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代十国,兵荒马乱的那年秋天,我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儿逃到渝州乡下。
男人死在乱军中了,只剩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。村里人看我们可怜,将山脚一间废弃的柴房收拾出来,容我们栖身。
柴房虽破,但总算能遮风挡雨。只是女儿自打住进来,每夜子时必会惊醒,啼哭不止。
不是寻常婴儿的哭闹,而是那种嘶哑的、仿佛被人掐住喉咙的尖利哭声。哭时眼睛瞪得极大,死死盯着房梁某个角落,小手拼命朝空中抓挠,好像那里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。
起初我以为是受了惊吓,或是生了病。可白日里女儿又一切如常,见人就笑,吃奶也香。
请了村里郎中来看,把脉后却说脉象平稳,并无疾患。老郎中捻着胡须,眼神却有些闪烁:“婴孩眼净,许是……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。”
我心头一紧。这柴房荒废多年,据说前两任住客都死得蹊跷——一个是孤寡老妪,某日清晨被发现直挺挺躺在床上,浑身无伤,面目却扭曲如见鬼魅;另一个是逃难来的书生,住不到半月就疯了,整日念叨“房梁上有东西看我”,最后投了村口的井。
可我们孤儿寡母,除了这里又能去哪?我只好在屋里多贴了几张路上求来的黄符,夜里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。
但毫无用处。子时一到,女儿准时惊醒,哭声凄厉如故。更可怕的是,这几夜我发现,女儿哭时盯着的房梁位置,渐渐开始渗出暗色的水渍。
那不是漏雨。水渍黏稠发黑,顺着梁木蜿蜒而下,滴落在地面竟不散开,反而聚成一小滩,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腥味,像放了太久的糖混合着铁锈。我用破布去擦,布一沾那黑水就滋滋作响,冒出白烟,顷刻间腐蚀出几个大洞。
第四夜,我实在撑不住了,抱着哭得几乎断气的女儿冲到村长家。村长年过六旬,见多识广,听完我的诉说后,脸色渐渐凝重起来。他披衣起身,从里屋取出个褪色的布囊,倒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。
“阿沅娘子,你且稍候。”村长将铜钱在地上撒开,蹲身细看排列。烛光下,他额角竟渗出了冷汗。良久,他抬起头,声音干涩:“你这孩子,不是病了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是‘讨债’。”村长一字一顿,“有东西缠上她了,要讨回一桩旧债。这东西怨气极重,若不平息,只怕……只怕孩子撑不过七日。”
我双腿一软,几乎跪倒:“村长,求您指条明路!要多少钱我都给,我愿做牛做马……”
村长摇头:“不是钱的事。你可知那柴房为何荒废多年?三十年前,村里闹饥荒,有个外乡女人带着个婴孩来讨饭。村里人也难,给不出多少。那女人便在柴房住下,不知从哪弄来些野菜树皮,熬成糊喂孩子。可孩子还是饿得日夜啼哭。”
他顿了顿,眼神飘向窗外黑沉沉的山影:“第七夜,孩子的哭声突然停了。次日有人路过柴房,闻到浓重的血腥味,推门一看——那女人悬在梁上,已经死透了。孩子……孩子不见了。地上只有一滩血,还有几块没啃干净的……骨头。”
我捂住嘴,胃里翻江倒海。
“后来村里接连出事,凡是靠近柴房的孩子,夜里都会无缘无故啼哭。请了道士来看,说是那女人的孩子其实是被……被那女人自己吃了。饿疯了,人性丧尽。可那婴灵不散,怨母亲狠心,怨村里人见死不救,便化作‘夜啼郎’,专缠婴孩,要讨回‘被食之债’。”
“那为何我的女儿……”我声音发颤。
“因为你的女儿,生辰八字极阴。”村长盯着我,“那东西最喜欢这样的孩子。它要借你女儿的躯壳,重新‘活’过来。”
我抱紧女儿,浑身冰冷:“怎么破?”
“明夜子时,你备三样东西:一件你穿过的贴身衣物,一撮孩子的胎发,还有……”村长压低声音,“你中指的三滴血。子时一到,你将衣物和胎发在柴房门口烧了,血滴在灰烬里。然后抱着孩子往东走,莫回头,听到任何声音都莫回头,走到村口老槐树下,等到鸡鸣第一声,再回来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切记,烧衣物时,无论看见什么,都不可出声,不可停手。那东西会现形,会哀求,会恐吓,但你若心志不坚,你和孩子都活不成。”
我记下法子,千恩万谢。回到柴房,女儿已经哭累睡着了,小脸上还挂着泪痕。我轻轻抚摸她柔软的脸颊,心如刀割。她还这么小,不该受这种罪。
翌日黄昏,我按村长所说备齐东西。贴身衣物我选了件男人死后我一直穿着睡觉的旧衫,胎发用红绳仔细扎好。天色渐暗,我将女儿用布带牢牢缚在胸前,她似乎预感到什么,不安地扭动着。
子时将至。柴房内阴冷刺骨,明明门窗紧闭,烛火却摇曳不定,将屋内照得影影绰绰。我将旧衣和胎发堆在门口,擦燃火折。火苗刚起,屋内陡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!
