

我隐约觉得,那里藏着生机。

若那老者记忆如此之“重”,重到能形成领域排斥他人,是否意味着他的记忆“纯度”极高,未被完全同化?甚至……他找到了对抗“共忆”的方法?

我等到又一个十五。

是夜乌云蔽月,年庄主照例提着那盏惨白灯笼走向后山。

我屏息尾随,躲在山石后。

他进入窑洞后,洞内并未亮起灯光,反而传出一阵压抑的、仿佛无数人同时呻吟的嗡鸣。

约莫半盏茶功夫,他踉跄走出,灯笼已灭,衣襟上沾着大片暗色污渍,像是……墨迹?

他并未回庄,而是走向谷底一片我从未注意过的密林。

我跟上去。

林中竟藏着一座简陋石屋。

年庄主推门入内,我凑近窗缝窥看,惊得险些叫出声——

屋里没有家具,只有四壁挂满人皮!

不是整张,是碎片,大小不一,每片上都用极细的墨笔写满蝇头小字。

年庄主正将怀中取出的一片新鲜皮囊——沾着墨渍的衣襟剪下那块——钉上墙壁,口中念念有词:“丙辰年七月初九,新收流人郝氏女‘惧刑’之忆三斤七两,质纯,可抵三月消耗……”

他在“收割”我们的记忆!

用某种方法,将记忆抽取、固化、称量!

那窑洞,不是禁地,是“榨取坊”!

不忘居存在的真正目的,不是收容,是饲养——饲养我们这些记忆鲜活的“作物”,定期收割最强烈的记忆片段,用以维持某个东西……或是维持他自己?

我正惊骇,年庄主忽然转头,目光精准地刺向窗缝!

他知道了!

我转身就逃,不顾一切冲向谷口界碑。

哪怕被记忆洪流冲垮,也比被制成墙上的人皮碎片强!

熟悉的剧痛并未袭来。

因为这一次,我脑中疯狂翻涌的,全是刚才所见的那一幕:人皮、墨字、年庄主钉入墙面的那枚骨钉的反光……这些属于“此刻”的、极度惊恐的记忆,如此新鲜强烈,竟暂时压过了界碑积累的“旧痛”洪流!

我跌跌撞撞,竟真的穿过了石碑界限!

自由了?

不。

身后传来年庄主不疾不徐的脚步声,还有他冰冷的声音:“郝云舒,你能逃到哪里去?你的‘根’已经扎在了。离得越远,渊中属于你的记忆碎片越会躁动,它们会扯着你的魂,一寸寸把你拖回来。你看——”

我回头,只见谷内雾气翻涌,雾气中隐约浮现无数张面孔——有崔婆婆,有那书生,有洗衣妇,甚至有我早逝娘亲的脸!

它们全都睁着眼,嘴唇同步开合,发出层层叠叠的呼唤:“回……来……记……住……”

每一声呼唤,我脑中都炸开一段对应的、鲜活的记忆画面,甜蜜的、痛苦的、无关紧要的……所有我在不忘居经历过的一切,都成了锁链!

而更远处,整片山谷的地面开始蠕动,浮现出巨大而复杂的脉络,像一张由记忆勾勒成的、活过来的地图。

年庄主站在脉络中央,身形似乎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:“忘了告诉你,我不仅是看守,也是‘渊’本身最早的核心之一。每收割一份记忆,我便强大一分,不忘居的范围,便扩大一分。你逃不掉的,外面的世界,终有一日也会被纳入‘不忘’的疆域。届时,全天下都将记住一切,再无遗忘,亦无新鲜。多么……清净。”

我明白了终极恐怖:

年庄主追求的,不是个人的记忆永生,是将整个世界都拖入这“不忘”的深渊!

让时间失去意义,让生命失去更新,让所有思想、情感、体验都变成不断回放的残响!

不忘居,是种子,是癌变的开端!

就在这时,我左臂突然传来灼烧般的剧痛。

卷起袖子,只见皮肤下浮现出墨色的字迹,正是年庄主屋内人皮碎片上的那种文体,内容竟是我刚才逃跑时的所见所思:“……窥得秘室,心骇欲裂,决意闯碑……”

记忆被实时“书写”在我身上!

我的身体,正在被这“不忘”的规则同化,变成活的记忆载体!

年庄主微笑:“看,开始了。你的抗拒,你的恐惧,你的每一步挣扎,都将被铭记,被收藏,成为新的养料与篇章。你会成为最好的‘史页’之一。”

绝望如冰水浇头。

但冰水中,却有一点火星迸出——是刚才臂上字迹浮现时的灼痛感。

那痛,如此真切,如此“此刻”。

如果连我的抗拒都会被记忆、被书写,那么……我能否“书写”自己的反抗?用更强烈、更纯粹的“当下”,去冲击这个建立在“过去”之上的系统?

我猛地咬破指尖,剧痛让我精神一振。

鲜血涌出,我毫不犹豫地将血抹在正在浮现字迹的皮肤上!

