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衣春深(1 / 1)

明朝那年,我调任锦衣卫北镇抚司当差。

刚搬进榆钱巷这处院子时,同僚都挤眉弄眼。

“萧百户,那宅子……前头住的可没落得好。”

我只当是玩笑,我可是拿刑讯当饭吃的人。

宅子确实旧,但宽敞。

第一夜就听见东厢房有滴水声。

嘀嗒,嘀嗒,慢得揪心。

我提着灯去看,墙角干爽,哪来的水?

回屋躺下,那声音又响在枕边。

我索性坐起,盯着黑暗。

约莫三更,窗纸上映出个人影。

是个女人,抱着个襁褓,一动不动。

我喝问:“谁装神弄鬼!”

影子慢慢抬起一只手,指着我。

手指细长,指甲却黑紫得吓人。

我拔刀冲出去,院里空无一人。

第二日问邻居,是个眼神躲闪的老头。

他嘴唇哆嗦:“那、那是前屋主的妾,难产死了,孩子也没活。”

“为何不去?”

老头缩缩脖子,“怨气太重,走不了……她总在找东西。”

我不信邪,夜里故意敞着东厢房门。

果然,子时一过,寒气先涌进来。

接着是脚步声,湿漉漉的,一步一滩水印。

我屏息看着,一道白影飘过门槛。

她这次没抱孩子,而是低头在找什么。

长发披着,看不见脸。

我咳嗽一声,白影陡然定住。

脖子咯吱咯吱转过来,露出一张泡胀的脸!

眼球白蒙蒙的,嘴唇烂了一半。

她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:“我的……还给我……”

我刀横胸前,“还你什么?”

她却不答,猛地扑来!

腥风扑面,我挥刀斩去,竟穿身而过。

回头时,她已在院井边,指着井口。

然后,就像被扯碎的面纱,散在风里。

我盯着那口井,井绳还在微微晃荡。

白日里,我找来绳子、钩子。

同僚老赵拉住我,“萧哥,别犯浑,那井邪性!”

“邪性?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底细。”

井下不深,水早枯了。

钩子捞上来一团破烂衣物,裹着个木盒。

盒子锁着,我砸开它。

里面是几封泛黄的信,还有一只婴孩的银镯。

信是前屋主写给外室的情书。

落款是七年前。

最后一封信写着:“……那贱婢已疑,孩子绝不能留。药已下,务必让她‘难产’而亡,永绝后患。”

我背脊窜上一股凉意。

原来不是难产,是毒杀。

孩子也被活活闷死。

我正出神,井口的光忽然暗了。

抬头看,一张脸正倒挂着朝下望!

正是昨夜那女鬼的脸,离我不过三尺。

她嘴角慢慢咧开,黑水从七窍滴落。

“找到了……你找到了……”

声音不是从她嘴里发出,而是从我怀中木盒里传来!

我攀绳疾上,快到井口时,一只手抓住我脚踝。

冰冷刺骨,力道大得骇人。

我猛蹬,那只手却越攥越紧。

指甲抠进皮肉,血滴进深井。

情急之下,我反手将木盒扔向井底。

“还你!拿去吧!”

脚踝一松,我连滚带爬翻上井台。

回头下望,井里伸出无数苍白的手,争抢那个木盒。

老赵赶来,见我浑身湿透,脚踝乌黑。

“见、见着了?”

我点头,将信给他看。

他扫了一眼,脸色骤变,“这、这是王千户的笔迹!”

王千户是我顶头上司,掌管案牍。

七年前,他确实住过这宅子。

我头皮发麻,“那女鬼是他害的?”

老赵左右张望,压低声音:“不只是她……那之后,宅子换过三任主人,都死了。”

“怎么死的?”

“第一个上吊,第二个投井,第三个……”他咽了口唾沫,“把自己埋在后院土里,只剩只手露在外面。”

我寒毛倒竖,“为何不早说!”

“谁敢说?王千户压着呢,说是……镇宅。”

镇宅?用冤魂镇宅?

我当晚没敢睡,点灯坐到天明。

子时前后,屋里开始出现变化。

墙面渗出水珠,汇聚成一道道痕,像无数只手在爬。

桌上茶杯突然裂开,茶叶拼成两个字:申冤。

我对着空气低吼:“你要我如何申冤?王千户权势熏天!”

阴风骤起,吹开衣柜门。

里面挂着一件女子旧衣,心口处一片褐黑。

是毒血浸透的痕迹。

我伸手去碰,布料突然裹住我手腕!

