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朝至正年间,我嫁给了镇上的皮匠阿速台。
婚后的第三个月,我开始在鞣制皮革的气味里,嗅到别的东西。
那味道很淡,混在牛羊皮的腥臎里,像是陈旧箱笼底翻出的干花,又像是晒得太久的药材。
我问阿速台,他头也不抬地磨着刮刀:“新进的香料,汉地商人那儿买的。”
鞣皮作坊在后院,平日不许我进。
可那天风大,吹开了作坊的破木门。
我瞥见里面挂着的不是皮子,是整张整张风干的人形之物,薄如绢纸,在风里轻轻晃荡。
阿速台猛地从身后捂住我的眼,气息喷在我耳畔:“别看,那是……鞣坏了的料子。”
夜里我做梦,梦见那些薄人形从梁上飘下,围着我床榻转。
它们没有五官的脸上,渐渐浮出我的眉眼。
醒来时掌心全是汗,摸到枕边有根长发,捻起来看——是灰白色的,足有三尺长,绝不是我的。
阿速台在身侧酣睡,呼吸均匀,可他的指甲缝里,嵌着些许暗红的皮屑。
回娘家那日,母亲拉着我的手反复摩挲,眼神躲闪。
她终于哆嗦着开口:“阿月,你记不记得,小时候你左膝下有块铜钱大的胎记?”
我撩起裙裤,膝盖光滑一片。
母亲脸色惨白:“可你八岁那年夏天,在河边磕破了那块皮,胎记就淡了……现在,怎么一点痕都没了?”
归途经过镇外的荒滩,几个孩童在玩“嫁新娘”的游戏。
他们用红布盖住一只褪了毛的死羊羔,齐声唱道:“新娘子,换皮囊,今夜钻进谁的床?骨头留给野狗啃,脸皮借给狐仙藏……”
词句钻进耳朵,我浑身发冷。
领头的大孩子看见我,突然指着我尖叫:“她!她就是换过的!”
我逃也似的回到家,阿速台正在井边冲洗双手。
水泛着淡淡的粉红色。
他抬头看我,眼神温柔得可怕:“见到你娘了?她身子可好?”
我盯着他的手指,指甲缝干干净净。
那暗红的皮屑,好像从未存在过。
当夜我留了心,假装熟睡。
子时前后,阿速台悄然起身。
我眯眼偷看,见他从床底拖出一只扁平的木箱,打开,取出一张近乎透明的东西,对着月光细细展平。
那东西眉眼俱全,赫然是张人脸!
月光透过它,在地上投出模糊的五官影子,嘴巴的位置一张一合。
阿速台将脸皮覆在自己面上,他的脸瞬间变成了一个陌生老妇的模样,皱纹深刻,眼神浑浊。
老妇的嘴动着,发出年轻男人的声音,自言自语:“这张‘思容’用不久了,怨气快散尽了……得换个新的……”
我死死咬住被角,才没叫出声。
原来全镇的人,都在用死人脸皮窃取“思容”——死者的记忆与情感,用以延续自己的生命,或是获得他人的技艺与秘密。
而鞣制这些人皮、剥离其中“思容”的,正是我的皮匠丈夫。
更可怕的念头击中了我:那我呢?
我的胎记消失,我对童年某些细节的模糊,我偶尔脱口而出自己根本不会的异族小调……
难道我现在用的这张脸,这具身体里的某些部分,甚至某些“记忆”,原本也不属于我?
