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八年,我在大帅府当差。
说是当差,其实是看管后院那口锁着的枯井。
胡大帅拍着我肩膀,“裘副官,守好这井,比守我性命还紧要。”
他眼神躲闪,指尖冰凉。
井口压着八角石盘,刻满我认不得的符咒。
每日午时,石盘中心会渗出黑色粘液,腥得像腐肉。
我按吩咐,用铜盆接住,端去大帅书房。
他总要我背过身,才肯打开暗格处置。
有一回我偷瞄了一眼。
暗格里供着个陶罐,罐身布满血管般的红纹。
大帅将黑液倒进去,罐子里传来婴儿吮吸声。
咕嘟,咕嘟,贪婪极了。
我吓得手抖,铜盆落地。
大帅猛地回头,脸上横肉抽搐,“看见了?”
“没、没有!”
他盯着我,忽然笑了,“看见也好,往后你递东西,不必转身了。”
那之后,我日日直面那个陶罐。
它一天天鼓胀,红纹蔓延到罐口,像要裂开。
大帅抚摸着罐子,神情慈爱得骇人,“快成了,快成了……”
我忍不住问:“大帅,这里头是……”
“是我儿。”他眼角堆起皱纹,“十年前难产死的,我请高人养在井底阴脉,如今该回来了。”
我头皮发麻,死婴养在井里?
那每日午时渗出的黑液,莫非是……
我不敢想。
变故发生在第七日。
那日接的黑液格外多,铜盆满溢。
陶罐吸完,突然剧烈震动!
罐口裂开一道缝,里面伸出只小手,紫黑色,指甲尖长。
大帅欣喜若狂,“我儿!我儿出来了!”
小手扒着裂缝,越伸越长,竟是一只成年男人的手臂!
手臂上布满尸斑,腕处有道深疤——我认得那疤!
三年前被大帅处决的叛将罗九龄,就有这么一道疤!
“不对!”大帅后退,“你不是我儿!”
罐子轰然炸裂,碎渣中站起个血淋淋的人形。
没有皮肤,肌肉裸露,脸是罗九龄的模样!
它喉咙里滚出痰音,“胡大帅……还我命来……”
大帅拔枪就射,子弹穿透它身体,打出一个个血洞。
但血洞迅速愈合,它一步步逼近。
我连滚带爬逃出书房,身后传来大帅的惨叫和咀嚼声。
嘎吱,嘎吱,啃骨头似的。
我逃回后院,想从角门溜走。
却发现整个大帅府被黑雾笼罩,伸手不见五指。
雾里传来无数细碎声响,像好多人踮着脚走路。
井口的石盘,正在一圈圈自行旋转!
每转一圈,井里就冒出个气泡,炸开时浮现一张人脸。
都是大帅这些年害死的人。
有军官,有姨太,还有厨子马夫。
最后冒出的,是个婴儿的脸,肿胀发青。
婴儿开口,声音却是苍老男声:“裘沧海,你也要走?”
我浑身僵住,“你、你认得我?”
“怎不认得?”婴儿咯咯笑,“十年前你饿昏在雪地,是谁捡你回府?”
是大帅。
“你爹娘是谁?故乡何处?为何从不说起?”
我一愣,确实,我全不记得十年前的事。
记忆始于雪地,大帅扶我上马,带回府里。
之前种种,一片空白。
婴儿笑声尖利,“因为你就是我啊!”
石盘轰然炸裂,井中伸出无数血肉触须,缠住我脚踝。
我死命挣扎,触须却越缠越紧,将我往井里拖。
井口狭窄,我卡在中间,看见井底景象——
哪有什么水?
井底铺满蠕动的肉毯,正中嵌着个巨大的胎盘。
胎盘上连着脐带,另一端没入黑暗。
婴儿的声音从胎盘传来:“下来吧,我们本是一体。”
我忽然想起件事。
每月十五,我总会做同一个梦。
梦见自己泡在血水里,四周都是咀嚼声。
醒来时,嘴角总有股铁锈味。
难道我真和这鬼东西有关联?
