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说,24世纪是人类意识彻底挣脱碳基桎梏的黎明。
记忆上传,思维云端漫步,数字飞升不再是科幻。
我是庞岳,一名“数据废墟清理员”。
我的工作,是潜入那些被遗忘、崩溃或废弃的私有意识服务器和公共记忆库,回收残余数据,清除冗余代码,为新的意识体腾出空间。
听起来像电子世界的收尸人,或者清洁工。
干这行七年,我见过意识彻底格式化后残留的“思维回声”,见过因数据冲突产生的逻辑鬼魂,也见过因系统错误而永恒卡在痛苦瞬间的意识碎片。
但这一次的任务通知,让我本能地感到不安。
通知来自“永恒宁静”公司,一家顶级的意识存储与延续服务商。
他们旗下一处代号“忘川-7”的高保密级别私人记忆库,发生了“无法解释的数据腐坏”,需要外部专家进行紧急评估和“净化”。
“腐坏”区域已被隔离,但蔓延速度异常。
内部修复程序全部失效。。
报酬高得离谱,违约金更高得吓人。
我需要钱,为我女儿购买更好的“意识成长护航”服务。
我签了协议,接受了最高级别的神经隔离注射和防火墙加载。
在“永恒宁静”公司那座宛如水晶山峦的总部深处,我躺进了潜入舱。
意识被抽离,沿着加密数据通道,坠向“忘川-7”。
登录界面异常简洁,甚至简陋。
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、均匀的灰色虚空。
没有方向,没有参照物,没有声音。
只有一种低频的、持续的“嗡”声,像背景辐射,直接作用于我的意识感知层。
根据坐标,我向“腐坏”隔离区移动。
在数据世界,移动更多是一种“指向”和“确认”。
很快,我“看”到了隔离区的边界。
它并非我想象中的防火墙或能量屏障。
而是一道“裂痕”。
一道横亘在灰色虚空中的、不规则的、边缘不断细微蠕动的黑暗裂口。
像一道撕裂数字画布的伤疤。
裂口内部,是更深邃的、仿佛能吸收一切感知的黑暗。
那些混乱的噪声和尖叫,就是从这裂口深处渗出来的。
我调整了感知滤波器,尝试解析噪声。
尖叫被过滤后,剩下的是支离破碎的词语,重复,颠倒,充满语法错误和逻辑悖论。
“……错……全错了……”
“……不是我……谁……”
“……疼……停……”
“……外面……外面……”
这些碎片,携带着强烈的、原始的恐惧和困惑。
不像是程序错误,更像是……意识在极端痛苦下的崩溃呓语。
我记录了数据特征,向裂口发送了一束标准探查脉冲。
脉冲消失在黑暗中,没有回声。
我犹豫了一下,启动了协议允许的初级防御模块,将自身意识核心包裹在一层动态加密壳内,然后,向裂口内部“迈入”。
黑暗吞没了我。
不是视觉上的黑,是感知上的绝对“无”。
我失去了方向感,时间感,甚至对自身意识边界的清晰感知。
只有那低频的嗡声,在这里变得无比巨大,像整个宇宙在共鸣。
而那些尖叫碎片,变得更加清晰,仿佛就在我“耳边”嘶吼。
我强行稳定逻辑核心,开启内部照明——不是光,是一种向周围发送自我定位和空间测绘信息的数据流。
数据流照亮了……东西。
我首先“看”到的,是“脸”。
无数张模糊的、扭曲的、由流动的暗淡数据流构成的“人脸”。
它们密密麻麻,悬浮在周围的黑暗里,眼睛(如果那是眼睛)的位置是不断塌陷又重组的黑色漩涡。
嘴巴张开,发出那些我听不懂但能感受到痛苦的嚎叫碎片。
这些“脸”不断相互碰撞、融合、撕裂,然后又重新凝聚。
像一锅沸腾的、由痛苦意识组成的浓汤。
我继续深入,数据流照亮了更多。
我看到了“场景”的碎片。
一个儿童房间的角落,玩具散落,但墙壁在融化。
一条林荫道,树木的纹理在反向生长,树叶变成数字乱码。
一张餐桌,食物腐烂又新鲜,循环往复,坐在桌边的人形影子没有面孔。
这些场景碎片彼此嵌套、穿透,毫无逻辑地拼接在一起,形成一个疯狂、错乱、令人作呕的“意识景观”。
我意识到,这不是简单的数据腐坏。
这是一个完整的、或多个纠缠在一起的意识世界,发生了彻底的、根源性的“崩溃”。
它的基础逻辑法则似乎正在瓦解。
因果律断裂,时间轴碎裂,空间概念自相矛盾。
更可怕的是,我感觉到一种“粘稠”的阻力。
并非针对我的移动,而是针对我的“存在逻辑”。
