命数清算(1 / 1)

抗战胜利前一年,我被调往重庆稽查处当会计。

处长叼着雪茄拍我肩膀:“秦明泉,你的活儿就是算清楚,一分一厘都不能错。”

他说的不是钱,是前线传回来的“战果数字”。

阵亡多少,歼敌多少,失踪多少,每天厚厚一摞报表堆在我桌上。

办公室在地下室,终日不见阳光。

唯一的光源是盏绿罩台灯,灯下打算盘时,算珠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一串串缩小的骷髅。

对桌的老会计姓胡,右眼是义眼,看人时那只玻璃眼珠不会转。

他总在子时低声念叨:“数不对,数从来就没对过。”

起初我只当他是老糊涂。

直到那晚加班核验三月战报,发现个怪事:

阵亡名单和抚恤金发放名单,差了三十二个人。

不是漏发,是那三十二个名字,在阵亡册上被红笔圈出,旁边批着“待清算”。

我问胡会计什么意思。

他那只义眼在灯下反着诡异的光:“就是还没‘算清楚’。”

“人都死了,还有什么算不清?”

他嘴角抽了抽:“死人不用算,要算的是他们身上带的‘数’。”

我不懂,直到当夜梦见那三十二个名字。

梦里他们排着队,每个胸口都贴着张黄纸,纸上不是名字,是一串串数字:

有的七位,有的九位,最长的一串竟有二十三位。

最后一个兵回头看我,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张写着“0417”的纸。

他喉咙里滚出算珠碰撞的嗒嗒声:“秦会计,该清我的账了。”

惊醒时凌晨三点,桌上台灯还亮着。

灯光把算盘的影子投在对面墙上,那些影子算珠竟然在自己上下移动!

啪嗒,啪嗒,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拨弄。

更骇人的是,随着算珠移动,墙皮开始剥落,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数字——全是手写的,一层盖一层,最早的字迹已泛黄。

我吓得连退几步,撞翻椅子。

胡会计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,端着杯浓茶:“看见了?这屋子吃过太多数,撑着了。”

“什么……什么意思?”

“每个兵身上都背着数。”他啜了口茶,“生辰是数,入伍编号是数,杀敌数是数,中弹数也是数。这些数加加减减,就是他的‘命数’。命数尽了,人才算真死。”

他指向墙壁:“那些没清算的,数还在这屋里飘着,找替身呢。”

话音未落,墙上一串数字“0417”突然渗出血,顺着墙面流下,在地面汇成个人形。

人形扭动着站起,轮廓越来越清晰——正是我梦里那个无脸的兵!

胡会计叹口气,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铜算盘。

他单手飞快拨动算珠,嘴里念念有词:“丁卯年三月十七生,乙酉年入伍,杀敌四,中弹一,阵亡时二十一岁零七个月……”

随着他计算,那人形渐渐淡去,最后化作一滩墨水般的黑渍。

“清了。”胡会计收起铜算盘,“现在他真死了。”

我浑身发冷:“你刚才……在算什么?”

“算他欠天地的数。”胡会计那只义眼盯着我,“人生下来就欠着一笔数,活着就是还债。杀敌是减债,中弹是加债,时辰到了,数归零,魂魄才能散。”

他拉开抽屉,里面是上百个拇指大的小木牌,每个牌子上刻着名字和数字。

“这是我的活儿。”他声音空洞,“帮死人清账,帮活人……躲债。”

第二天我偷偷查了档案室。

“数术稽核”在民国初年就设立了,最初是税务部门的分支,后来独立出来,专算“人命账”。

抗战爆发后,这个科室的权力急剧膨胀,因为前线每天产生海量的“数”,需要专门的人“平账”。

平不了的账,就成了“呆账”——那些数字会一直游荡,直到找到新的宿主。

最可怕的卷宗是一九三九年的南京档案。

三十万人的数一夜之间涌进系统,整个科室疯了一半。

活下来的会计们想出个法子:把数字“打包”封存,植入活人体内,让活人用余生慢慢“稀释”。

那些被植入的人叫“数囊”,多数在一年内崩溃自杀,死后数字又会逸出,寻找下一个容器。

合上卷宗时,我发现最后一页粘着根头发。

不是别人的,是我自己的,发梢还带着头皮屑。

有人在我查档案时,悄无声息站在我身后。

处长办公室烟雾缭绕。

他递给我一支雪茄:“明泉啊,胡会计年纪大了,该退了。他的活儿,你接。”

不是商量,是命令。

我喉咙发干:“处长,我不懂那些数术……”

“你懂。”他拉开抽屉,推过来一份泛黄的出生证明,“秦明泉,民国六年四月十七日子时生,对不对?”

