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清乾隆年间,我在遵化马兰峪总兵衙门当个小小的笔帖式,专管些陵寝修缮的物料记录。
这差事枯燥,但胜在清静,守着皇陵,规矩大,油水少,倒也安稳。
我家祖上是从龙入关的汉军旗人,传到我这儿,早已没了早年的风光,只剩个虚衔和这微末差事。
父亲早逝,母亲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,去年也去了。
临终前,她攥着我的手,眼神涣散,反复念叨:“儿啊……咱家的‘根’……在关外黑水老林子里……别忘了……逢甲子年……要回去‘添土’……”
“添土?”我听得迷糊,“给谁添土?祖坟不是都在京郊吗?”
母亲却只是摇头,泪水滚落:“不是坟……是‘坑’……甲子年……冬至夜……一定要回去……不然……不然‘根’就断了,人要出大事……”
她没再说下去,咽了气。
我将这话记在心里,却也没太当真。
关外黑水?那地方听说蛮荒得很,早年间还有祖宗在那儿活动,后来入了关,谁还回去?
甲子年?那得是六十年一轮回,下次甲子,还远着呢。
日子照常过。
我在衙门里循规蹈矩,上司看我勤恳,字也写得端正,渐渐将一些要紧的文书也交我誊录。
其中有一类,是关于陵区“风水异动”的禀报。
皇陵重地,一草一木皆关气运,若有地动、兽异、草木反常,都需详细记录,上报钦天监。
我经手过几份,无非是某处山石滚落,某棵古树无故枯死,夜里陵区有怪声之类,大多虚惊一场。
直到那年秋末,我接到一份来自陵区最深处“吉地”看守的密报。
言辞闪烁,语焉不详。
只说是“地脉有异,夜闻土中似有婴啼,又似老妪哀歌,持续三夜,方位在‘影壁山’阴侧,临近前朝废村‘锅盔营’”。
更怪的是,密报末尾,看守特意用朱笔画了个极简的符号: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,下面三条短竖线。
像是个简易的……人脸?或者,是个什么标记?
我看得心里有些发毛,按规矩誊录一份,原件封存,副本送上峰。
过了几日,上峰唤我,面色凝重。
“吉地那边,又来了人,说得更邪乎了。”他将一份新的口供记录推给我,“不只是声音。说是有守夜兵丁,看见废村方向,半夜有影影绰绰的‘人’在游荡,穿着非今非古,动作僵硬。走近了看,又什么都没有,只有地上留着些……湿乎乎的印子,像是什么东西爬过。”
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:“最奇的是,那些印子附近,泥土的颜色……发黑,还泛着点暗红,腥气扑鼻。已经派人去悄悄探过了,的确如此。这事邪性,不能声张。你文笔好,又稳妥,把这前后记录,润色成一份条理清晰的密折,直接递送给内务府来的崔总管。记住,只陈述事实,不加臆测,尤其别提那个符号。”
我应承下来,花了半天工夫,将两份记录糅合修饰,写成一份看似平实却暗藏惊心的密折。
誊写时,那个朱笔符号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。
总觉得……在哪里见过?
很模糊,像是极久远的记忆。
交完差事,心中仍是不安。
夜里回家,翻箱倒柜,找出母亲留下的一个老旧梳妆匣。
匣子底层,压着几件她不常戴的简陋首饰,还有一个小小油布包。
打开油布包,里面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、边缘已经脆裂的桑皮纸。
纸上用炭条画着一些简陋的图示和符号。
其中一处,画着连绵的山,山下有个小房子标记,旁边就画着那个圆圈加三条竖线的符号!
符号旁边,有一行炭笔小字,字迹稚嫩,像是我母亲幼时所写:“老根坑,甲子祀。”
老根坑?
甲子祀?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
母亲说的“添土”,难道就是去这个“老根坑”进行“甲子祀”?
这符号出现在皇陵吉地附近,出现在母亲留的图里……是巧合?
还是……我家的“根”,和这皇陵吉地,有什么关联?
