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夏天特别热,柏油路面被晒得软塌塌的,空气里满是汽车尾气和空调外机的嗡嗡声。
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,日子像被复印机印出来的,苍白重复。
直到我接手了“灵韵山庄”的楼盘文案。
那是个烂尾多年的别墅区,位于市郊凤凰山脚下,据说风水有问题,一直没盘活。
新接手的开发商想用文化概念包装,找我们出方案。
项目经理丢给我一摞资料,最上面是个古旧的蓝皮笔记本。
“这是从原开发商办公室找到的,说是当年请风水先生看的记录,你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词儿。”
笔记本很薄,纸页泛黄,边缘卷曲。
我随手翻开。
里面不是风水堪舆图,而是些零散的词句,用一种极其工整、近乎印刷体的钢笔字写着。
字迹颜色深黑,力透纸背。
第一页只有一行:
“山不语,水不言,地脉自有真言。”
有点故弄玄虚,但做文案的,这种调调见多了。
我继续翻。
后面几页,是些更零碎的词语和短句。
“栖凰台”、“听涧廊”、“卧云斋”……像是给楼栋取的名字。
“石泣”、“苔痕”、“影重”、“光滞”……不知所谓。
“不可命名井”、“莫问来路桥”、“无言亭”……透着股别扭劲儿。
翻到笔记本中间,一页纸上,只写着一个词,用了加粗的笔迹反复描摹:
“噤声”
那两个字占满整页纸,层层叠叠,像一片蠕动的黑色虫豸。
我看得有点不舒服,合上笔记本。
但那天下午写方案时,脑子里却总跳出“噤声”这两个字。
敲键盘时,指尖发凉。
傍晚下班,我去便利店买烟。
店员是个总戴着耳机听歌的年轻姑娘,往常会笑着打招呼。
今天她却脸色苍白,眼神躲闪,给我找零时,手指微微发抖。
递过零钱时,她嘴唇动了动,没出声。
但我仿佛“听”到一丝极其细微的、气流摩擦般的声音:
“……声……”
我愣了一下,再看她,她已经低头整理货架,耳机里隐约传来激烈的摇滚乐。
幻听了吧。
坐地铁回家,车厢拥挤。
我旁边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,正对着手机低声说话,语气急促。
“……王总,那个项目真的不能再……喂?喂?听得到吗?信号怎么……”
他懊恼地放下手机。
就在那一刹那。
我清楚地看着他的嘴型,听到的却不是他刚才说的内容。
而是一句模糊的、扭曲的:
“……噤……噤……”
声音很轻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。
男人似乎也愣住了,他疑惑地看了看手机,又看了看四周,表情茫然。
我猛地扭过头,心跳加速。
又是幻听?
晚上在家赶方案,对着电脑屏幕,那个蓝皮笔记本里的词句,不断在眼前闪现。
尤其是“噤声”。
像有个看不见的人,在我耳边用气声反复念着。
我烦躁地关掉文档,打开电视。
新闻主播正在播报一则本地消息:“……近日有市民反映,在凤凰山附近听到不明来源的低声絮语,专家初步判断可能是特殊气候条件下的声学现象……”
画面切到采访,一个登山客对着话筒,表情困惑:“也不是说话声,就是……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‘消音’,对,就像把声音给吃了……”
我后背窜起一股寒意。
抓起手机想搜一下相关消息,却看到同事群里,下午对接的ae发了条信息:
下面有人回复:“好像给文案组了吧?”
我看着桌上那本泛黄的笔记本,像看着一块烧红的炭。
不能外传?
为什么?
我回复:“明天带过去。”
但鬼使神差地,我又打开了笔记本。
这次,我翻到了最后一页。
空白的纸页上,只有右下角,用极小的字写着一行注释:
“言为地脉所蚀,词成痼疾。闻之者,携之者,皆染‘词痨’。慎记,慎记。”
字迹颜色暗红,像是用什么东西混着墨水写的。
言为地脉所蚀?词成痼疾?词痨?