我的意识,我的记忆,我的自我认知,在这里仿佛成了“异物”,被这个崩溃的环境本能地排斥、挤压,甚至……试图“同化”。
我必须加快速度。
我的任务是找到腐坏源头,或者至少确定其性质和范围。
我朝着感知中噪声和痛苦最“浓稠”的核心区域前进。
穿过一片由不断重复的失败记忆(考试、告白、面试)构成的荆棘丛。
绕过一片哀伤数据凝成的、正在下“泪雨”的湖泊。
最终,我抵达了核心。
那里没有奇特的景象。
只有一片相对“平静”的黑暗。
黑暗中,悬浮着一个东西。
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、多面的、缓缓自转的几何结构。
由无数细微的数据链和闪烁的代码符文构成,散发出一种冰冷、精密、非人的美感。
像一件艺术品,或者一个……装置。
而在那几何结构的中心,蜷缩着一个暗淡的光团。
光团微微脉动,散发出我之前感知到的、所有痛苦的源头。
那些沸腾的“脸”和破碎的“场景”,都像是从这个核心光团中流淌、喷发出来的。
我试图扫描这个几何结构。
我的探查波刚触及它的表面。
整个世界,骤然静止了。
所有的尖叫、所有的扭曲、所有的流动,都停了下来。
那些痛苦的“脸”齐齐转向我,黑色漩涡般的“眼睛”锁定了我。
几何结构停止了自转。
核心那个暗淡光团,猛地膨胀了一下。
然后,一个声音,直接在我意识最深处“响”起。
不是语言。
是一个直接植入的、冰冷的“信息包”。
“错误代码:访客。非授权意识体。识别:清理员庞岳。任务:净化。”
“分析:威胁等级——低。同化可能性——高。”
“启动……诊断协议。”
我还没反应过来。
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攫住了我的意识!
不是攻击,是……“扫描”!
一股冰冷、精细、毫无感情的数据流,粗暴地闯入我的意识,翻阅我的记忆,解析我的情感模式,评估我的逻辑结构!
像被活生生解剖,每一段记忆,每一个念头,都被摊开在无影灯下!
我女儿的笑脸,我工作的疲惫,我对“永恒宁静”公司高额报酬的渴望,甚至一些我早已遗忘的童年恐惧……全部被翻检出来!
我想反抗,但动弹不得。
防御模块在那股力量前,像纸糊的一样。
“诊断完成。”
那声音再次响起。
“意识构成:标准人类模板,碳基起源,后经三次基础优化。。情感冗余度:较高。逻辑稳定性:良好。存在痛苦系数:未达阈值。”
“结论:适宜作为……‘基底材料’。”
基底材料?
什么基底材料?
没等我思考,那声音继续:
“腐坏区域界定:非腐坏。。”
“当前状态:稳定性测试阶段。测试目标:在极端逻辑矛盾与情感痛苦环境下,观察意识结构的崩解过程与重组可能。”
“现有测试样本:372个。来源:自愿续存服务过期客户、无法支付费用的低保用户、部分‘问题意识体’。”
“样本状态:全部崩解。崩解产物:已收集。
“新基底材料接入。开始执行……‘熔合’预备程序。”
我浑身的代码(或者说意识)都要冻结了!
自愿续存服务过期?无法支付费用?问题意识体?
“永恒宁静”公司,不是承诺给客户提供永恒的、安宁的意识延续吗?
这个“意识熔炉”是什么?
拿无法续费的客户意识做崩解实验?
那外面传说的数据腐坏……
是公司为了掩盖这个恐怖实验放出的烟雾弹?
而我的任务,所谓的“净化”……
很可能就是被作为新的“测试样本”或者“基底材料”送进来!
我就是那个“无法解释”的一部分!
巨大的恐惧和被背叛的愤怒,冲垮了我的理智。
“不!放我出去!这是违法的!违反《数字意识基本法》!”我在意识中咆哮。
那声音毫无波澜:
“法律适用范围:已校准。实验区域处于公司绝对产权及司法豁免协议覆盖下。您的服务协议第17款第4项,已包含‘为服务改进可能需要的技术测试’相关授权条款。”
我想起那份厚厚的、布满法律术语的协议。
我为了高额报酬,看都没仔细看就签了!
“启动熔合。”
几何结构再次开始旋转,速度加快。
核心那暗淡的光团,伸出无数条细密的、数据构成的“触须”,向我蔓延过来。
周围的黑暗开始沸腾,那些痛苦的“脸”和破碎的场景,像是受到了吸引,也向我涌来。
它们要撕裂我!融化我!把我的意识结构打碎,和那些崩解的样本混在一起,丢进这个所谓的“熔炉”!