触须猛拽,我坠入井底,落在肉毯上。
触感温热黏腻,肉毯瞬间包裹上来,像要吞噬我。
胎盘裂开,里面滚出个东西——是具男尸,穿着我的衣服,脸却是我十年前的模样!
男尸睁眼,瞳孔涣散,“你占了我的身子十年,该还了。”
我低头看自己,双手开始透明,能看见骨头。
“不!”我嘶吼,“我才是裘沧海!”
“你是裘沧海的肉身,我才是他的魂。”男尸坐起,“那年雪地,你饿死路边,我借尸还魂,可只还了一半。”
它指指胎盘,“另一半被困在这里,日日受阴脉煎熬。”
“那大帅的儿……”
“根本没那孩子。”男尸冷笑,“大帅夫人当年怀的是鬼胎,一落地就被我吞了。大帅不知,以为孩子夭折,听信妖道,养尸招魂,招来的却是我这半截魂。”
井外传来撞击声,有人在砸井口。
男尸脸色一变,“他来了!”
“谁?”
“炼尸的妖道!”男尸抓住我,“快,与我合体,否则我们都得成他炉鼎!”
井口黑雾破开,露出一张枯树皮般的脸。
正是府里养着的那个瞎眼老道!
他眼窝空洞,却准确“盯”住我们,“好材料,一魂一尸,正好炼成子母煞。”
甩出两条红线,缠向我和男尸。
男尸猛地将我按向胎盘,“吞了它,我们就能出去!”
我挣扎间,手触到胎盘深处,摸到块硬物。
掏出来看,是枚生锈的怀表,表盖内嵌着张小相。
相上是一对年轻夫妻,抱着婴儿。
那男人的眉眼,我每日梳洗都能见到。
是我。
不,是裘沧海。
真正的裘沧海。
记忆决堤般涌来——
十年前,我携妻儿投奔远方亲戚,途经此地。
大雪封山,借宿大帅府。
当夜,妻儿失踪,我被灌下迷药,捆在柴房。
老道剥下我的脸皮,敷在另一具尸体上。
那尸体,就是如今井里这男尸!
“你拿我脸皮做了什么?”我颤声问老道。
老道咧嘴,“大帅需要一个‘忠仆’,我就造了你。”
他指指男尸,“你的魂太倔,只好劈成两半。一半封在尸身,镇在井底养阴脉。另一半洗去记忆,塞进这具空壳,就成了‘裘副官’。”
所以我是半魂半尸的怪物?
男尸嘶吼:“现在明白了吧?我们都被算计了!”
胎盘忽然剧烈收缩,将我和男尸挤到一起。
血肉交融,骨骼咔咔重组。
老道趁机抛出红绳,缠住我们合体的身躯。
“炼了十年,终于成了!”他狂笑,“子母煞一出,大帅的江山,就是我的了!”
井口垂下更多的红绳,将我们裹成茧状。
茧内温度骤升,像被投入熔炉。
我的意识与男尸的记忆开始融合。
我看见妻子被推进另一口井,婴儿被活活掐死。
看见老道用我儿的血画符,贴满井壁。
看见大帅跪在井边,念叨:“别怪我,高人说我命里缺子,须借个婴灵转生……”
恨意滔天!
茧外,老道念咒声越来越急。
茧内,我和男尸终于完全合一。
我是裘沧海,完整的裘沧海。
一个死了十年,被炼成煞鬼的复仇者。
红茧炸裂!
我破茧而出,身体已变模样——半边是我,半边是那具男尸,缝合处肉芽蠕动。
老道惊退,“不可能!子母煞不该这么早醒!”
我扑过去,一把掐住他脖子。
“我儿在哪口井?”
老道喉咙咯咯作响,“东、东院……”
我拧断他脖子,扔进井底。
肉毯瞬间吞没他,咀嚼声大作。
跃出枯井,大帅府已乱作一团。
卫兵们正朝东院聚集,枪声不断。
我冲过去,看见东院井口爬出个东西。
是那具无皮尸,它吞了大帅后,竟又变大了。
此刻正撕咬卫兵,肠子拖了一地。
它看见我,动作一顿。
喉咙里挤出声音:“你……也是他造的孽?”
