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元年间,我及笄后便被选入永宁坊一处宅邸,不是为妾,是做“妆面人”。
坊间传闻这家的主人有怪癖,专爱收集女子面容。
领我进门的嬷嬷枯手如鹰爪,掐着我下巴端详许久,哑声道:“骨相净,是好坯子。”
宅子深得不见天日,回廊两侧挂满人面灯笼,烛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皮子,映出千百张含笑的女脸。
我的活计很简单:每日卯时初刻,到西厢房对镜梳妆。
镜是整块黄铜磨成,昏蒙蒙照不出清晰五官,只映出一团模糊的白。
妆台上摆着三只玉盒:一盒敷面白粉,腻如凝脂;一盒胭脂膏子,艳若心血;一盒黛青,气味清苦。
嬷嬷立在身后监督:“傅姑娘,妆容须得精致到每一根汗毛,主人亥时要验看。”
起初我以为主人是位有龙阳之好的郎君,或是年迈嗜奇的贵胄。
可三个月过去,我从未见过主人真容。
每晚亥时,厢房北墙会悄无声息滑开一道暗格,伸出一只戴玄色手套的手,将我那日用的妆盒取走。
次日清晨,妆盒又原样送回,粉膏丝毫未减,只是香气淡了些许。
怪事是从那年腊月开始的。
一夜我辗转难眠,子时披衣起身,隐约听见西厢有动静。
扒着门缝窥看,冷汗瞬间湿透中衣——
铜镜前坐着个女人,正用我的妆盒细细上妆。
她穿着我白日穿的衣裙,梳着我梳的发髻,侧脸与我有七分相似。
可当她转脸对镜抿胭脂时,镜中映出的,分明是我晨妆时的模样!
我捂住嘴不敢出声,那女人却忽然停住动作,脖子缓缓扭转,直直“看”向我藏身的门缝。
她脸上妆容正在融化,白粉混着胭脂往下淌,露出下面另一张脸——是上月病死的婢女小娟!
小娟死时我见过,面色青灰,口鼻流血。
可此刻镜中的她,妆容精致,两腮嫣红,嘴角甚至挂着诡异的微笑。
第二日我试探着问嬷嬷西厢夜里是否有人。
嬷嬷正在煮一锅粘稠的膏脂,头也不抬:“你看错了,那是‘面影’。”
“什么面影?”
“女子日日对镜描画,精气神便渗进妆粉里,积年累月,就成了形。”她搅动膏脂的手顿了顿,“放心,面影吃的是残妆,伤不了活人。”
我稍稍安心,可夜里噩梦愈盛。
总梦见自己坐在镜前,一笔笔将脸画成陌生人。
醒来照镜,惊恐发现眉形真的变了些,唇色也深了一分,像是梦里那双手替我修饰过。
更骇人的是,我开始忘记一些事。
先是忘记家乡小院井台有几级台阶,后来竟恍惚记不起母亲眼角有痣还是颧骨有痣。
清明那日,宅中来了位访客,是个游方的女冠,自称静玄散人。
她一见我便蹙眉,将我拉到日头下细看。
“姑娘,你面上有‘叠影’。”她指尖虚点我鼻梁,“至少三张脸叠着,最新这张底下,还压着旧的。”
我吓得摸自己的脸,皮肤光滑依旧,却莫名感到皮下有东西在微微蠕动。
静玄散人压低声音:“这宅子供着‘面魅’,专食女子容颜。你每日用的妆粉,怕是掺了前人面脂熬的油膏,用得久了,你的脸就成了她的,她的魂就占了你的舍。”
她塞给我一包朱砂粉:“今夜子时,将此粉混入胭脂,镜中妖影必现原形。切记,无论看见什么,不可应声,不可离座。”
我攥着朱砂粉,心中惊涛骇浪。
是夜亥时,那只玄手套取走妆盒后,我将朱砂粉仔细调入备用胭脂碟中。
子时将至,我端坐镜前,铜镜昏蒙如常。
当时辰钟敲响第一声,镜面忽然泛起水波般的纹路。
波纹平息后,镜中映出的不再是我——是个穿前朝衣饰的女子,面容姣好,正对镜梳髻。
她打开妆盒,拈起我调过的胭脂,往唇上点去。
朱砂触及她嘴唇的瞬间,一声凄厉尖啸贯穿耳膜!