阿速台变回原貌,将那张老妇脸皮仔细折好,收进木箱。
他回到床边,俯身凝视我,手指轻抚过我的脸颊,低语:“这张‘思容’还新鲜,能用很久……很久……”
他的指尖冰凉,带着井水的寒意,和一丝若有若无的、鞣制皮革的药水味。
次日我借口头疼,整日卧床。
阿速台体贴地熬了药,那药汤浓黑,散发着与作坊里相似的、混合着干花与药材的古怪气味。
我趁他转身,将药倒进窗台上的花盆。
盆中原本蔫头耷脑的野草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、发黑,最后化成一滩黏稠的黑水。
我必须弄清真相。
趁阿速台去集市,我撬开了那只木箱。
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十几张薄如蝉翼的脸皮,每张下面都压着张黄纸,写着名字与日期。
最近的一张,名字是“赵周氏”,日期是三个月前——正是我嫁过来的日子。
纸角还有小字:“思容完整,尤念幼子,可剥离‘慈念’嫁接。”
箱底有个油布包,裹着一本册子。
翻开第一页,我就瘫坐在地。
那是我的“购契”。
上面写明:买家阿速台,购得江南流民之女郝氏身躯一副,面皮完好,筋骨康健,原魂已驱散,可植入嫁接之思容。
成交日期,亦是我成婚那日。
我不是郝慈。
我甚至可能不是“我”。
这身体是买来的,这脸或许是别人的,连我此刻的恐惧与愤怒,可能都是被精心挑选后“植入”的、属于某个真正郝慈的残留情感。
册子往后翻,是密密麻麻的记录。
镇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“思容”来源:肉铺老板用着十年前溺死镖师的“悍勇”,教书先生植入了前朝落第秀才的“才思”,甚至街角疯癫的老乞婆,身上重叠着七八个夭折孩童的“稚趣”。
整个镇子,就是一个靠窃取、交易、嫁接他人记忆与情感而维持的怪物巢穴。
最后几页,笔迹新鲜,是阿速台的记录。
他在为我挑选“主思容”——一个稳定、温顺、易于操控的情感核心,用来覆盖我这具身体可能残留的原主印记。
候选有三个:一个是思念亡夫投井的寡妇,一个是终身未嫁的绣娘,还有一个……是我那日瞥见的、箱中老妇“赵周氏”,她念念不忘早夭的幼子。
阿速台在旁批注:郝氏身躯年轻康健,可承栽较浓烈之思容,建议植入赵周氏“慈念”并混合绣娘“柔顺”,如此可保长久安稳,宜室宜家。
院门响了,阿速台回来了。
我手忙脚乱将一切复原,躺回床上假寐。
他走进来,带着集市买回的米糕,坐在床边温声唤我。
我睁开眼,看他关切的面容,胃里一阵翻搅。
这温柔是给谁的?是给这具叫“郝慈”的身体,还是给即将被植入的、那个思念儿子的“赵周氏”?
“好些了吗?”他伸手探我额头。
我忍住躲开的冲动,勉强点头。
“那就好。”他笑了,眼角细细的纹路堆叠,“等你好了,我带你去见几位镇上的长辈。她们……都很想见见你。”
我明白,那是一场“验收”。
看看我这具新容器,是否足够承载他们为我选定的“思容”。
或许,她们还想看看,有没有什么“边角料”的情感记忆,可以被她们剥离出去,用在别处。
夜里我盯着帐顶,彻夜未眠。
我想起母亲苍白的脸,想起孩童诡异的歌谣,想起阿速台指甲缝里消失的皮屑。
这个镇子,这张罗网,早已织就好,只等我这个浑然不知的猎物走进来,被剥皮拆骨,被植入另一个人的悲喜,然后成为他们的一员,或许将来,也去挑选新的“身躯”,新的“思容”。
可我不甘心。
如果“我”是嫁接的,那么此刻这沸腾的不甘、这锥心的恐惧、这想要撕破这一切的怒火,又是从何而来?
是这身体原主郝慈最后的反抗?还是即将被植入的“赵周氏”思容中,那属于母亲的、保护幼崽般的本能?
又或者,这是“他们”算计的一部分?
一段恰到好处的“反抗”思容,能让嫁接后的“我”更鲜活,更像一个“真人”?
