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生在清朝初年,京城镶白旗的胡同深处。
阿玛是闲散宗室,额娘终日捻着佛珠。
我有个孪生哥哥,落地便死了,只我活下来。
但我总觉得自己身子里,还住着另一个人。
七岁那年,我开始看见不该看的东西。
比如井沿上总坐着个湿淋淋的小男孩,朝我招手。
奶嬷嬷厉声抽我手心:“格格看花了眼!井早填了!”
可那孩子天天来,后来井沿上真渗出水渍,一圈黄印子。
十二岁,家里给我“定魂”。
萨满婆婆捆住我手脚,用黑羽毛搔我脚心。
我笑得眼泪直流,她却脸色铁青:“魂不全,得召。”
当夜,她在我枕边摆了三只空碗,碗底朝上。
子时,碗自己翻过来,里头有血,晃悠悠满到沿口。
萨满盯着我,“你哥哥,要借你的身子回来。”
额娘搂着我哭,“不行!我儿不能当容器!”
阿玛抽着水烟,烟雾后眼神浑浊,“由不得你。”
那夜之后,家里东厢永远锁着。
钥匙在阿玛腰间,哗啦啦响。
可每月十五,我总能听见东厢有动静。
不是人声,是刮擦声,长长短短,像在刻木头。
我问额娘,她佛珠啪地断了,滚了一地。
“蓉姐儿,有些事,不知道才能活。”
她捡佛珠的手在抖,腕上有道紫痕,深可见肉。
我认出那是捆仙绳的勒印——她也被绑过?
十五岁,宫里选秀,我竟撂了牌子。
嬷嬷私下嘀咕:“这格格眼神太利,不像活人。”
我对着铜镜细看,瞳孔深处确有一点白翳,针尖大。
刮不掉,擦不去,越长越大。
阿玛请来喇嘛念经,七七四十九日。
经幡挂满院子,夜里被风吹得猎猎响,像无数人拍手。
第四十九夜,我惊醒,看见经幡缝隙里挤满人脸。
都一个模样,都是我的脸,却老幼不一!
我尖叫,喇嘛冲进来,摇铃泼水。
那些脸瞬间缩回,只剩经幡飘荡。
老喇嘛盯着我,忽然跪下磕头,“格格恕罪,老僧压不住!”
他逃也似的跑了,连法器都没拿。
阿玛终于告诉我真相。
我们这一支,血脉里有“双胎必召”的诅咒。
孪生里死去的那个,会慢慢吞掉活着的那个。
直到完全占据身子,再以活人模样行走世间。
“你哥哥,一直在等你长成。”阿玛苦笑,“等他回来,我才有真正的儿子。”
我浑身冰冷,“那……我呢?”
额娘抱住我,“你会去该去的地方,额娘陪你。”
她解开衣襟,心口处有个碗大的疤,坑坑洼洼。
“这是你哥哥上次回来时,取走的。”她声音空洞,“他需要至亲的心头肉,才能完全站稳。”
我颤声,“上次?”
阿玛别过脸,“你之前,还有三个姐姐。”
我忽然记起,祠堂牌位里确有几个早夭的格格,生辰都与我相近。
原来我不是第一个“容器”。
我是第四个。
前三个,都成了哥哥回魂的祭品。
而这一次,他们打算让我活下来——以另一种方式。
“等你哥哥稳了魂,你的魂会移到新造的躯壳里。”萨满婆婆又来了,捧着一具柳木人偶。
人偶眉眼像我,但笑容诡异,嘴角咧到耳根。
“这是你的新身子,养在祖坟地气里,十年就能走能说。”
我盯着人偶,它眼皮忽然动了一下。
仪式定在冬至,阴气最重时。
那之前,我被关进东厢——原来锁了多年的地方。
屋里空荡荡,只有正中一口黑漆棺材。
棺材盖开着,里头铺着锦被,尺寸刚好容我躺下。
四壁刻满符文,朱砂写就,已发黑。
我摸那些字,指尖沾上暗红粉末,放鼻下一闻。
是血,干透的血。
头顶横梁垂下无数丝线,每根线末端系着小铃铛。
萨满叮嘱:“躺进去,听见铃响七声,就闭气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你哥哥从你天灵盖进来,你从脚底出去,钻进柳木人偶。”
她说得轻松,像在说换件衣裳。
冬至夜,雪大如席。
我被灌下一碗腥苦的汤药,浑身绵软。
躺进棺材时,我看见棺内壁上刻满小字。
凑着烛火看,竟是三位姐姐的手记!