什么意思?
“闻之者,携之者,皆染”……
我忽然想到下午的幻听,地铁里男人的异样,新闻里的报道。
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浮现:难道这笔记本里的词……有问题?
不是词义有问题。
是词本身?
我盯着“噤声”两个字。
越看越觉得,那笔画的结构,那墨色的深浅,透着一股不祥的、仿佛有生命般的质感。
就在这时。
客厅的电视,突然没了声音。
不是静音。
是播放的画面还在继续,新闻主播的嘴在一张一合,背景音乐和现场音效却全部消失了。
绝对的寂静。
只有电视机屏幕的光,映在我脸上。
我试着按音量键,遥控器失灵。
走过去直接按电视机的按钮,也没用。
就像有一个无形的罩子,把电视机发出的所有声音,都吞掉了。
不。
不止电视机。
我侧耳倾听。
窗外往常不绝于耳的车流声、隔壁邻居的电视声、楼上小孩跑跳的声音……全都消失了。
世界一片死寂。
我走到窗边,看向楼下街道。
车辆在行驶,行人在走动,但一切像一场荒诞的默片。
我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绝对的、令人窒息的“噤声”。
恐慌攥住了我的喉咙。
我张大了嘴,想喊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连我自己呼吸声、心跳声,都听不见了。
仿佛我的听觉,被从这个世界上剥离了。
我跌坐在地,捂住耳朵,徒劳地挣扎。
过了大约一分钟,或者一个世纪。
声音骤然回来了。
电视机的新闻声,窗外的嘈杂,邻居的动静,我粗重的喘息……
一切恢复如常。
仿佛刚才那恐怖的寂静,只是我的幻觉。
但我浑身冷汗,手脚冰凉,知道那不是幻觉。
我看向桌上那本笔记本。
它静静地躺在那里。
像一具沉默的棺材。
我猛地冲过去,想把它扔出窗外。
手指碰到封皮的刹那,那冰凉滑腻的触感,让我想起了沾满粘液的什么东西。
我停住了。
“闻之者,携之者,皆染。”
如果我已经被“染”了呢?
扔掉它,有用吗?
我颤抖着手,用塑料袋把笔记本层层包好,塞进书架最顶层。
然后坐在黑暗中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
第二天,我顶着黑眼圈去公司。
笔记本被我带来了,用牛皮纸档案袋装着。
我想赶紧把这烫手山芋还回去。
刚到公司,就觉得气氛不对。
几个同事聚在一起低声议论,看到我进来,眼神有些古怪。
项目经理把我叫进会议室,关上门。
“屠亮,你昨天……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?”他试探着问。
我心里一紧:“怎么了?”
“ae小吴,昨晚送急诊了。”经理压低声音,“说是突发性失语,能听懂别人说话,但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检查了半天,生理上没问题。她昨天碰过那个笔记本。”
我头皮发麻。
“还有,”经理眼神闪烁,“早上开发商那边又来电话,不是要笔记本。是问……问我们这边有没有人出现‘语言障碍’或者‘听觉异常’。听那意思,他们那边好像也有人出问题了。”
“笔记本到底怎么回事?”我声音发干。
经理摇摇头:“那边不肯细说,只让我们把本子封存好,他们会派人来取。还嘱咐,千万别再打开看,尤其是里面有几个特定的词……”
“哪些词?”
经理报了几个,其中就有“噤声”。
还有“石泣”、“光滞”、“无言”。
“他们说,这些是‘痼疾词’,被‘地脉’污染过的,有‘传染性’。”经理搓了搓脸,显得疲惫又恐惧,“我本来不信这些,可小吴她……”
就在这时,会议室的门被敲响。
前台探头进来,脸色有些白:“经理,开发商的人来了,说要直接取东西。”
来的是一男一女。
男人四十多岁,穿着质地考究的唐装,脸色凝重,眼袋很深。
女人年轻些,提着个银色的金属箱子,像是医生出诊用的。
他们自称姓陆,是开发商聘请的“特别顾问”。
没有寒暄,男人直接问:“笔记本在谁那里?接触过的人都有谁?”
