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六年春,我在天津《大公报》做外勤记者。
说是记者,其实多是跑些市井琐闻,火灾盗窃,名人婚丧,偶尔也写点影评戏谈。
日子过得匆忙而麻木,像这座华洋杂处、光怪陆离的港口城市本身。
变故始于暮春一个阴沉的下午。
我接到线报,说老城厢狮子胡同有一户姓金的人家,全家七口,接连三日,夜夜做同一个噩梦,醒来后皆神色恍惚,白日见人就躲,嘴里念叨些听不懂的胡话。
邻里觉得蹊跷,报了警,警察看了也说不出所以然,只当是犯了癔症。
主编让我去瞧瞧,写个猎奇小文,填充版面。
我本不愿接这种神神叨叨的差事,但近来新闻寡淡,还是揣上笔记本去了。
狮子胡同窄而深,两侧是斑驳的灰砖墙,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隔夜便溺的馊味。
金家住在胡同最深处,一个小小四合院,院门虚掩。
我敲了敲门,无人应答。
推门进去,院子里静悄悄的,水缸沿上停着只乌鸦,歪头用黑溜溜的眼珠瞅我。
正房的门帘挑着,里面光线昏暗。
我咳嗽一声:“金先生在家吗?《大公报》的记者,来问问情况。”
依旧没有回应。
我掀帘进去。
屋里摆设寻常,却有一股子难以形容的闷浊气味,像是很多人很久没开过门窗,又混杂着淡淡的、类似铁锈的腥气。
堂屋里或坐或站,有五六个人。
男女老少都有,该是金家全家。
他们都面向内室方向,背对着我,一动不动,如同泥塑木雕。
“金先生?”我又唤了一声。
离我最近的一个老太太,慢吞吞地转过头来。
她脸上皱纹深刻,眼神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,直勾勾看着我,嘴唇嚅动,发出极轻微的气音:
“你也……梦到了?”
我愣了一下:“梦?梦到什么?”
老太太不答,只是重复:“你也梦到了……你也来了……好,好……”
她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诡异的、类似欣慰的表情,随即又转回头,恢复那凝固的姿态。
我心里发毛,走到一个中年男人身边,看打扮像是家主。
“金先生,听说府上近来睡得不安稳?能跟我聊聊吗?”
男人缓缓侧过脸。
他眼眶深陷,眼球布满血丝,眼下乌青,显然多日未曾安眠。
他看了我几秒,眼神里没有寻常受访者的局促或倾诉欲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……某种奇异的“了然”。
“聊?”他声音沙哑干涩,“聊什么?梦?你很快就会知道了。每个人……都会知道。”
“知道什么?”
“知道那‘地方’。”他眼神飘向虚空,带着恐惧,又有一丝认命般的麻木,“知道‘它们’……在等着。”
我还想再问,他却闭上嘴,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。
其他家人也是如此,问急了,就只反复说“快了”、“都要去的”、“躲不掉”。
氛围诡谲得让人脊背发凉。
我匆匆记录了几笔,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小院。
回报社路上,心里还在琢磨金家的话。
“那地方”?“它们”?听起来像是集体臆症,可一家七口,老幼妇孺,同时出现如此具体一致的幻觉,实在罕见。
回到报社,刚坐下,对桌跑社会新闻的老余就凑过来,压低声音:“听说你去狮子胡同金家了?”
我点头:“邪性得很,一家子跟中了邪似的。”
老余左右看看,声音更低了:“不止金家。我今早跑公安局,听里面兄弟嘀咕,这半个月,城里陆陆续续,已经有好几起类似报案了。都是全家做怪梦,醒来胡言乱语。地点分散,互不相识,做的梦……据说还都差不多。”
“差不多?什么梦?”
“说不清。报案的人语无伦次,就说梦里有个‘永远走不出去的地方’,有什么‘东西’在追他们,或者在看着他们。”老余搓了搓胳膊,“局里请了医生看,也说不出毛病,开了点安神的药,屁用没有。上头不让声张,怕引起恐慌。”
我心头疑云更重。
如果是个例,还能用巧合或家族遗传解释。
可互不相识的多起案例,相似的梦境内容……
这难道真是某种……传染性的集体幻觉?