我点头,“你又是谁?”
“罗九龄?”它歪头,“不,罗九龄早被炼成尸傀,我只是借他怨气生的肉胎。”
它指指自己心口,“这里,装着大帅这些年害死的所有人。”
肚皮忽然裂开,伸出几十只大小不一的手,疯狂挥舞。
“他们在喊疼。”肉胎声音带哭腔,“我也疼。”
我忽然明白了,老道不只炼了我和儿子。
整个大帅府,就是一个巨大的炼尸场!
每口井都镇着冤魂,养着不同的邪物。
大帅以为自己在养儿子,其实是老道在炼尸兵。
肉胎朝我伸手,“合体吧,我们本就是同源。”
它肚里那些手,齐齐指向我。
我后退,“合体会怎样?”
“会变成真正的‘子母煞’。”肉胎逼近,“然后杀光所有人,包括我们自己。”
“为何要杀自己?”
“因为痛苦。”它眼中流下血泪,“活着太疼了。”
卫兵们开始朝我们开枪。
子弹打在肉胎身上,炸开一个个洞,洞里又长出新的人脸。
我躲到假山后,忽然脚下一空,掉进个地窖。
地窖里堆满陶罐,每个罐子都在渗血。
最深处有座神龛,供着个牌位。
牌位上写着:“爱子胡天佑之灵位。”
牌位下压着张生辰帖,我捡起一看,浑身血液都冻住了。
生辰八字,竟与我一模一样!
“没想到吧?”身后传来大帅的声音。
我猛地回头,他完好无损地站在地窖口,手里提着煤油灯。
“老道那点伎俩,我早看穿了。”他微笑,“十年前我儿夭折,我就知道得找个替身。”
“所以选中我?”
“不是选中,是你本来就是。”大帅走近,“你忘了?你本名胡天佑,是我亲生儿子。”
我如坠冰窟,“不可能!”
“那年你母亲难产,你落地就没了气息。”大帅抚摸着牌位,“我舍不得,请老道用禁术,将你魂封在怀表里,再找具刚死的尸身,让你借尸还魂。”
他指着我的脸,“这身子,是我亲手挑的,是个饿死的书生。”
又指指我的心口,“可你魂不全,总想跑,我只好劈开你,一半养在井里,一半放在身边。”
“那我的妻儿……”
“假的。”大帅叹气,“老道用纸人变的,就是为了让你恨,让你怨,这样魂才稳固。”
我瘫坐在地,十几年人生,全是谎言?
大帅蹲下来,眼神慈爱,“现在你完整了,回来吧,爹需要你。”
“需要我做什么?”
“做阵眼。”他指向地窖顶部,“看见那些红线没?整个大帅府是个炼魂大阵,炼成了,我能得长生,你能得永生。”
红线密如蛛网,每根都穿过一个陶罐。
罐子里封着的,都是“我”的残魂碎片。
十年里,大帅不断杀人取魂,炼入阵中,就为了补全我这个“儿子”。
我忽然大笑,笑出眼泪。
“爹。”我叫了一声。
大帅欣喜,“哎!”
“你知道我醒来第一件事是什么吗?”
“是什么?”
我扑上去,一口咬住他喉咙!
血肉撕扯,他瞪大眼睛,煤油灯落地。
火苗窜上陶罐,轰然蔓延。
“逆子!”他嘶吼。
“是你教我的。”我满嘴血腥,“想要什么,就得不择手段。”
地窖坍塌前,我抢出那枚怀表,冲出火海。
肉胎还在院中厮杀,见了我,愣住。
“你身上……有我的气息。”
我举起怀表,“因为这里封着的,才是真正的胡天佑。”
表盖弹开,里面飘出一缕青烟,化作婴儿模样。
婴儿伸手,肉胎肚里那些手,全部转向它。
“哥哥……”肉胎声音变回童稚,“我好疼啊。”
婴儿飘过去,抱住肉胎巨大的头颅。
火光中,肉胎开始融化,缩水,最后变成一个五六岁的男孩。
男孩心口有个大洞,能看到后面去。
他对我笑,“谢谢爹,放我出来。”
我怔住,“你叫我什么?”