接下来的日子,我魂不守舍。
暗地里打听“锅盔营”和“影壁山”。
得知锅盔营是前明看守陵寝的军户村落,早就荒废,传闻不太干净,寻常人不敢靠近。
影壁山则是吉地外围的一道天然屏障,山阴背阳,林木幽深,少有人迹。
越是打听,越是心惊。
那些传闻中的怪事,发生的地点,似乎隐隐指向母亲图示中“老根坑”可能所在的方位。
难道,我家的“根坑”,就在皇陵禁地之中?
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。
私探皇陵,是杀头的罪过。
可母亲临终的嘱托,眼前的异象,还有那诡异的符号,像一根根绳子,勒得我喘不过气。
我决定冒险。
找了个休沐日,借口去陵区外围寻访古籍碑刻(这倒不算完全说谎,我确实好这个),带上些干粮水囊,怀里揣着母亲那张桑皮纸,悄悄绕开守卫,钻进了影壁山阴的密林。
山林比想象中更难走。
藤蔓纠缠,怪石嶙峋,几乎无路可循。
我凭着图上简陋的方位和直觉,在阴冷的林子里跋涉了大半天。
日头西斜时,我终于找到了锅盔营的废墟。
断壁残垣,淹没在荒草荆棘中,寂静得可怕。
只有乌鸦偶尔啼叫,更添凄凉。
按照图示,“老根坑”应该在废墟西侧,一处有“三块卧牛石”的地方。
我搜寻良久,终于在夕阳余晖将尽时,看到了那三块半埋在土里、形似卧牛的巨石。
巨石围出一片不大的空地。
空地中央,泥土的颜色明显与周围不同——是一种沉郁的、仿佛浸透了什么的黑褐色。
就是这里?
我心跳如鼓,慢慢走近。
蹲下身,用手摸了摸那黑褐色的泥土。
冰冷,粘腻,带着一股淡淡的、像是铁锈混合了陈旧血腥的怪味。
我捡起一根枯枝,小心翼翼地挖开表层浮土。
挖了不到半尺,枯枝尖端触到了一个硬物。
拨开泥土,露出一角惨白——是骨头!
不是兽骨,看形状,像是人的指骨!
我吓得倒退一步,枯枝脱手。
强压惊骇,再细看。
那指骨不大,纤细,似乎属于孩童或女子。
而且,不止这一块。
随着我方才的拨动,旁边又露出些许其他骨骼的碎片,都是一种不正常的、久埋地下的惨白。
这“老根坑”,是个埋骨地?
我家的“根”,是这些骨头?
“甲子祀”、“添土”,难道是要来这里……祭祀这些骸骨?
就在我惊疑不定时,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。
幽幽的,仿佛就在身后。
我寒毛倒竖,猛地回头!
身后只有随风摇晃的荒草和渐浓的暮色,空无一人。
是风声?
还是……
我不敢再待,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片空地,凭着记忆,狼狈不堪地摸黑出了山林。
回到家,彻夜难眠。
眼前总是晃动着那惨白的指骨和黑褐的泥土。
母亲留下的信息太少。
“老根坑”里埋的是谁?
为何我家每隔甲子要来“添土”祭祀?
这又与皇陵吉地的异动有何关联?
我急需知道更多。
第二日,我告了假,去了趟京郊,寻访一位远房的叔祖。
这位叔祖年纪很大,辈分高,或许知道些旧事。
叔祖住在西山脚下一个破败的院子里,老眼昏花,耳朵也背。
我提了重礼,费了好大劲,才让他听明白我的来意。
听到“老根坑”、“甲子祀”这几个字,叔祖混浊的眼睛里,骤然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!
他干枯的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,力气大得惊人!
“你……你娘告诉你了?!”他声音嘶哑,带着惊恐,“她糊涂!不是说好……带到土里去吗!”
“叔祖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咱家的‘根’到底是什么?”我急问。
叔祖松开手,剧烈地咳嗽起来,好半天才平息。
他颓然靠在椅背上,眼神空洞地望着屋梁,仿佛陷入了极痛苦的回忆。
“咱们这一支……不是普通的汉军旗。”他缓缓开口,每个字都像浸着苦水,“老祖宗,是关外黑水老林里的‘守坑人’。”
“守坑人?”