几天后,事态升级了。
先是金家所在那片胡同,夜里开始传出奇怪的动静。
不是人声,是某种低沉的、持续的嗡鸣,像是地底有巨大的机器在运转,又像是很多人在极远处齐声呻吟。
紧接着,附近几户人家也开始有人出现症状:失眠,多梦,白日精神恍惚,念叨着“路不对”、“墙在动”、“影子活了”。
恐慌像滴入清水的墨汁,开始蔓延。
警察封锁了那片胡同,禁止出入,请了和尚道士作法,依旧无济于事。
更可怕的是,封锁圈外,新的案例开始零星出现,地点毫无规律。
报社内部也传出风声,说有两个排字工人和一位编辑,近来精神不振,私下说晚上总做噩梦,梦见“迷宫”和“追光”。
一时间,城里人心惶惶,各种流言四起。
有说是日本人搞的细菌战,毒害神经。
有说是前朝冤魂作祟,要拉全城人陪葬。
也有说是地龙翻身的前兆。
我受命跟进此事,成了“怪梦事件”的专线记者。
压力巨大,寝食难安。
或许是因为焦虑,或许是因为频繁接触相关信息,我自己也开始睡不安稳。
起初只是些杂乱无章的梦。
渐渐地,梦有了模糊的轮廓。
我梦见自己走在一个巨大的、没有尽头的灰色建筑内部。
像是废弃的医院,又像是庞大的仓库,或者某种工业设施。
走廊错综复杂,房间空空荡荡,墙壁是剥落的灰泥,地面是冰冷的水磨石。
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气味。
没有窗,只有头顶惨白的长条形灯光,有些亮着,发出嗡嗡的电流声,有些坏了,忽明忽灭。
我独自走着,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。
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拐角后面,在门缝里,在头顶的通风管道中……注视着我。
我看不见它们,但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、非人的“视线”。
每次快要被追上,或者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时,我就会惊醒了来,浑身冷汗。
这个梦越来越频繁,细节也越来越清晰。
我能“记住”梦中某些转弯处的锈渍形状,某个房间门牌上模糊的数字,甚至能“闻到”那越来越浓的铁锈腥气。
我开始害怕入睡。
白天采访其他“患者”,他们的描述让我心惊。
虽然细节各异,但核心元素惊人相似:无尽的灰色建筑、冰冷的注视感、被追逐的恐慌、无法找到出口的绝望。
我们仿佛在共享一个庞大而可怕的梦境空间。
一个名叫苏雯的女学生,症状尤为严重。
她在法租界一所女中读书,是较早出现症状的非核心区居民。
我在医院隔离病房见到她时,她瘦得脱了形,蜷缩在床角,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。
“它们……在墙里……”她声音细如蚊蚋,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墙壁,“白天也在……我能感觉到……它们在‘铺路’……”
“铺路?”我记录的手一顿。
“对……用我们的梦……铺路……”苏雯眼神涣散,“那地方……本来很远……现在……越来越近了……每次有人做梦……路就延伸一段……等到路铺到每个人梦里……它们……就能过来了……”
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,指甲掐进我肉里,眼睛瞪得极大:“记者先生!别再让人睡觉了!告诉他们!不能睡!睡了就是在帮它们铺路!”
她的话让我不寒而栗。
用梦铺路?
这听起来像是疯子的呓语。
但结合越来越多的案例,那种梦境空间的“真实感”和“侵蚀感”,又让我无法完全否定。
难道,真的存在一个依托于人类集体梦境而存在的“地方”?
而某些“东西”,正试图通过这个共享的梦境,从某个不可知的维度,“铺路”入侵我们的现实?
这个想法太过惊悚,我甚至不敢深想。
但苏雯的话像一颗种子,在我心里生根发芽。
我开始有意识地对抗睡眠,用浓茶、烟草、甚至轻微的疼痛刺激自己。
疲惫像潮水般涌来,我只能勉强支撑。
其他同事和接触过的“患者”家属,也开始出现类似症状。
整个城市上空,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、令人困倦的阴霾。
人们哈欠连天,眼圈乌黑,脾气暴躁,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。
一种诡异的“集体困倦”在蔓延。
警察局的封锁已经失去意义,因为“疫情”早已扩散。
医院人满为患,医生束手无策。
市政当局焦头烂额,请来的各路“高人”也纷纷败下阵来,有的甚至自己也中了招。
恐慌达到了顶点。
抢劫、纵火、自杀事件开始增多。
城市正在滑向崩溃的边缘。
就在这绝望的时刻,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。
那是在海河边一处临时避难所(其实就是个破仓库),我因为连日的疲惫和恐惧,精神恍惚,差点被一辆乱窜的黄包车撞到。
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旧式长衫、须发皆白的老者扶住了我。
他目光清明,与周围那些昏昏欲睡、眼神惊恐的人群截然不同。
“小友,心神耗损过甚,再强撑,恐被‘魇道’彻底吞了魂魄。”老者声音平和,却有种穿透迷雾的力量。
我心中一震:“老先生,您知道……‘魇道’?”