镜中女子的脸皮如蜡般融化,露出血淋淋的肌肉与白骨,而白骨上竟又浮现出另一张脸,是小娟!小娟的脸也在融化,底下还有第三张、第四张……
无数张女子的脸在镜中堆叠、翻滚、惨叫,最后凝结成一张巨大而扁平的面孔,填满整个镜框。
那张脸的五官在不停变换,时而是垂髫少女,时而是暮年老妪,所有眼睛都死死盯着我,嘴唇开合:“还我脸来……还我脸来……”
我记着静玄散人的叮嘱,死死咬住嘴唇,浑身抖如筛糠。
镜中巨脸突然探出,扁平的面皮像块布帛朝我罩来!
千钧一发,厢房梁上坠下一串铜铃,铃声清越震耳,那张脸惨叫着缩回镜中。
嬷嬷从阴影里走出,手里提着串还在震颤的铜铃,脸色铁青:“你好大的胆子,敢用朱砂污主人的‘面池’。”
她不由分说将我拖到宅子最深处,那里有间无窗的石室。
推开门,腥甜之气扑面而来。
石室中央是个巨大的白玉池,池中盛满乳白色膏脂,正微微冒着热气。
池面漂浮着数十张完整的人面皮,眉眼俱全,随膏脂荡漾沉沉浮浮。
池边立着个身影,背对我们,长发逶地,正用玉勺缓缓搅动膏脂。
“主人,傅氏女用朱砂惊扰面池。”嬷嬷跪下禀报。
那身影缓缓转身——我呼吸骤停。
她没有脸。
脖颈之上是片光滑的空白,没有五官,没有起伏,像颗精心打磨的卵石。
空白处微微蠕动,渐渐浮现出凹凸,竟是我今日晨妆时的面容!
那张属于我的脸在她“面”上活了,眉毛轻蹙,嘴唇开合,发出我的声音:“为何伤我面池?”
我瘫软在地,语无伦次:“你……你是面魅……”
“面魅?”她——它——笑了,我的脸笑起来的样子陌生至极,“我乃‘无面仙’,这些才是魅。”
它指向池中浮沉的面皮:“她们贪恋容颜不老,自愿将脸皮献我,换三年绝色。三年后,面皮归池,她们得一副新皮囊,我食一点容颜残香,各取所需。”
它光滑的“面”上,我的五官淡去,又浮出另一张娇艳脸孔:“只是人心贪得很,得了新脸又想要旧脸,得了旧脸又想要别人的脸……这池子,便是千年来的贪念所积。”
“那小娟……”
“那小婢女?”无面仙面上换成小娟的脸,神情哀戚,“她偷用主人妆粉,想换张俏脸勾引郎君,却不知凡面入池,魂魄便系于面上。面皮用旧了,魂也就散了。”
它俯身,没有五官的脸离我只有寸许:“而你不同。你骨相极净,是百年难遇的‘素胎’。我要你的脸,做我下一张‘本面’。”
嬷嬷突然从后抱住我,枯手铁钳般箍住我双臂。
无面仙抬起手,指尖生出细密的白丝,朝我面部探来。
绝望中,我猛地想起静玄散人还说过一句话:“面魅畏真火,尤其畏女子心头血染过的真火!”
