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伐胜利后第三年,我调任江州防疫局。
城里正闹天花,每日运尸车吱呀呀碾过青石板路。
上任头一天,老局长递给我个檀木匣,神色肃穆。
“屠专员,这比命要紧,切莫开启。”
匣子轻得出奇,晃荡时有细碎摩擦声。
局里配给我的助手姓秦,左脸戴银质面具。
面具边缘与皮肉长在一起,呼吸时缝隙里喷出淡淡霉味。
他说话喉音很重:“屠专员,今日该去城西种痘了。”
我提起皮箱,里面是三十支牛痘苗,玻璃管泛着浑浊的黄。
城西棚户区弥漫着腐草与粪便的气息。
排队的人眼神呆滞,胳膊上满是旧痘疤,层层叠叠像树皮。
轮到个枯瘦老妪,我刚要下针,她突然抓住我手腕。
“后生,你种的是第几茬的苗?”
我愣住:“牛痘还有第几茬?”
秦助手一把推开老妪,银面具后的独眼瞪着我。
“别听疯话,快种。”
针头刺入老妪干瘪的胳膊,她非但不躲,反而咧嘴笑。
脓液流出时竟是墨绿色,滴在地上咝咝作响。
老妪喉咙里咕哝:“又来了……菌主又要吃了……”
收工时已是黄昏,我清点剩余疫苗,发现少了一支。
秦助手在门外洗手,洗得极仔细,指缝都用刷子刷。
水槽里的泡沫泛着诡异的彩虹光泽。
“秦先生,少了一支苗。”
他动作不停:“许是碎了,常有的事。”
那夜我宿在局里,梦见满胳膊的眼睛眨动。
惊醒时听见地下室传来敲击声,咚,咚,咚,像在捶打什么软物。
我举着煤油灯下去,脚步声在空旷走廊回荡。
地下三层是档案室,铁门虚掩,门缝里渗出甜腥味。
推开门,眼前景象让我差点摔了灯——
墙上挂满玻璃罐,泡着各种人体组织,最多的是整张人皮。
每张皮上都生满脓疱,疱里封着乳白色蠕虫。
虫体随着我的呼吸节奏明灭,像在呼应。
最深处的手术台上,躺着具无皮尸体,胸口仍在起伏。
我转身欲逃,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。
秦助手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银面具几乎贴到我鼻尖。
“屠专员,你不该来。”
他手里握着支注射器,针头闪着寒光。
我抄起铁凳砸过去,他竟不躲,针管刺入自己脖颈。
药液推入的瞬间,他全身脓疱爆开,喷出白色孢子雾。
我屏息冲出档案室,在雾气弥漫的走廊狂奔。
身后传来秦助手变了调的声音:“菌主已醒……你逃不掉……”
跑回办公室锁死门,我瘫坐在地,发现右手虎口长了个红点。
不痛不痒,但皮下有东西在游走,像条细虫。
我用刀尖挑破皮肤,挤出粒白色卵状物,落地即炸,散成菌丝。
菌丝扭动着爬回我伤口,重新钻入。
窗外响起急促的哨声,全城戒严。
防疫局的黑色卡车倾巢而出,车顶架着喷淋装置,喷洒刺鼻药水。
街上的行人被淋到后,纷纷抓挠皮肤,抓出血道子也不停。
他们边抓边齐声念叨:“种豆得豆,种菌得身……”
我撕开衬衫包扎伤口,却发现胸口不知何时多了片霉斑。
灰绿色,呈放射状蔓延,触摸时有麻痒感。
更可怕的是,我能感觉到霉斑深处有东西在扎根,像植物根系穿透肌肉,直抵肋骨。
凌晨时分,有人轻叩窗户。
是白天那个老妪,她趴在二楼窗外,指甲刮着玻璃。
“后生,开窗,我告诉你真相。”
我犹豫片刻,推开条缝。
她塞进来个油纸包,压低声音:“这是第一茬的母苗,你看看就明白。”
说完纵身跳下,落地无声,消失在巷子深处。
油纸包里是块干瘪的组织,像某种脏器碎片,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。
