喉狱绘音(1 / 1)

大明永乐年间,我被选入宫中的“默轩”。

入选那日,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宦官将我领到深宫一处无匾的偏殿,殿内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某种淡淡的腥气。

他递给我一支笔、一碟特制的朱砂墨,指着西面墙上那幅巨大的《万籁朝元图》。

图上山川城池、市井百姓无不具备,唯独所有人物都张着嘴,口中空空如也。

“从今日起,你是‘录音人’。”老宦官声音尖细得像瓷器摩擦,“你的差事,是替这幅画‘填声’。”

我茫然不解。

老宦官枯瘦的手指划过画上一个张嘴哭嚎的灾民:“此处,缺一声临死前的哀嚎。”

又点向一个仰天长啸的将军:“此处,缺一阵鏖战时的怒吼。”

最后指向画中央,那个端坐龙椅、同样空张着嘴的帝王:“此处,圣上缺一曲真正的‘山河永固’之音。”

他盯着我,眼珠浑浊:“真正的音,须从活人喉中取。你笔下每填一处,这世上便有一个人,再也发不出那种声音了。”

我吓得笔都握不住。

老宦官却笑了,露出稀疏的黄牙:“怕什么?被取声的人,自己都不知道。他们只是某天醒来,再也哭不出悲,笑不出喜,怒吼失却了力气,情话没了滋味——好似七情六釜底抽了薪,人还活着,魂却哑了一块。”

他收起笑容:“这是圣上的‘绘音大计’。大明疆土,每一寸土地上该有什么声音,都由这幅画定了。杂音、恶音、不祥之音,都要一一抹去,换上清正雅音。你,是执笔者。”

起初我只当是疯话。

可当我在老宦官的监视下,战战兢兢依照他提供的“音源”名册,用朱笔在画中一个刑场上受绞刑的囚犯口中,点下第一笔朱砂时——

窗外遥远的天际,隐隐传来一声极凄厉、又戛然而止的惨呼!

那声音穿过重重宫墙,钻入我耳中,竟与我所绘之“声”的意象,隐隐吻合!

几乎同时,我感到喉间微微一凉,仿佛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,被轻轻抽走了一丝。

老宦官满意地点头:“成了。你已取了那死囚临终一嚎中的‘惧’意。从此这天下刑场死囚的惨叫,惧意都会淡一分,久了,便是‘慷慨赴死’的正气之音。”

他瞥我一眼:“你每填一笔,也会从自身喉中‘声骨’上,剥落一点对应的声音情绪,作为引子。这是代价,也是荣耀——你的声音,正化入这万里河山的雅正和鸣之中。”

我的“声骨”?

老宦官解释说,每个人喉间都有一块天生的“声骨”,无形无质,却记载着此人一生所能发出的所有声音的“本源”。

默轩的录音人,天生“声骨”特异,能通过笔墨为引,隔空摄取他人声骨中的特定声音情绪,封印于画中,从而潜移默化地改造世间万声的“质地”。

而被取声者,只会觉得是自己性情变了,或是忘了某种感觉,绝不会想到是“声音”被窃走了。

我成了这诡异工程的一环。

每日对着一幅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巨画,听着老宦官报出一个个名字、地点、所需的声音“情绪”:

“扬州盐商胡氏,取他酒宴上得意大笑中的‘奢靡’意。”

“边关老兵赵伍,取他夜半思乡哽咽里的‘颓丧’气。”

“江南名妓苏小小,取她琴歌中‘艳冶’之韵……”

每下一笔,我便喉间微凉,仿佛又有一片看不见的“自己”被剥离出去,融入那冰冷画幅。

而画上的世界,随着朱砂的填充,似乎越来越“生动”,那些张开的嘴,隐隐有了吞吐气息的错觉。

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在夜里听见“声音”。

不是来自外界,而是来自我体内,来自那似乎日渐空荡的喉咙深处。

有时是断续的哭泣,有时是癫狂的大笑,有时是绝望的诅咒——那都是我每日“摄取”后,残留在我声骨上的、别人的声音碎片。

它们像被困住的幽魂,在我沉睡时窃窃私语,试图重新找到出口。

我向老宦官诉苦,他眼皮都不抬:“那是‘声渣’,你声骨特异,滤不干净。忍着,习惯了就好。待你为圣上填完‘山河永固’之音,自有大造化,这点杂音算得什么。”

日子久了,我发现这“绘音大计”远非老宦官说的那般堂皇。

一次,我奉命摄取一名因直言进谏而被廷杖的御史,临刑前痛骂奸佞的“愤懑”之音。

下笔时,我不仅喉间发凉,心口也猛地一抽,一股灼热的怒意几乎要冲口而出。

那晚,我体内的“声渣”格外暴烈,几乎在我脑中嘶吼了一夜。

翌日,我偶然听到两个小太监嘀咕,说那位御史昨日受刑后,虽皮开肉绽,却神色平静,甚至对行刑的锦衣卫说了声“辛苦”,全然没了往日的刚烈。

他们啧啧称奇,我却浑身冰冷。

取走的不仅是声音,是支撑那声音的“气性”本身!