老者示意我走到僻静处,低声道:“老朽姓方,是个走方的郎中,兼看点风水异事。你们城里这事,不是瘟疫,不是鬼祟,是‘’。”
“?”
“嗯。”方郎中捋了捋胡须,“俗话说,同床异梦。可若是千万人,同时被引向同一个噩梦,并且这噩梦彼此交织、共鸣、固化,便会形成一条稳定的‘魇道’——一条连接睡梦与某个‘彼端’的通道。如今你们城里,便是有人,或者说有‘东西’,在暗中引导、催化这条‘魇道’的成型。”
“为什么?那‘彼端’是什么?”
“老朽也不知‘彼端’具体是何物。或许是古书中记载的‘梦魇之乡’,或许是某种以众生恐惧为食的异界存在。”方郎中神色凝重,“至于为何……或是为了降临,或是为了吞噬,或是为了别的什么。但‘魇道’一旦彻底稳固,与现实重叠,梦中种种恐怖,便会在城中化为现实。到那时,才是真正的浩劫。”
我听得手脚冰凉:“那……可有破解之法?”
“有,但也极难。”方郎中道,“需找到‘魇道’的‘引子’。”
“引子?”
“就是最初、也是最核心的那个噩梦源头。是它最先接通了‘彼端’,像一颗种子,引发了后续的连锁共鸣。找到这个‘引子’,在其梦境最深处,或许能找到暂时切断或干扰‘魇道’的方法。”方郎中看着我,“小友,你身为记者,接触案例最多,可曾发现,谁是第一个出现症状的?谁的梦境描述,最为清晰、稳定、具有……‘奠基’之感?”
我脑中飞快闪过金家、苏雯、还有其他采访对象。
金家最早报案,但他们是全家同时出现,谁是最初的那个?
苏雯描述生动,但她并非最早。
忽然,我想起金家老太太那句“你也梦到了”。
以及金先生那“每个人都会知道”的断言。
难道……金家有人,在更早之前,就已经开始做这个梦了?
甚至,他们可能就是“引子”?
我向方郎中说了我的猜测。
方郎中沉吟片刻:“极有可能。‘引子’往往不自知,甚至其梦境会主动‘感染’亲近之人。需得有人,进入‘引子’的梦境深处一探。”
“进入别人的梦?”我觉得天方夜谭。
“非常之法,行非常之事。”方郎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、古旧的黄铜香炉,又拿出几片颜色暗沉、形状奇特的香料,“老朽有一祖传法门,配合这‘引梦香’,可让两人神思暂时同步,一人引导,另一人便可潜入其梦境核心。但此法凶险,入梦者若在梦中迷失或惊惧过度,恐伤及神魂,现实中也可能醒不过来。”
他看着我:“小友,你可敢一试?为了这满城百姓。”
我看着周围一张张被恐惧和疲惫折磨的脸,想起苏雯抓着我胳膊时那绝望的眼神。
胸中一股热血上涌,咬了咬牙:“我敢!但,谁来做‘引子’?谁入梦?”
方郎中道:“老朽年迈,神思不足以深入引导。你可愿做入梦者?至于‘引子’……我们需找到金家最初做梦那人。老朽观你气色,你自身也已浅染‘魇道’,或许能借此联系,更易找到目标。”
我们当即决定,再探金家。
此时的金家四合院,已被官方彻底封锁,但方郎中似乎有些门路,我们趁夜翻墙而入。
院里比上次更加破败死寂,杂草丛生。
正房里,金家七口依旧以那种凝固的姿态或坐或站,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止了。
只是他们脸色更加灰败,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,呼吸微不可闻。
方郎中手持罗盘,在几人身边缓缓走动,口中念念有词。
罗盘指针剧烈颤动,最后,指向了那个最初与我说话的老太太。
“是她。”方郎中低声道,“她魂光最黯,与‘彼端’联系最深而不自知。她就是最初的‘引子’。”
我们轻轻将老太太抬到炕上躺平。
她毫无反应,只有胸口极其缓慢地起伏。
方郎中点燃了“引梦香”。
一股奇异的、略带辛辣又有些昏沉的香气弥漫开来。
他将香炉放在老太太头顶附近,又让我躺在老太太身边,握住她冰凉枯瘦的手。
“闭目,凝神,摒弃杂念,只去感知手中传来的……‘梦的脉动’。”方郎中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“记住,梦中所见皆为虚幻,但危险真实。找到梦的核心,找到‘门’或‘裂隙’,尝试关闭它,或留下干扰的‘印记’。我会在此护法,一炷香为限,香尽之前,无论成败,必须撤回!”
