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八年我下岗,托关系进了市呼吸管理局。
听起来像个笑话,呼吸还要管?
报到第一天,老科长拍着我肩膀:“广志啊,咱这单位,比银行金库还紧要。”
他眼神飘忽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办公桌沿,抠出深深的白印子。
我的工作很简单,每天坐在监控室,看三百块屏幕。
屏幕上不是街景,是无数条波动的绿线,像心电图。
每条线下面标着人名和住址,覆盖全市。
老科长叮嘱:“盯紧了,绿线变红就按警报。”
我不懂:“这绿线是啥?”
“呼吸引擎的读数。”他喉咙发紧,“每人心里都有一台,天生的。”
他撩起衬衫,心口处有个淡淡的圆形疤痕,像被什么东西烙过。
“旧型号的接口,现在新款看不见了。”
头一个月风平浪静。
直到深秋那晚,值夜班时,七十四号屏的绿线突然剧烈抖动。
下面名字是“赵金宝”,住老城区筒子楼。
我按下警报,老科长冲进来,脸煞白:“坏了,要崩!”
他抓起电话吼:“七十四号!优先处理!”
窗外很快传来救护车的呜咽,不是医院的救护车,是呼吸局专属的黑色厢车,车身上印着个肺叶图案。
半小时后,绿线平稳了,但颜色变得很淡,几乎透明。
老科长松口气:“稳住了,明天去收滞纳金。”
第二天我跟车去“收账”。
赵金宝是个干瘦老头,蜷在木板床上,胸前贴着个金属圆盘,连着管子通到窗外。
穿白制服的技术员面无表情:“老赵,昨天呼吸峰值超标百分之三百,按规定罚款八百,或扣减三个月呼吸配额。”
老头哆嗦着摸出个存折:“我取……我取钱……”
技术员摇头:“现金,只要现金。”
我忍不住插嘴:“为啥非得现金?”
技术员斜我一眼:“新人别多问。”
最终老头没凑够钱,技术员在他颈侧植入个米粒大的芯片。
“配额锁定,每天限十立方。”技术员收拾工具,“够活了,别剧烈运动。”。
回程车上,我问技术员那机器是啥。
他闭目养神:“呼吸引擎外挂机,旧型号都得装,不然心脏那台老旧了,喘不上气。”
“那新款呢?”
他睁眼,古怪地笑:“新款出生时就装好了,内置的,看不见。”
那夜我睡不着,摸着自己心口,光滑一片。
我是新款?
可我不记得做过任何手术。
凌晨三点,手机突然震动,局里紧急呼叫:大面积绿线波动,西城区整个网格要崩!
赶到监控室,上百块屏幕在闪红光,警报声震耳欲聋。
老科长瘫在椅子上,喃喃:“来了……终于来了……”
局长亲自坐镇,对着麦克风吼:“启动三级预案!所有外挂机最大功率!优先保重点单位!”
窗外传来密集的轰鸣,像无数台引擎同时启动。
西城区上空聚起诡异的灰雾,雾中隐隐有管状物蠕动,粗得像输油管道,一端插进云里,一端扎进楼群。
我问同事那是什么,他嘴唇发抖:“总管道……在抽气……”
“抽什么气?”
“多余的呼吸。”他眼神发直,“有些人呼吸太用力,呼出的气里有‘养分’,总局要回收。”
天亮时,西城区死了四十七人。
通报说是集体食物中毒,家属领了封口费。
但我在停尸房外偷看到,死者心口全被剖开,里面空空如也——没有心脏,只有个烧焦的金属空壳,连着断掉的电线。
法医低声抱怨:“这月第三起了,引擎过载烧毁。”
我浑浑噩噩回到家,对着镜子脱光上衣,仔细看心口。
皮肤光滑,但用强光斜照,能看见极淡的圆形纹路,比周围皮肤略硬。
我用指甲抠,纹路突然发烫,烫得我惨叫!
脑子里响起冰冷的机械音:“违规自检,警告一次。”
我瘫倒在地,冷汗湿透。
那不是幻听,是直接响在颅腔里的声音。
浴室镜子蒙上水汽,水汽凝结成一行字:“想知道真相,明晚子时,旧钢厂水塔。”
我几乎要疯了。
第二天上班,我特意观察同事,发现他们喝水时,喉结处的皮肤会轻微鼓起,里面有什么在蠕动。
老科长接电话时,耳朵眼里闪过一点金属光泽。
我们都是机器?或者机器的一部分?