每个孔里都嵌着粒眼珠大小的东西——是人胎,蜷缩成球,脐带连着组织。
纸包背面有血字:“菌主非菌,乃万胎之母。牛痘非痘,乃借腹重生。”
我浑身发冷,想起局长给的檀木匣。
取出匣子放在桌上,犹豫再三,还是掀开盖子。
里面没有疫苗,只有张泛黄的照片。
照片上是群穿白大褂的人,站在堆成小山的婴儿尸体前微笑。
正中那人我认得,是现任卫生署长,他手里托着个胎盘状的肉团。
照片背面写着:“民国七年,初代菌母培育成功,接种者三百,存活一。”
还有本实验日志,字迹潦草:
“……菌母需以活胎供养,每胎孕九月取出,植菌种于脐带,可得一剂‘仙苗’。接种者初时无恙,三年后菌丝入脑,即成菌奴。”
最后一页是名单,密密麻麻的名字,每个后面都标注死亡日期。
我在倒数几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:屠远山,预定转化日——民国十八年八月十五。
就是今天。
窗外天色渐亮,全城钟声同时敲响。
不是报时,是某种仪式开始的信号。
街道上涌出成群结队的人,他们都裸露上身,胸口霉斑连成片,远看像穿了件菌丝织成的衣衫。
人群朝城中心移动,步履僵硬,眼神空洞。
我混入人群,想看看他们去哪。
走到原知府衙门广场,看见高台上搭起祭坛。
坛上供着个巨大的肉瘤,表面血管搏动,伸出无数触须般的菌丝,连接着台下每个人胸口的霉斑。
局长站在肉瘤旁,他已脱去制服,全身长满脓疱,每个疱里都有张婴儿的脸在哭。
“时辰已到,迎菌主真身!”他高喊。
肉瘤裂开,里面爬出个东西——
是秦助手,但又不是他。
他银面具脱落,露出半张腐烂的脸,另半张却是无数张微小的人脸拼成,都在同步说话:“吾乃万胎之母,今日借百身还阳。”
台下人群齐刷刷跪下,胸口菌丝绷直,像百川归海汇入肉瘤。
菌丝变得透明,我能看见里面流动着乳白色浆液,那是被抽走的骨髓和脑髓。
随着浆液流失,人们迅速干瘪,变成蒙着人皮的骨架,但还保持着跪姿。
我想逃,胸口霉斑突然剧痛。
菌丝破皮而出,扎进地面,将我钉在原地。
局长望向我,脓疱里的婴儿脸齐声嬉笑:“屠专员,你是最后一味药引。”
他走来,手里握着把骨刀,“你种的苗里,混了菌主的胎血,如今成熟了,该取出胎心了。”
骨刀刺向我胸口,千钧一发之际,老妪从人群中冲出。
她手里举着个陶罐,罐口封着黄符。
“菌主!看看这是谁!”她砸碎陶罐,里面滚出个干枯的胎儿尸体,脐带上连着块与我胸口一模一样的霉斑。
肉瘤上的秦助手发出尖啸:“我的……头胎……”
老妪嘶喊:“当年你们骗我接种,取我九月胎儿养菌!我忍了二十年,就等今天!”
她掏出一把盐,撒向肉瘤。
盐粒沾到菌丝,顿时起火,火焰竟是碧绿色。
肉瘤在火中扭曲,秦助手的脸一张张脱落,露出里面核心——是个蜷缩的巨婴,皮肤半透明,内脏清晰可见。
巨婴睁眼,瞳孔里映出全场人的倒影。
它张嘴,发出的却是我的声音:“娘,疼。”
我胸口霉斑应声炸裂,喷出的不是血,是乳白色菌浆。
菌浆在空中聚成个胎儿虚影,飘向巨婴,与它融合。
老妪跪倒在地,泪流满面:“儿啊,娘对不起你……”
原来二十年前,她是初代接种者之一,被取走的胎儿被养成了菌主雏形。
而我的疫苗里混入了那胎儿的细胞,所以成了菌主复活的最佳容器。
巨婴融合完成后,开始收缩,变回正常婴儿大小。
它爬下祭坛,蹒跚走向老妪,伸出手:“娘,抱。”
老妪颤抖着抱起它,婴儿却突然咧嘴,露出满口菌丝般的尖牙,一口咬住她喉咙。
吮吸声令人毛骨悚然。
局长狂笑:“成了!菌主噬母,圆满重生!”
