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六九年嫁到红旗公社的知青。
丈夫金虎是生产队长,黑红脸膛,不爱说话。
村西头有座破庙,早几年“破四旧”砸得只剩半堵墙。
可每月十五,金虎总要半夜溜去,天亮才回。
我问过,他瓮声瓮气:“队里的事,妇女别管。”
婆婆阿禾却把我拉到灶间,往我怀里塞了个布包。
打开看,是只干瘪的狸猫尸体,眼珠子被人抠了。
“揣着,夜里别离身。”她皱纹深得像刀刻。
那夜雷雨,金虎又出去了。
我揣着死猫睡不着,忽然听见院门吱呀——不是金虎的脚步声。
是种拖沓的、湿漉漉的摩擦声,从堂屋一路响到窗根。
窗纸被舔得噗嗤作响,留下滩黄渍。
我掀帘缝偷看,月光下,院里有条亮晶晶的黏液痕迹。
痕迹尽头,蹲着个东西——像人,但脊背佝偻得几乎对折。
它正仰头喝檐水,脖子扭转的角度,活人能拧断。
似乎察觉了,它慢慢转头。
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个不断开合的肉窟窿。
窟窿里探出条紫黑色舌头,朝我窗口卷来!
我吓得倒退,怀里的死猫突然滚烫!
窗外传来一声尖啸,那东西窜上墙头,消失在雨里。
第二天,金虎回来了,浑身泥浆。
我把夜里的事结结巴巴讲了,他脸色铁青。
一把抢过死猫,扔进灶膛烧了。
黑烟里传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,持续了好几分钟。
“以后夜里听见什么,都别睁眼。”他第一次用恳求的语气,“文秀,算我求你。”
可好奇是压不住的。
下个月十五,我假装睡熟,等金虎出门后,悄悄尾随。
他果然进了破庙。
庙里根本没佛像,只有个深坑,黑黢黢冒寒气。
坑边围了七个男人,都是村里干部。
他们正用麻绳往下吊东西——是头活猪!
猪凄厉嚎叫,坠入黑暗,突然就没声了。
坑底传来咀嚼声,黏糊糊的,像好多张嘴在撕肉。
男人们跪下来,额头贴地。
金虎颤抖着开口:“娘,这个月的供品,您还满意不?”
坑里静了一瞬,然后涌出个气泡,炸开时发出人声:“饿……还要……”
是女人的声音,苍老又尖细。
会计老吴磕头:“实在没牲口了,公社查得紧……”
“那就用人。”那声音轻飘飘的,“新媳妇不是怀上了吗?”
我浑身一僵,手下意识捂肚子——我确实刚害喜,谁都没告诉!
金虎猛地抬头,“不行!文秀不行!”
“那你替她。”声音冷下来,“下来陪我。”
男人们按住金虎,要往坑里推。
我忍不住尖叫出声!
所有头齐刷刷转向我藏身的断墙。
坑里骤然伸出条肉须,快如闪电,卷住我脚踝!
我摔倒在地,被往坑里拖。
金虎扑上来砍断肉须,断口喷出黑血,溅了他满脸。
血沾皮肉就开始腐蚀,滋滋冒烟。
他惨叫着捂脸,皮肉一块块往下掉。
坑里爆发出狂笑:“好!好!儿子肯为媳妇受伤,娘高兴!”
更多肉须伸出,这次卷住了所有男人。
他们像串蚂蚱被拖进深坑,惨叫持续了很久。
最后只剩金虎,半张脸已见骨。
他爬向我,剩下那只眼睛死死盯着我肚子:“跑……别让……它生下来……”
话没说完,一条肉须刺穿他后心,将他拽入黑暗。
我连滚带爬逃回家,婆婆阿禾却坐在堂屋等我。
油灯下,她脸惨白如纸。
“看见了?”她声音干涩。
我点头,瘫软在地。
“那是咱村的‘娘’。”阿禾掀开衣襟,腹部有条蜈蚣似的疤,“每个嫁进来的媳妇,都要给娘当一回容器。”
“容器?”
