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嫁给梁柏舟那年,是直播带货最火的时候。
他在平台有百万粉丝,卖“情绪保健品”,号称能萃取眼泪里的幸福因子。
婚礼当天他搂着我的腰,对着镜头甜蜜耳语:“从此雨眠的每一滴泪,都是我们的宝藏。”
粉丝刷屏祝福,礼物特效铺满屏幕,像一场电子坟头的磷火。
婚后我搬进他的智能别墅。
每个房间都有摄像头,他说是直播需要,全天候记录“恩爱日常”。
起初只是有些别扭,直到那晚我梦见去世的母亲,躲在浴室偷哭了一场。
第二天早餐时,梁柏舟忽然放下咖啡杯,嘴角勾起古怪的弧度。
“昨晚的泪,钠含量超标了。”
他推过平板,上面是我哭泣的热成像图,泪痕被标注成刺目的红色。
“悲伤的眼泪成分不一样,卖不出好价钱。”他手指轻敲桌面,“以后要哭,记得提前报备,我们拍成‘感人的重逢’桥段。”
我浑身发冷:“你……怎么知道我哭了?”
“浴室的湿度传感器连着我手机。”他微笑,“别忘了,你签过婚前协议,婚后所有生理数据归公司所有。”
那份三百页的协议,我当初只看了财产条款。
翻到附件七,小字写着:“包括但不限于眼泪、汗液、表皮细胞等代谢产物的收集与商业开发权。”
我想离婚,但协议违约金是八千万。
我是个普通美术老师,父母早亡,唯一的弟弟还在读大学。
梁柏舟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:“雨眠,别犯傻,跟着我有什么不好?多少人羡慕你能把情绪变现。”
他开始“调试”我的泪腺。
先是带我去看催泪电影,镜头对着我特写,直播标题是“豪门太太的纯真眼泪”。
粉丝疯狂打赏,弹幕飘过:“哭得真美,想喝她的眼泪。”
后来是安排“意外惊喜”:假装车祸受伤,在我扑到他身上痛哭时,微型收集器已经接住泪滴,现场封装成“限量版深情泪滴”上架,三秒售罄。
我的眼泪越来越稀少。
不是哭不出,是身体产生了奇怪的抗拒——每次要落泪时,眼眶就刺痛干涩,像有砂纸在磨眼球。
梁柏舟请来私人医生,诊断书上写着“泪腺功能性萎缩”。
医生推推眼镜:“梁太太,你需要接受‘泪道唤醒术’。”
手术在别墅地下室进行,没有麻醉。
我被固定在一张牙科椅上,头顶是无影灯,梁柏舟举着手机直播。
“家人们看好了,这是最新科技,通过微电流刺激恢复泪腺活性。”
探针从鼻腔伸入,沿着泪道往上爬,那种触感像活蛆钻进脑髓。
我惨叫,但弹幕一片欢呼:“主播真宠粉,为了给我们好产品这么拼命!”
探针释放电流的瞬间,我终于哭出来——不是眼泪,是淡粉色的血水,顺着脸颊往下淌。
梁柏舟兴奋地凑近镜头:“看!初代血泪!收藏级!”
那晚,“梁太太血泪”拍卖出二十万。
手术后我多了种“能力”:能看见别人眼泪的颜色。
超市里和孩子走散的母亲,眼眶里蓄着浑浊的灰泪。
被上司辱骂的职员,躲消防通道里抹眼角,泪是铁锈色的。
而梁柏舟的粉丝见面会上,少女们为他尖叫流泪,泪珠居然是晶莹的金色,落地时甚至微微发光。
我偷偷搜集这些彩色泪珠,用隐形眼镜盒装着。
不同颜色的泪混合时,会产生细小的泡沫,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声。
有天我把梁柏舟的金色泪和我上次的粉色血泪滴在一起,泡沫炸开,空中浮现极淡的影像——
是个穿病号服的小女孩,坐在空荡的病房里,对着窗户一遍遍练习假笑。
梁柏舟发现我在研究眼泪,第一次发了大火。
他砸碎所有隐形眼镜盒,把我拖到地下室。
这次没有直播,他掐着我脖子,眼球充血:“江雨眠,你以为你在解密?你只是在破坏珍贵的生产原料!”