鸡鸣时分,我做了决定。
我要逃。
不是逃离阿速台,而是逃离这个镇子,逃离这群窃取他人人生的怪物。
我要找到自己真实的来处,哪怕那只是一具空壳,哪怕“我”本身就是一个虚无的疑问。
我将最锋利的刮皮刀藏在袖中,收拾了几件不起眼的旧衣。
天刚蒙蒙亮,我轻轻推开房门。
阿速台在作坊里,里面传来有节奏的刮擦声,还有他低低的哼唱,调子正是我梦中那些薄人形环绕时的旋律。
我屏住呼吸,穿过院子,拉开院门。
门外站着三个人。
一个是肉铺的屠夫,手里提着滴血的尖刀;一个是总在巷口晒太阳的佝偻老翁,此刻站得笔直;还有一个,是我那日回娘家时,路上遇见的、对我慈祥微笑的卖粥阿婆。
他们静静地站着,堵死了去路,眼神空洞,脸上却挂着标准一致的、温和的笑意。
“新娘子,这么早要去哪儿啊?”卖粥阿婆开口,声音甜腻如粥糖。
我后退一步,袖中的刮皮刀滑入手心,冰冷的触感让我略微镇定。
“让开。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
屠夫嘿嘿笑起来,晃了晃手中的刀:“皮还没鞣好,思容还没栽,就想走?阿速台可花了大价钱。”
老翁慢悠悠道:“走不了啦。你的‘旧路’,从你踏进镇子那天起,就叫人抹平啦。你娘?你娘家?那边早就打点好了,收了银子,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。”
最后一丝侥幸碎裂。
原来连母亲的恐惧与暗示,可能都是这场交易里,预先支付的一个环节。
为了让我这“货物”更顺从地接受嫁接。
阿速台从作坊走出来,手上还沾着暗红的黏液。
他擦着手,看向被围住的我,叹了口气,眼神里竟有一丝真实的惋惜:“本想让你多自在几日的。何必呢?做个快快乐乐的赵周氏,想念你那‘早夭的孩儿’,不好吗?那思容里的慈爱,很温暖,很适合你。”
“我不是赵周氏!”我尖叫,挥出刮皮刀。
刀刃划破空气,却轻易被屠夫格开。
他反手一扭,我腕骨剧痛,刀“当啷”落地。
佝偻老翁上前一步,干枯的手指闪电般点在我眉心。
一股冰冷的、滑腻的东西,顺着他的指尖,强行钻入我的头颅。
无数陌生的画面碎片轰然炸开:
一个昏暗的房间,病弱孩童的咳嗽,煎药的苦味,失去孩子的撕心裂肺,无尽的悔恨与泪水……
是赵周氏。
她的记忆,她的情感,她的“思容”,正被强行灌注进来,试图覆盖、淹没“我”。
我抱头惨叫,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沙滩上的字迹,正被汹涌的潮水冲刷抹去。
“按住她!就快成了!”阿速台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几双手死死压住我。
卖粥阿婆掏出一根长长的银针,针尖闪着寒光,对准我的太阳穴:“乖,最后一针,定了‘思根’,你就是全新的你了……”
就在针尖即将刺入的瞬间,那股强行涌入的、属于赵周氏的悲苦记忆里,突然迸发出一股极其微弱、却异常尖锐的力量——那不是慈念,那是一缕被深埋的、赵周氏本人至死未消的怨恨!她恨夺走孩子性命的无常,恨冷漠的世人,恨这毫无道理的命运!
这股怨恨,与我这具身体原主郝慈残留的不甘,与我此刻拼死的抗拒,竟然产生了共鸣!
我的眼睛猛地睁开,压住我的人对上了我的视线。
他们看到了什么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变为惊愕,继而浮现出恐惧。
卖粥阿婆手一抖,银针偏了方向,擦着我的额角划过,留下一道血痕。
“不对……她的‘思容’……在反噬!”佝偻老翁尖声叫道,想抽回点在我眉心的手指,却发现那手指像被冻住,粘在了我的皮肤上。
他惊恐地看到,自己干枯的手指正迅速失去血色,变得灰白,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手指,从他体内被抽走!
“放手!快放手!”屠夫想用刀去砍老翁的手臂。
但已经晚了。
我感觉自己成了漩涡的中心。
不仅仅是赵周氏的怨恨,不仅仅是郝慈的不甘,还有这镇子地下、空气中、每一张人皮里蕴藏的、无数被窃取、被嫁接、被禁锢的破碎思容与情感——那些愤怒、悲伤、恐惧、不甘、残存的爱与希望——此刻都被我这异常的状态所吸引,化作无形无质却汹涌澎湃的洪流,疯狂地涌入我的身体!