这画,在阉割天下的魂魄!

我想停下,却不敢。

默轩四周看似无人看守,但我一举一动,似乎都逃不过老宦官的眼。

他曾“无意”中提起,前任一位录音人心生抗拒,试图毁画,结果当夜便“失声”了——不是哑了,是整个人变得空洞无比,见人只会木然张嘴,却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不可闻,仿佛成了一具只会吞吐空气的皮囊。

七日后,那人彻底没了声息,连心跳都静默了。

老宦官说:“他的声骨,被画‘吸干净’了,成了画的一部分。你听——”

他侧耳对着那幅巨画,露出陶醉的神情:“画中市井角落里,那个默默扫街的老叟,他的‘死寂’,便是前任所化。多么精纯的‘无音之音’啊。”

我毛骨悚然,从此再不敢有二心。

只拼命祈祷这无尽的填画早日结束。

转机出现在三年后的一个雨夜。

那夜雷声隆隆,我体内的“声渣”受天气刺激,异常活跃,无数破碎的声音在我颅腔里冲撞嘶鸣,痛得我几乎昏厥。

挣扎间,我碰翻了朱砂碟,污了画中帝王龙袍一角。

我吓坏了,连忙去擦,却惊恐地发现,那污渍下的画面……在动!

不是错觉,龙袍上绣的金龙眼珠,微微转动了一下,冰冷的目光,竟似透过画纸,落在了我身上!

我踉跄后退,打翻了烛台。

火光一闪间,我看到了更恐怖的景象——

整幅《万籁朝元图》上,所有被我填过朱砂的“嘴”,都在极其缓慢地开合!

无声,却带着一种贪婪的韵律!

而那些尚未填充的空白嘴巴,则像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洞,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!

混乱中,我袖中一卷备用的小幅空白宣纸滚出,恰好沾上了泼洒的朱砂和我的汗水。

纸上竟也隐隐显出一个模糊的、张着嘴的人形轮廓!

与我每日面对的大画不同,这人形轮廓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……悲伤?

鬼使神差地,我将指尖在打翻的朱砂碟边缘一抹,点在了那小人形的口中。

指尖触纸的刹那,我喉间剧痛!

仿佛有什么扎根已久的东西被硬生生扯动!

与此同时,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“声音”,顺着指尖,流入了那小人形口中。

那不是任何语言,只是一种感觉——深重的疲惫,无边无际的孤独,还有一丝微弱的不甘。

那是我自己的声音!我声骨深处,最本源的情绪之音!

宣纸上的小人形,瞬间变得“生动”起来,虽然依旧空白,却仿佛有了“正在倾诉”的姿态。

而我的喉咙,在那剧痛过后,竟感到一丝久违的、轻灵的通透感,仿佛卸下了一点重负。

一个疯狂的念头击中了我:如果,被这诡异的画摄取声音,最终会沦为画中无魂的“音傀”……

那么,我能否先一步,将自己的一部分声音,“存”到别处?

甚至……反过来,从画中“取回”声音?

老宦官曾说,我的声骨是“引子”。

既然能做引子“引出”别人的声音情绪,那么,是否也能做“钩子”,钩回些什么?

此念一生,再难遏制。

我开始了隐秘的试验。

利用每次填画后必然的疲惫期,借口需要静心,在自己的小屋内,用偷藏的纸笔,尝试“绘制”自己的声音。

痛苦、恐惧、迷茫、偶尔闪过的一丁点旧日欢愉……我将这些最真实的情绪之音,一点点从自己声骨中“导出”,存于一张张巴掌大的纸片上。

每导出一分,喉间的沉重便轻一分,体内那些杂乱“声渣”的嘶鸣,似乎也弱了一分。

而那些承载了我声音的小纸片,只要我靠近,便能隐隐感受到其中流动的“情绪”,仿佛是我声音的“备份”。

我还偷偷尝试,在为大画填色时,将笔尖在某个已填满的、仿佛尤其“生动”的嘴巴上,极其短暂地多停留一瞬,并努力回想自己导出声音时的“反向”感觉。

第一次这么做时,画中那个被我点触的、原本呈现“慷慨战吼”的将军嘴巴,颜色似乎暗淡了极其细微的一丝。

而我喉间,竟悄然滑入一缕极其微弱、却炽热无比的“怒意”!