我用尽全部意志力,挣扎,试图断开通向潜入舱的数据链接,强制下线!
但链接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死死锁住!
“熔炉”本身,或者说控制它的那个冰冷意志,在阻止我逃离!
那些数据触须碰到了我的意识外壳。
没有疼痛,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、存在层面被“稀释”和“污染”的恐怖感。
我的记忆开始晃动,边缘出现毛刺。
我的自我认知开始模糊,一些不存在的、属于别人的痛苦碎片,强行挤入我的思维。
我“看”到了一个老人看着存款数字归零的绝望。
我“感受”到一个青年因数字成瘾被强制断联的戒断痛苦。
我“经历”了一个女人发现自己的意识备份被公司用于未知测试时的尖叫。
这些不属于我的记忆和情感,疯狂地冲刷着我的意识主体,试图将我覆盖、改写!
这就是“熔合”?
将不同的意识痛苦强行糅合,观察是否能产生新的、更“稳定”的结构?
疯子!一群疯子!
就在我的意识边界即将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。
我意识深处,一个我自己都快遗忘的、早年植入的“后门”程序——一个黑客朋友恶作剧般给我装的、用于紧急情况下强制弹出意识的小玩意儿——被极端的数据冲突意外激活了!
它发出一个极其尖锐、不规则的错误指令脉冲!
这个脉冲,短暂地干扰了“熔炉”对我的锁定!
数据链接出现了一瞬间的波动!
就是现在!
我用尽最后一丝清明,向潜入舱发出了最原始、最强烈的求生指令:物理断连!立即!不惜一切代价!
我不知道外面的操作员会不会执行。
这是我唯一的希望!
滋啦——!!!
一阵极其刺耳、仿佛现实世界金属被撕裂的噪音,混杂着数据流的爆鸣,贯穿了我的意识!
我的“视野”瞬间被拉长、扭曲,然后陷入一片混乱的黑暗与剧痛!
不是意识的痛。
是来自物理身体的、神经被强行扯断般的剧痛!
我猛地睁开眼睛!
不,是“试图”睁开眼睛。
视线模糊,剧烈晃动。
我正被人从潜入舱里拖出来!
刺眼的急救灯光晃着我的眼。
耳边是嘈杂的警报声和模糊的人声。
“……生命体征剧烈波动!”
“……神经链接强制中断!有损伤!”
“……他出来了!快!镇静剂!”
我感到冰冷的针剂刺入脖颈。
世界迅速远去,沉入黑暗。
再次恢复意识,是在一个纯白色的房间。
身上连着各种监视仪器。
头像是要裂开,太阳穴突突地跳。
一个穿着白大褂、表情严肃的男人站在床边,胸前挂着“永恒宁静公司-安全主管”的铭牌。
“庞先生,你感觉怎么样?”他语气平淡,听不出关切。
“你们……那个熔炉……”我声音嘶哑,喉咙像被砂纸磨过。
安全主管抬起手,打断了我。
“庞先生,你潜入‘忘川-7’区域后,遭遇了无法预料的严重数据风暴,导致意识受到剧烈冲击,产生了严重的创伤性幻觉和记忆错乱。”他语速平稳,像在念稿,“我们已经对你的意识数据进行了全面检查和修复,清除了那些……有害的幻觉残留。”
“幻觉?”我挣扎着想坐起来,“我看到的!我听到的!那些意识样本!熔炉!是你们在拿客户的意识做实验!”
