呼吸权(1 / 1)

九八年我下岗,托关系进了市呼吸管理局。

听起来像个笑话,呼吸还要管?

报到第一天,老科长拍着我肩膀:“广志啊,咱这单位,比银行金库还紧要。”

他眼神飘忽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办公桌沿,抠出深深的白印子。

我的工作很简单,每天坐在监控室,看三百块屏幕。

屏幕上不是街景,是无数条波动的绿线,像心电图。

每条线下面标着人名和住址,覆盖全市。

老科长叮嘱:“盯紧了,绿线变红就按警报。”

我不懂:“这绿线是啥?”

“呼吸引擎的读数。”他喉咙发紧,“每人心里都有一台,天生的。”

他撩起衬衫,心口处有个淡淡的圆形疤痕,像被什么东西烙过。

“旧型号的接口,现在新款看不见了。”

头一个月风平浪静。

直到深秋那晚,值夜班时,七十四号屏的绿线突然剧烈抖动。

下面名字是“赵金宝”,住老城区筒子楼。

我按下警报,老科长冲进来,脸煞白:“坏了,要崩!”

他抓起电话吼:“七十四号!优先处理!”

窗外很快传来救护车的呜咽,不是医院的救护车,是呼吸局专属的黑色厢车,车身上印着个肺叶图案。

半小时后,绿线平稳了,但颜色变得很淡,几乎透明。

老科长松口气:“稳住了,明天去收滞纳金。”

第二天我跟车去“收账”。

赵金宝是个干瘦老头,蜷在木板床上,胸前贴着个金属圆盘,连着管子通到窗外。

穿白制服的技术员面无表情:“老赵,昨天呼吸峰值超标百分之三百,按规定罚款八百,或扣减三个月呼吸配额。”

老头哆嗦着摸出个存折:“我取……我取钱……”

技术员摇头:“现金,只要现金。”

我忍不住插嘴:“为啥非得现金?”

技术员斜我一眼:“新人别多问。”

最终老头没凑够钱,技术员在他颈侧植入个米粒大的芯片。

“配额锁定,每天限十立方。”技术员收拾工具,“够活了,别剧烈运动。”。

回程车上,我问技术员那机器是啥。

他闭目养神:“呼吸引擎外挂机,旧型号都得装,不然心脏那台老旧了,喘不上气。”

“那新款呢?”

他睁眼,古怪地笑:“新款出生时就装好了,内置的,看不见。”

那夜我睡不着,摸着自己心口,光滑一片。

我是新款?

可我不记得做过任何手术。

凌晨三点,手机突然震动,局里紧急呼叫:大面积绿线波动,西城区整个网格要崩!

赶到监控室,上百块屏幕在闪红光,警报声震耳欲聋。

老科长瘫在椅子上,喃喃:“来了……终于来了……”

局长亲自坐镇,对着麦克风吼:“启动三级预案!所有外挂机最大功率!优先保重点单位!”

窗外传来密集的轰鸣,像无数台引擎同时启动。

西城区上空聚起诡异的灰雾,雾中隐隐有管状物蠕动,粗得像输油管道,一端插进云里,一端扎进楼群。

我问同事那是什么,他嘴唇发抖:“总管道……在抽气……”

“抽什么气?”

“多余的呼吸。”他眼神发直,“有些人呼吸太用力,呼出的气里有‘养分’,总局要回收。”

天亮时,西城区死了四十七人。

通报说是集体食物中毒,家属领了封口费。

但我在停尸房外偷看到,死者心口全被剖开,里面空空如也——没有心脏,只有个烧焦的金属空壳,连着断掉的电线。

法医低声抱怨:“这月第三起了,引擎过载烧毁。”

我浑浑噩噩回到家,对着镜子脱光上衣,仔细看心口。

皮肤光滑,但用强光斜照,能看见极淡的圆形纹路,比周围皮肤略硬。

我用指甲抠,纹路突然发烫,烫得我惨叫!

脑子里响起冰冷的机械音:“违规自检,警告一次。”

我瘫倒在地,冷汗湿透。

那不是幻听,是直接响在颅腔里的声音。

浴室镜子蒙上水汽,水汽凝结成一行字:“想知道真相,明晚子时,旧钢厂水塔。”

我几乎要疯了。

第二天上班,我特意观察同事,发现他们喝水时,喉结处的皮肤会轻微鼓起,里面有什么在蠕动。

老科长接电话时,耳朵眼里闪过一点金属光泽。

我们都是机器?或者机器的一部分?