“怀胎十月,生的不是娃,是娘的分身。”她眼神空洞,“生完,媳妇就成空壳,扔进庙坑喂娘。我命大,逃出来了,可……”
她脱下裤子,大腿以下全是木质的假肢!
“娘吃完下半身,嫌我肉老,吐了出来。”
我胃里翻江倒海,“那金虎他们……”
“都是娘的儿子,真正的儿子。”阿禾惨笑,“娘需要男人去外面骗媳妇回来,也需要媳妇给她生孩子。循环了百十年了。”
窗外传来窸窣声,像无数条蛇在游走。
阿禾猛地吹熄灯,“来了!它闻到你了!”
门缝、窗缝开始渗入黏液,腥臊扑鼻。
墙壁里传出咚咚声,像有什么在往这边挖。
阿禾拽开床板,下面竟是个地洞。
“进去!顺着爬,能通后山!”
她把我推下去,自己却没跟上。
洞口合拢前,我看见无数肉须缠住她,将她扯向屋顶——房梁上不知何时趴着个巨大黑影,正张开密密麻麻的嘴!
我在地道里拼命爬,身后传来阿禾被嚼碎的声音。
地道越来越窄,最后只能匍匐前进。
不知爬了多久,前方出现微光。
钻出去,竟是庙里那深坑的侧壁!
这是个天然溶洞,壁上布满蜂窝般的孔洞。
坑底就在下方三丈处——根本不是坑,是团不断蠕动的肉山!
肉山表面嵌着无数张脸,有男有女,都在无声哀嚎。
正中是张巨大老妪的脸,眼皮耷拉,嘴角咧到耳根。
她忽然睁眼,眼珠咕噜转向我。
“好媳妇,自己回来了。”所有脸齐声开口,男女老少混音。
肉山伸出几十条肉须,封死所有去路。
我绝望间,摸到腰间别着的镰刀——下地时习惯别着的。
肉须卷来,我挥镰乱砍。
黑血喷溅,沾到血的地方,肉须竟枯萎了!
老妪脸露出惊怒:“你……你怀的不是凡胎!”
我愣住,低头看肚子,这才发现小腹微微发烫。
“是丁!”她尖啸,“是那个孽种!他找来了!”
肉山剧烈抽搐,所有脸开始扭曲变形。
溶洞深处传来锁链崩断声,有什么东西正从肉山里往外钻!
先出来的是只手,苍白,修长,指甲缝里塞满黑泥。
接着是头,黑发覆面。
等它完全爬出,我呼吸停了——那是个年轻男人,浑身赤裸,眉眼竟与我三分相似!
他跪在肉山边,温柔抚摸那些脸。
“娘,儿子们,我回来了。”
老妪脸涕泪横流:“锁了你三十年,还是拦不住……”
男人转头看我,笑了:“多亏这位同志,怀了我的魂种。”
我猛地想起,三个月前进山拾柴,在溪边昏睡过一觉。
醒来衣衫整齐,只当是中暑。
“你……你对我做了什么?”
“借腹凝魂。”男人站起,走向我,“三十年前,我也是知青,被骗来当了祭品。但我没死透,一丝残魂附在娘身上,等了三十年才等到个八字全阴的女子。”
他伸手摸我肚子,“再等七个月,魂种成熟,我就能彻底重生。”
“那我呢?”
“你会成为我新身体的娘。”他笑得温柔,“开不开心?”
肉山忽然暴起,所有肉须刺向男人!
他轻巧躲过,反手插入肉山内部,掏出一颗搏动的黑色心脏。
心脏上长着张婴儿脸,正哇哇大哭。
“找到你了,真正的‘娘’。”男人咧嘴。
原来老妪脸也只是傀儡。
真正的本体,是这颗不断转生的心脏!
婴儿脸骤然变色:“你敢!”
“有何不敢?”男人捏紧心脏,“这村子吃了我,我也吃了这村子,公平。”
他竟将心脏塞入口中,大口咀嚼!
肉山疯狂抽搐,所有脸同时惨叫。
溶洞开始崩塌,石块砸落。
男人吞完心脏,身体开始膨胀,皮肤下鼓起无数张人脸——正是肉山上那些!