我依言闭眼,努力放松。
起初只有黑暗和香气。
渐渐地,手掌传来细微的、冰凉的震颤。
紧接着,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,我的意识仿佛被拽入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!
天旋地转之后。
我“站”在了那里。
那个熟悉的、无尽的灰色建筑内部。
但这一次,感觉无比真实。
墙壁的粗糙,地面的冰冷,空气中浓烈的铁锈和消毒水气味,头顶灯管的嗡嗡电流声……所有细节都纤毫毕现,甚至比我自己的梦境清晰十倍!
我知道,我进入了金老太太的梦境核心。
这里是“魇道”的起点。
我沿着走廊前行。
这里比我在自己梦中经历的,更加“陈旧”,墙壁剥落更严重,锈渍更多,灯光也更昏暗。
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也更强了,无处不在,冰冷粘腻,让人头皮发麻。
我尽量不去看那些阴影角落,不去听那些若有若无的窸窣声,牢记方郎中的叮嘱,寻找“核心”或“门”。
走廊似乎没有尽头,两侧房门都紧闭着,门牌号码模糊不清。
我试着推开几扇,里面或是堆满杂物,或是空无一物,或是只有一滩不断扩散的暗色水渍。
时间紧迫,我心急如焚。
就在这时,我路过一个转角,眼角余光瞥见墙上似乎有一片不一样的痕迹。
走近一看,那不是锈渍或污迹。
是一片极其黯淡的、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的……壁画?
不,更像是涂鸦。
用某种暗红色的、干涸的颜料,画着一些扭曲、简陋的线条。
勉强能看出,画的似乎是一个很小的院子,院子里有几个人形的轮廓,围着一个更小的、蜷缩的人形。
画面充满了孩童般的笨拙,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森和……悲伤?
这是金老太太潜意识里的东西?
与这灰色建筑有何关联?
我伸手想去触碰那壁画。
指尖刚碰到墙壁。
“轰——!!!”
整个梦境空间剧烈震动起来!
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!
头顶的灯光疯狂闪烁,明灭不定!
墙壁开始渗出水珠,不,是暗红色的、粘稠的液体!
铁锈腥气瞬间浓烈到令人作呕!
走廊深处,传来了沉重、拖沓的脚步声!
不止一个!
很多!
正在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!
与此同时,那些紧闭的房门,开始一扇接一扇地,自行缓缓打开!
门后,是无尽的黑暗。
黑暗中,有什么东西在蠕动,在爬行,发出湿漉漉的摩擦声。
我被发现了!
这个梦境的“防卫机制”被激活了!
跑!
我转身就跑,不顾一切!
身后的脚步声和摩擦声越来越近,越来越响!
两侧打开的房门里,伸出一些难以形容的、由阴影和粘液构成的“触须”,试图抓向我!
我拼命狂奔,心脏快要跳出胸腔!
拐过一个弯,前方走廊尽头,赫然出现了一扇巨大的、厚重的铁门!
铁门紧闭,颜色深黑,上面布满铆钉和奇异的、仿佛血管般凸起的纹路。
门上,有一个醒目的、血红色的标记——一个扭曲的、像是无数人脸挤压在一起的图案。
那图案中央,隐约可见一个数字:07。
是这里!
梦的核心!“门”!
我冲到铁门前,用力推搡,纹丝不动。
寻找门把手、钥匙孔,什么都没有。
只有那个血红色的“07”标记,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。
身后的恐怖已经逼近!
我能感觉到那冰冷的“视线”几乎贴在后背!
绝望中,我想起方郎中的话:留下干扰的“印记”!
可我能留下什么?
我有什么能对抗这梦魇的力量?
忽然,我想到自己身为记者,最常用的工具——笔,和文字!