“他在我身子里醒了,我好冷……”
“阿玛额娘在笑,他们早知道!”
“柳木人是活的!它会动!救命——”
字迹越来越乱,最后全是抓痕。
我毛骨悚然,想爬出去,棺材盖却轰然合拢!
黑暗里,铃铛响了。
叮铃,叮铃,一声,两声……
到第五声时,我脚底传来吸力,像有嘴在吮。
我拼命蜷缩,第六声铃响,头顶棺盖渗出寒气。
一只半透明的手,穿过木板,摸向我额头。
冰冷刺骨!
我张嘴却叫不出声,汤药让我失声了。
第七声铃迟迟不响。
那只手已按在我天灵盖上,开始往里挤!
剧痛炸开,像头颅被劈成两半!
我眼睁睁感觉另一个意识侵入,撕扯我的记忆。
就在我要被挤出去时,棺材外传来额娘凄厉的惨叫!
“不对!不对!回来的不是儿子!”
阿玛怒吼:“怎么回事!”
萨满尖叫:“她身子里不止两个魂!还有别的!”
棺材盖猛地掀开,雪光刺眼。
我看见额娘心口的疤裂开了,黑血汩汩涌出。
阿玛举着刀,却不知该砍向谁。
萨满盯着我,眼珠暴突,“你……你吃了你哥哥?!”
我坐起来,摸摸自己的脸。
手心里,我的嘴角正向上翘,不受控制。
一个陌生声音从我喉咙里滚出,苍老嘶哑:“哥哥?那点子残魂,也配叫魂?”
我自己的意识缩在角落,眼睁睁看着“我”站起来。
“我”扭了扭脖子,骨节咔咔作响。
“三百年了,终于等到一具合适的容器。”
阿玛刀掉在地上,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
“我”笑了,那笑容我曾在铜镜里见过——瞳孔里的白翳,此刻扩散到整个眼球!
“我是你们祖上请来的保家仙啊。”
“我”踱步,“当年你们祖宗为求富贵,与我签契:代代奉上双胎之一为祭,换家族昌隆。”
萨满瘫倒在地,“可保家仙……不是黄大仙吗……”
“我”嗤笑,“谁告诉你,保家仙一定是动物?”
额娘呕着黑血,“那我的孩子……”
“早被我吞了,在他还是胎儿的时辰。”“我”柔声,“之后每一个双胎,死的那个都是我分魂去占,活的那个养肥了再吃。”
“我”拍拍肚子,“这具身子最好,魂力最足,还能再用五十年。”
阿玛崩溃了,“那富贵……”
“富贵?”“我”大笑,“你们这一支,哪来的富贵?宗室末流,啃祖宗本儿的蠹虫!”
笑声戛然而止,“我”忽然捂住胸口,表情扭曲。
我的意识趁机反扑,夺回半边身子!
“滚出去!”我尖叫,声音一半是我,一半是它。
“我”的脸左右分裂,一半是我,一半是张老妪面孔!
萨满爬过来,将一把香灰按在“我”脸上。
老妪面孔厉啸:“贱婢!你敢!”
香灰滋滋冒烟,腐臭扑鼻。
我趁机夺回喉咙,“额娘!刀!”
额娘抓起刀,却迟迟不动。
她看着我,泪流满面,“你……你是我蓉姐儿吗?”