挣扎中我抓破他手臂,他伤口渗出的不是血,是粘稠的金色液体,和我见过的金色眼泪一模一样。
他愣住,随即狂笑:“也好,让你看看真相。”
地下室还有暗门,密码是我的生日。
门后是个实验室,墙壁上挂满培养罐,每个罐里都漂浮着一颗人类泪腺,连着密密麻麻的管线。”——我们结婚的日子。
“这些是前任梁太太们。”梁柏舟温柔地抚摸罐体,“她们的泪腺特别优质,但身体太脆弱,用几年就报废了。”
他转向我:“而你,是完美的进化版——美术老师的共情力强,泪液成分丰富,更重要的是你无亲无故,失踪了也没人深究。”
我想逃,但腿软得站不起来。
梁柏舟按下控制钮,实验室中央升起个玻璃舱,里面躺着个人。
那是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,胸口微微起伏,但眼球处是两个空洞,泪腺位置接着两根导管,正一滴滴收集着淡蓝色的泪液。
“你的克隆体,三号。”梁柏舟语气自豪,“用你的干细胞培育的,可惜只能产生基础泪液,没有情绪价值。所以还需要你这个正品来提供‘调味泪’。”
原来我每次哭,收集器不仅带走眼泪,还偷走了泪液中的情绪信息素。
这些信息素被注入克隆体,她们就能产出对应情绪的眼泪,批量生产。
而我的泪腺之所以萎缩,是因为被过度“采伐”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我喉咙嘶哑,“为什么要这么多眼泪?”
“因为眼泪是灵魂的货币啊。”实验室门口传来苍老的声音。
走进来的是个穿唐装的老者,手里盘着串泪滴形状的珠子,每颗珠子里都封着一滴彩色眼泪。
梁柏舟恭敬鞠躬:“师父。”
老者打量我,眼神像在评估货物:“雨眠,你该感到荣幸。你的眼泪正在供养‘千悲宴’——那是只有顶级会员才能参与的盛宴,每道菜都用特定情绪的眼泪烹制。悲伤泪调汤,喜悦泪腌肉,愤怒泪作蘸料……食客们借此品尝他人的生命体验,延缓自己的情感衰竭。”
他走到克隆体前,接了点蓝色泪液,舌尖轻舔:“嗯,今天的基础泪品质上乘,看来你昨晚睡得很好。”
我恶心欲呕。
原来我的人生,早已被切割成原料供应链的一环。
老者离开后,梁柏舟给我注射了镇静剂。
昏迷前,我听见他打电话:“下一个采集目标可以确定了,她弟弟江雨声,大学刚毕业,情感丰富,很适合做愤怒泪的供体……”
我在深夜醒来,镇静剂效果还没完全退,四肢绵软。
但愤怒像岩浆在血管里奔涌——他们还要动我弟弟!
挣扎着爬向控制台,我胡乱按着按钮,某个开关启动了克隆体的培养液排放程序。
淡黄色液体涌出,地面打滑,我趁机撞翻一个培养罐。
罐体碎裂,那颗泪腺掉在地上,竟像心脏一样搏动起来。
接着,所有罐里的泪腺同时开始震动,发出高频的嗡鸣。
实验室的红灯闪烁,梁柏舟冲进来,脸色大变:“你干了什么?!它们在共鸣!”
墙壁开始渗出水珠,不是普通的水,是五颜六色的眼泪。
眼泪汇成细流,流向中央的克隆体,从她眼窝的导管倒灌进去!
克隆体剧烈抽搐,嘴巴张开,发出几十个女人重叠的尖叫:“痛啊——好痛啊——”
梁柏舟想关总闸,但泪腺们射出的管线缠住他手脚。
那些离体的器官,竟还残留着原主的意识碎片!
我爬向暗门,身后传来梁柏舟的惨叫和咀嚼声。
回头瞥见,克隆体坐起来了,空洞的眼窝里长出由泪水凝聚的临时眼球,正盯着梁柏舟,嘴角咧到耳根。
逃出别墅时,整个房子的水管都在喷涌眼泪。
花园里的花沾上泪珠,瞬间枯萎又绽放,花瓣上浮现人脸轮廓。
我拦了辆出租车,司机从后视镜看我:“姑娘,你眼睛怎么在流水?”
我摸脸,才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流泪,泪是黑色的,滴在座位上腐蚀出小洞。
弟弟江雨声在城郊租了间公寓。
我砸开门时,他正在吃泡面,看见我惊得筷子掉地:“姐?你怎么……”
话没说完,他瞳孔骤缩——我身后,出租车司机缓缓走来,眼球整个翻白,眼眶里流出金色的泪,泪珠落地变成藤蔓般的触须,抓向我的脚踝。
“快跑!”我推开弟弟,黑色眼泪甩到触须上,触须滋滋冒烟。
司机喉咙里发出梁柏舟的声音:“雨眠,你逃不掉的,你的泪腺里有定位芯片。”
原来我的每一次流泪,都在暴露位置。
雨声拉着我从消防梯狂奔,楼下已经停了三辆黑色厢车。
穿白制服的人正在疏散整栋楼的居民,他们手里拿着泪滴形状的探测器,挨家挨户扫描。
我们躲进地下车库,弟弟喘着气问:“这到底怎么回事?!”