正是我梦里那个兵的数字!

“你是‘数囊之子’。”处长吐出口烟圈,“你娘怀你时,肚子里被植入了一个团的呆账。你出生那天,前线正好有个团全军覆没,数全清了——因为转移到了你身上。”

我瘫在椅子上,摸着自己腹部,皮肤下似乎真的有东西在蠕动。

处长继续:“胡会计是你生父。当年他为了平南京的账,把数字封进了怀孕的妻子体内。你娘生你时大出血死了,但你活了下来,成了最完美的数囊。”

所以胡会计那只义眼,是算数算瞎的。

所以他看我的眼神,永远带着愧疚和恐惧。

我不是他儿子,我是他造的孽。

当晚我没回宿舍,在地下室待到子时。

胡会计果然来了,端着那杯永远喝不完的浓茶。

“你都知道了。”他声音沙哑,“我对不起你娘,也对不起你。”

“怎么把数取出来?”

“取不出。”他惨笑,“数已经和你的命长在一起了。你每活一天,就消化一点。等你死那天,数就清了。”

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札,纸页脆得一碰就碎。

“这是我的笔记,怎么算数,怎么平账,怎么写阴。你看完,就能接我的班。”

我翻开第一页,上面是血写的八字:“数无善恶,人有盈亏。盈亏不平,厉鬼生焉。”

就在这时,警报响了。

不是防空警报,是地下室独有的尖啸——呆账爆发了!

我们冲进主计室,看见墙壁在渗血。

不是血,是红色的数字,像蝌蚪一样从墙缝里游出,在空中扭结成串。

这些数字串又互相缠绕,渐渐形成人形,一个,两个,三个……转眼就站满了半个房间。

它们都没有脸,身体由流动的数字组成,胸腔里搏动着一颗发光的算珠。

胡会计脸色煞白:“是南京的账……它们闻到你了……”

数字人同时转头,空洞的“脸”对准我。

最前面那个胸腔里的算珠突然炸开,迸出个声音:“秦——明——泉——”

是我母亲的声音!

数字人们扑上来,不是攻击,是拥抱。

它们融入我的身体,每一串数字钻进皮肤,就在我脑海里炸开一段记忆:

刺刀捅进肚子的剧痛,战壕里腐烂的臭味,临死前看见的最后一片天空……

三十万人的死亡,瞬间灌进我的脑子!

我惨叫,七窍流血。

胡会计拼命拨动铜算盘,但算珠一颗接一颗炸裂。

“太多了!平不了!”他口喷鲜血,“明泉,逃!去档案库最底层!那里有总账本!”

我连滚带爬冲进档案库,数字人在身后紧追。

它们的身体穿过铁架,纸页,像没有实体的鬼魂,但碰到我的瞬间又凝成实体,撕扯我的皮肉。

到最底层时,我已成血人。

那里没有档案架,只有个巨大的水池。

池水是墨黑色的,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小木牌,正是胡会计抽屉里那种。

池中央立着个石碑,碑上刻着:“民国万民命数总账”。

我涉水走向石碑,池水冰冷刺骨。

水下有东西在摸我的腿,不是手,是成串的数字,像水草般缠绕。

碰到石碑的瞬间,所有记忆突然贯通。

这不是什么玄学。

是科学,最残忍的那种科学。

民国初年,某个数学家发现人类意识本质上是生物电信号,这些信号可以用数字编码。

他进一步发现,强烈情感产生的信号具有“传染性”——尤其死亡瞬间的信号,会在空间残留,干扰其他生物电。

所谓“呆账”,就是过量死亡信号聚集形成的能量团。

“数囊”是活的缓冲器,用自身的生物电场慢慢稀释这些信号。

胡会计的算盘,其实是种原始的解码器,通过计算死亡信号的数学特征,找到反相频率,中和它们。

但南京那三十万人的信号太强了,强到无法中和。

所以他们想了个更毒的法子:把这些信号注入新生儿体内,让孩子从出生就开始“消化”。

我就是那个孩子。

我摸向石碑背面,那里刻着终极真相:

“数可转生,生可负数。负至极限,则数成人,人成数,轮回不止。”

意思是当一个人体内的死亡信号累积到阈值,他就会变成纯粹的信号体——就是那些数字人。

而数字人需要寻找新的宿主,把信号传下去。

所以这不是平账,是传销式的诅咒。

每一代数囊消化一点,再把剩余的传给下一代。

胡会计传给了我,我将来要传给我的孩子。

数字人们已围住水池,它们不再攻击,而是跪了下来。

三十万个声音重叠:“主人……带我们……回家……”

它们的“脸”开始变化,浮现出五官——全是我!