子夜,我去了旧钢厂。
水塔锈迹斑斑,底层有扇小门虚掩。
进去后是个向下的螺旋楼梯,深不见底。
我往下走,墙壁渐渐变成肉粉色,有节奏地搏动,像在某种生物的食道里。
楼梯尽头是个圆形空间,正中坐了个老人。
他抬起头,我吓得后退——他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个旋转的金属涡扇,正嗡嗡吸气。
“贺广志。”涡扇里发出合成音,“你来得太晚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
“呼吸局第一任局长,现在叫‘初代机’。”涡扇转速放缓,“也是你生理学上的父亲。”
我腿一软:“放屁!我爸早死了!”
“你爸贺永强,一九九二年死于呼吸配额超标。”涡扇平静地说,“他拒绝安装外挂机,心脏引擎崩溃。你当时十岁,管理局消除了你的记忆,给你装了新款内置机,安排领养。”
墙壁上浮现出画面,像投影又像直接印在肉壁上:
我爸在病床上挣扎,胸前裂开,露出里面精密的机械心脏,齿轮卡死,冒着黑烟。
穿白制服的人按住他,往颈侧注射:“配额归零,准备回收。”
我嚎啕大哭,被一个女技术员抱走,她往我嘴里塞了颗糖,糖化开时我睡着了。
醒来后,我成了“孤儿”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我喉咙发干,“为什么要这样?”
“因为空气不够了。”涡扇说,“不是氧气不够,是‘生命气’不够。每个人呼吸时,会呼出一种特殊能量,叫‘生息’。旧时代生息自然循环,但工业革命后,大气里的生息浓度越来越低。”
他顿了顿:“一九六三年,第一批‘呼吸引擎’研制成功,植入死刑犯体内试验。引擎代替心脏,能将食物直接转化为生息,同时吸收空气中的微量生息维持运转。死刑犯多活了三十年。”
墙壁画面变成实验室,赤裸的男人绑在床上,胸腔打开,机械心脏被放入,血管接上金属管。
男人苏醒后,呼吸平稳,但眼神空洞。
“成功了,也失败了。”涡扇说,“引擎需要外部调控,否则会过载。于是成立了呼吸管理局,监控所有人呼吸数据,发放配额,回收多余生息。”
我浑身发冷:“那回收的生息去哪了?”
涡扇突然剧烈震动,发出尖锐鸣响:“他们来了!快走!”
天花板裂开,垂下无数金属触手,抓向涡扇。
他拼命喊:“去总局地下三层!档案室!密码是你生日倒序!”
我连滚带爬逃出水塔,身后传来金属撕裂声和凄厉的电子音。
回城路上,我看见街道两侧的梧桐树,树干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细小的金属喷嘴,正喷出淡绿色的雾气。
路人毫无察觉,甚至深呼吸享受:“今晚空气真好。”
我憋住气,跑回家。
第二天我假装感冒,戴口罩上班。
趁午休溜进总局大楼,用伪造的通行卡刷开地下通道。
地下三层冷得像冰窖,走廊尽头是厚重的金属门。
输入密码,门开了。
里面没有档案架,是个巨大的圆形空间,中央立着根透明的柱子,直径至少有十米。
柱子里充满淡绿色液体,浸泡着数不清的婴儿。
他们都闭着眼,脐带连着柱子底部的金属基座,胸口微微起伏。
每个婴儿心口处,都有个发光的圆形印记——呼吸引擎的雏形。
“生育工厂。”身后传来声音。
我回头,是局长,他不知何时站在门口,身后跟着四个武装警卫。
“很壮观吧?”他微笑,“这些是新一代,引擎与神经完全融合,出生就是完美的生息生产者。”
“他们……是活的?”
“半活。”局长抚摸着柱子,“大脑处于深度睡眠,只保留呼吸和引擎运转功能。等十八岁后激活意识,会成为最优秀的公民,绝对服从,高效生产。”
我指着最近的一个婴儿,他眉眼像我小时候。
“那是根据你的基因序列培育的复制体。”局长声音温和,“你是初代机的儿子,基因很优秀,我们批量培育了一千个。”
我恶心欲呕:“你们……把我爸怎么样了?”