经理指了我,又说了小吴。
女人打开金属箱,里面不是医疗器械,而是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仪器,有古旧的罗盘,也有带着液晶屏的电子设备。
她拿出一个像测温枪的东西,对着我和经理扫了扫。
仪器发出细微的“滴滴”声,屏幕上的波形剧烈跳动。
女人脸色一变,看向男人:“陆先生,这两位‘词蚀’读数都很高,尤其是这位屠先生,已经接近临界值了。”
男人盯着我,眼神锐利:“你打开看过?记住了哪些词?”
我把昨天的情况说了,提到“噤声”和那诡异的寂静。
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。
“麻烦了。”男人叹口气,“‘噤声’是几个核心‘痼疾词’之一,侵蚀性很强。你不仅看了,还产生了‘显化’……你已经被深度感染了。”
“感染?到底什么是‘词蚀’?”我急切地问。
男人沉默片刻,示意女人关上会议室的门,拉上窗帘。
他坐下来,缓缓开口:
“简单说,有些地方,因为特殊的地质构造、历史事件、或者……别的什么原因,会形成一种‘场’。这个‘场’会影响语言文字这种符号系统,让特定的词句发生‘畸变’,带上一种……‘毒性’。”
“这种‘毒性’不是化学意义上的,更像一种信息层面的‘污染’。被污染的词,我们叫‘痼疾词’。它们会通过阅读、听闻、甚至思考来传播。感染的人,初期会出现幻听、语言功能紊乱,听到或看到被扭曲的词义。深度感染后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‘痼疾词’会在感染者身上‘显化’,也就是你经历的那种‘噤声’现实。更严重的,词义会直接侵蚀现实规则,造成局部区域的物理性改变。灵韵山庄那块地,就是一处非常活跃的‘词蚀场’。当年开发商不信邪,动了土,惊扰了地脉,导致‘痼疾词’外泄。那个笔记本,是当时一位试图‘镇压’场的高人留下的记录,本意是警示,没想到……”
“那我现在怎么办?”我问。
“我们必须对你进行‘净词’。”女人接口,语气不容置疑,“就是用更强的‘正言’能量,中和抵消你体内‘痼疾词’的侵蚀。但这需要时间,而且……不能保证完全清除。”
“怎么净词?”
女人从金属箱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、白玉般的扁圆形石片,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、细小如蚁的古篆。
“这是‘镇言石’,里面封存着纯净的‘基础言灵’。你握住它,集中精神,反复默诵我们给你的‘净词咒’。”她把石片递给我,“过程可能会有些不适。”
石片入手温润,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。
男人递给我一张黄纸,上面用朱砂写着几句拗口的四言咒文。
“现在就开始。”男人语气严肃,“在你下一次‘显化’之前。”
我握住石片,看着咒文,开始在心里默念。
起初没什么感觉。
渐渐地,石片开始微微发热。
同时,我感到脑子里,那些萦绕不去的词句,尤其是“噤声”二字,开始躁动起来。
像是有两股力量在我意识里拉扯、撕咬。
头痛欲裂。
耳边又出现了幻听,这次是无数细碎的低语,夹杂着尖锐的噪音。
我咬牙坚持,一遍遍默念咒文。
石片的温度越来越高,烫得我掌心刺痛。
突然!
我“听”到一声清晰的、仿佛玻璃碎裂的脆响!
来自我的脑海深处!
紧接着,一股冰冷的、粘稠的“东西”,像是被强行从我的意识里剥离出来!