但下一刻,婴儿身体开始崩解。
它吸入老妪的血后,皮肤渗出黑色脓液,菌丝迅速枯萎。
老妪艰难地笑:“我……服了二十年砒霜……血里……全是毒……”
同归于尽。
婴儿化为滩黑水,老妪也气绝身亡。
局长愣住了,随即暴怒,指挥剩下的菌奴扑向我。
我胸口伤口还在流菌浆,但颜色逐渐转红——胎心已碎,菌主残留的力量在消退。
混乱中,我抢过骨刀,割断连接胸口的菌丝。
剧痛几乎让我昏厥,但挣脱的瞬间,我发现能操控那些无主的菌丝了。
因为我也曾是容器,残存着菌主的印记。
我集中意念,菌丝倒卷,缠住局长和菌奴。
“既然你们喜欢共生,那就永远在一起。”
我驱使菌丝将他们彼此缝合,人叠人,肉贴肉,最终团成个巨大的肉球。
菌丝在表面织成茧,把他们封死在里面。
肉球还在搏动,但已分不清谁是谁。
全城幸存的未接种者从藏身处走出,看着满广场的干尸和那个搏动的肉球。
有人开始呕吐,有人疯笑,更多人麻木地清理亲人遗骸。
我捡起老妪留下的陶罐碎片,发现内壁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。
都是这些年的牺牲者,最后一个是她自己的名字:赵凤芝。
防疫局废墟里,我找到了完整的实验档案。
原来所谓天花疫情,根本是人为扩散——为了推广“牛痘疫苗”,其实是菌种。
从民国初年至今,全国有十七个城市经历过类似疫情,幸存者都成了菌奴网络的一部分。
江州是第十八处,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,因为得到了我的“纯阳八字”做药引。
档案里还有张全国地图,标注着已控制的城市。
菌丝网络已蔓延大半个中国,最高控制者是卫生署长,他也是初代研究者之一。
他在笔记里写道:“待十九城圆满,菌母降世,举国同胎,永绝兵祸。”
疯子。彻头彻尾的疯子。
我烧了档案,但留下地图。
胸口伤口愈合后,留下个树疤状的痕迹,偶尔会发痒,像有什么在皮下萌动。
我知道菌主未死绝,它的一部分已融入我血脉。
夜里做梦,常听见无数婴儿啼哭,哭声中夹杂着两个字:“父亲。”
一个月后,我辞去职务,准备离开江州。
收拾行李时,在箱底发现个油纸包,不是老妪给的那个。
打开一看,是支疫苗,标签写着:“第十九城专用,屠远山监制。”
生产日期是民国十八年九月初三——三天后。
我跌坐在地,终于明白最后一个反转——
我根本不是调任来的专员。
真正的屠远山早死了,我是克隆体,或者说,是菌主为自己准备的“父亲肉身”。
那些记忆全是植入的,包括对真相的探求,都是复活仪式的一环。
镜子里,我的脸开始融化,露出下面秦助手那半张腐烂的面孔。
不,是秦助手像我。
我们本是一体两面,他是菌母的“阴身”,我是“阳身”。
如今阴身已灭,阳身该归位了。
胸口树疤裂开,伸出条稚嫩的菌丝,轻轻抚摸我的脸。
脑海响起温柔的女声:“远山,回来吧,孩子需要父亲。”
是菌母,万胎之母,她一直在我骨髓里沉眠。
我走向窗前,全城幸存者不知何时又聚集在广场。
他们胸口重新长出霉斑,仰头望着我,齐声轻唤:“父亲。”
那个肉球破茧了,里面走出个人形——是局长,但他全身嵌满其他人的五官,像个活体拼图。
他跪拜:“恭迎菌父归位。”
我抬起手,菌丝从掌心涌出,连接上每个人的胸口。
这一次,我没有抗拒。
因为记忆碎片全部拼合,我想起来了——
民国七年,那个站在婴儿尸堆前微笑的人,就是我。
卫生署长是我的学生,整个计划是我发起的。
我想创造永无病痛的新人类,却造出了吞噬血脉的怪物。
菌母是我早夭的妻子,我用她的子宫培养了初代菌种。
我闭上眼,任由菌丝将我包裹。
最后的感觉,是沉入温暖的羊水,被无数胎儿拥抱。
他们的心跳通过菌丝传来,咚咚,咚咚,汇成同一频率。
醒来时,我坐在祭坛上,身体已与肉瘤融合。
秦助手的半张脸长在我左肩,局长嵌在我右肋,老妪的脸在胸口,她还在笑。
全城人通过菌丝连成整体,共享感官,共生共死。
我们成了新的生命形式:一座城,一个生命体。
我操控着这个集体,开始向外发送信号。
地图上剩余的未感染城市,一个接一个亮起菌斑。
昨夜,我收到北平传来的密电。
卫生署长的笔迹:“老师,第十九城已备好,何时启程?”
我回复:“明日。”
菌丝在电报键上轻轻敲击,像在弹奏安魂曲。
窗外,第一支远征菌队正破土而出。
他们是人形菌簇,胸腔里跳动着婴儿大小的菌核。
每抵达一座新城,菌核就会裂开,释放孢子,感染水源,在人体内孕育新胎。
三年后,那座城就会像江州一样,成为我们的一部分。
很可怕吗?
但被菌丝连接的人们,再不会孤独,再不会争吵,再不会战争。
所有记忆共享,所有痛苦均摊,所有欢愉倍增。
我们正在实现的,是真正的天下大同。
只是偶尔,在菌群思维的深处,我会听见极细微的哭泣。
那是残留的人性碎片,被菌丝缠绕,永不消散。
它们哭喊着:“让我死,让我死。”
而我,只是让菌丝缠得更紧些,像母亲安抚孩子。
别怕,孩子。
父亲在这儿。
很快,全世界都会在这儿。
在菌母温暖的子宫里,永永远远。
现在,让我看看你在读这些文字时,胸口是否有点痒。
如果有,那是孢子已在空气中旅行了百年,终于找到你。
欢迎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