“初代机?拆了。”局长轻描淡写,“他试图泄露真相,核心引擎已经移植到总管道泵机里,现在还在工作呢。”
他按了下手表,地面裂开,升起个操作台。
屏幕上显示全市呼吸网络图,每个光点都是一个人。
“你看,多美。”局长陶醉地说,“所有人都在系统里,呼出的生息通过外挂机收集,汇入总管道,滋养‘母体’。”
他指向柱子后方,那里有团巨大的、蠕动的肉块,表面布满管道接口,正在缓慢搏动。
“母体生产婴儿,婴儿长大后加入系统,产生更多生息,维持母体运转。完美的循环。”
我冲向他,警卫的电击枪打在我身上。
电流窜过,我心脏处的引擎突然超频,眼前闪过无数画面——
我爸被拆解。
我妈(那个女技术员)被抹除记忆。
我被植入引擎。
成千上万人像牲畜一样被圈养。
局长蹲下来,怜悯地看着我:“别挣扎了,你心脏里有定位器,思维芯片,还有自毁程序。我随时可以让你变成植物人。”
他凑近我耳朵:“但你还有用。初代机在你引擎里留了后门,我们需要你激活‘觉醒协议’。”
“什么……协议?”
“让所有引擎过载,一次性释放全部生息。”局长眼睛发光,“母体需要一次大补给,才能升级到下一阶段。到时候,全市人的生息汇成洪流,母体就能孕育出真正的‘神’。”
疯子!彻头彻尾的疯子!
我被押到总控室,绑在椅子上,额头贴上电极。
局长亲自操作:“放心,不疼,只是激活后门程序。你会感到有点……兴奋。”
电流接通,我心脏引擎疯狂运转,全身血液像沸腾。
视野里,所有东西都蒙上绿光。
我能“看”见整座城市的地下管道网络,看见每台外挂机,看见每个人心口里跳动着的引擎。
它们像无数颗星星,等着被引爆。
就在程序完成前一刻,我脑子里突然响起我爸的声音——不,是初代机的声音:“广志,逆转流程。”
怎么逆转?
“想着吸气,拼命想,把生息吸回来。”
我集中全部意志,幻想自己是个黑洞,疯狂吸气。
奇迹发生了:总管道里的绿色流光开始倒流!
从母体方向涌出,顺着管道逆流回每台外挂机,再注入每个人的引擎!
局长惊恐地瞪大眼:“怎么回事?系统在倒灌!”
警卫们胸口的引擎突然爆出火花,他们惨叫着倒地,皮肤下凸起蠕动的金属线。
柱子里的婴儿们睁开眼睛,同时张嘴,发出刺耳的尖啸——不是哭,是某种高频电子音。
母体肉块剧烈抽搐,表面管道纷纷崩裂,喷出绿色脓液。
它开始萎缩,干瘪,最后变成团焦黑的渣滓。
婴儿们的脐带自动脱落,他们沉入柱底,不再动弹。
局长扑向操作台要手动控制,我从椅子挣脱,撞倒他。
我们扭打在一起,他力气大得不正常,皮肤下全是金属骨架。
他掐住我脖子:“逆子!坏我百年大计!”
我抓住他手腕,用力一掰,金属变形,电线裸露火花四溅。
他惨叫,眼窝里弹出两个微型摄像头,还在转动。
“你……你根本不是人……”我嘶声说。
“我当然是。”他诡异一笑,“我是第一代完全体,五十年前就死了,意识上传到这台躯壳里。”
他胸腔弹开,里面没有器官,只有个闪烁的立方体。
“母体毁了,但我还有备份。”立方体发出红光,“全市人的引擎数据,都在这里。我死了,他们全部陪葬!”
我伸手插进他胸腔,抓住立方体,狠狠拽出!