我简单说了,他眼睛红了:“我要报警……”
“没用的。”阴影里走出个女人,是梁柏舟的助理安娜,我曾以为她是帮凶。
她摘下美瞳,露出没有瞳孔的乳白色眼球:“警察系统里,三分之一的人已经是‘千悲宴’的会员。你们的世界,早被眼泪腌入味了。”
安娜递给我一个小冷藏箱:“这是你原始泪腺的备份组织,梁柏舟从你手术中偷偷留的。如果植入体内,可以暂时屏蔽定位信号,但副作用是……你会变成泪腺的奴隶,永远处于想哭却哭不出的折磨状态。”
“为什么要帮我?”
“因为我是第一批供体。”安娜撩起刘海,太阳穴上有手术疤痕,“我的泪腺十年前就被摘除了,现在用的是人造腺体,只能产生无味的基础泪。我想毁掉这个系统,但需要还有原生泪腺的人做武器。”
她快速解释:千悲宴的食客们长期食用情绪眼泪,导致自身情感退化,必须不断摄入更强烈的眼泪才能维持“像人”的感觉。而最极致的眼泪,是“绝望之泪”——在知晓全部真相后,仍然无法反抗时流下的泪。
“他们选中你,就是因为你的共情力强,容易绝望。”安娜盯着我,“但如果你在绝望时,泪腺里混合了所有受害者的组织碎片,你的眼泪就会变成……病毒。”
车库入口传来脚步声。
安娜把冷藏箱塞给我,转身走向光亮处:“我带人引开他们,你们从污水管道走,去‘泪冢’——所有被摘除泪腺的供体,最后都埋在那里。”
我和雨声钻进恶臭的管道,爬行了不知多久,从一处废弃下水口钻出。
眼前是个荒芜的山谷,谷底密密麻麻立着石碑,没有名字,只有编号。
每块碑前都摆着个小瓶子,里面装着最后一滴眼泪——供体死亡时流下的。
山谷中央有棵枯树,树下坐着个老妇人,正在用眼泪浇灌树根。
她抬头,脸上布满泪痕蚀出的沟壑:“新来的?”
我点头,她惨笑:“第一千四百七十九号。找个空位自己躺下吧,等泪流干了,他们会来收尸。”
雨声颤抖着问:“这里……全是死人?”
“半死。”老妇人指指自己的眼睛,“泪腺摘了,但大脑还在不断分泌哭泣的指令,身体就抽搐着模仿流泪的动作,直到衰竭。这个过程平均持续十一年。”
我在碑林中穿行,看见许多熟悉的名字——赵婉婷、刘晓芸……还有安娜,她的碑已经立好,瓶子里是空的。
原来她早就死了,现在活动的只是被植入了记忆的仿生人。
夜幕降临,山谷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干呕声,是那些无泪可流的人在模拟哭泣。
我和弟弟缩在枯树下,打开冷藏箱。
里面不是组织,而是一颗完整的、还在搏动的泪腺,浸泡在金色液体中。
腺体表面浮现出梁柏舟的脸:“惊喜吗?这才是真正的你。”
液体蒸腾,化作他的全息影像。
“江雨眠,你从出生就是计划的一部分。”他柔声说,“你母亲是初代供体,怀孕时被注入了泪腺强化剂,所以你天生泪腺异常发达。你父亲发现真相后想举报,死于‘意外车祸’。我们培养你长大,引导你成为美术老师,甚至安排你和弟弟分离多年,都是为了积累足够的情感创伤,酿出最醇厚的绝望。”
他走向我,影像手指穿透我胸膛,握住那颗虚拟的心脏:“现在,是收获的时候了。你是第一千四百八十号供体,也将是最后一个——你的眼泪,将开启‘万悲盛宴’,让所有会员获得永久的情感永生。”
我瘫倒在地,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雨声抱住我:“姐,别听他的!我们还有……”
“还有什么?”梁柏舟大笑,“你弟弟的大学资助,你的工作机会,甚至你母亲的医疗记录,全是我们安排的。你的人生,就是一条为顶级眼泪铺设的生产线。”
山谷上空出现直升机,探照灯打下。
白制服们降落,手持采泪器走向我。
老妇人们麻木地看着,她们连同情的眼泪都流不出了。
就在采泪器的针要刺入我泪腺时,我做了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——
我吞下了冷藏箱里的那颗泪腺。
不是植入,是吞食。
梁柏舟的影像扭曲:“你……你在做什么?!”