“是!我是!”我嘶喊,“杀了我!连它一起!”
阿玛却抢过刀,狠狠劈向“我”的脑袋!
刀停在半空——他下不去手。
“我”趁机反压,老妪面孔完全浮现,我的一半脸开始腐烂!
就在此刻,东厢四壁符文骤亮!
不是朱砂的红光,是惨绿鬼火!
三位姐姐的虚影从墙壁渗出,抓住“我”的四肢!
她们不说话,只死死瞪着眼,怨毒冲天!
老妪面孔惊恐,“你们……你们不是散了魂吗?!”
最年长的姐姐虚影开口,声音空洞:“我们……一直在等……等第四个……”
她们撕扯老妪面孔,像撕一块破布。
我剧痛难当,感觉身子要被扯碎!
萨满忽然咬破舌尖,血喷在柳木人偶上。
人偶剧烈颤抖,猛然站起,朝我扑来!
它不是要攻击我,而是一头撞进我怀里,与我身体融合!
老妪面孔尖啸:“你疯了!用柳木镇魂,你会变成活死人!”
“那也好过……当你的容器!”我终于夺回全部声音。
柳木入体,冰凉刺骨,但那些撕扯感停了。
三位姐姐的虚影松手,渐渐消散。
老妪面孔被柳木之力逼出,化作一团黑雾,还想往阿玛身上扑!
额娘忽然扑过去,抱住那团黑雾。
她心口的疤彻底裂开,黑雾被吸进伤口!
“额娘!”我冲过去。
她倒在地上,脸色迅速灰败,“蓉姐儿……额娘……终于能……真正陪你……”
她咽气了,身体干瘪如柴。
阿玛呆呆看着,忽然大笑,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
他捡起刀,抹了脖子。
血溅在雪地上,很快被新雪覆盖。
萨满婆婆颤巍巍站起来,看着我叹气。
“柳木镇魂,七日一变,你会慢慢僵化,最后变成能走能说,却无魂无魄的偶人。”
她顿了顿,“但至少,你还是你。”
我摸摸脸,皮肤下已有木纹浮现。
那之后,我“活”了下来。
白天如常起居,夜里浑身僵硬。
瞳孔里的白翳退了,但眼睛再也流不出泪。
我搬出府,住在城郊小院,深居简出。
三年后,我“死”了。
其实不算死,只是再也扮不成活人。
皮肤全成木色,关节咯吱作响。
我把自己埋进后院,只露鼻孔呼吸。
每年清明,会有人来我坟前烧纸。
是萨满婆婆,她还没死。
今年她来时,带了个小女孩,五六岁模样。
女孩盯着我埋身处,忽然笑了。
“婆婆,地里那个姐姐,身上坐着个老婆婆。”
萨满脸色骤变,“什么样的老婆婆?”
“白眼睛,裂嘴巴,在吃姐姐的头顶呢。”
我浑身冰冷——那老妪,竟一直没走!
它一直附在我身上,借柳木苟延残喘!
我想爬出去,却动弹不得。
女孩走过来,小手按在我额头位置。
“姐姐别怕,我帮你吃了它。”
她张嘴一吸,我听见老妪凄厉的惨叫,由近及远。
随后,一股暖流涌进我僵死的身体。
木纹褪去,皮肤恢复柔软。
我破土而出,看见女孩正舔着嘴唇,瞳孔一点白翳,转瞬即逝。
萨满跪下,“老祖宗……”
女孩摆摆手,“这称呼我腻了。”
她看向我,“你这身子我用着趁手,再借五十年。”
不等我回答,她化作青烟,钻入我口中。
我再次失去身体控制权。
“我”伸个懒腰,对萨满笑笑,“走吧,该去找下一家了。”
“保家仙的契约,可还没完呢。”
“我”迈步离开,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。
深浅不一,像两个人并肩而行。
远处,又有婴儿啼哭传来。
是双胎,其中一个,哭声里混着苍老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