“守的……就是‘老根坑’。”叔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那坑里埋的,不是人,是‘胤’。”
“胤?血胤?”
“是,也不是。”叔祖摇头,“更邪门。老祖宗传下的说法,那坑里,埋的是咱们这一脉,最早最早的‘源头’……蜕下来的‘皮’和‘骨’。不是人的皮骨,是……是别的东西的。靠着那坑里的‘根’,咱们这一支才能在这片地上扎下‘根’,得了人身,传下香火。”
我听得头皮发麻:“别的东西?是什么东西?”
“不知道。也不能知道。”叔祖脸上恐惧更深,“只知道,每隔一个甲子,那‘根’就会饿,就会‘醒’。得在冬至夜,用至亲之血,混着新土,去‘喂’它,给它‘添土’。不然……它饿极了,就会自己出来‘找食’。”
“找食?怎么找?”
叔祖浑身一颤,眼神变得极其诡异:“它……会顺着血脉,找上最近的后人。先是做怪梦,梦里全是黑水和惨白的骨头。然后,身上会开始掉皮,露出底下……不一样的‘颜色’。最后,整个人会慢慢‘化’掉,变成一滩黑水,流回坑里去,成了它的养料。”
我如坠冰窟,想起皇陵密报里的“婴啼”、“哀歌”、“湿乎乎的印子”、“暗红腥土”……
难道,是这甲子年快到了,“老根坑”里的“根”饿了,开始不安分?
甚至……已经影响到皇陵吉地的“地脉”?
“上次甲子祀……是谁去的?”我声音发干。
“是你祖父。”叔祖闭上眼睛,“他去了,回来后就一病不起,没两年就……身上开始烂,流黑水。你爹那时还小,躲过一劫。本以为到你这一代,早断了联系,没想到……”
他睁开眼,死死盯着我:“你娘让你去,是让你送死!也是救其他人!一个甲子,必须有一个至亲去‘喂’它,它才能安分六十年。你不去,它就要来找你,或者找其他血脉近的……到时候,死的就不止一个了!”
“必须……用血?”我手脚冰凉。
“至亲血,混着新土,洒在坑里。”叔祖艰难地说,“这是‘契’。老祖宗和那‘根’定的死契。咱们靠着它的‘根’得了人身,传了血脉,就得世世代代,用人血去养着它。”
原来,我家的“根”,不是荣耀,是诅咒!
是和一个非人怪物签订的血肉契约!
我们这一脉的存在,本身就是建立在定期献祭子孙的基础上!
母亲临终的嘱托,不是让我延续香火,是让我去履行这血腥的“契”,成为下一个祭品!
难怪她泪流满面!
难怪父亲早亡!祖父惨死!
他们都曾是“饲主”!
“就没有……别的办法吗?”我嘶声问。
叔祖惨然一笑:“有。毁了那‘坑’,断了那‘根’。可谁能做到?那‘根’连着咱们的血脉,毁了它,咱们这一支所有人,立刻就会血脉枯竭,浑身溃烂而死!这是同生共死的毒契!”
离开叔祖家时,我脚步虚浮,天地都变了颜色。
原来我所以为的平淡人生,底下竟埋藏着如此恐怖的血脉秘密。
我不是人。
至少,不完全是。
我是某个怪物延续下来的、披着人皮的“饲料”。
而下一个饲喂的日子,正在逼近。
皇陵的异动,就是征兆。
回到衙门,我强打精神,却无法掩饰颓唐。
上司看出异常,只当我劳累,让我多休息。
几日后,内务府的崔总管竟然亲自到了马兰峪。
他召见了我,不是为了密折,而是另有一桩“私事”。
崔总管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,眼神锐利,语气却平和。
他屏退左右,只留我在堂中。
“吉地异动的密折,是你写的?”他开门见山。
我躬身称是。
“条理清楚,详略得当。是个细心人。”崔总管点点头,话锋一转,“你姓胡?祖上是关外黑水一带的汉军旗?”
我心里一紧,点头称是。
“那你家,可曾听过‘老根坑’?”崔总管的语气,忽然变得意味深长。
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!
他怎么会知道?