我闷哼一声,差点握不住石片。
那剥离的感觉极其痛苦,像是抽走了一部分脑髓。
与此同时,我面前的空气,凭空浮现出两个扭曲的、暗黑色的字影——
“噤声”
字影如同有生命的黑色水母,在空中扭动、挣扎,发出无声的尖啸。
女人迅速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琉璃小瓶,瓶口对准字影。
一股吸力传来,那两个字影被强行拉长、变形,嘶叫着被吸入瓶中。
女人立刻用塞子封住瓶口。
瓶子里,两团黑气左冲右突,但无法逃脱。
我虚脱般地瘫在椅子上,浑身被冷汗湿透,头痛稍微缓解,但一种空落落的、仿佛少了点什么的怪异感挥之不去。
男人看了一眼琉璃瓶,神色稍松:“‘噤声’的显化体被抽离了,但你体内的‘词蚀’感染源未必清除干净。这块‘镇言石’你随身带着,时刻稳定心神。还有,绝对不要再接触任何与灵韵山庄、凤凰山相关的文字信息,包括网络上的。”
他把石片用红绳串好,示意我戴上。
“那我们……”经理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你们接触不深,主要是屠先生的问题。”男人收起黄纸,“笔记本我们带走封存。这件事,请务必保密。‘词蚀’的传播,很大程度上依赖于‘知晓’和‘谈论’。知道的人越多,传播风险越大。”
他们带着笔记本和琉璃瓶匆匆离开。
我摸着胸前的镇言石,冰凉的感觉让我稍微安心。
接下来几天,我请假在家。
幻听没有再出现,世界似乎恢复了正常。
但我变得有些沉默,害怕说话,害怕听到某些特定的词汇。
镇言石我一直戴着,它成了我的护身符。
一周后,我觉得好多了,准备回去上班。
出门前,我习惯性地看了看新闻。
本地台正在重播几天前关于凤凰山“怪声”的后续报道。
专家出现在屏幕上,侃侃而谈:“……经过详细勘察,所谓‘怪声’现已查明,是山体内部地下水脉流动,结合特定岩层结构产生的共振现象,属于自然……”
我正要换台。
突然,电视画面猛地跳动了一下,出现了短暂的雪花。
然后,专家的声音变了。
不是内容变了。
是音色、语调,变成了另一个我从未听过的、冰冷平直的电子合成音!
而他说出的内容,让我毛骨悚然:
“……‘词蚀’现象已被有效控制……相关记忆清除工作进展顺利……公众认知矫正完成度百分之九十二……继续监测‘无言’、‘光滞’、‘石泣’等残余‘痼疾词’活性……确保‘噤声’封印稳定……”
画面维持了两秒,又跳回正常,专家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声音,说着地下水脉和共振。
我僵在原地,浑身血液都凉了。
记忆清除?公众认知矫正?
难道……那天陆先生他们,不仅仅是对我和经理做了“净词”?
他们还在更大范围内,用某种方式,修改、掩盖了这件事?
那些听到“怪声”的市民,他们的记忆被处理了?
新闻报道是假的?
为了封锁“词蚀”的消息,防止扩散?
我低头看着胸前的镇言石。
它真的在保护我?
还是在……监控我?抑制我?
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升起:如果“词蚀”真的那么危险,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地掩盖。
那为什么还要开发灵韵山庄?还要请人做文案?
陆先生他们,到底是什么人?
官方机构?还是某个研究“词蚀”的秘密组织?
他们带走笔记本,真的只是为了封存?
还是……另有所图?
我感到一阵眩晕。
这个世界,似乎在我不知道的层面,运行着另一套规则。
而我不小心,窥见了一角。
晚上,我失眠了。
握着镇言石,心神不宁。
凌晨三点,我口渴起来倒水。
经过书房时,眼角余光瞥见书架上,我之前用来包裹笔记本的塑料袋,似乎动了一下。
我停下脚步,仔细看。
塑料袋安静地搭在那里。
但书架旁边墙壁上,我贴着的便签纸,上面写的“本周计划”几个字……
墨迹好像在……蠕动?
像有了生命的黑色线虫,在纸面上缓慢地扭曲、爬行。
我揉了揉眼睛。
再看,便签纸好好的。
是我眼花了?
我打开书房灯。
灯光亮起的瞬间,我书架上的那些书——
那些书名、作者名、封面上的文字……
全都变得模糊、扭曲起来!