阿速台脸色剧变,他猛地咬破自己的指尖,将血甩向空中,划出一个古怪的符印:“镇!给我镇住!”
符印发光,暂时阻隔了思容洪流。
但他也被反震得连退几步,口鼻渗血。
他看向我,眼神第一次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:“你……你到底是什么东西?!寻常身躯,早就该被冲垮了!”
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
头颅里像有无数人在嘶吼、哭泣、狂笑、低语。
我是郝慈吗?是赵周氏吗?是那些破碎思容的集合吗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压着我的力量松了。
屠夫、老翁、阿婆,他们都惊恐地后退,看着我的眼神如同看着妖鬼。
我抬起手,看着自己的手掌。
皮肤下,隐约有细微的光点在游走,像是困在琥珀里的星辰,又像是无数挣扎的灵魂光点。
我的声音脱口而出,却混杂着男女老幼无数个音调,重叠在一起,诡异莫名:“我们……是谁?”
阿速台抹去嘴角的血,眼神变得狠厉:“管你是谁!既是异数,便留不得!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骨白色的匕首,刀刃上刻满与窥星镜上类似的密文,朝着我心口刺来!
那把匕首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。
我本能地侧身,匕首擦着肋骨划过,衣襟破裂,皮肤上瞬间凝结出一层白霜。
被匕首划过的空气,都留下了扭曲的、灰白色的轨迹,久久不散。
阿速台状若疯虎,刀刀致命,口中念念有词,那骨匕上的密文随着他的咒语微微发光,每一次挥舞,都让我头颅中的嘶鸣减弱一分,仿佛这把刀专克无形之“思”。
我不能硬接。
混乱的思容洪流在我体内冲撞,虽带来痛苦,却也赋予了我某种诡异的感知。
我能“看”到阿速台攻击的轨迹,并非用眼,而是感知到他意念中杀机的流动。
我能“听”到屠夫从侧后方包抄时,脚下砂砾轻微的摩擦,以及他心中那丝对骨匕的畏惧。
无数破碎的战斗本能、求生技巧,从那些杂乱的思容碎片中浮起,指引着我的闪避与格挡。
我抓起地上掉落的刮皮刀,刀身映出我此刻的眼眸——那里面仿佛有万花筒在旋转,无数张模糊的面孔一闪而逝。
阿速台的骨匕再次刺来,我不再退让,将刮皮刀横在胸前。
两刀相撞,没有金铁交鸣,只有一声沉闷的、仿佛撕裂厚布的声响。
刮皮刀的钢刃上,竟出现了一道灰白的裂痕,迅速蔓延。
但阿速台也闷哼一声,后退半步。
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我,又看看自己手中的骨匕。
匕身上,沾染了一丝从我刮皮刀上震出的、极其微弱的、五彩斑斓的“气”——那是混杂的思容碎片。
这丝“气”正试图侵蚀骨匕上的密文,虽然微弱,却让阿速台脸色更加难看。
“你们还在看什么!一起上!她刚容纳思容,还不稳固!”阿速台对另外三人大吼。
屠夫、老翁、阿婆对视一眼,压下恐惧,再次围拢。
老翁双手掐诀,口中发出尖锐的哨音,那声音像锥子一样扎进我的脑袋,试图扰乱我体内本就混乱的思容。
阿婆从怀里掏出一把腥臭的、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发,迎风一撒,毛发化作点点绿火,飘向我,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昏沉气息。
屠夫则挥着尖刀,正面劈砍。
腹背受敌,头颅欲裂。
混乱的思容洪流被老翁的哨音和阿婆的绿火刺激,更加狂暴。
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就像怒海中的一叶扁舟,随时会被撕碎、吞噬,彻底消散,变成这洪流的一部分,再无“我”的存在。
不行!
不能这样!
无论我是谁,无论“我”是什么,此刻想要“存在”、想要“反抗”的这股意念,是真实的!