“不……不曾听过。”我竭力保持镇定。
“哦?”崔总管似笑非笑,从袖中取出一物,放在案上。
那是一块巴掌大、颜色深褐、似木似骨的残片,边缘不规则,表面有着天然的木纹,却又泛着骨骼般的光泽。
残片中心,刻着一个清晰的符号——
圆圈,下面三条短竖线。
与我母亲图上、皇陵密报上的一模一样!
“这是在吉地异动核心处,影壁山阴那片黑土里找到的。”崔总管用手指轻轻敲击残片,“更巧的是,内务府档案库里,有前朝嘉靖年间,一位钦天监官员的私人笔记残本。里面提到,黑水野人女真一部,有‘祀坑’之俗,祀非人祖,以血亲饲之,可保部落不灭。其祀坑标记,便是此符。”
他抬起眼,目光如锥,刺向我:“胡笔帖式,你祖上,到底是汉军旗,还是……那黑水祀坑的‘守坑人’后裔?”
谎言被瞬间戳破。
在崔总管这种人物面前,我那点掩饰毫无用处。
我颓然跪倒,冷汗涔涔,将所知一切(除了叔祖所言血脉反噬的细节)和盘托出。
崔总管静静听着,脸上没有任何惊讶,仿佛早已料到。
待我说完,他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皇陵吉地,关乎国运,不容半分邪祟侵扰。你家那‘老根坑’,正在吉地脉眼边缘,其异动已扰动地气。此事,不能不管。”
“总管明鉴!小人……小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!那‘根’邪异,需血亲祭祀,否则为祸更烈!”我叩首道。
“祭祀?”崔总管冷笑一声,“以人饲妖,邪魔外道!皇上以仁孝治天下,岂容此等魑魅魍魉之举,玷污皇家陵寝?”
他站起身,踱了几步:“此事,你有两条路。”
“请总管示下!”
“第一条,你依祖训,去行那甲子祀。”崔总管语气平淡,“然后,以‘妖人邪术,亵渎皇陵’之罪,锁拿归案,凌迟处死,诛连亲族。那‘老根坑’,自会有大内高手,以雷霆手段,彻底铲除,永绝后患。”
我听得魂飞魄散!
“第二条路,”崔总管转过身,目光深邃,“你协助朝廷,破了这邪祀。将那‘老根坑’的底细,尤其是那‘根’的本体与弱点,尽数查明。事成之后,朝廷可设法,在不伤及你族人性命的前提下,斩断这血脉邪契。你非但无过,反而有功,前程可期。”
选择?
这哪里是选择!
第一条是立时三刻的死路,还连累亲族。
第二条看似生路,却要我去对付那连祖辈都恐惧战栗的“根”!
我能行吗?
“总管……那‘根’邪异非常,连血脉,毁之恐遭反噬……”我颤声道。
“朝廷自有能人异士,不乏萨满、喇嘛中的高手,精通镇压邪祟之法。”崔总管淡淡道,“只要你肯做内应,引出那东西,或查明其藏身之处,余下的事,不用你操心。”
他走近,俯身低语:“胡笔帖式,你是个聪明人。想想你的前程,想想你未来的子嗣。难道你愿意你的儿子、孙子,也世世代代,等着被那坑里的东西当成饲料吗?斩草除根,才是真正的孝道,对你胡家列祖列宗,也是解脱。”
他的话,像淬毒的针,扎进我心里最痛的地方。
我想起父亲可能受过的苦,想起母亲临终的泪,想起自己未来也可能面临的可怖命运。
还有那未知的、披着人皮的“源头”……
一股混杂着恐惧、愤怒和一丝渺茫希望的情绪,冲垮了我的犹豫。
我抬起头,眼神决绝:“小人……愿为朝廷效力!铲除邪祟!”
崔总管满意地点头:“很好。冬至夜前,你需再探‘老根坑’,最好能确定那‘根’的本体究竟是何物,藏在何处。我们会安排人手接应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我在恐惧与煎熬中等待。
崔总管调来两个沉默寡言、身形矫健的汉子,名义上是协助我巡查,实则是护卫兼监视。
我则利用职务之便,更加仔细地研究皇陵舆图和风水志,试图找到“老根坑”与陵寝地脉的具体关联。
越是研究,越是心惊。
“老根坑”所在,看似偏僻,实则位于一条隐秘的“潜龙支脉”末端。
这条支脉,主脉正是皇陵吉地的核心龙脉!