他在吸收整座肉山的力量!
我趁机往洞口爬,却被他隔空一抓,拽回身边。
“别走,仪式还没完。”他腹部裂开个口子,里面是血淋淋的腔道,“进来,我们合体,你就能永远当娘了。”
我拼命挣扎,镰刀脱手。
忽然,洞外射进道手电光!
一群穿绿军装的人冲进来,为首的是个女干部,短发,眼神锐利。
“不许动!革委会查封建余孽!”
男人一愣,旋即大笑:“来得正好!新鲜血肉!”
他伸出肉须卷向那些人。
女干部却丝毫不慌,从怀里掏出个铁罐,按下按钮。
刺耳的高频音爆开!
男人抱头惨叫,身体开始融化!
“专门对付你们的超声波发生器。”女干部冷笑,“真以为国家不知道你们这些‘地下遗老’?”
她身后队员纷纷掏罐子,围成一圈发射声波。
男人跪倒在地,皮肤寸寸剥落,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婴儿尸体——都是未成形的胎儿,蜷缩着,嵌满他全身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也是‘娘’的……”他嘶吼。
女干部掀开领口,锁骨下也有条蜈蚣疤。
“我是第七任逃跑的容器。”她眼神冰冷,“现在是国家‘清巢’行动组组长。”
她一脚踩碎男人头颅,脑浆里滚出颗缩小版的心脏,还在跳。
队员上前,用特制玻璃罐收起。
女干部转向我,目光落在我肚子上。
“几个月了?”
“三、三个月……”
她叹气,“魂种已扎根,强取你会死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生下来。”她面无表情,“但生下的东西,必须立即处理。”
我被带出溶洞,外面已停着三辆吉普。
整个村子被包围,村民们抱头蹲在地上,眼神麻木。
女干部指着他们:“都是共生体,离了‘娘’活不过三天。”
果然,有人开始呕吐,吐出的全是肉须。
我被送到省城医院,单独病房,窗外有岗哨。
肚子一天天大起来,长得飞快。
五个月就像足月。
胎动剧烈时,我能看见肚皮上凸出小手小脚的形状。
但不止手脚。
有时是张脸,有时是条尾巴。
b超医生吓得仪器都拿不稳:“胎儿……有多个心脏……”
女干部每天来看记录,眉头越皱越紧。
第六个月半夜,我疼醒了。
不是宫缩,是肚子里的东西在啃我内脏!
我能清晰听见咀嚼声,从体内传来。
值班护士冲进来,看见我肚皮已薄如纸,里面黑影蠕动。
“它要出来了!”护士尖叫。
女干部带人赶到时,我下体已开始流血。
不是鲜红,是墨绿色,粘稠腥臭。
“准备手术!现在就要取!”她下令。
我被推进手术室,麻醉面罩扣下。
失去意识前,听见女干部对助手说:“母体保不住了,优先确保‘标本’完整。”
原来我也只是标本。
再醒来,我在个纯白房间,四肢被束带固定。
肚子瘪了,但肚皮上爬满黑色血管,像树根扎进身体。
女干部坐在床边,拿着笔记本。
“感觉怎么样?”
“孩子呢?”
“在隔壁观察。”她顿了顿,“不是孩子,是类人寄生体。它出生时,自带完整记忆和语言能力。”
我头皮发麻,“它……说了什么?”
“它说:‘谢谢娘,我很快来接您。’”
话音刚落,隔壁传来爆炸声!
警报尖啸,走廊里枪声大作。
女干部冲出去,又很快退回来——她胸口插着截骨刺,血汩汩涌出。
门口站着个“人”。
一米高,四肢细长,头颅硕大,皮肤半透明,能看见内脏跳动。
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个不断旋转的漩涡。
漩涡深处,传出男人的声音:“娘,我来了。”
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!
它走到床边,伸出触手抚摸我脸。
触感湿冷,像死鱼。
“我们合体吧。”它腹部裂开,露出个温暖的腔室,“这里永远安全。”
我摇头,眼泪直流。
“由不得你。”它触手刺入我太阳穴!
