齿痕录(1 / 1)

改革开放头几年,我顶替我爹的岗,进了县档案馆。

领导拍着我肩膀:“小贺,咱们馆别看破,藏着宝贝呢。”

他说的宝贝,是库房最深处那排铁柜,标着“特藏”,锁眼都锈死了。

钥匙只有一把,挂在他裤腰上,走路叮当响。

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扫灰,给民国年的户籍册除尘。

直到那年夏天,省里来了个专家组,要查地方志。

领头的是个女教授,姓秦,戴金丝眼镜,看人时目光像手术刀。

她指名要开“特藏”柜。

领导额头冒汗:“那、那些是残本,没啥好看的……”

秦教授推推眼镜:“一九七五年县城扩建,挖出三十六具骸骨的事,档案里总该有吧?”

领导脸色唰地白了。

我在旁边听着,心里咯噔一下——我爹就是七五年死的,施工队塌方,连人带挖掘机埋进了地基。

最后柜子还是开了。

里头不是文件,是三十六块青砖,每块砖上都刻着人名。

秦教授拿起最上面那块,吹掉灰,露出“贺永丰”三个字——我爹的名字!

我腿一软,扶住柜子才站稳。

“这是……什么意思?”

秦教授转头看我,眼神复杂:“你就是贺永丰的儿子?”

她让其他人先出去,库房只剩我俩。

昏黄的灯泡滋滋响,她把砖头递给我:“摸摸看。”

砖面冰凉,但刻痕里渗出暗红,像干涸的血。

指腹划过名字时,我忽然听见一声叹息——从我爹坟头方向传来的!

“砖是镇魂砖。”秦教授声音压低,“七五年那三十六人不是意外,是献祭。”

我头皮发麻:“祭什么?”

她没回答,反而问:“你爹下葬时,嘴里是不是含了东西?”

我愣住。

确实有,是一枚铜钱,用红绳缠着,塞在他舌下。

主持白事的八爷叮嘱过:“千万别取出来,取了要出大事。”

“那不是铜钱。”秦教授从包里掏出个玻璃盒,里面装着枚一模一样的“铜钱”。

她用镊子夹起,对着光——钱孔里竟布满细密的齿纹!

“是齿锁。”她声音发颤,“锁死魂魄,免得被‘那东西’拽走。”

库房温度骤降。

铁柜深处传来刮擦声,滋啦滋啦,像指甲抠砖。

秦教授猛地合上柜门,但晚了。

最底下那块砖自己滑了出来,“啪”地碎成两半!

碎砖里滚出颗东西,核桃大,黑乎乎裹着泥。

我捡起来,手感不对,太轻了。

抹掉泥,露出表面——是颗干缩的人头!五官挤成一团,嘴巴张到极限,喉咙里塞满黄铜碎片。

秦教授倒吸凉气:“锁魂桩……碎了……”

窗外天突然暗了,不是天黑,是乌云压顶,低得仿佛要砸到屋顶。

馆里停电,应急灯亮起惨绿的光。

走廊传来脚步声,很重,一步一顿,朝库房逼近。

秦教授把我往档案架后面推:“躲好!别出声!”

门被撞开了。

进来的是领导,但又不是他——他眼球翻白,嘴角咧到耳根,口水混着血丝往下滴。

喉咙里挤出女声:“秦素云,二十年了,你还不死心?”

秦教授挡在柜前:“师姐,收手吧,三十六条命还不够吗?”

领导仰头狂笑,笑声却像好多男女混音:“够?差得远!我要三百六十条!三千六百条!”

他扑向秦教授,两人扭打在一起。

我从档案架缝隙看见,领导的脖子后面裂开条缝,里面伸出只苍白的手,正拼命往外爬!

秦教授咬破手指,在掌心画符,拍向那手。

一声尖啸,领导瘫倒在地,后颈的缝里涌出黑血。

但黑血落地不散,反而聚成一滩,咕嘟冒泡。

泡泡炸开,每个泡里都浮现一张脸——全是砖上那些名字!

我爹的脸也在其中,他嘴唇翕动:“快跑……它要醒了……”

地面开始震动,档案架东倒西歪。

秦教授拽起我:“走!去地基!”