子夜,我去了旧钢厂。

水塔锈迹斑斑,底层有扇小门虚掩。

进去后是个向下的螺旋楼梯,深不见底。

我往下走,墙壁渐渐变成肉粉色,有节奏地搏动,像在某种生物的食道里。

楼梯尽头是个圆形空间,正中坐了个老人。

他抬起头,我吓得后退——他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个旋转的金属涡扇,正嗡嗡吸气。

“贺广志。”涡扇里发出合成音,“你来得太晚了。”

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

“呼吸局第一任局长,现在叫‘初代机’。”涡扇转速放缓,“也是你生理学上的父亲。”

我腿一软:“放屁!我爸早死了!”

“你爸贺永强,一九九二年死于呼吸配额超标。”涡扇平静地说,“他拒绝安装外挂机,心脏引擎崩溃。你当时十岁,管理局消除了你的记忆,给你装了新款内置机,安排领养。”

墙壁上浮现出画面,像投影又像直接印在肉壁上:

我爸在病床上挣扎,胸前裂开,露出里面精密的机械心脏,齿轮卡死,冒着黑烟。

穿白制服的人按住他,往颈侧注射:“配额归零,准备回收。”

我嚎啕大哭,被一个女技术员抱走,她往我嘴里塞了颗糖,糖化开时我睡着了。

醒来后,我成了“孤儿”。

“为什么……”我喉咙发干,“为什么要这样?”

“因为空气不够了。”涡扇说,“不是氧气不够,是‘生命气’不够。每个人呼吸时,会呼出一种特殊能量,叫‘生息’。旧时代生息自然循环,但工业革命后,大气里的生息浓度越来越低。”

他顿了顿:“一九六三年,第一批‘呼吸引擎’研制成功,植入死刑犯体内试验。引擎代替心脏,能将食物直接转化为生息,同时吸收空气中的微量生息维持运转。死刑犯多活了三十年。”

墙壁画面变成实验室,赤裸的男人绑在床上,胸腔打开,机械心脏被放入,血管接上金属管。

男人苏醒后,呼吸平稳,但眼神空洞。

“成功了,也失败了。”涡扇说,“引擎需要外部调控,否则会过载。于是成立了呼吸管理局,监控所有人呼吸数据,发放配额,回收多余生息。”

我浑身发冷:“那回收的生息去哪了?”

涡扇突然剧烈震动,发出尖锐鸣响:“他们来了!快走!”

天花板裂开,垂下无数金属触手,抓向涡扇。

他拼命喊:“去总局地下三层!档案室!密码是你生日倒序!”

我连滚带爬逃出水塔,身后传来金属撕裂声和凄厉的电子音。

回城路上,我看见街道两侧的梧桐树,树干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细小的金属喷嘴,正喷出淡绿色的雾气。

路人毫无察觉,甚至深呼吸享受:“今晚空气真好。”

我憋住气,跑回家。

第二天我假装感冒,戴口罩上班。

趁午休溜进总局大楼,用伪造的通行卡刷开地下通道。

地下三层冷得像冰窖,走廊尽头是厚重的金属门。

输入密码,门开了。

里面没有档案架,是个巨大的圆形空间,中央立着根透明的柱子,直径至少有十米。

柱子里充满淡绿色液体,浸泡着数不清的婴儿。

他们都闭着眼,脐带连着柱子底部的金属基座,胸口微微起伏。

每个婴儿心口处,都有个发光的圆形印记——呼吸引擎的雏形。

“生育工厂。”身后传来声音。

我回头,是局长,他不知何时站在门口,身后跟着四个武装警卫。

“很壮观吧?”他微笑,“这些是新一代,引擎与神经完全融合,出生就是完美的生息生产者。”

“他们……是活的?”

“半活。”局长抚摸着柱子,“大脑处于深度睡眠,只保留呼吸和引擎运转功能。等十八岁后激活意识,会成为最优秀的公民,绝对服从,高效生产。”

我指着最近的一个婴儿,他眉眼像我小时候。

“那是根据你的基因序列培育的复制体。”局长声音温和,“你是初代机的儿子,基因很优秀,我们批量培育了一千个。”

我恶心欲呕:“你们……把我爸怎么样了?”