可这里是梦境,哪有笔?
不!
意念!这里是意念构成的世界!
我集中全部精神,想象自己手中有一支笔,一支能划破虚妄的“破妄笔”!
意念所至,掌心竟真的传来坚硬的触感!
我低头,手中赫然握着一支通体漆黑、笔尖闪烁着微弱银光的毛笔!
来不及细想,我举起笔,用尽全部意志和勇气,朝着铁门上那个血红的“07”标记,狠狠划去!
笔尖触及标记的刹那!
“嗤——!!!”
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水!
刺耳的尖啸从铁门深处爆发!不是声音,是直接撕裂灵魂的精神冲击!
整个梦境空间开始崩塌!
墙壁开裂,地面翻涌,灯光尽数熄灭!
身后追逐的恐怖存在发出愤怒的咆哮,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阻挡,速度慢了下来。
铁门上的“07”标记,被我划出一道深深的、燃烧着银色火焰的裂痕!
裂痕迅速蔓延,布满整个铁门!
“走!”
方郎中焦急的呼唤仿佛从极遥远的天外传来,带着强烈的牵引力。
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正在崩溃的、布满银色裂痕的铁门,松开手,任由那股牵引力将我拉出梦境!
“咳!咳咳!”
我猛地睁开眼睛,从炕上弹坐起来,大口喘息,冷汗如雨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。
手中空空如也,哪有什么毛笔。
旁边,金老太太依旧躺着,但脸色似乎更加灰败了,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。
方郎中脸色苍白,额上见汗,手中那柱“引梦香”刚好燃尽最后一缕青烟。
“如何?”他急问。
我强忍眩晕和恶心,将梦中经历快速说了一遍,尤其提到那壁画、铁门和“07”标记。
方郎中听罢,眉头紧锁:“07……这像是个编号。那壁画……或许是‘引子’心中最隐秘的创伤记忆,与这‘魇道’的形成有关。你留下的银色裂痕,是意念的锋芒所化,应该能暂时干扰‘魇道’的稳定,延缓其成型速度。但治标不治本,‘门’未被摧毁,‘彼端’的联系仍在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我虚弱地问。
方郎中正要开口。
炕上的金老太太,忽然剧烈地抽搐起来!
她双眼圆睁,眼球上翻,只剩下可怖的眼白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。
紧接着,一股黑气从她口鼻中冒出,在空中凝聚不散。
黑气中,隐隐浮现出那个血红色的“07”标记,标记上,果然有一道清晰的银色裂痕!
方郎中脸色大变,迅速掏出几张符箓贴在老太太额头胸口。
但那黑气只是波动了一下,并未散去。
反而,老太太用尽最后力气,抬起枯瘦的手指,不是指向我们,而是指向了……我?
她嘴唇翕动,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:
“钥匙……在你……梦里……”
话音未落,她手臂垂落,气息断绝。
黑气也随之消散。
我和方郎中呆立当场。
钥匙……在我梦里?
什么意思?
难道我不仅仅是一个被卷入的记者,一个临时的入梦者?
我与这“魇道”,也有更深的、未知的关联?
方郎中目光复杂地看向我:“小友,你之前可曾有过异常?与这梦境相关的异常?在‘怪梦事件’之前?”
我努力回想,忽然想起一件事。
大约在半年前,我做过一个极其短暂、却印象深刻的怪梦。
梦见自己在一个极其黑暗的地方,摸到一把冰冷的、形状奇特的钥匙。
梦很短,醒来就忘了细节,只记得那种触及钥匙时的冰冷触感。
当时只当是寻常怪梦,未加留意。
难道……
我将此事告诉方郎中。
他沉吟道:“或许,你半年前那梦,并非偶然。你可能在无意间,以某种方式,‘触碰’到了‘魇道’的某个边缘,甚至……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‘备用钥匙’而不自知。金老太太身为‘引子’,其梦境核心或许感应到了你这把‘钥匙’的存在,所以在最后时刻指向你。”
“可钥匙有什么用?在哪里?”我茫然。
“既然在你梦里,恐怕需要你再次深入自己的梦境,找到它。”方郎中道,“用那把‘钥匙’,或许才能真正打开或关闭那扇‘07’铁门,切断‘魇道’根源。”
再次入梦?
而且是进入我自己那可能隐藏着关键,却也未知凶险的梦境深处?