冰冷刺骨,耳边响起凄厉哭嚎:“孩子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

我拼命挣脱,袖子撕下半幅。

次日,我托病没去衙门。

悄悄寻到那外室旧址,早已人去楼空。

邻舍老妪撇嘴,“你说那狐狸精?早跟人跑了,还抱着个孩子。”

我浑身一震,“孩子?不是死了吗?”

“死?活得好好的,是个男孩,眼下该有七岁了。”

不对,信上说孩子被闷死了。

难道……王千户连外室也骗了?

我猛然想起,王千户确实有个七岁左右的庶子,养在郊外庄子上。

事情越来越蹊跷。

我趁夜摸去那庄子,翻墙而入。

内室亮着灯,窗上映出两个人影。

一个是王千户,另一个矮小,像个孩童。

我舔破窗纸朝里看。

王千户正摸着那孩子的头,声音慈爱:“……等你再大些,爹就让你认祖归宗。”

孩子抬头,面孔苍白如纸。

他咧嘴笑,嘴角一直咧到耳根:“爹,井里的娘说……她想我。”

王千户手一抖,强笑:“胡说什么,你娘早病故了。”

孩子跳下椅子,走到墙边一幅画前。

画上是宅院,正是我住的榆钱巷院子。

他用指甲在画上井口位置抠着,抠出一个个洞。

“娘就在这儿,天天哭。”

王千户脸色铁青,“闭嘴!再胡说,送你回暗房!”

孩子忽然转头,直勾勾看向窗子。

那双眼睛黑洞洞的,没有眼白。

他隔着窗纸,对我笑了。

我慌忙蹲下,心跳如鼓。

再抬头时,窗上影子只剩孩子一个。

王千户不见了。

孩子的声音贴窗传来:“叔叔,你住我娘的屋子,舒服吗?”

我屏住呼吸。

“娘说,你拿了她的盒子……盒子里的信,是爹写给我亲娘的。”

我冷汗涔涔,原来那外室,才是孩子生母?

那井里的女鬼……是谁?

我连夜赶回宅子,直奔东厢。

在墙角猛撬,果然有块砖松动。

取出油布包,里面是另一沓信。

这才是女鬼笔迹,写给老家父母的。

“……夫君疑妾与人有私,妾百口莫辩。近日饮食有异味,妾恐命不久矣。若遭不测,必是夫君与外室合谋……”

最后一封信没写完,墨迹被水渍晕开。

我明白了。

王千户宠妾灭妻,与那外室合谋毒杀正室。

又怕正室娘家追究,伪造难产假象。

外室以为自己的孩子是唯一子嗣,却不知正室当时也已怀孕。

那井里的,是正室。

孩子被活活闷死,一同抛入井中。

而外室的孩子,被王千户养大,当作继承香火的工具。

好一出偷梁换柱!

我怒火中烧,将信揣入怀中。

刚要起身,屋里灯灭了。

不是风吹灭的,是灯油瞬间干涸。

黑暗里,滴水声又响起来。

这次不是在墙角,就在我背后。

我缓缓转身,看见她站在三步外。

怀里的襁褓打开了,里面是一具小小的白骨。

白骨的手骨,捏着那只银镯。

她腐烂的脸上淌下两行血泪。

“我儿……认得你了……”

声音不再是凄厉,而是悲切到极处的嘶哑。

我握紧信,“我会为你申冤,告到指挥使那里!”

她摇头,血泪滴在地上,滋滋冒烟。

“没用……他权势太大……除非……”

“除非什么?”

她抬起白骨森森的手,指向我胸口。

“除非……你变成我。”

我还没懂,脚下地面突然塌陷!

不是塌进地里,而是塌进一片冰冷的水中。

我挣扎,腥臭的井水灌进口鼻。

无数只手从井壁伸出,将我往下拽。

我看见井底堆着更多白骨,有男有女。

都是前几任屋主?

最后一丝光消失前,女鬼的脸贴近我。

她的烂嘴一张一合:“用你的身子……出去……告他……”

我彻底窒息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我猛地坐起,浑身湿透。

还在东厢房,灯亮着,一切如常。

是梦?

我低头看手,皮肤泡得发白起皱。

怀里那包信还在,但墨迹全被水晕开了,一字不辨。

我冲到铜镜前,镜中人让我尖叫出声!

那不是我!