那不是我熟悉的任何一种怒,更像沙场血气,纯粹而暴烈。

这缕外来之音,与我声骨中残存的“声渣”格格不入,却奇异地让我精神一振。

我成功了!

不仅能“存”音,更能“窃”音!从这幅吞噬声音的巨画中,窃回被封印的声音碎片!

虽然每次只能窃取微不足道的一丝,且过程凶险,一旦被察觉必死无疑,但这给了我希望。

或许,我能救自己,甚至……救那些被夺走声音本质的人?

我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,更加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温顺的录音人。

私下里,则疯狂地“备份”自己的声音,并谨慎地“窃取”画中那些我认为不该被抹杀的声音特质——勇士的血性、诗人的忧思、孩童的纯粹欢欣……

我将其与我自己的声音备份混杂在一起,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。

渐渐地,那叠纸片有了厚度,拿在手中,竟能感到微微的搏动,像一颗由无数声音碎片组成的心脏。

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生路。

直到那个下午,老宦官带来了一份前所未有的“音源”名册。

名册上只有一个人名,旁边标注所需的声音情绪,却让我如坠冰窟——

“郝慈(前录音人),取其声骨中‘清明自持’之本源气,融于帝音,以正雅纯。”

他们要取的,是郝慈的声音本源!

那个据说已化为画中“死寂”老叟的前任!

而且,是由我来取!

“她……她不是已经……”我声音发颤。

“她的声骨还在画里,只是散了。”老宦官意味深长地看着我,“寻常人取不了,但你可以。你的声骨,与她同源——都是万中无一的‘净声骨’。由你执笔,以你声骨为引,能将她散于画中的声骨本源,重新汇聚、剥离出来。这是你最后的,也是最重要的差事。”

同源?最后的差事?

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缠住了我的心脏。

我猛然想起,自己体内那些日益清晰的、别人的“声渣”,想起老宦官说我声骨“特异”……

难道,我之所以被选中,不只是因为能“引音”,更因为我的声骨,本身就是一个用来收集、过滤、最终“献祭”的容器?

老宦官似乎看穿了我的恐惧,干瘪的嘴唇扯出一个古怪的笑:“莫怕,事成之后,你的声骨承载了郝慈的‘清明’与这些年来过滤的万千雅音精华,便可圆满剥离,炼入画中帝王之口。那时,一幅真正的《万籁朝元图》才算功成,圣上的‘山河永固’之音才能真正响彻九天,垂范万世。而你——”

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狂热的光芒:“你的声骨,将成为‘帝音’的核心!这是无上的荣耀!你的名字,将与这大明雅音,永世长存!”

永世长存?

是像郝慈一样,化作画中一个无声无息的“死寂”符号,永世困在这冰冷的纸墨间吧!

我终于明白了全部真相。

默轩,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熔炉。

我们这些“净声骨”的录音人,如同活祭品。

先用我们的声骨为引,去吸取、过滤天下“杂音”,提炼所谓的“雅正”成分。

当我们声骨被这些外来声音情绪填满、达到某种“饱和”或“纯净”状态时,便到了收割的时刻。

前任郝慈被吸干,化为“死寂”。

而我,即将被用来提炼她残留的“精华”,并最终将自己也炼进去,成为帝王口中那所谓“永固之音”的最后一味药引!

反抗是死,顺从也是死。

区别只在于,是立刻变成空洞的皮囊,还是晚些时辰,成为画中一抹“高贵”的寂静。

交付任务的那夜,我跪在巨画前,手中朱笔重如千斤。

老宦官亲自监工,殿外隐约有甲胄摩擦之声,那是防止我狗急跳墙的最后保障。

画上,帝王的嘴巴空悬着,像一个等待吞噬一切的深渊。

我提起笔,蘸饱了朱砂。

笔尖即将落向帝王之口的瞬间,我没有像练习过无数次那样,去感应、勾连画中郝慈散落的声骨残片。

我将全部心神,沉入了自己声骨的最深处,沉入了那三年来我偷偷“备份”下的、属于“我”的,那些痛苦、恐惧、不甘,甚至脆弱的真实声音之中!

同时,我疯狂调动那些被我冒险“窃取”来的、画中封存的炽热血性、忧思愁绪、纯粹欢愉……所有被这“雅正”所排斥的“杂音”!