我狠命咬破舌尖,混着朱砂残粉的血喷向那团白丝。
白丝遇血,“嗤嗤”作响,腾起青烟。
无面仙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,面上我的五官瞬间扭曲融化。
趁它混乱,我挣脱嬷嬷,撞开石门往外逃。
廊上的人面灯笼全都活了,一张张脸皮挣脱灯笼纸,像飞蛾般扑向我。
我撕下裙幅裹住头脸,凭着记忆往大门冲。
身后传来无面仙层层叠叠的怒啸,无数个女子的声音在喊:“回来……你的脸……我们的脸……”
就在我即将触及门闩时,整座宅子轰然震动。
地面裂开无数缝隙,每一道缝隙里都涌出乳白的膏脂,膏脂中伸出密密麻麻的手,抓向我的脚踝。
那些手大小不一,肤色各异,却都生着纤长的指甲,涂着各色蔻丹。
我摔倒在地,数不清的手抓住我的四肢、头发、衣衫,将我往裂缝里拖。
膏脂淹没口鼻前,我看见大门被撞开,静玄散人执火把冲入,她身后竟跟着数十个戴帷帽的女子。
火把触及膏脂,顿时燃起碧绿火焰。
火焰中传来万千女子的哭嚎,那些手疯狂舞动,而后在火中蜷缩、焦黑。
无面仙从火海中升起,它此刻面上同时浮现出数百张脸孔,层层叠叠挤在一起,所有嘴巴齐张:“静玄!你毁我千年面池!”
静玄散人掷出火把,厉声道:“你这妖物,骗女子献面窃取青春,今日该偿债了!”
她身后女子纷纷摘去帷帽——
我看到了小娟,看到了嬷嬷,还看到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容。
她们的脸上都没有五官,平整如蛋壳,却齐齐“望”向无面仙。
“这些,都是被你食尽面容、魂困池中的苦主。”静玄散人咬破食指,凌空画符,“她们不要新脸,只要讨回自己的脸!”
血符印入无面仙身体,它面上那数百张脸孔同时尖叫,开始互相撕咬、吞噬。
无面仙的身体在无数脸孔的争夺中膨胀、变形,最后“砰”然炸开!
没有血肉,只有漫天纷飞的面皮碎屑,如一场惨白的大雪。
碎屑落尽,地上只剩一滩浑浊的脂水,渐渐渗入土中。
那些无面女子走到脂水边,蹲下身,用手指蘸取脂水,在自己空白的脸上轻轻描画。
眉毛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巴……她们一点点画出自己的容颜。
每画成一笔,身形便淡去一分。
待到面容完整,人也化作青烟消散。
小娟最后画完,转向我,用刚刚画出的嘴唇轻声道:“傅姐姐,谢谢你……让我们记起自己是谁。”
宅子开始崩塌,梁柱腐坏,墙垣倾颓。
静玄散人扶起我:“快走,这宅子靠面池妖力支撑,池毁则屋毁。”
逃出大门回头望时,永宁坊那处深宅已化作一片废墟,仿佛已荒废百年。
静玄散人将我安置在她修行的道观。
我惊魂未定,揽镜自照,镜中脸容熟悉又陌生。
静玄散人叹道:“你被无面仙标记过,面上叠影虽消,但‘面缘’已损。往后须得小心,莫要让旁人将你的脸画入画中,亦莫要让他人用你的妆粉。”
她赠我一盒特制的面脂:“每日净面后薄敷,可固本相。”
我在道观住了月余,面上渐觉妥帖,便辞别下山,想寻个安静处度日。
行至洛阳,赁了间临河小屋,以绣花为生。
我谨记叮嘱,从不让人画像,妆奁也时时上锁。
日子水般流过,我以为噩梦已远。
直到那年上元灯节,邻家娘子邀我同游。
灯市如昼,人潮涌动,行至一处灯楼前,我抬眼望去,浑身血液几乎冻结——
灯楼上最大的那盏走马灯,纱面上绘着数十个美人图,缓转如生。
而其中一张脸,分明是我!
不,是我在永宁坊宅中时,每日精心描绘出的那张“完美”妆容的脸!