剧痛中,无数记忆涌入——不只是男人的,还有之前所有“娘”的,所有容器的,所有被吃掉的人的。
我成了个记忆仓库。
它通过我,吸收着上百年的痛苦与怨念。
女干部挣扎着举起超声波发生器。
但还没按下,触手就刺穿她手腕。
设备摔碎,它笑了:“同样的招数,对我没用。”
更多怪物冲进房间,都是队员变的——他们被寄生控制了!
原来它出生时,就释放了孢子。
整个医院早已是巢穴。
我被抬出房间,走廊墙壁上爬满肉膜,脉搏般跳动。
每个病房都传出咀嚼声。
它抱着我走到楼顶天台。
城市夜景在脚下铺开,灯火阑珊。
“看,这么多潜在容器。”它声音充满渴望,“我们要建个更大的家。”
我忽然想起阿禾的话:“娘需要媳妇给她生孩子。”
现在,它成了新“娘”。
而我要帮它,骗来无数新“媳妇”。
因为它在我体内留了卵。
成千上万的卵,随时可以喷发,随风飘散,寄生全城。
“开始吧,娘。”它将我举到栏杆边。
我张嘴,却发出它控制的声音——尖细,慈爱,充满诱惑:
“来……来这里……这里有好吃的……有永远的家……”
声波扩散,城市灯光开始一片片熄灭。
不是停电,是人们主动关灯,开门,走上街头。
像被催眠的蚁群,朝医院汇聚。
它满意地笑了。
我却在记忆深处,找到个碎片。
是第一个“娘”的记忆——她也不是自愿的。
她体内,也留着上一任的卵。
循环的起点,早已湮灭在时间中。
天台门被撞开,最后几个队员冲上来,浑身是血。
他们扔出手榴弹。
爆炸气浪中,它护住我,自己半边身子炸烂。
但烂肉迅速再生,长出更多触手。
“没用的。”它叹息,“我们是一体,杀我就是杀她。”
队员绝望了,转身跳楼。
惨叫声从下方传来,很快被淹没在人群的脚步声中。
黑压压的人头已堵满街道,仰着的脸上,都带着幸福微笑。
它开始分娩——从我体内取出卵囊。
篮球大,薄膜里包裹着无数细卵,像鱼子。
卵囊被抛向空中,炸开,化作雾气飘散。
吸入雾的人,肚子立刻鼓胀,几分钟内就完成怀胎到分娩。
新生的怪物落地就跑,去感染更多人。
效率高得可怕。
天亮时,城市已静悄悄。
没有惨叫,没有逃亡,只有窸窸窣窣的搬运声——怪物们在扩建巢穴。
我被安放在市政厅大厅,坐上柔软的肉椅。
它跪在我脚边,头枕着我膝盖。
“娘,我们会一直在一起。”
我抚摸它头颅,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插进它颅内,抠出块还在搏动的组织。
它惊愕抬头。
我笑了,声音变成女干部的语调:“‘清巢’行动最后一步:以身饲巢,中枢置换。”
原来女干部早被寄生,但她用意志力反控了寄生体,潜伏到最后一刻。
我的身体,早被她改造过。
抠出的组织迅速融入我手心。
我成了新中枢。
它惨叫着融化,被我吸收。
所有怪物同时停下动作,转向市政厅,跪拜。
现在我统治着这座巢城。
但我能感觉到,体内卵囊在躁动。
它们很快会成熟,会逼我寻找新容器,延续循环。
我走到窗前,看着安静的城市。
远处,地平线上出现车队。
是邻近军区派来的。
他们还不知道,城里已没有活人。
也不知道,我正等着新鲜血肉,喂养我即将诞生的“孩子们”。
肚子又鼓起来了。
这次怀的是个女孩。
她在我子宫里低声哼唱,是首古老的摇篮曲。
歌词只有一句:
“娘吃我,我吃娘,生生世世不离巢。”
我跟着哼起来。
窗外,怪物们齐声应和。
歌声飘向车队,最前面那辆吉普忽然失控,撞上护栏。
车门开了,年轻士兵爬出,眼神逐渐迷离。
他朝城门走来,脸上带着幸福微笑。
像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