像被水浸过的油彩,混合流淌,变成毫无意义的色块和线条!
我惊恐地后退,撞在门框上。
看向墙上的挂钟,数字电子钟显示的时间,也变成了一团乱码!
不仅是视觉。
我“听”到了一种低沉、持续、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……“声音”。
不是声音。
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“嗡鸣”。
伴随着这“嗡鸣”,我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些词语碎片。
“……石……在哭……”
“……光……卡住了……”
“……说不出……说不出……”
是笔记本里的其他“痼疾词”!
它们没有被清除!
它们潜伏着,现在被什么东西……激活了?
我胸前的镇言石,突然变得滚烫!
烫得我皮肤刺痛!
我低头看去,只见那白玉般的石片上,原本清晰的古篆刻文,正在迅速变淡、消失!
像是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!
同时,石片表面,浮现出几道新鲜的、暗红色的裂纹。
它在失效?在崩坏?
“不……”我徒劳地握住石片,但高温和心中的恐惧让我不得不松手。
石片掉在地板上,发出清脆的碎裂声。
彻底变成几块黯淡的碎石。
护身符……没了。
嗡鸣声更响了。
书房里的文字扭曲现象,开始向门外蔓延。
客厅里电视屏幕上的图标、茶几上杂志的标题、甚至药瓶上的说明文字……都开始溶解、异化。
空气中,开始浮现出淡淡的、灰白色的雾气。
雾气中,隐约有扭曲的字符光影闪烁。
“石泣”……
“光滞”……
“无言”……
这些词,正在从“概念”变成“现实”。
我听到卫生间传来“嘀嗒、嘀嗒”的声音,不是水龙头,是更沉闷的,像是……石头在渗水?
我看到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,在墙壁上投下的光影,不再移动,凝固在那里,像一滩粘稠的、黄色的油污。
我想喊,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,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气音。
“无言”……在我身上显化了。
极致的恐惧淹没了我。
我连滚带爬地冲向大门,想逃出这个正在被“词蚀”吞噬的家。
手刚碰到门把手。
门上猫眼的位置,突然向内凸起!
形成一个尖锐的、仿佛由无数细小文字挤压而成的……“尖刺”!
同时,门板上,浮现出大片大片的、流淌的“字迹”,像溃烂的伤口流出的脓液。
那些字迹在扭曲、重组,渐渐形成一个清晰的句子:
“看到,即携带。携带,即扩散。”
是笔记本上那句话!
“词蚀”的传播规则!
我不仅被感染了。
我现在,本身就成了一个“感染源”?
我所见到的这些“显化”现象,会通过我的眼睛、我的意识,像病毒一样扩散出去?
陆先生他们掩盖消息,不是怕公众恐慌。
是怕“词蚀”通过更多人的“知晓”和“认知”,获得传播的土壤,加速扩散?
所以,像我这样的深度感染者,最好的处理方式……也许是“隔离”,甚至是……
我背靠墙壁,滑坐在地。
看着周围越来越浓的灰雾,看着雾气中舞动的诡异字影,看着凝固的光和渗水的墙。
听觉里充斥着那地底般的嗡鸣和石头哭泣的幻听。
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我知道,我逃不掉了。
我被困在了这里。
困在由几个“痼疾词”交织成的、正在侵蚀现实的牢笼里。
而且,随着时间推移,这个牢笼的范围,可能会以我为圆心,不断扩大。
把更多的事物,更多的人,拖进这语言的噩梦。
我蜷缩在墙角,绝望地闭上眼睛。
但即使闭着眼,那些扭曲的文字,那些词义的污染,依然直接在我脑海中上演。
更可怕的是,我感觉到,我自己的思维,我的记忆,甚至我关于“自我”的概念……
也开始被这些入侵的“痼疾词”侵蚀、覆盖、重组。
我在忘记自己是谁。
我在变成……一段行走的、污染的“词”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也许几分钟,也许几小时。
门外的走廊里,传来了脚步声。
很轻,但很稳。
停在了我家门口。
一个平静的、略显熟悉的男人声音,穿透了门板,也穿透了那些诡异的嗡鸣和低语,清晰地传入我耳中:
“目标‘词蚀’显化已达到三级,确认深度感染,扩散风险高。”
是陆先生。
“执行‘静默’程序。”另一个女声,是那个女顾问。
“收到。启动‘焚词’协议。”
焚词?