换言之,“老根坑”就像长在龙脉末梢的一个“毒瘤”,靠着汲取龙脉散逸的微弱地气,结合血祀,维持着那邪异“根”的存在。
而甲子年地气循环有变,这“毒瘤”便会格外活跃,甚至反过来干扰主脉。
难怪朝廷如此重视!
冬至夜,终于到了。
天色阴沉,朔风如刀。
我带着崔总管给的几样据说是“护身”的符箓和药粉(心里没底),在那两个汉子的护送(监视)下,再次潜入影壁山阴。
这一次,目标明确。
我们直奔“老根坑”。
夜色如墨,山林死寂。
唯有我们三人轻微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。
来到三块卧牛石围出的空地。
那黑褐色的泥土,在惨淡的月光下,仿佛在微微蠕动。
一股比上次更浓烈的腥腐气,弥漫在空气中。
其中一个汉子,抽出一把刀刃泛着青黑色、刻满符文的短刀,警惕地环视四周。
另一个则点燃一支特制的、气味刺鼻的线香,插在空地边缘。
烟气笔直上升,却在离地三尺处,陡然散开,像是撞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。
“有东西。”持刀汉子低声道,声音绷紧。
我按照崔总管的指示,走到空地中央,跪下。
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小银刀,和一捧从远处干净山泉边取来的新土。
银刀划过掌心,刺痛传来。
鲜血涌出,滴落在新土上。
我忍着痛,将血土混合,捧在手中,低声念诵起崔总管教我的、似是而非的“祀文”。
这祀文并非我家祖传,而是朝廷高人根据类似邪祀推演出来的,意在“唤醒”并“安抚”那“根”,使其显露更多形迹。
随着我的念诵和血土气息的散发。
空地周围,气温骤降。
风中传来呜咽,像是无数人在哭泣。
黑褐色的泥土,开始剧烈翻腾!
仿佛下面有什么巨大的东西,正在苏醒,正要破土而出!
持刀汉子猛地将我向后一拽!
几乎同时!
“轰!”
空地中央的泥土炸开!
一个难以形容的“东西”,从地下缓缓升起!
它不是完整的形体。
更像是一团不断变幻、蠕动、聚合的……暗红色肉糜状物质!
无数惨白的、属于不同年龄性别的骨骼碎片,镶嵌、漂浮在这团肉糜之中,随着它的蠕动而沉浮。
肉糜表面,时而浮现出模糊的人脸轮廓,时而伸出类似肢体的凸起,又迅速缩回。
它没有眼睛,没有口鼻。
但在它“面对”我们的方向,肉糜向内深深凹陷,形成一个不断旋转的、黑暗的漩涡。
漩涡深处,传来吸力。
不是吸扯身体,而是直接作用在精神上,让人感到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、想要投入其中的诡异渴望!
我的血液在沸腾,掌心伤口灼痛,仿佛在呼应那漩涡的召唤!
这就是“根”?
我家血脉源头蜕下的“皮”和“骨”,凝聚成的邪物?
“动手!”持刀汉子暴喝一声,将手中那柄符刀,狠狠掷向肉糜漩涡中心!
符刀化作一道青光,没入漩涡!
肉糜猛地一颤,发出无声的尖啸(我们能感觉到精神的刺痛)!
表面浮现的人脸瞬间扭曲,骨骼碎片相互撞击,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!
另一个汉子将手中线香猛地插进地面,香头爆出一团明亮的火花!
同时,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黑黝黝的、刻满经文的铃铛,剧烈摇动!
铃声并不清脆,反而沉闷厚重,带着某种镇压的力量,与那肉糜发出的精神尖啸对抗。
肉糜剧烈翻滚,似乎被激怒了。
它那黑暗的漩涡猛地扩大,吸力暴增!
地面上的黑褐色泥土,竟化作一条条粘稠的“触手”,向我们席卷而来!