我们冲出档案馆,街上空无一人,只有野狗对着天空狂吠。

天色绛紫,云层旋转,中心正对着城东那片新城区——就是我爹当年死的地方。

工地现在起了栋百货大楼,但生意冷清,三层以上全空着。

秦教授直奔地下室,撬开通风井的栅栏。

井壁布满抓痕,一道摞一道,深的地方能看见钢筋。

“当年施工队挖到的不是古墓,是‘牙巢’。”她边爬边喘,“一种活葬地,靠吞吃生灵延续。”

下到最底层,是片未完工的地下停车场。

水泥地面裂着大口子,裂缝里伸出无数黄铜管,管口参差不齐,像被什么啃过。

秦教授摸出罗盘,指针疯转,最后指向裂缝深处。

“在下面。”她声音发虚,“师姐的肉身。”

我忽然想起个细节:“你师姐……是不是叫赵春兰?”

秦教授猛地转头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我爹的遗物里有张合照,背后写着‘与春兰摄于县中’。”

照片上两人并肩站着,我爹年轻,旁边是个圆脸姑娘,笑得腼腆。

秦教授踉跄一步:“原来……原来贺永丰就是当年那个失踪的测绘员……”

她抖着手掏出一沓发黄的纸,是复印的旧档案。

一九七五年五月七日,县中学地理教师赵春兰,携三名学生下乡测绘,误入无名洞窟,仅一人重伤返回,呓语“铜牙吃人”。

三日后,该教师在医院暴毙,尸体不翼而飞。

“重伤返回的就是我。”秦教授解开衣领,锁骨下有排齿痕,深可见骨,伤口泛着铜绿,“师姐把我推出洞,自己却被拖进去了。”

她指着裂缝:“这些年,我守着档案馆,就是怕有人动镇魂砖。没想到,师姐的魂魄早逃出来了,还附在你们领导身上。”

裂缝里传来咀嚼声,嘎吱嘎吱,啃骨头似的。

黄铜管开始震动,发出嗡嗡低鸣,像无数人同时呻吟。

地面裂缝扩大,露出底下景象——

是个巨大的空洞,洞壁镶满黄铜齿轮,大的如磨盘,小的似纽扣,全部锈死。

齿轮中央,悬着具女尸,身穿七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,早已破烂。

尸身不腐,皮肤呈暗金色,无数铜丝从她七窍穿入,另一端连接着齿轮。

她忽然睁眼,眼珠是两颗铜球,转动时咔嚓作响。

“素云……你来了……”声音从所有铜管里传出,层层叠叠。

秦教授跪下了:“师姐,求你停手,别再害人了。”

“害人?”女尸歪头,脖子发出齿轮卡住的刺耳声,“我在救人啊……只要集齐三百六十个生魂,就能重启‘天机仪’,到时所有人都能永生……”

她铜球眼转向我:“比如你爹,他就在这儿,活得好好呢。”

齿轮某处亮起蓝光,映出个人影——是我爹,穿着下葬时的寿衣,坐在个铜椅上,正朝我微笑。

但他下半身已和椅子长在一起,血肉与铜锈交织。

“建国……”他嘴唇不动,声音却直接钻进我脑子,“来,到爹这儿来……”

我着了魔似的往前挪,秦教授一把拉住我:“别信!那是铜傀!”

话音未落,我爹的身影爆开,化作千百只铜蚊子,嗡地扑来!

秦教授甩出把朱砂,铜蚊遇砂即落,但更多从齿轮深处涌出。

女尸狂笑:“没用的!整个县城地下都是牙巢根系,所有人早被标记了!”

她胸腔裂开,里面没有内脏,只有个高速旋转的铜芯,芯上刻满名字——全城户籍册上的人名!

我看见了邻居、同事、甚至我自己的名字!

“铜芯每转一圈,就吸走一缕阳气。”女尸声音温柔,“等转满三百六十万圈,全城人都会成为铜傀,不老不死,多好?”

秦教授呕出口黑血,血里混着铜渣:“你疯了……这根本不是永生,是活成机器!”