不同年龄的我,婴儿,孩童,少年,青年……

原来每一串数字消化后,就会变成我的一段寿命。

我已经活了多少次?死了多少次?

池水开始沸腾,水底的木牌一个个炸裂。

每炸一个,就有一个数字人消散,同时我脑海里多一段完整的人生记忆:

有个叫王二狗的铁匠,死在南京街头,最后一念是想吃碗阳春面。

有个叫赵秀珍的女学生,被刺刀挑死前,在背李清照的词。

三十万段人生,三十万次死亡,全在我脑子里重演。

我抱着头嘶吼,感觉脑袋要炸开。

胡会计踉跄着冲进来,手里拿着把锈迹斑斑的铜刀。

“明泉!只有一个办法能终结!”他老泪纵横,“总账本……就是石碑……毁了它,所有数字都会瞬间释放……但宿主会……”

“会怎样?”

“会被三十万人的死亡同时‘杀死’三百次。”他举起刀,“但你的意识会留在信号里,永远……永远重复那些死亡。”

我抢过铜刀:“那就来吧。”

不是勇敢,是受够了。

每天夜里梦见陌生人死去,每天感觉自己体内有东西在啃食灵魂,每天看着胡会计那只义眼里的愧疚。

刀刺进石碑的瞬间,时间静止了。

所有数字人化作流光,涌进我的身体。

这一次不是记忆,是真实的感知:

三十万次刺穿,三十万次窒息,三十万次鲜血流尽的感觉,在同一秒发生。

我以为我会疯。

但没有。

我在那无限痛苦中,摸到了某个边界——死亡的次数太多了,多到“死亡”本身失去了意义。

就像反复背诵一个字,最后字只剩下形状,没有含义。

再睁开眼时,我还在水池里。

池水清澈见底,木牌全消失了。

石碑碎成一地粉末,粉末上跳动着细小的电火花。

胡会计跪在池边,已经断气,嘴角却带着笑。

我爬出水池,身体轻盈得可怕。

照镜子,脸还是我的脸,但眼睛里没有了瞳孔,只有两串不断滚动的数字:

左眼是,右眼是。

回到地上,处长看见我,雪茄掉在地上。

“你……你把总账毁了?”

“平了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像三十万人齐声说话,“所有账都平了。”

他瘫坐在椅子上,喃喃:“那以后……前线下来的数……”

“我来算。”

我拿起胡会计的铜算盘,手指刚碰到算珠,整个算盘就化作了灰。

我不需要算盘了。

数字就在我眼睛里,在我呼吸里,在我每一次心跳里。

从那天起,稽查处多了一条新规:

所有战报直接送我办公室,不再经过第二人。

我独自坐在绿罩台灯下,看着那些阵亡数字,只需要眨一下眼,数字就会从纸上飘起,钻进我的左眼。

每吸收一串,右眼的数字就减少一个。

等右眼归零,我就彻底变成“它们”了。

昨天是最后一批。

右眼的数字跳到了“1”。

我走到窗前,看着重庆的雾,等最后一个该来的人。

敲门声响起。

进来的是个新兵,娃娃脸,手里捏着阵亡通知书,声音发抖:“秦、秦长官,我哥他……”

我看着他,左眼的数字开始滚动,显示出他的全部命数:

生于1925年3月8日,卒于1945年8月15日,杀敌零,中弹数……三十七。

他会死在胜利那天,被溃逃的日军乱枪打成筛子。

“回去吧。”我轻声说,“你哥的账,清了。”

新兵茫然退出去,他永远不会知道,刚才他身上的“死数”已经被我抽走。

他会活到九十岁,儿孙满堂,寿终正寝。

而我的右眼,数字归零了。

视线开始模糊,最后的画面是左眼里那串日期:。

那是我的死期。

不,是重生期。

当最后一丝人类意识消散,三十万人的信号会完全融合,诞生出一个新的东西——

不是人,不是鬼,是无数死亡凝聚成的集体意识。

它会代替我,继续坐在这间办公室,清算这个国家的每一笔血债。

窗外传来欢呼,日本投降了。

我坐在黑暗里,感觉到皮肤下最后一点温度流逝。

手指碰到桌面的灰尘,画了个圈。

圈里自动浮现出明天的日期。

战争结束了。

但我的战争,才刚刚开始。

永永远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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