“初代机?拆了。”局长轻描淡写,“他试图泄露真相,核心引擎已经移植到总管道泵机里,现在还在工作呢。”

他按了下手表,地面裂开,升起个操作台。

屏幕上显示全市呼吸网络图,每个光点都是一个人。

“你看,多美。”局长陶醉地说,“所有人都在系统里,呼出的生息通过外挂机收集,汇入总管道,滋养‘母体’。”

他指向柱子后方,那里有团巨大的、蠕动的肉块,表面布满管道接口,正在缓慢搏动。

“母体生产婴儿,婴儿长大后加入系统,产生更多生息,维持母体运转。完美的循环。”

我冲向他,警卫的电击枪打在我身上。

电流窜过,我心脏处的引擎突然超频,眼前闪过无数画面——

我爸被拆解。

我妈(那个女技术员)被抹除记忆。

我被植入引擎。

成千上万人像牲畜一样被圈养。

局长蹲下来,怜悯地看着我:“别挣扎了,你心脏里有定位器,思维芯片,还有自毁程序。我随时可以让你变成植物人。”

他凑近我耳朵:“但你还有用。初代机在你引擎里留了后门,我们需要你激活‘觉醒协议’。”

“什么……协议?”

“让所有引擎过载,一次性释放全部生息。”局长眼睛发光,“母体需要一次大补给,才能升级到下一阶段。到时候,全市人的生息汇成洪流,母体就能孕育出真正的‘神’。”

疯子!彻头彻尾的疯子!

我被押到总控室,绑在椅子上,额头贴上电极。

局长亲自操作:“放心,不疼,只是激活后门程序。你会感到有点……兴奋。”

电流接通,我心脏引擎疯狂运转,全身血液像沸腾。

视野里,所有东西都蒙上绿光。

我能“看”见整座城市的地下管道网络,看见每台外挂机,看见每个人心口里跳动着的引擎。

它们像无数颗星星,等着被引爆。

就在程序完成前一刻,我脑子里突然响起我爸的声音——不,是初代机的声音:“广志,逆转流程。”

怎么逆转?

“想着吸气,拼命想,把生息吸回来。”

我集中全部意志,幻想自己是个黑洞,疯狂吸气。

奇迹发生了:总管道里的绿色流光开始倒流!

从母体方向涌出,顺着管道逆流回每台外挂机,再注入每个人的引擎!

局长惊恐地瞪大眼:“怎么回事?系统在倒灌!”

警卫们胸口的引擎突然爆出火花,他们惨叫着倒地,皮肤下凸起蠕动的金属线。

柱子里的婴儿们睁开眼睛,同时张嘴,发出刺耳的尖啸——不是哭,是某种高频电子音。

母体肉块剧烈抽搐,表面管道纷纷崩裂,喷出绿色脓液。

它开始萎缩,干瘪,最后变成团焦黑的渣滓。

婴儿们的脐带自动脱落,他们沉入柱底,不再动弹。

局长扑向操作台要手动控制,我从椅子挣脱,撞倒他。

我们扭打在一起,他力气大得不正常,皮肤下全是金属骨架。

他掐住我脖子:“逆子!坏我百年大计!”

我抓住他手腕,用力一掰,金属变形,电线裸露火花四溅。

他惨叫,眼窝里弹出两个微型摄像头,还在转动。

“你……你根本不是人……”我嘶声说。

“我当然是。”他诡异一笑,“我是第一代完全体,五十年前就死了,意识上传到这台躯壳里。”

他胸腔弹开,里面没有器官,只有个闪烁的立方体。

“母体毁了,但我还有备份。”立方体发出红光,“全市人的引擎数据,都在这里。我死了,他们全部陪葬!”

我伸手插进他胸腔,抓住立方体,狠狠拽出!