连接的电线断裂,火花喷溅,局长躯壳僵直倒地。
立方体在我手里发烫,屏幕滚动着无数人名和倒计时:00:00:03。
两秒。
一秒。
我咬破舌尖,血喷在立方体上——初代机的记忆告诉我,血能短路生物芯片。
立方体炸裂,碎片划破我脸。
寂静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然后,整座城市响起连绵不绝的警报声。
不是呼吸局的警报,是防空警报,是停电警报,是一切电子设备失控的尖啸。
我冲出总局,街上乱成一团。
人们捂着胸口倒地,引擎停转,但没有死,而是在地上抽搐,大口喘气。
外挂机一台接一台爆炸,黑色厢车翻倒,穿制服的技术员四散奔逃。
绿雾散了,天空露出久违的清澈蓝色。
我走回家,每一步都沉重。
心口的引擎还在工作,但节奏变了,不再受控,完全随我自己呼吸。
路过公园时,我看见树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——它们也依赖生息系统。
回到家,我对着镜子看自己。
瞳孔深处,有个极小的绿色光点,一闪一闪,像呼吸。
那是引擎的指示灯,以前被屏蔽了,现在我能看见。
手机响了,陌生号码。
接起来,是冰冷的合成音:“贺广志,感谢你重启自然呼吸模式。但警告:全球生息浓度已低于维持临界点,三年内,所有未改造生物将窒息而死。包括你。”
电话挂断。
我打开电视,所有频道都在播紧急新闻:全球多地出现大规模窒息症,患者无器质性病变,就是无法呼吸。
专家支支吾吾,说可能是新型空气污染。
窗外,夕阳如血。
邻居家的孩子跑过,笑得开心:“妈妈,我今天体育课跑了好久都不累!”
他母亲勉强笑笑,手却无意识地按着胸口。
我知道,引擎还在他们体内,只是没了控制系统,变成自主运转。
但能运转多久?
生息从哪来?
那夜我梦见我爸。
他站在一片荒原上,天空是绿色的,无数管道垂下,插入大地。
“广志,系统不能停。”他声音空洞,“停了,所有人都会死。但继续,所有人也不是活。”
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
“找到新的生息源,或者……”他转身,胸腔打开,里面不是引擎,是颗跳动的人类心脏,“让大家重新学会用心跳呼吸。”
我醒了,心口剧痛。
扒开衣服看,圆形纹路在渗血,血是暗绿色的,有金属光泽。
我拿刀,咬着毛巾,沿着纹路割开皮肤。
没有血喷涌,只有绿色的黏液。
皮下不是肌肉,是层半透明的膜,膜下是精密的机械结构——我的心脏,是台巴掌大的引擎,连接着人造血管。
我狠心切断几条电线,引擎转速骤降。
窒息感袭来,眼前发黑。
但我还活着,用残余的肺叶呼吸,虽然吃力,但是真实的、不经过滤的空气。
我缝上伤口,躺在地板上,感受着虚弱的、真实的心跳。
第二天,我辞了职。
用积蓄开了家小诊所,专治“窒息症”。
其实治不了,我只是教人们练习腹式呼吸,练气功,练一切能增强肺活量的方法。
有些人的引擎渐渐退化,真的长出了微弱的心跳。
有些人突然猝死,尸检发现引擎彻底锈死。
三年转眼就到。
天空常呈诡异的灰绿色,植物大片枯死,鸟类绝迹。
但人类还没灭绝,因为旧型号引擎能分解有机物产生微量生息,虽然效率低下。
人吃人开始出现,起初是新闻,后来是常态。
我活了下来,靠着我爸留给我的最后一招:他把自己残存的生息封在我引擎深处,像个蓄电池,缓慢释放。
但我知道,快用完了。
昨晚,我在诊所地下室发现个暗格。
里面是初代机的手稿,字迹潦草:
“生息不是能量,是集体意识产物。信则有,不信则无。当所有人都相信自己在呼吸,生息自会产生。所谓引擎,只是心理暗示的导体。”
我烧了手稿。
出门看天,灰绿色更浓了。
街道尽头,一群人在分食什么,血淋淋的。
他们看见我,眼睛发绿。
我退回诊所,锁好门。
心口的蓄电池,今晚该耗尽了。
我写了这封信,塞进墙缝。
如果有人看见,请记住:
呼吸不是权利。
是诅咒。
也是我们唯一能彼此剥夺的东西。
窗外传来撞门声。
很响。
我拿起手术刀,对准心口纹路。
这次要割得深一点。
再深一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