我放弃了对思容洪流的压制,甚至主动引导那股最狂暴的、属于赵周氏的怨恨,混合着郝慈的不甘,还有无数碎片中对“窃取者”的愤怒,将它们全部导向一点——我的右手,握着刮皮刀的右手。
刮皮刀剧烈颤抖起来,刀身上灰白的裂痕被流淌的、斑斓的“气”填满,发出低沉的嗡鸣。
我朝着正面冲来的屠夫,不管不顾地一刀挥出!
没有章法,只是宣泄。
一道扭曲的、五彩斑斓的、半透明的刃芒,脱刀而出!
它划过空气,发出无数细碎的哭泣、咒骂与尖笑混合成的怪响。
屠夫挥刀格挡,他的尖刀在与这奇异刃芒接触的瞬间,竟像阳光下的冰雪般“融化”了一部分!
刃芒余势未消,掠过他的肩膀。
没有伤口,没有血迹,但屠夫却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,抱着头翻滚在地,浑身抽搐,口吐白沫,仿佛经历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。
老翁的哨音戛然而止,阿婆的绿火也骤然熄灭。
他们惊骇地看着屠夫的惨状,又看向我手中那柄变得诡异莫测的刮皮刀。
阿速台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,他死死盯着我,忽然冷笑:“好,好得很!没想到,竟养出个‘思孽’!你以为这就赢了?”
他猛地将骨匕倒转,狠狠刺入自己的左掌心!
鲜血汩汩涌出,顺着匕身流淌,那些密文如同活了过来,贪婪地吸吮着鲜血,散发出妖异的暗红光芒。
“以我之血,唤尔真名!镇中先灵,听我号令!诛此异数,还尔安宁!”阿速台厉声诵咒。
随着他的咒语,整个小镇的地面微微震动起来。
家家户户的门窗无风自动,发出“吱呀”怪响。
一道道或浓或淡、形态各异的灰白色影子,从房屋里、地底下、甚至空气中浮现出来。
它们有的保持着人形,有的只是一团扭曲的光雾,有的则拖着长长的、溃散的尾巴。
所有的影子,都散发着陈旧、麻木、却又无比庞大的“思容”气息——那是这个镇子百年来,所有被使用过、又被抛弃的“思容”残渣,是真正的“先灵”,也是维持这个诡异循环的根基之一。
它们被阿速台的血咒唤醒,空洞的“目光”齐齐转向我。
没有情绪,只有一种冰冷的、要将一切异己“同化”或“抹除”的本能。
刹那间,我感觉自己像是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,又像被扔进了粘稠的沥青池,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,挤迫着我的身体,更挤压着我体内那些“外来”的思容。
刚刚因为爆发而略微“驯服”的思容洪流,在这庞大“先灵”气息的压迫下,再次变得躁动不安,甚至开始反噬。
赵周氏的怨恨在尖叫,郝慈的不甘在哀鸣,无数碎片在颤抖。
我的视野开始模糊,耳边嗡嗡作响,握着刮皮刀的手沉重如铅。
阿速台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狞笑,他举着那柄吸收了他鲜血、变得邪异无比的骨匕,一步步走来。
老翁和阿婆也重新振作,一左一右,封住我的退路。
难道就这样结束了?
被同化,被抹除,变成这镇子思容循环里,又一团无意识的残渣?
或者,被阿速台的骨匕彻底“净化”,灰飞烟灭?
不……
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淹没的刹那,在那庞大先灵气息的压迫最深处,我体内某个极其微小、几乎从未被察觉的角落,忽然轻轻“动”了一下。
那不是来自任何“嫁接”思容的感觉。
那感觉……很熟悉,又很陌生。
像是沉睡了很久很久,被外界的喧嚣与自身的混乱偶然惊醒。
它微弱,却异常“坚固”。
仿佛无论外面是思容的洪流,还是先灵的压迫,都无法真正侵蚀它分毫。
随着它的“醒来”,一段极其简短、却无比清晰的“信息”,流入我即将涣散的意识:
“锚点。”
“找到你的锚点。”
锚点?
什么锚点?
在这混乱的一切中,什么才是我可以抓住的、确定属于“我”的东西?