连接的电线断裂,火花喷溅,局长躯壳僵直倒地。

立方体在我手里发烫,屏幕滚动着无数人名和倒计时:00:00:03。

两秒。

一秒。

我咬破舌尖,血喷在立方体上——初代机的记忆告诉我,血能短路生物芯片。

立方体炸裂,碎片划破我脸。

寂静。

死一般的寂静。

然后,整座城市响起连绵不绝的警报声。

不是呼吸局的警报,是防空警报,是停电警报,是一切电子设备失控的尖啸。

我冲出总局,街上乱成一团。

人们捂着胸口倒地,引擎停转,但没有死,而是在地上抽搐,大口喘气。

外挂机一台接一台爆炸,黑色厢车翻倒,穿制服的技术员四散奔逃。

绿雾散了,天空露出久违的清澈蓝色。

我走回家,每一步都沉重。

心口的引擎还在工作,但节奏变了,不再受控,完全随我自己呼吸。

路过公园时,我看见树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——它们也依赖生息系统。

回到家,我对着镜子看自己。

瞳孔深处,有个极小的绿色光点,一闪一闪,像呼吸。

那是引擎的指示灯,以前被屏蔽了,现在我能看见。

手机响了,陌生号码。

接起来,是冰冷的合成音:“贺广志,感谢你重启自然呼吸模式。但警告:全球生息浓度已低于维持临界点,三年内,所有未改造生物将窒息而死。包括你。”

电话挂断。

我打开电视,所有频道都在播紧急新闻:全球多地出现大规模窒息症,患者无器质性病变,就是无法呼吸。

专家支支吾吾,说可能是新型空气污染。

窗外,夕阳如血。

邻居家的孩子跑过,笑得开心:“妈妈,我今天体育课跑了好久都不累!”

他母亲勉强笑笑,手却无意识地按着胸口。

我知道,引擎还在他们体内,只是没了控制系统,变成自主运转。

但能运转多久?

生息从哪来?

那夜我梦见我爸。

他站在一片荒原上,天空是绿色的,无数管道垂下,插入大地。

“广志,系统不能停。”他声音空洞,“停了,所有人都会死。但继续,所有人也不是活。”

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

“找到新的生息源,或者……”他转身,胸腔打开,里面不是引擎,是颗跳动的人类心脏,“让大家重新学会用心跳呼吸。”

我醒了,心口剧痛。

扒开衣服看,圆形纹路在渗血,血是暗绿色的,有金属光泽。

我拿刀,咬着毛巾,沿着纹路割开皮肤。

没有血喷涌,只有绿色的黏液。

皮下不是肌肉,是层半透明的膜,膜下是精密的机械结构——我的心脏,是台巴掌大的引擎,连接着人造血管。

我狠心切断几条电线,引擎转速骤降。

窒息感袭来,眼前发黑。

但我还活着,用残余的肺叶呼吸,虽然吃力,但是真实的、不经过滤的空气。

我缝上伤口,躺在地板上,感受着虚弱的、真实的心跳。

第二天,我辞了职。

用积蓄开了家小诊所,专治“窒息症”。

其实治不了,我只是教人们练习腹式呼吸,练气功,练一切能增强肺活量的方法。

有些人的引擎渐渐退化,真的长出了微弱的心跳。

有些人突然猝死,尸检发现引擎彻底锈死。

三年转眼就到。

天空常呈诡异的灰绿色,植物大片枯死,鸟类绝迹。

但人类还没灭绝,因为旧型号引擎能分解有机物产生微量生息,虽然效率低下。

人吃人开始出现,起初是新闻,后来是常态。

我活了下来,靠着我爸留给我的最后一招:他把自己残存的生息封在我引擎深处,像个蓄电池,缓慢释放。

但我知道,快用完了。

昨晚,我在诊所地下室发现个暗格。

里面是初代机的手稿,字迹潦草:

“生息不是能量,是集体意识产物。信则有,不信则无。当所有人都相信自己在呼吸,生息自会产生。所谓引擎,只是心理暗示的导体。”

我烧了手稿。

出门看天,灰绿色更浓了。

街道尽头,一群人在分食什么,血淋淋的。

他们看见我,眼睛发绿。

我退回诊所,锁好门。

心口的蓄电池,今晚该耗尽了。

我写了这封信,塞进墙缝。

如果有人看见,请记住:

呼吸不是权利。

是诅咒。

也是我们唯一能彼此剥夺的东西。

窗外传来撞门声。

很响。

我拿起手术刀,对准心口纹路。

这次要割得深一点。

再深一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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