持刀汉子抢回符刀,挥刀劈砍,刀刃与泥土触手接触,发出“嗤嗤”的腐蚀声,冒出腥臭白烟。
摇铃汉子则步步后退,铃声不断,勉强护住我们周身三尺。
我看得心惊胆战。
朝廷的人,似乎也低估了这“根”的邪性!
它比预想的更强大,更疯狂!
“它要拼命了!引它去‘困龙桩’!”持刀汉子边战边吼。
“困龙桩”是崔总管事先透露的布置,在另一处预设地点,埋有专门克制地脉邪物的法器。
可我们怎么引?
肉糜的攻势越来越猛,泥土触手越来越多,几乎将我们包围。
摇铃汉子嘴角已渗出血丝,铃声开始紊乱。
就在我们岌岌可危之际。
我怀中的某样东西,突然变得滚烫!
是母亲留下的那张桑皮纸!
它自动从我怀中飘出,悬在半空,无风自动!
纸上那个“老根坑”的符号,骤然亮起血红色的光芒!
光芒照在那团疯狂蠕动的肉糜上。
肉糜的动作,猛地一滞!
漩涡的旋转变慢了。
那些泥土触手,也悬停在空中。
它……似乎对这张纸,对这个符号,有反应?
是了!这是我家祖传的标记,是“契”的一部分!
我福至心灵,一把抓过悬浮的桑皮纸,将沾着自己鲜血的手掌,狠狠按在那个发光的符号上!
“以血为凭!以契为引!”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,嘶声喊道,“跟我来!”
我不知道该念什么咒语,只能凭着血脉中那点微弱的感应,和决绝的意志,转身朝着“困龙桩”预设的方向跑去!
奇迹发生了。
那团可怖的肉糜,以及它控制的泥土触手,竟然真的放弃了攻击两个汉子,蠕动着、翻滚着,向我追来!
它似乎被桑皮纸上我的血和那符号吸引了,或者说,迷惑了?
我拼命奔跑,不敢回头。
能感觉到身后那冰冷、粘腻、充满恶意的存在,越来越近。
腥风几乎扑到我的后背。
终于,我看到了前方树林中,几根按照特定方位插入地面、顶端闪烁着微弱金光的木桩——困龙桩!
我使出最后的力气,冲进木桩范围!
几乎在同一瞬间!
“嗡——!”
数根木桩同时爆发出强烈的金色光芒,交织成一张光网,将紧随我冲入的肉糜邪物,当头罩住!
肉糜撞在光网上,发出凄厉到极点的精神尖啸!
它疯狂挣扎,撞击,暗红色的肉糜四处飞溅,骨骼碎片崩裂。
但光网牢固,越收越紧。
两个汉子也追了上来,持刀汉子将符刀猛地插入光网中心的地面。
摇铃汉子摇动铃铛,念诵起晦涩的咒文。
光网金光大盛,开始向内收缩、切割。
肉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、黯淡。
那些惨白的骨骼,纷纷化为齑粉。
最后,只剩下一小团暗红色的、不住脉动的核心,被光网死死束缚在符刀之下。
“就是现在!用这个!”摇铃汉子抛给我一个玉瓶。
我接过,拔开塞子。
里面是一种清冽如泉、却散发着至阳至刚气息的液体。
“淋上去!”汉子吼道。
我冲到符刀旁,看着光网中那团仍在微微脉动、仿佛不甘就此灭亡的“根”之核心。
这就是我家血脉的源头?
这就是世世代代吞噬亲族血液的怪物?
我心中涌起无边的恨意与悲凉。
没有犹豫,我将玉瓶中的液体,全部倾泻在那团核心之上!
“嗤——!!!!!”
比之前剧烈百倍的腐蚀声响起!
白烟冲天!
那团核心发出最后一声微弱、却直达灵魂的哀鸣,猛地爆开,化作一滩腥臭的黑水,渗入地下,消失不见。
光网散去。
木桩上的金光熄灭。
四周恢复死寂。
只有我们三人粗重的喘息,和空气中残留的、令人作呕的焦臭。
结束了?
那邪异的“根”,被消灭了?