嗤——

仿佛冷水滴入热油,血染之处,墨色字迹竟扭曲、淡化,发出细微的尖啸!

不是覆盖,是“污染”!

我鲜活的、带着生命温度的痛楚与决绝,与那冰冷、凝固的记忆书写,发生了排斥!

年庄主脸色微变:“徒劳!点滴鲜血,岂能污秽万年之渊!”

“一滴不能,但若是一腔呢?!”我嘶吼着,不再试图逃离,反而转身朝他,朝着那片翻涌的记忆雾气,朝着整座山谷,冲了过去!

同时,我用指甲狠狠划开刚才咬破的伤口,让鲜血更多地涌出,涂抹在脸颊、脖颈、任何裸露的皮肤上!

我不是要攻击他,我要拥抱这片深渊!

我要把“此刻”这滚烫的、混乱的、属于活人的血与怒与痛,狠狠“塞”进这不朽的记忆坟墓里!

我冲入雾中,冲过年庄主身侧,冲向山谷中央那记忆脉络最密集处。

无数记忆画面如刀片般切割我的意识,无数声音在我颅内嘶鸣。

我七窍流血,但奔跑未停,将鲜血涂抹过的双手,狠狠按向地面那搏动着的、由记忆凝结的“地脉”!

“记住这个!”我用尽生命嘶喊,“记住郝云舒不想被记住!记住有人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变成你们的一段‘记载’!记住‘反抗’本身!”

鲜血渗入地面。

地脉猛地一颤,紧接着,以我双手为中心,墨黑的地脉上竟然晕开了一圈不祥的暗红!

暗红所到之处,那些凝固的记忆脉络开始扭曲、抽搐,像被烫伤的蚯蚓,发出无声的哀鸣。

山谷里所有雾气中的面孔,同时浮现出痛苦与迷茫的神情。

年庄主发出愤怒的咆哮,他的身体开始崩解,化作更多墨色的记忆流,试图包裹、吞噬我和我的鲜血。

但我的血,我的意志,我此刻无比强烈的“拒绝被铭记”的念头,竟成了最烈的毒药,腐蚀着靠近的一切记忆实体。

“你毁了平衡!”年庄主的声音支离破碎,“若崩,其中万千记忆都将流散!它们会寻找新的宿主,会污染更多无辜者!你会造出一个更混乱、更痛苦的世界!”

“那也好过永恒的坟墓!”我咳着血,感觉生命和意识都在飞速流逝,但笑容却爬满脸颊,“让它们流散!让所有人都尝尝记忆泛滥的滋味!然后,他们会痛,会怕,会拼命想要遗忘——而‘想要遗忘’的念头,最终会杀死你这个靠‘不忘’活着的怪物!”

是的,这才是真正的杀招。

的存在,依赖于“记忆永恒”这个规则。

如果外界因恐惧记忆泛滥而集体渴望“遗忘”,那么这种庞大的、针对性的意念,将成为摧毁它的最强武器。

我,只是点燃引信的那点星火。

山谷开始崩塌。

不是山石滚落,是景象的崩解:房屋虚化,人影淡去,连年庄主的身形也如烟飘散。

无数光点——承载着记忆的碎片——从崩解的山谷中升腾而起,像一场逆行的流星雨,飞向苍穹,飞向山谷之外广阔的人间。

它们会落入江河,渗入泥土,飘进婴孩的梦境,附着于古旧的器物。

也许会有人某夜惊醒,脑中多了一段陌生的战火;也许会有人突然流泪,却不明白为何哀伤。

世界会多出许多“不该记得”的记忆,会混乱,会痛苦。

但也会因此,诞生出更强烈的、对“遗忘”的渴望,对“放下”的追求,对“崭新”的珍视。

这些渴望,将如无形的潮水,冲刷、瓦解一切试图凝固时间的野心。

我躺在逐渐化为普通荒谷的土地上,生命将尽。

臂上的字迹彻底消失了,仿佛从未存在。

那些涌入我脑中的他人记忆,也如退潮般散去,只剩下属于“郝云舒”的、短暂却真实的二十三年光阴,清晰而平静地沉淀下来。

原来,能遗忘,才是上苍最慈悲的赐予。

原来,生命的可贵,恰在于它的有限与流逝。

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,我仿佛看到远方的城镇,灯火次第亮起。

有孩童啼哭,有妇人低唱,有老者咳嗽,有书生翻动书页。

那些声音里,没有不朽的清晰,只有鲜活而模糊的、属于“此刻”的嘈杂。

真好。

风起了,卷走谷中最后一丝雾气,也卷走了曾经名为“不忘居”的一切痕迹。

只是此后许多年,宁古塔一带常有人说起,某些极安静的夜里,能听到空中传来细微的、仿佛无数人同时叹息又似轻笑的声音。

若凝神去听,却又只剩风声。

有人说,那是逝去的记忆在彻底消散前,最后的回响。

也有人说,那是一个终于学会了“遗忘”的幽灵,在满足地叹息。

谁知道呢。

唯余野草,岁岁枯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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