我看向窗外,城市夜色沉沉,不知多少人在噩梦中挣扎。
想起苏雯,想起金老太太的死,想起那些被恐惧吞噬的面孔。
我没有退路。
“我该怎么做?”我问方郎中。
“这次,老朽无法引导你入自己的梦。需靠你自身意志,在‘引梦香’辅助下,主动沉入梦境最深处,寻找那把‘钥匙’。记住,你的意念,是你梦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。找到钥匙,然后……设法回到‘07’铁门前。这极其困难,但你似乎是目前唯一的希望。”
方郎中重新配置了“引梦香”,这次香气更加浓郁,带着强烈的催眠效力。
我躺下,放空心神,努力回忆半年前那短暂梦境中,触及钥匙的冰冷感觉。
香气缭绕,意识逐渐下沉。
这一次,没有吸力,没有漩涡。
我像是缓缓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海。
下沉,不断下沉。
黑暗中,开始浮现一些我记忆的碎片:童年的巷子,报社的桌椅,采访过的人脸,苏雯惊恐的眼神,金老太太枯槁的面容……
这些碎片飞旋,组合,又碎裂。
最后,所有的画面、声音、气味都消失了。
只剩下一片绝对的、纯粹的黑暗与寂静。
我悬浮在这黑暗中央。
时间感消失了。
我是谁?我在哪里?要做什么?
混沌中,一个念头微弱地亮起:钥匙……找钥匙……
意念所至,前方的黑暗中,渐渐浮现出一点微光。
我向着微光“游”去。
近了,看清了。
那微光来自一把悬浮在黑暗中的钥匙。
钥匙很长,造型古朴诡异,非金非木,通体是一种暗淡的银灰色,上面刻满了细密繁复、如同神经脉络般的纹路。
它静静悬浮着,散发出微弱而稳定的光芒,还有那种我记忆中的、透骨的冰冷。
这就是……我梦中的钥匙?
我伸手握住它。
刺骨的冰寒瞬间传遍全身!
与此同时,无数的、破碎而陌生的画面和信息流,顺着钥匙冲入我的脑海!
我看见无尽的灰色建筑在虚空中延伸……
看见无数模糊的人影在建筑中茫然行走、奔跑、消失……
看见那扇“07”铁门背后,是一片蠕动的、由无数噩梦碎片构成的混沌深渊……
看见深渊深处,有一些难以名状的、巨大的阴影在缓缓蠕动,散发出贪婪的“饥饿”……
我还看见……金家那个小院,很多年前,一个冬夜,一个年幼的女孩(是金老太太?)目睹了某种家庭惨剧,极致的恐惧和悲伤,在她潜意识深处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……这道裂缝,在多年后,无意间与某个游荡的“噩梦频率”产生了共鸣……成为了“07”号魇道最初的“引子”……
信息洪流几乎冲垮我的意识。
我死死握住钥匙,靠着最后一丝清明,在心中疯狂呐喊:回去!带我去“07”铁门!
钥匙似乎听懂了。
银灰色的光芒骤然大盛!
周围的黑暗被撕裂!
我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投出去,穿过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和扭曲通道!
“砰!”
我重重地“摔”在了那扇熟悉的、布满铆钉和血管纹路的巨大铁门前。
门上,血红的“07”标记和我留下的银色裂痕依然在,只是裂痕的光芒黯淡了许多。
铁门背后,传来更加清晰、更加迫切的蠕动和低语声。
它们知道“钥匙”来了。
我举起手中的银灰色钥匙。
钥匙仿佛活了过来,上面的神经脉络般的纹路亮起幽光,自动对准了铁门中央,那“07”标记的核心。
插入。
转动。
“咔嗒……”
一声轻响,却仿佛响彻了整个梦境空间,甚至隐隐传到了现实。
铁门震动起来。
门上的血红标记疯狂闪烁,试图抵抗。
但我留下的银色裂痕同时迸发光芒,与钥匙的力量里应外合!
“咔嚓!”
裂痕蔓延,布满整个铁门!
“轰隆——!!!”
巨大的铁门,向内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!
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了无数负面情绪的腐臭气息,如同实质的洪流,从门缝中汹涌而出!
我看到了门后的景象。
那是一片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混沌。
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、正在消化中的胃袋内壁,布满粘液、血管和不断变幻的恐怖景象。
无数模糊的噩梦影子在其中沉浮、哀嚎。
而在混沌的最深处,一些庞大、黑暗、难以名状的轮廓,缓缓转向了门缝,转向了我。
它们的“目光”汇聚而来。
那不是目光,是纯粹的、毁灭性的“存在”冲击!