“你不是说,这是我的本体吗?”我咧嘴笑,牙龈渗出金色的血,“那我就和它,在胃里合二为一。”
剧痛从腹部炸开,像有千万根针在刺穿内脏。
但我没有哭,反而开始大笑,笑得歇斯底里。
因为我感觉到,吞下的泪腺正在吸收我体内所有的情绪:恐惧、悲伤、愤怒、绝望……甚至还有对梁柏舟扭曲的爱意。
然后,它开始反向输出。
不是通过眼睛,而是通过我的每一个毛孔。
我全身的皮肤都在渗出眼泪,彩色的、滚烫的眼泪。
这些眼泪落地后没有消失,而是聚拢、塑形,变成一个个透明的人形——是所有供体的眼泪记忆体。
赵婉婷的透明体走向梁柏舟,手臂化作泪刃,刺入他影像的心脏。
刘晓芸的透明体接上,安娜的、老妇人们的……
一千四百七十九个泪之魂,通过我的身体作为导体,重新获得了短暂的存在。
梁柏舟惨叫,他的影像碎裂,露出真身——他就在直升机里,通过全息投影降临。
但泪之魂们顺着信号逆流而上,钻进了直升机的控制系统。
仪表盘爆出火花,驾驶员惊恐地发现,操纵杆在自动转向,朝着山谷俯冲!
“不——!”梁柏舟的尖叫被爆炸声淹没。
直升机撞上山壁,燃起大火。
火焰映照下,泪之魂们围着我,开始最后的哭泣。
这次,她们流出的不是眼泪,是光。
光点升空,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泪河,流向城市的方向。
雨声搀扶着我:“姐,那是什么?”
“是所有的情绪,要回家了。”我轻声说。
泪河涌入城市上空的水循环系统。
第二天,全城的人醒来后,都发现自己流下了莫名的眼泪。
有人为多年前的过错忏悔,有人拥抱疏远的亲人,有人辞去麻木的工作。
那些千悲宴的会员,在尝到泪河之水后,突然呕吐出这些年食用的所有眼泪——彩色的泪珠从他们口中喷涌,落地即碎,释放出被囚禁的情绪,回归原主。
系统崩溃了。
不是因为暴力破坏,而是因为眼泪终于找回了它们真正的意义:不是货币,不是食材,是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连接。
我和雨声在山谷住下,照顾那些还活着的无泪者。
我的身体发生了永久变化:不再需要流泪,因为泪腺已融入血液,我成了活着的泪河。
触碰我的人,会短暂感受到他人的情绪,但不会成瘾,只是一扇短暂的窗。
三年后的清明,我回到山谷枯树下。
树竟然发芽了,长出的叶子是泪滴形状,透明而有脉络。
我抚摸树干,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心跳——是所有供体最后一点生命力的聚合。
梁柏舟没有死。
他从坠机中幸存,但失去了所有记忆,现在在福利院做园丁。
每天给花浇水时,他会无意识地流泪,泪是清澈的,没有任何颜色。
我去看过他一次,他对我憨笑:“姑娘,你眼睛真好看,像装着一整个下雨的天。”
我笑了笑,转身离开。
没告诉他,我的眼睛现在确实不会流泪了。
但我的掌心,随时可以凝出一滴眼泪,彩虹色的,包含人类所有情感。
那是我给自己留下的,最后的武器。
昨晚我梦见母亲。
她坐在一片泪湖中央,对我伸出手。
“雨眠,来。”
我走进湖里,湖水温暖,无数记忆的碎片包围着我。
醒来时,枕头上开出了一小丛泪滴形状的水晶花。
雨声说,那是山谷里所有无泪者昨夜同时离世时,空气中凝结的纪念。
他们终于可以哭了,在另一个世界。
我摘下最小的那朵水晶泪,放进嘴里。
味道很苦,但苦过后,是无尽的回甘。
就像人生。
窗外又开始下雨。
我打开窗,伸手接雨滴。
每一滴雨里,我都尝到了不同的眼泪。
咸的,甜的,酸的,辣的。
这个世界,终于重新学会了哭泣。
而我,成了世上最后一个,不需要眼泪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