是郝慈这具身体吗?可它是买来的。
是赵周氏的怨恨吗?可那是别人的。
是那些破碎的思容碎片吗?那更不属于我。
电光石火间,我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:
母亲摩挲我的手,问我胎记。
孩童指着我说“换过的”。
阿速台覆上老妇脸皮低语。
还有……还有我自己,在得知真相后,那沸腾的不甘、锥心的恐惧、想要撕破一切的怒火!
这些情绪,这些反应,难道也是被设计好的吗?
如果连“反抗”的意愿都可以嫁接,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被操控的?
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几乎将我淹没。
但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,那缕微弱的、坚固的“感觉”又动了动。
它没有传递具体的信息,只是散发出一种极其简单、却又无法被任何思容洪流或先灵气息模拟的“质感”——一种纯粹的“存在”本身的感觉。
不悲不喜,不属他人,仅仅只是“在”。
我忽然明白了。
或许,“我”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、有着清晰过去和情感的人格。
或许,“我”只是在这具被清空的身躯里,在各种嫁接的思容与外界刺激的碰撞下,偶然诞生的一点“自我意识”。
一个无根之萍,一个镜花水月。
但即便是无根之萍,也想随着自己的方向飘荡。
即便是镜花水月,也想映照自己选择的光。
我的锚点,不是过去,不是身份,不是任何被给予或窃取的情感记忆。
我的锚点,就是此刻——这想要“存在”、想要“按照自己意愿存在”的、这微弱却顽强的念头本身!
我放弃了去梳理、去控制体内狂暴的思容洪流。
我放弃了去对抗外界庞大的先灵压迫。
我将全部残存的心神,都集中在那一点“自我意识”上,集中在那“想要存在”的念头上。
然后,我“看”向体内那些混乱的思容——赵周氏的怨恨、郝慈的不甘、无数碎片的悲喜——我不再视它们为洪水猛兽,也不再试图拥有或驱逐它们。
我将它们,都看作“外力”。
就像风吹动萍,水映照月。
风吹得再猛,水波再乱,萍还是萍,月还是月。
我引导着那一点“自我意识”,像一颗投入沸油的水滴,轻轻“碰”了一下体内最汹涌的那股思容洪流。
奇迹发生了。
没有爆炸,没有冲突。
那狂暴的洪流,在接触到我这截然不同的“存在质感”时,竟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和紊乱。
紧接着,洪流的方向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偏转。
它不再试图淹没我,反而……被我那一点微弱却坚固的“自我意识”所吸引、所带动!
我成了混乱漩涡中,一个奇异而稳定的“核心”。
外来的思容洪流环绕着我旋转、激荡,却不再能侵蚀我本身。
甚至,我开始能极其有限地,引导这股混合了无数意念的、庞杂而混乱的力量!
我抬起头,看向步步紧逼的阿速台,看向周围那无数麻木的“先灵”影子。
我的眼睛,想必已经变成了无法形容的怪异模样。
阿速台对上我的目光,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,他脸上的狞笑僵住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。
我缓缓举起手中那柄已经变得五彩斑斓、嗡鸣不止的刮皮刀。
这一次,我没有挥向任何实体。
我将刀尖,对准了自己脚下的大地,对准了这弥漫着无数陈旧“先灵”气息的、镇子的根基。
然后,我将体内那被初步引导的、混乱而庞大的思容洪流,混合着我那一点“自我意识”的奇异质感,通过刮皮刀,毫无保留地、狠狠地“灌注”进大地!
“醒来!”我用那重叠无数声音的怪异语调,发出无声的呐喊,“看看你们自己!看看你们成了什么!”
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。
但整个小镇,猛地一静。
风停了,声音消失了,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下一刻,那些原本麻木、空洞、只凭本能压迫我的“先灵”影子,集体震颤起来!
我灌注进去的,不仅仅是力量,更是一种强烈的、混乱的、却无比鲜活的“存在”信息——有赵周氏至死不休的怨恨与母爱,有郝慈被剥夺人生的不甘,有无数碎片中残存的喜怒哀乐,更有我那一点“想要作为自己存在”的微弱却顽强的意念。
这些鲜活、混乱、充满矛盾却又真实无比的“信息”,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了那些麻木、陈旧、只剩下“被利用”与“同化”本能的“先灵”残渣上!