“机器有什么不好?”女尸操控铜丝,将秦教授吊起,“至少不会疼,不会老,不会像你和我,为个男人反目成仇。”

铜丝勒进秦教授皮肉,她惨叫。

我抓起根钢筋,冲向女尸,却被凭空出现的铜墙挡住。

墙上浮现张张人脸,都是这些年县城失踪的人。

他们眼窝空洞,嘴却一张一合,齐声念:“贺建国……贺建国……”

每念一声,我心脏就像被铜钳夹一下,疼得跪倒在地。

女尸俯身,铜球眼几乎贴到我脸上:“你爹当年选了我,没选秦素云,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
她胸腔铜芯射出道蓝光,投影出段记忆——

年轻的我爹和赵春兰在洞里,身后是巨大的古代机械,齿轮交错如牙床。

赵春兰摸着机器,眼神狂热:“永丰,这东西能让人摆脱肉体痛苦,咱上报国家吧?”

我爹摇头:“春兰,这东西邪性,咱就当没看见。”

争执中,赵春兰失足跌进齿轮,惨叫。

我爹伸手去拉,却被齿轮咬住胳膊,硬生生扯断!

“他弃我而去,让我在这鬼地方熬了二十年!”女尸嘶吼,铜球眼裂开,流出熔化的铜汁,“现在轮到你了,儿子。”

铜丝缠住我四肢,往齿轮里拖。

秦教授忽然咬断自己舌尖,精血喷在铜丝上,丝线滋滋断裂。

她摔在地上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扔给我:“吞下去!”

纸包里是颗蜡丸,捏碎后,里面是颗发黑的牙齿,带着血根。

“你爹的臼齿……我当年从他断臂手里抠出来的……”秦教授气息奄奄,“吞了……就能继承他的‘牙祭’身份……”

我顾不得恶心,吞下牙齿。

瞬间,剧痛炸遍全身,像每根骨头都被铜水浇透!

但痛楚过后,我“看”见了不一样的东西——

整个牙巢的脉络,像发光的树根,盘踞在整个县城地下。

每户人家地板下,都连着根铜管,管口对着床,夜夜吸取睡梦中的阳气。

百货大楼是主根,吸收来的阳气汇聚到女尸的铜芯。

而铜芯深处,还锁着个东西——是个活着的婴儿,蜷缩在铜球里,心脏处插着根铜针。

那婴儿的脸,竟和我小时候照片一模一样!

女尸察觉了:“看见了吧?那才是你,真正的贺建国。”

她声音忽然变得哀伤:“你生下来就心缺一角,活不过满月。我求遍名医无果,最后找到了牙巢记载——以三百六十生魂铸‘补心铜’,可续命。”

“所以那些人……”

“都是为你死的。”女尸铜球眼泪流不止,“娘做的这一切,都是为了你啊……”

我崩溃了。

三十六条人命,包括我爹,竟都是因为我?

秦教授挣扎着爬起:“别信!她在篡改记忆!你看那婴儿后颈!”

我凝神看去,婴儿后颈有排细密的针孔,排成符咒形状。

那是“移魂咒”,把别人的命格转移到自己孩子身上。

女尸癫狂了:“闭嘴!秦素云!当年要不是你告密,永丰怎么会离开我!”

她胸腔铜芯射出铜丝,刺穿秦教授胸膛。

但秦教授却笑了,她抓住铜丝,用力一扯,竟把铜芯从女尸体内拽了出来!

铜芯离体,女尸瞬间干瘪,化作飞灰。

齿轮停转,铜墙崩塌。

秦教授捧着铜芯,倒在我怀里,血浸透她前襟。

“铜芯里……封着真正的主谋……”她咳着血,“是你爷爷……贺守义……”

铜芯裂开,里面坐着个巴掌大的铜人,面目栩栩如生,正是我爷爷。

他睁眼,声音苍老:“建国,你终于来了。”

我爷爷早在我出生前就死了,坟头草都一人高。

“我没死,只是换了种活法。”铜人站起,跳到我肩上,“咱贺家祖上,就是牙巢的守墓人。世代靠吸食阳气延寿,但到了我这代,地脉枯了,只能靠人命填。”

他指指消散的女尸灰烬:“赵春兰那丫头,是我引去洞里的。她八字全阴,最适合当铜芯容器。”

又指指秦教授:“秦素云也是我选的,她纯阳命格,能平衡阴气。本想让她俩互相牵制,没想到闹成这样。”

最后指向我:“而你,是我最完美的作品——天生心缺,正好植入铜芯,成为新的‘巢心’。”

我浑身冰冷:“我爹他知道吗?”