我脱力般瘫坐在地,看着掌心早已凝结的伤口,看着地上那滩正在迅速消失的黑水痕迹。
心中没有喜悦,只有无尽的空虚和……一丝莫名的悸动。
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,随着那“根”的灭亡,也从我身体里被抽走了。
两个汉子检查了一番,确认邪气消散,地脉归于平静。
他们对我点点头,眼神复杂,有钦佩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疏离。
我们默默离开了这片山林。
回到衙门,崔总管早已得到消息。
他对我大加赞赏,许诺的奖赏立刻兑现:一笔丰厚的金银,一份调往京城户部的调令(虽然仍是微末官职,却是天子脚下)。
至于我家族的血脉反噬?
崔总管请来的一位老萨满,为我举行了“净血”仪式。
仪式上,我喝下味道古怪的药汤,身上被画满符咒。
老萨满念叨着“祖灵庇佑,邪契已断,血脉更新”之类的话。
仪式后,我确实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,那种隐约的、与某个黑暗存在联系的悸动感消失了。
我以为,一切都真的结束了。
我领了赏,接了调令,准备赴京。
离开马兰峪前,我去祭拜了父母。
在母亲坟前,我低声诉说这一切,希望她能安息。
起身时,一阵头晕袭来。
眼前发黑,险些摔倒。
我扶住墓碑,缓了好一会儿。
只当是连日劳累,心神损耗。
赴京路上,这种莫名的虚弱和偶尔的眩晕,时有发生。
到了京城,在新衙门安顿下来。
日子似乎走上了正轨。
我开始结识新的同僚,适应新的环境。
可内心深处,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。
直到一个月后。
那夜,我独自在租住的小院书房里整理文书。
烛火忽然毫无征兆地,变成了幽绿色。
我愕然抬头。
绿色的烛光中,我看见,自己铺在桌上的宣纸,洁白的纸面,正缓缓渗出一片暗红色的……痕迹。
那痕迹蜿蜒扩散,逐渐构成一个我熟悉到骨髓、也恐惧到骨髓的图案——
圆圈,下面三条短竖线。
老根坑的符号!
它像是从我笔下的墨迹中衍生出来,又像是从纸张的纤维深处,自行浮现。
我浑身冰冷,想动,却发现身体僵硬。
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符号越来越清晰,颜色越来越深,最后,竟隐隐有血光流动。
然后,我听到一个声音。
不是从耳朵传来。
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,幽幽响起。
带着一种非人的、混合了无数回音的冰冷质感,却又诡异地……有几分熟悉。
“契……未断……”
“根……未绝……”
“饲……主……”
“时辰……到了……”
声音消失。
烛火恢复正常的昏黄。
纸上的暗红符号,也迅速淡去,直至无踪。
仿佛一切只是幻觉。
但我知道,不是。
我颤抖着,缓缓卷起袖子。
手臂上,上次“净血”仪式时画下的符咒早已洗净。
此刻,在原本光滑的皮肤下,靠近手腕血脉的位置,一点针尖大小的暗红,正慢慢浮现,扩散。
像一粒苏醒的种子。
又像一道……刚刚开始渗血的契约印记。
我瘫坐在椅子上,望着窗外京城的万家灯火。
遍体生寒。
原来,崔总管、朝廷、萨满……
他们斩断的,或许只是那“根”显化在外的邪物形体。
那依托血脉传承、深入灵魂的“契”……
那作为“饲主”的宿命……
从未真正离开。
它只是潜伏了。
等待着。
下一个甲子?
或者,下一个……需要“喂食”的“时辰”?
我低下头,看着手腕上那点越来越清晰的暗红。
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,那未尽的、充满无尽悲哀的话语:
“不然……不然‘根’就断了,人要出大事……”
现在,“根”似乎未绝。
而我这个“人”……
我看着铜镜中自己日渐苍白、眼底深处却似乎藏着一点暗红幽光的脸。
第一次,对自己究竟还是不是“人”,产生了无法抑制的、彻骨的怀疑。
夜风中,仿佛又传来了黑水老林里,那泥土蠕动与骨骼摩擦的细碎声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