“爹啊。”男孩指指怀表,“那里头是我前世,你是我今生。老道用你的魂补我的魄,我们早分不开了。”
他拉起我的手,“走吧,阵要炸了。”
整个大帅府开始崩塌。
地面裂开,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尸骨管道。
每具尸骨心口都连着红线,汇聚到正中一座血肉熔炉。
炉里炼着的,是颗还在跳动的心脏——是大帅的!
他竟把自己的心炼成了阵核!
心脏传出怒吼:“逆子!逆子!”
男孩叹气,“爷爷还是这么倔。”
他拉着我跳进熔炉,炉火瞬间将我们吞没。
灼痛中,我感到无数记忆涌入。
不只是我的,还有大帅的,老道的,所有死在这府里的人的。
最后涌入的,是男孩的记忆——
他根本不是胡天佑。
他是老道的亲生儿子,胎死腹中,被炼成鬼童。
老道把他塞进胡天佑的尸身,冒充大帅之子,就为了今日夺舍。
而我,确实是裘沧海,一个无辜书生。
但我的魂,早被老道调包,换成了他早夭孙子的魂。
三代人的恩怨,全缠在这炉里了。
心脏狂笑:“明白了?你们都是我养的料!”
男孩忽然抱住心脏,“那就一起死吧。”
他体内钻出无数黑虫,啃食心脏。
我也扑上去,用牙齿撕扯。
炉火越来越旺,将我们全部熔在一起。
最后一眼,我看见整个大帅府化作火海。
那些井里爬出无数冤魂,站在火中跳舞。
再醒来,我在乱葬岗。
身体恢复成常人模样,怀表还在手心。
打开表盖,里面小相换了——是我和妻儿的合照。
虽然我根本不记得何时照过。
远处,新的军阀开进县城。
帅府废墟上,开始建起新的宅院。
我转身离开,走出三里地,忽然觉得胸口发痒。
解开衣襟,心口处多了个肉瘤,一张一缩,像在呼吸。
肉瘤裂开条缝,露出只眼睛。
男孩的声音从里面传来:“爹,我们去哪?”
我摸摸眼睛,“去找你娘。”
“可娘不是纸人吗?”
“那就找真的。”
我朝前走,背后乱葬岗传来呜咽风声。
像无数人在齐声念:“子母煞,子母煞,一代养一代,代代不离冢。”
怀表滴滴答答走起来。
指针逆着转。
每转一圈,我身体就年轻一分。
走到城门口时,我已变回少年模样。
守城兵拦我,“哪来的孩子?”
我抬头一笑,“回家。”
他愣住,挥挥手放行。
进城第一件事,我去茶馆听书。
说书先生正讲胡大帅府一夜烧光的奇事。
“据说啊,那府底下挖出三百具尸骨,摆成个怪阵……”
我抿口茶,胸口眼睛眨了眨。
说书先生忽然卡壳,捂着头倒下,口吐白沫。
茶馆大乱。
我起身离开,走出门时,说书先生醒了。
他茫然四顾,“我刚刚说到哪了?”
没人知道,他后颈多了个肉瘤,微不可查地鼓动着。
夜深,我住进客栈。
对镜脱衣,身上已长出七个肉瘤,分布七窍位置。
男孩的声音从七个瘤里同时响起:“爹,我们要养多少代人?”
我吹灭灯,“养到真正出生的那一天。”
黑暗中,肉瘤齐齐睁眼。
幽光莹莹,像七星北斗。
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。
三更天了。
我躺下,闭眼。
听见怀表里传来妻子的哼唱。
是我从未听过,却觉得熟悉入骨的摇篮曲。
胸口眼睛慢慢合上,睡了。
梦里,我又看见那座血肉熔炉。
炉心坐着个婴儿,脐带连着我的肚脐。
它抬头,脸是我,是大帅,是老道,是男孩,是所有死在这局里的人。
“下一个轮回,开始了。”它说。
我点头,伸手抱起它。
炉火重燃,将我们再次吞没。
这次,我自愿跳进来的。
因为外头太冷。
炉里虽然疼,但大家在一起。
谁也别想逃。
永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