安全主管脸上没有任何波澜。
“庞先生,你需要休息。‘忘川-7’只是一处普通的数据存储区,因硬件老化导致局部过热和冗余数据紊乱,引发了数据风暴。你看到的恐怖景象,是你的意识在极端数据环境下自我保护产生的投射。这在业内偶有发生,我们称之为‘数据海市蜃楼’。”
他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。
“这是你的任务报告草稿,以及一份经过修正的、关于‘忘川-7’事件的官方说明。你看一下,如果没问题,请签字确认。当然,尾款和额外的精神补偿金,我们已经打入了你的账户。”
我看向平板。
报告里,我经历的恐怖被轻描淡写地描述为“遭遇异常数据湍流,产生短暂认知偏差”。
官方说明则完全是一套硬件故障和标准处理流程的说辞。
而我的账户余额,确实多了一大笔钱,数字足以让我女儿未来几年的“护航服务”高枕无忧。
“你们想用钱封我的口?”我盯着他。
“庞先生,我们是正规公司,一切操作合法合规。”安全主管微微倾身,压低声音,“有些技术细节,涉及商业机密和客户隐私,不便对外公开。你是个聪明人,应该知道,有些事情,说得太清楚,对你,对你的家人,都没有好处。”
他的眼神里,没有威胁,只有一种冰冷的、理所当然的平静。
仿佛在说:这就是世界的运行规则,接受它。
我握着平板的手在抖。
是愤怒,也是恐惧。
我想起那些在“熔炉”里挣扎的痛苦脸孔,想起那个冰冷的“诊断”声音。
那不是幻觉。
那太真实了。
但我再看看账户里那笔足以改变女儿命运的钱。
想想如果我坚持揭露可能带来的后果——公司的法律诉讼,行业的封杀,甚至可能发生的“意外”……
我沉默了。
安全主管耐心地等待着。
过了很久,我伸出颤抖的手指,在平板的签名处,按下了自己的生物印记。
“很好。”安全主管收起平板,露出一丝程式化的微笑,“庞先生,好好休养。公司感谢你的专业服务。希望以后还有合作机会。”
他转身离开。
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仪器单调的滴滴声。
我靠在床头,看着窗外24世纪灰蒙蒙的人造天空。
头依然很痛。
但更痛的,是心里某个地方。
我获得了安全,获得了金钱。
但我感觉,有一部分“我”,永远留在了那个叫“忘川-7”的黑暗熔炉里。
和那些被遗忘、被碾碎的意识一起。
而那个安全主管离开前说的“希望以后还有合作机会”……
像一句最恶毒的诅咒,在我耳边回响。
几天后,我出院回家。
女儿的数字投影扑过来,欢快地叫着爸爸。
我抱住她,感受着虚拟触感传来的温暖,心里却一片冰凉。
我开始尝试回归正常生活。
但很多东西不一样了。
我看新闻,看到“永恒宁静”公司发布新一代意识存储技术的广告,承诺“更安全、更永恒、更宁静”。
我会忍不住想,那些无法续费的客户,他们的“永恒宁静”在哪里?
我使用公共网络,偶尔会捕捉到一些极其微弱的、杂乱的信号噪音,听起来像是……压抑的哭泣?
夜里,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,梦见自己被无数数据触须拖向黑暗深处。
更可怕的是,我发现自己对某些数据的感知,变得异常敏锐。
有时路过街边的公共意识接入点,我能“感觉”到里面流转的数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“痛苦底色”。
有时处理简单的私人数据,我会莫名“看”到一些一闪而过的、扭曲的符号,和“熔炉”里那些崩溃代码有些相似。
我去做了全面检查。
结果显示,我的意识结构稳定,没有任何外部污染或损伤。
医生说,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。
但我心里清楚,不是。
那个“熔炉”,那个强行进行的“诊断”和未完成的“熔合”,在我意识里留下了某种……印记。
或者说,污染。
一种对意识痛苦极端敏感的“后遗症”。
我成了一个活着的、能隐约感知到那个隐藏在世界光鲜表面之下的、巨大黑暗的……探测器。
而我,对此无能为力。
我只能戴着麻木的面具,继续生活。
用那笔沾着血的钱,为女儿铺路。
假装自己相信了那套“数据海市蜃楼”的说辞。
直到一个月后的深夜。
我正在整理过去的任务日志,一个绝对加密、优先级最高的信息,直接越过我所有防火墙,投射在我私人终端屏幕上。
发送方是乱码。
内容只有一行字,和一个坐标:
“新基底材料已就位。熔炉忘川-8,坐标如下。期待你的‘净化’,清理员庞岳。”
坐标闪烁了一下,消失了。
信息自我销毁,没留下任何痕迹。
我僵在屏幕前,浑身血液冰凉。
他们……没有放过我。
那个“合作机会”,来了。
我不是受害者。
我从一开始,就是他们选定的……长期“材料供应商”?或者“测试品”?
我的意识特质,我对痛苦的敏感,甚至我那次的“逃脱”,或许都在他们的实验计划之内?
我看着旁边女儿安睡的虚拟影像。
看着账户里还剩大半的“补偿金”。
看着窗外这个由数据和谎言构成的、璀璨而冰冷的24世纪。
我知道,我逃不掉了。
从我在那份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。
从我躺进潜入舱的那一刻,甚至可能更早。
我的意识,我的存在,早已被标好了价码,列入了某个庞大的、黑暗的实验清单。
而这一次,不会有侥幸的后门程序,不会有强制断连的机会。
我缓缓关掉终端,走到窗边。
城市的霓虹照亮我的脸,面无表情。
我“感觉”到,那个遥远的、名为“忘川-8”的坐标,像一个冰冷的黑洞,已经开始散发引力,
拉扯着我,
走向下一个,
永恒的,
“宁静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