我要献祭的,不是郝慈的“清明”,也不是我被“净化”过的声骨。

我要献祭的,是这真实的、混杂的、充满生命力的、属于人的全部声音!

笔落。

朱砂点入帝王空口的刹那,我喉间传来前所未有的、撕裂般的剧痛!

仿佛整块声骨被连根拔起!

但与之同时,一股汹涌澎湃、杂乱无章却又无比磅礴的“声音洪流”,顺着笔尖,轰然冲入了那画中帝王的口中!

那洪流里,有我的悲喜,有窃来的血勇与哀愁,更有三年来我每日摄取他人声音时,残留在我声骨深处的、无数人最真切的生命回响——临终的恐惧、得意的张狂、相思的苦涩、不屈的怒吼……所有被定义为“杂音”而将被抹杀的本质!

“你在做什么?!”老宦官凄厉的尖叫响起。

他扑上来想夺笔,但已经晚了。

画中的帝王,那张原本庄严肃穆的脸,在朱砂注入后,瞬间扭曲!

空洞的嘴巴猛地扩张,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咆哮!

整幅《万籁朝元图》剧烈震荡起来!

画中所有已被填满的嘴巴,无论原本是哭是笑是怒是啸,此刻全部扭曲变形,发出了……声音!

不是雅乐,不是正音,是无数混乱、嘈杂、痛苦、欢欣、绝望、希望交织在一起的、人间真正的万籁!

哭声、笑声、骂声、祈祷声、厮杀声、情语声……

无数被封印、被提纯、被阉割过的声音本质,在这一刻,被我这股混杂而强烈的“反音”所引动,冲破了画的束缚,在殿宇内轰然回荡!

墙壁上的画纸疯狂鼓动,仿佛随时要炸裂!

老宦官被这无形的声浪冲击,捂着头惨叫倒地,七窍渗出黑血。

殿外的甲士冲进来,也被这充斥每一寸空间的混乱巨响震得东倒西歪,痛苦地蜷缩。

而我,在声骨彻底剥离的剧痛与虚脱中,看到那画上帝王的影像,在无数杂音的冲击下,开始崩解、消融。

龙袍上的金龙哀鸣着脱落,山川城池的线条扭曲混乱,市井百姓的形象挣脱了平面的束缚,仿佛要从中走出……

整幅“绘音大计”的核心,正在被它试图吞噬的、最真实的“人间杂音”所反噬、所摧毁!

我用尽最后力气,爬到藏匿声音备份的暗格旁,取出那叠厚厚的、承载着我备份声音和窃来之音的纸片。

然后,我将它们,一张张,投入了殿中为照明和取暖而设的、此刻已因混乱而被打翻的铜火盆中。

火焰腾起,吞噬了纸片。

没有烟雾,却有一种奇异的、仿佛无数声叹息同时响起的“嗡”鸣,从火焰中扩散开来。

这声音温柔却坚定,与我引爆画中声音的暴烈杂乱不同,它更像一种抚慰,一种回归。

它融入殿内狂乱的声浪,奇迹般地让那些极端痛苦、暴戾的音调,稍稍平和了一丝。

火光映照着我迅速灰败的脸。

我能感觉到生命随着声骨的剥离而飞速流逝。

视野模糊中,我看到那幅承载了帝王野心、吞噬了无数声音的《万籁朝元图》,在内外声音的夹击下,终于“刺啦”一声,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。

裂缝中,没有画纸的背面,只有一片深邃的、仿佛通往另一个维度的黑暗。

无数光点般的声音碎片,从画中逸散出来,飘向殿外,飘向夜空,像一场逆行的流星雨。

也许,它们会回归原本的主人。

也许,只是消散在风里。

但至少,它们自由了。

老宦官挣扎着,伸出枯爪般的手,似乎想抓住什么,最终无力垂下,眼珠死死瞪着崩坏的画和燃烧的火焰,没了声息。

我的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,听到的不再是任何具体的“声音”,而是无边无际的、温暖的寂静。

原来,真正的寂静,并非无声。

而是万音归处,各得其所。

原来,我的声骨,最终的归宿,既不是画中帝王的“永固之音”,也不是人间任何的“雅”或“杂”。

它是火,是引信,点燃了这场沉默的爆炸,炸开了这座囚禁声音的牢狱。

值了。

远处,似乎传来了晨钟的声音。

新的一天,就要开始了。

没有“绘音”的大明,或许会嘈杂一些,纷乱一些。

但那里面的哭声和笑声,应该都会更真实一点吧。

真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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