一些较为弱小的“先灵”影子,直接如同泡沫般溃散,化作点点光尘。
而更多强大的、尤其是那些还残留着些许生前强烈印记的“先灵”,则发出了无声的、却能让灵魂战栗的嘶鸣!
它们的形态开始剧烈扭曲、变化,麻木被打破,空洞的眼眶里似乎重新燃起了某种“情绪”——那是被漫长岁月和重复利用所磨灭的,它们属于“人”时的最后残响:痛苦、迷茫、愤怒,甚至是一丝丝的……清醒。
整个小镇的“根基”动摇了。
阿速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他手中的骨匕光芒明灭不定,与那些“先灵”的联系变得紊乱不堪。
他试图重新念咒控制,却发现那些“先灵”不再完全听从他的号令,它们陷入了某种内部的自相混乱与挣扎。
老翁和阿婆更是首当其冲,他们与“先灵”的联系更为直接,此刻遭到反噬,同时喷出一口黑血,萎顿在地,惊恐地看着周围失控的景象。
我没有停下。
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,我的力量远不足以真正摧毁这个循环,我的“自我意识”如同风中之烛,引导如此庞大的混乱洪流,每一秒都在剧烈消耗。
我必须在这短暂的空隙里,找到出路。
我的目光,越过混乱的“先灵”影子,越过惊恐的阿速台,投向了小镇之外,那片在晨曦微光中显出轮廓的、荒芜的远山。
走!
必须走!
离开这个窃取与嫁接的巢穴,离开这思容的牢笼!
我趁着阿速台等人被反噬牵制,“先灵”陷入混乱的时机,转身朝着镇外发足狂奔。
脚步虚浮,身体里翻江倒海,视线阵阵发黑。
但我不能停。
身后传来阿速台气急败坏的怒吼,以及某种更为深沉、更为庞大的力量开始苏醒的悸动——那是整个镇子循环系统更深层的反扑。
我冲出了镇口,冲上了荒滩。
孩童嬉戏的地方空无一人,那首“嫁新娘”的歌谣仿佛还在风中飘荡。
我不敢回头,用尽最后力气,朝着远山的方向跑去。
我不知道跑了多久,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,一头栽倒在一条干涸的河床边。
烈日当空,炙烤着大地和我的身体。
我挣扎着爬到一块巨石的阴影下,浑身像散了架,头颅里的嘶鸣与低语并未停歇,只是变得微弱而混乱,像是渐渐平息的余波。
我摊开手掌,看着阳光下自己微微透明的皮肤,和皮肤下那些依旧偶尔游走的、细微的光点。
我还是“我”吗?
这个“我”,又是什么?
没有答案。
只有荒原的风呼啸而过,带着沙砾,打在岩石上,发出单调的声响。
我闭上眼睛,感受着体内那一点微弱却依然存在的、“自我意识”的微光。
它很弱,很疲惫,但它还在。
这就够了。
远处,小镇的方向,似乎传来一声沉闷的、如同大地叹息般的巨响,随即复归平静。
我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,是循环重新稳固,还是陷入了更深的混乱。
那都与我无关了。
我从旧衣中摸出那柄已经彻底失去光泽、布满裂痕的刮皮刀,看了它最后一眼,然后将它深深埋进了河床的沙砾之下。
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尘土。
太阳很晒,前路茫茫。
我不知道该去哪里,也不知道能去哪里。
但我知道,我要走下去。
作为一个无根无源、甚至可能没有“过去”的“思孽”,带着一身混乱的、不属于我的记忆与情感,去寻找……或许永远也找不到的“我”的答案。
这或许,就是我的“存在”本身。
风又起了,吹动我褴褛的衣衫。
我迈开脚步,向着太阳升起又落下的方向,走去。
身后,是吞噬一切的荒原,和那个永远隐藏在迷雾与窃语中的小镇。
前方,是空无一物的地平线。
而我,就在这两者之间,行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