绘者笔力极工,将我那时眉梢一粒小痣、唇峰一点珠光都画得纤毫毕现。
灯烛透过纱面,那张脸在光晕中忽明忽暗,嘴角含笑,眼波流转,栩栩如生。
我呆立当场,邻家娘子顺着我目光看去,啧啧称赞:“这画师好手艺,将这美人画得跟活了一般……咦?傅娘子,这美人倒有几分像你?”
我踉跄退后,撞到身后行人。
再定睛看时,灯上我的脸突然眨了眨眼,朝我极其缓慢地,扯出一个绝非我能做出的、妩媚入骨的笑容。
而后,那张脸的嘴唇无声开合,口型分明是:“找到你了。”
灯火辉煌中,我遍体生寒。
原来无面仙未死,它只是换了个法子,在这人间烟火里,继续收集它永恒的容颜。
而我的脸,已被它挂在了最热闹的灯市上,供千万人观赏、铭记。
每多一人看见,每多一人觉得“这美人真标致”,我的面容便离我远一分,离它近一寸。
那夜我砸了所有镜子,闭门不出。
可没有用。
三日后,我发现路过我窗前的货郎、浣衣妇、甚至孩童,都会忽然停下,盯着我的脸看上一会儿,然后露出那种怔忡的、仿佛忆起什么美好事物的恍惚笑容。
他们的眼神穿过我,在看另一张更完美、更虚幻的脸。
静玄散人留下的面脂快用完了。
最后一点脂膏抹在脸上时,我在铜盆清水的倒影里,看见自己眼角多出了一颗痣——是灯上美人图里画的那颗,我本人从未有过。
水波晃动,倒影里的我,忽然对真实的我,眨了眨眼。
我缓缓坐下,取出针线篮里的绣花绷子。
绷子上是我绣了一半的并蒂莲。
我拈起一根最细的绣花针,在烛火上灼了灼。
然后,对着清水倒影里,那颗多出来的、妖娆的痣,轻轻刺了下去。
很疼。
但疼过之后,那颗痣消失了。
水中的倒影露出惊怒的神情,那张完美的脸开始扭曲。
我平静地继续刺向眉形不对的地方,刺向唇色过艳的地方,刺向一切不属于“我”的痕迹。
每刺一下,水中倒影便淡一分,我脸上的肌肤便真实一分。
血珠沁出,混着脂粉,在脸上划出凌乱的红痕。
我成了个满面血污的疯妇模样。
可我知道,这才是我。
不完美,有瑕疵,但是真实的、只属于我的脸。
最后,水中倒影发出一声只有我能听见的啜泣,彻底消散。
水面恢复平静,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——是我,又不是任何妆饰后的我。
眉眼寻常,肤色微黄,嘴角因常紧抿而显得有些倔强。
这是我母亲的脸,是我外祖母的脸,是我血脉里传承下来的、最初的模样。
我将那盒见底的面脂挖净,厚厚敷在脸上。
然后,推开门,走入熙攘的街市。
行人看见我,先是惊诧,而后皱眉,最后漠然移开目光。
没有人再盯着我看,没有人露出恍惚的笑容。
我成了一个平凡的、甚至有些丑陋的妇人,消失在洛阳的人海里。
后来,我听说那盏美人灯在上元节后莫名自燃,烧成了一堆灰烬。
再后来,我嫁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,他不嫌我面容寻常,只道我眼神清亮。
我们有了个女儿,她生得极像我年少时,我却从不许她敷粉涂脂。
她撅嘴不满,我便在夜深人静时,将她搂在怀中,一遍遍哼唱母亲当年哄我的歌谣。
歌谣的调子很老,词也含糊。
只有一句听得清:“面是娘生骨,莫借他人手。脂粉遮得一时颜,遮不住,魂里秋。”
女儿在我怀里沉沉睡去,呼吸轻柔。
我望着窗纸上的月光,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。
皮肤粗糙,有了细纹,触感真实。
真好。
只是每逢上元夜,我还是会闭门不出。
并在所有镜子前,都蒙上一块厚厚的青布。
不是怕看见什么。
是怕有什么,透过镜子,看见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