“永丰?”铜人笑了,“他太迂腐,不肯继承家业,只好让他‘意外’了。不过他那口牙锁倒是厉害,锁了你二十年,差点坏我大事。”

秦教授气若游丝:“你爹……早知道……所以留了后手……”

她抬起手,指向我肚子。

我这才感到腹中发热,那颗吞下的牙齿在融化,化作热流涌向心脏。

心脏处缺失的那一角,竟开始生长,但长出的不是血肉,是黄铜!

铜人狂喜:“成了!铜心铸成了!贺家能再续三百年!”

他跳到我心口,想钻进去,却被新生的铜心烫得惨叫。

“不对!这铜心……怎么是反的!”

铜心上浮现密密麻麻的符文,与我爷爷身上的截然相反。

秦教授挤出一丝笑:“你爹……改良了牙祭……他把诅咒……反向了……”

我忽然明白了——我爹用命布局,让我吞下他的牙,不是为了延续诅咒,而是为了逆转它!

铜心剧烈跳动,每跳一下,牙巢的铜脉就断一根。

地面开裂,整个县城都在震动。

铜人疯了一样抓挠我的胸口:“停下!快停下!牙巢毁了,贺家所有人都得死!”

“那就死吧。”我平静道,“从我开始。”

铜心炸裂。

不是爆炸,是绽放,像铜铸的莲花,每一瓣都刻着我爹亲手写的符文——全是名字,牙巢害死的所有人的名字。

铜人被花瓣吞噬,惨叫戛然而止。

齿轮崩碎,铜管融化,地下空洞开始坍塌。

我抱起秦教授往外跑,身后是铜汁汇成的洪水。

冲出百货大楼时,天已蒙蒙亮。

街上站满了人,个个眼神茫然,像刚从漫长的梦里醒来。

他们身上都脱落着铜锈,一碰就碎。

秦教授死在我怀里,临终前指着我的心口:“铜心虽碎……根还在……小心……其他守墓人……”

她咽气了,身体迅速铜化,风一吹,散成粉末。

我活了下来,但心口永远多了块铜疤,体温比常人低十度。

档案馆关了,领导醒来后疯了,整天念叨“铜牙吃人”。

县城渐渐恢复平静,只有我知道,地下的牙巢只是睡着了。

那些铜脉的根还深埋着,等下一个贺家人唤醒。

我没成家,没留后,搬到山里独住。

但每到大雨夜,心口铜疤就发烫,烫得我整夜失眠。

烫的时候,我能听见地底传来齿轮转动声,很慢,但确实在转。

还能听见婴儿哭,是我自己的哭声,从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。

去年地质队来勘探,说这一带地下有大型金属矿脉,建议开采。

我拼死拦下了,我说会塌方。

他们笑我老迷信。

昨晚我又梦见我爹,他坐在铜椅上,朝我招手。

他身后是无数齿轮,齿轮里嵌着无数张脸,都在笑。

我爹嘴唇翕动,说了句话。

醒来我忘了他说什么,只记得心口铜疤烫出了水泡。

挑破水泡,流出的不是脓,是亮晶晶的铜汁。

今早我对着镜子看,瞳孔深处,多了点铜星。

很小,针尖大,但我知道它在长大。

等它长满整个眼球,我大概就能去地下,陪我爹了。

还有赵春兰,秦素云,和那三十六个本不该死的人。

窗外又开始下雨。

雨点敲在铁皮屋顶上,叮叮当当,像无数铜钱洒落。

我沏了壶茶,坐下听雨。

茶很苦,苦得我舌根发麻。

麻劲儿过去后,舌尖尝到一丝甜。

铜腥味的甜。

我想,时候快到了。

只是不知道,下一个来给我送牙齿的,会是谁。

也许是我自己。

从镜子里走出来,端着杯铜汁,笑着说:

“建国,该接班了。”

我等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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