不是怀中的女儿,是来自房梁!那哭声与女儿夜啼一模一样,却更加尖锐怨毒,直往人脑髓里钻。我咬牙不理会,继续点火。衣物燃起,青烟腾升,烟雾中竟渐渐凝出一个人形——是个枯瘦如柴的女人,怀里抱着个面色青黑的婴儿。那婴儿转过头,朝我咧开嘴,嘴里没有牙,只有密密麻麻的、针尖般的黑点。
“还我……还我……”女人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,“把孩子……给我……”
我浑身颤抖,几乎握不住火折。但想起怀中的女儿,我猛地咬破指尖,将血滴向火焰。血珠落入火中,“嗤啦”一声爆开一团猩红的火花。那女人和婴儿的虚影扭曲起来,发出凄厉的尖叫,随即被火焰吞没。
我立刻转身,抱着女儿朝东疾走。夜路漆黑,山风呼啸如鬼哭。我不敢回头,耳边却不断传来各种声音:有时是女儿的哭声,有时是那女人的哀嚎,有时竟是早已死去的男人的呼唤:“阿沅,回头看看我……”
我死死咬着嘴唇,血腥味在口中弥漫。怀里的女儿忽然动了,小手抓住我的衣襟,发出模糊的音节。我低头一看,魂飞魄散——女儿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绿光,正直勾勾盯着我身后,嘴角咧开一个绝非婴儿能有的、阴森的笑。
“娘……后面……”她竟口齿清晰地吐出三个字。
我头皮炸开,几乎要回头。但最后一刻,村长“莫回头”的叮嘱在脑中炸响。我闭紧眼睛,发疯般往前跑。不知跑了多久,前方出现老槐树模糊的轮廓。我瘫坐在树下,浑身脱力,怀里的女儿已经安静下来,似乎睡着了。
等待鸡鸣的时间漫长得像一生。我紧紧搂着女儿,感受着她微弱的体温,这是唯一的真实。终于,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,嘶哑却清晰。天边泛起鱼肚白。
我踉跄着返回柴房。柴房门开着,昨夜烧衣物的地方只剩一小撮灰白的余烬,随风打着旋。屋内一切如常,房梁上的黑水渍消失了,那股甜腥味也散了。我长舒一口气,以为噩梦终于结束。
接下来三日,女儿夜啼果然止住了,每晚睡得安稳香甜。我悬着的心渐渐放下,开始盘算如何谋生。村里有户人家需要帮佣洗衣服,我接了活,每日清早将女儿托给邻家阿婆照看,自己到河边浆洗。
第三日晌午,我正捶打衣物,忽听村里传来喧哗。抬头一看,许多人朝村尾跑去,神色惊恐。我心头一沉,擦干手跟了过去。
村尾是刘木匠家,此时院外围满了人,个个面色惨白。我挤进去,只见刘木匠瘫坐在院中,怀里抱着他刚满周岁的儿子。孩子双目圆睁,面色青紫,已然没了气息。脖颈处,赫然留着几个乌黑的手指印,指印细小,分明是婴儿的手。
“夜啼郎……夜啼郎又来了!”人群中有人尖叫。
刘木匠猛地抬头,眼球布满血丝,直直瞪向我:“是你!是你把祸害引到我家来的!你家孩子不哭了,我家孩子就死了!”
我如遭雷击,连连后退:“不……不是我……”
“就是你家孩子!”刘木匠的妻子披头散发冲出来,指着我嘶吼,“我看见了!昨夜里,你家丫头趴在我家窗台上,朝屋里看!我起先以为是猫,可那眼睛……那眼睛绿油油的,根本不是人眼!”