是一张泡胀的女人的脸,正是女鬼的模样!

我摸自己的脸,触感却是自己的皮肉。

镜中女鬼却摸着自己的脸,露出我的表情。

我们……互换了?

不,是她的怨魂附在我身上。

我用她的眼睛看世界,一片灰蒙蒙。

耳边响起她幽幽的声音:“现在……你去衙门……”

我的腿自己动起来,朝外走去。

街上行人看见我,纷纷惊恐避让。

他们看见的,是一个浑身滴水、面色青白的锦衣卫。

我冲到北镇抚司,直闯公堂。

王千户正在审案,看见我,拍案怒斥:“萧百户,你这是什么模样!”

我开口,发出的却是女声尖锐凄厉:“王仁!你还我母子命来——!”

满堂哗然!

王千户脸色煞白,“妖、妖孽附体!快拿下!”

几个力士扑来,我轻轻一挥臂,他们全摔出去。

“井底尸骨为证!城外庄子孩童为证!”我的嘴不受控制地吐露全部真相。

包括毒杀细节、伪造文书、贿赂仵作。

王千户颤抖着拔出绣春刀,“胡言乱语!我杀了你这妖人!”

他砍来,我抬手格挡。

刀砍在臂上,伤口流出黑色脓水,毫无血色。

堂上指挥使终于厉喝:“王仁,放下刀!”

王千户狂笑,“放下?放下我就完了!你们全得死!”

他吹响哨子,外面冲入他私养的死士。

混战爆发,我被乱刀砍中多次,却不痛不痒。

女鬼在我体内嘶吼:“让他偿命——!”

我扑向王千户,手指掐住他脖子。

他的脸涨紫,眼珠凸出。

“你……你到底……”

我凑近他耳边,用女鬼的声音轻语:“夫君……井里好冷……你来陪我吧……”

他裤裆湿了一片,彻底崩溃。

死士被制伏,指挥使亲自验看我说的井。

捞起两具紧紧相拥的骸骨,一大一小。

还有那只银镯,套在小指骨上。

王千户瘫软在地,喃喃:“不是我……是那外室的主意……”

指挥使冷笑,“那外室三年前就暴毙了,也是你动的手吧?”

王千户哑口无言。

他被押入诏狱,我站在原地,身体开始剧烈颤抖。

女鬼的声音渐渐虚弱:“多谢……我儿等久了……”

我感觉她在抽离,带着某种解脱。

但我的身体却没有恢复原状。

镜中,我依然是那张泡胀的女人的脸。

我抓住指挥使,“大人!我……”

他看着我,眼神复杂。

“萧百户……不,你究竟是谁?”

我摸向怀中,想找证明身份的东西。

却摸到一块硬物,取出看,是锦衣卫腰牌。

但名字不是萧远,而是“赵氏”。

赵氏,正是女鬼的姓氏。

我彻底糊涂了,我到底是谁?

记忆开始混乱,属于萧远的往事一片片剥落。

我想起“自己”被灌毒药的痛苦。

想起孩子被夺走时的撕心裂肺。

想起在井底抱着孩子骸骨,一年又一年。

指挥使叹道:“萧远三日前就死在井边了,我们发现时,尸体已泡肿。”

他指着我的脚,“你看你的靴子。”

我低头,靴子破了个洞,露出脚趾。

脚趾腐烂见骨。

我,不是活人。

我早就是井里那具尸体,被怨魂驱使着爬出来,完成最后的复仇。

现在仇报了,该散了。

身体开始崩解,一块块皮肉掉落,露出下面森森白骨。

最后一眼,我看见王千户在狱中疯狂撞墙,血溅三尺。

他喊着:“不是我!真不是我!”

但没人信了。

我的意识沉入黑暗,沉回那口冰冷的井。

孩子的小手骨轻轻握住我的指骨。

井口盖上石板,永封。

榆钱巷宅子被推平,撒上石灰。

据说每至雨夜,仍能听见井的位置传来滴水声。

还有母亲低低的哼唱,哄孩子入睡的调子。

指挥使后来翻查旧档,发现一桩密事。

那外室,其实是王千户早年失散的亲妹妹。

他不知情,与之私通,生下畸形痴儿。

这才是他必须杀所有人灭口的真正原因。

但这一切,都随白骨深埋,再无对证。

只有那只银镯,偶然被野狗刨出,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。

像谁哭干的眼睛,瞪着这荒唐人间。

再无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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