我手中的钥匙骤然变得滚烫!银灰色光芒暴涨,形成一层脆弱的光膜,勉强护住我。
方郎中的声音仿佛隔着亿万重帷幕传来,焦急而模糊:“快!用钥匙……关上门!或者……毁了它!”
关门?怎么关?
毁了它?用什么毁?
那混沌中的存在已经察觉,它们伸出了由噩梦凝结的、粘稠的“触须”,穿过门缝,向我抓来!
钥匙的光膜在迅速黯淡!
绝望中,我看向手中的钥匙。
它是连接点,是“门锁”。
或许……
一个疯狂的念头涌现。
我双手握住滚烫的钥匙,用尽全部的灵魂力量,不是去关门,也不是攻击那些触须。
而是将钥匙,朝着那扇正在打开的铁门门轴与门框的连接处——那看似最坚固、实则可能是梦境结构“支点”的地方——狠狠刺去!同时,心中凝聚一个最强烈的意念:崩塌!断裂!让这“07”魇道,从此处彻底崩解!
“不——!!!”
一声非人的、充满无尽怨毒与惊恐的尖啸,从铁门后的混沌深处爆发!
钥匙刺入的刹那!
银灰色的光芒如同超新星爆发,瞬间吞没了一切!
铁门、走廊、灰色建筑、整个“07”号魇道空间,如同被打碎的镜子,寸寸碎裂!
那些噩梦的触须、混沌的景象、庞大的阴影,都在光芒中扭曲、蒸发、发出最后的嘶嚎!
我的意识也在同一时间,被这毁灭性的爆炸抛飞出去,陷入无边黑暗。
……
我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。
阳光刺眼。
浑身像是散了架,头疼欲裂,但意识是清醒的。
方郎中坐在床边,神色疲惫,但眼中带着欣慰。
“你昏迷了三天。”他缓缓道,“城里的‘怪梦事件’,从你昏迷那天起,骤然减轻。做噩梦的人迅速减少,症状消退。到今天,已基本恢复正常。只是……那些深度感染、尤其是作为‘引子’的人,大多没能醒来,像金家全家,还有那位苏雯姑娘……”
我心中一痛。
“那把钥匙……”我声音沙哑。
“随着‘07’魇道崩解,消失了。或许它本就是梦境造物,使命完成,便归于虚无。”方郎中叹道,“你毁了那扇‘门’,截断了那条特定的‘魇道’。但‘彼端’依然存在,或许还有其他编号的‘门’,其他方式的入侵。这次,我们只是侥幸,关闭了离我们最近、最活跃的一条通道。”
我沉默了。
代价惨重,但暂时赢得了喘息。
“你接下来有何打算?”方郎中问。
我看着窗外恢复了些许生气的城市。
“继续做记者。”我轻声道,“但我会关注……所有不寻常的集体梦境,异常的心理现象。‘魇道’或许不止一条,我想……继续找,继续关。”
方郎中深深看了我一眼,点点头,没再说什么。
我出院后,回到了报社。
城市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忙碌与喧嚣,仿佛那场持续数月的噩梦从未发生。
只有少数亲历者眼底残留的惊悸,和医院里那些未能醒来的沉睡者,证明着一切并非虚幻。
我调换了部门,开始专注于心理学、民俗学乃至边缘科学领域的报道。
我暗中搜集资料,留意任何可能指向“集体异常梦境”或“区域性精神感染”的事件线索。
我知道,“彼端”还在。
“魇道”可能以其他形式、在其他地方再次出现。
而我,这个曾经手握“钥匙”、亲手崩解了一条魇道的记者,似乎已经无法回到普通人的生活。
我的睡眠依然很浅,偶尔还会梦见一些灰色建筑的残片,听见遥远的低语。
但我不再恐惧,因为我知道,恐惧本身,就是它们的食粮。
而我,或许已经成了它们“菜单”上,一个不太容易消化的名字。
夜深人静,我伏案写作。
台灯的光晕外,城市的夜色浓稠如墨。
我偶尔会停下笔,聆听。
仿佛能听见,在那无数安眠或不安眠的梦境深处,在现实与虚幻交界的薄弱之处,仍有细微的、贪婪的摩擦声。
像是有更多的“门”,正在被耐心地打磨,等待着下一次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