人群骚动起来,看我的眼神充满恐惧与敌意。我百口莫辩,转身就往柴房跑。推开房门,女儿正坐在床沿,背对着我。听到声响,她缓缓转过头——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,可那双眼睛深处,一点幽绿的光芒一闪而逝。
“娘,抱。”她张开小手。
我僵在原地,不敢上前。女儿歪了歪头,笑容渐渐变了味道,变得阴冷而诡异:“娘怕我?”她声音依旧稚嫩,语气却老成得可怕,“别怕呀,我只是……帮那个小弟弟不再哭了而已。他每夜哭得多吵呀,现在多安静。”
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我声音发颤。
“我是你的女儿呀。”她咯咯笑起来,笑声在空荡的柴房里回荡,“也是他们的女儿。那些饿死的、被抛弃的、被吃掉的……所有没人要的孩子,都是我的姐妹兄弟。我们好冷,好饿,好孤单。所以我们要在一起,永远在一起。”
她跳下床,赤着脚朝我走来。每走一步,身形就模糊一分,仿佛有无数个重叠的影子在她身后摇曳。地面上,不知何时漫起一层黑水,黏稠冰冷,漫过我的脚面。
“村长说的方法,只能暂时安抚一个。”她——它们——的声音重叠交错,“可我们有很多很多呀。娘,你不是最疼孩子吗?那你也疼疼我们,好不好?把身体借给我们,让我们暖和暖和……”
黑水中伸出无数只细小苍白的手,抓向我的脚踝。我尖叫着后退,却被门槛绊倒。那些手趁机爬上我的小腿,冰冷刺骨。绝望中,我瞥见墙角那堆灰烬——昨夜烧衣物留下的。
我拼命爬过去,抓起一把灰烬,混着指尖未愈伤口的血,朝女儿——朝那东西撒去。灰烬沾身,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,身形剧烈扭曲,那些重叠的影子四散逃窜。但下一刻,更多的黑水从地底涌出,更多的细手伸出来。
“没用的……”无数个童声齐声呢喃,“这屋子底下……都是我们……整个村子底下……都是……”
我猛然想起村长的话——“三十年前,饥荒……”可三十年前,五十年前,一百年前呢?这兵荒马乱的世道,这穷乡僻壤,有多少孩子无声无息地死去,被遗弃,被牺牲?它们的怨气堆积在这片土地下,柴房不过是其中一个溢出的口子。而我的女儿,生辰极阴,成了它们最好的通道。
就在这时,村长带着几个壮汉冲了进来,手里拿着火把和铁锹。看到屋内的景象,饶是村长也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把柴房烧了!连地基一起挖开!”村长厉喝。
壮汉们犹豫着不敢上前。黑水中浮现出更多婴儿的面孔,它们齐声哭泣,声音哀戚欲绝,听得人肝肠寸断。一个年轻汉子红了眼眶:“它们……它们也是可怜的孩子……”
“可怜?”村长抢过火把,狠狠掷向黑水最浓处,“等它们占了活人的身子,你们就知道什么叫可怖了!快动手!”
火把落入黑水,竟熊熊燃烧起来,火焰是诡异的碧绿色。黑水中的婴儿面孔在火中扭曲、尖叫、融化。我的女儿——那东西的主体——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,整个柴房都在颤抖。它猛地扑向村长,身形在半空中暴涨,化作一团由无数婴孩肢体拼凑而成的巨大肉团,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。
千钧一发,我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,将女儿——将那肉团的一部分死死抱住。我能感到无数细小的手脚在我身上抓挠撕咬,冰冷的怨毒几乎冻结我的血液。但我没有松手,反而将脸贴在那团扭曲的肉块上,轻轻哼起女儿最爱听的摇篮曲。
“……月儿明,风儿静,树叶儿遮窗棂啊……”
疯狂的抓挠渐渐停了。那团肉块安静下来,无数双眼睛——有绿光的,有空洞的,有流血的——齐齐望向我。我泪流满面,继续哼唱,歌声嘶哑走调,却是我此刻唯一能给的温柔。
“睡吧,睡吧,我亲爱的宝贝……”
肉块开始软化,坍塌,变回我女儿小小的身体。她闭着眼睛,面色苍白,呼吸微弱。而那些黑水、那些细手、那些婴儿的面孔,在摇篮曲中渐渐平息,缩回地底,只留下满屋狼藉和刺骨的寒意。
村长走上前,探了探女儿的鼻息,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。“魂回来了。”他长叹一声,“但也只是暂时。这孩子的身子,已经成了‘门’。门一旦打开,就很难彻底关上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我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。
村长沉默良久,缓缓道:“离开这里。走得越远越好。去人多阳气重的地方,去寺庙道观附近住。用香火熏着,用经声养着,或许……能压一辈子。”
顿了顿,他又道:“但你要记住,从今往后,她不能再靠近任何将死之人,尤其是孩子。她的眼睛,已经能看见‘那边’的东西了。看得多了,‘门’就会松动。”
我记下了。三日后,我带着恢复如常的女儿离开了村子。我们一路往东,最终在一座大城外的尼姑庵旁赁了间小屋。我日日带女儿去庵里听经,用香灰混水给她擦身。女儿似乎完全忘记了柴房的事,又变回那个爱笑爱闹的普通孩子。
只是偶尔,在深夜里,我会惊醒,发现女儿坐起身,怔怔地望着虚空,小手在空中轻轻摆动,仿佛在跟什么人打招呼。我轻声唤她,她便转过头,朝我甜甜一笑:“娘,有个小哥哥在跟我玩捉迷藏呢。”
我毛骨悚然,却只能强作镇定,将她搂入怀中:“乖,天黑了,该睡觉了。”
她依偎着我,小声嘟囔:“小哥哥说,他好冷,想进来暖和暖和……”
我猛地捂住了她的嘴。
窗外,月色惨白。远山如墨,沉默地吞噬着一切声响。我知道,有些东西从未真正离开。它们只是潜伏在阴影里,等待着“门”再次开启的那一天。
而我能做的,只有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,在这漫长而冰冷的夜里,一遍又一遍地,哼着那首或许早已无用的摇篮曲。
直到鸡鸣。
直到天明。
直到我也化作尘埃,加入那地底无声的合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