我还没理解这个词的意思。
就看到,我家大门上那些流淌的、脓液般的字迹,突然燃烧起来!
不是火焰。
是一种冰冷的、苍白色的“光”。
这光所过之处,那些扭曲的文字、灰雾、异象,如同遇到沸油的霜雪,迅速消融、蒸发。
连同我脑海中那些翻腾的“痼疾词”,也在这白光照射下(我感觉那光能穿透墙壁,直接作用于我的意识),发出无声的尖啸,然后……化为乌有。
侵蚀在消退。
扭曲在平复。
凝固的光开始流动,渗水的石头恢复干燥,我喉咙的钳制感也消失了。
一切,似乎在迅速“恢复原状”。
但我知道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当最后一丝异象消失,苍白的光也黯淡下去。
大门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
锁开了。
陆先生和那个女人走了进来。
他们穿着类似防护服般的连体衣,材质奇特,泛着哑光,脸上戴着没有五官的白色面具。
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平板电脑的设备,屏幕上是跳动的数据和波形图。
女人手里,则是一个更大的、冒着森森寒气的银色金属箱。
他们看我的眼神,没有关切,没有歉意。
只有一种研究者观察实验体的冷漠和审视。
“脑波活动剧烈,‘痼疾词’残留印记深度百分之四十。”男人看着设备读数,“‘焚词’程序清除显化现象,但核心感染已与宿主意识部分融合。常规净化手段失效。”
“那按预案处理?”女人问。
男人沉默了几秒,点了点头:“执行‘词囊’方案。”
女人打开金属箱,里面是复杂的仪器和导管。
她取出一根长长的、顶端是透明玻璃管的针状物,向我走来。
玻璃管里,空无一物。
但我能“感觉”到,那管子里,存在着某种极其“空”、极其“静”、能吞噬一切“意义”的东西。
“你们……要干什么?”我嘶哑地问,身体因恐惧而僵硬。
“‘词蚀’无法根除,只能隔离。”男人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,闷闷的,“你的意识,已经成为‘噤声’、‘石泣’等痼疾词的新载体和温床。放任不管,你会变成移动的污染源。‘焚词’只能暂时压制,我们需要将你……‘封装’起来。”
“封装?”
“将你的意识,连同其中寄生的‘痼疾词’,一起剥离,封入特制的‘静默词囊’。”女人接话,语气毫无波澜,“你的身体会进入植物人状态。而你的意识,将在词囊里,与那些词永无止境地纠缠、对抗,防止它们外泄。”
我如坠冰窟。
比死更可怕。
意识被永远囚禁,与那些恐怖的“词”为伴?
“不……不要……”我徒劳地后退。
女人动作迅速而精准,不容反抗。
那根针管,刺入了我的颈侧。
没有疼痛。
只有一种无边的、冰冷的“空虚感”,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。
我感到“我”正在被抽离。
从这具身体里,从这个世界里。
我看到自己瘫倒在地的身体。
看到陆先生记录着数据。
看到女人将针管拔出,玻璃管内,不再是空的。
里面多了一团不断变幻的、灰蒙蒙的雾状物,雾中隐约有细小的黑色字迹闪烁、挣扎。
那就是……我的意识?和那些“痼疾词”的混合物?
女人小心地将玻璃管放入金属箱中的一个凹槽。
凹槽闭合,发出轻微的充气声。
“词囊编号:凤凰山-噤声-07,封存完成。”男人在设备上确认。
“意识活动强度?”
“高,挣扎剧烈。预计需要五到十年,才会在词囊的‘静默场’中逐渐消解、同化。”
“监测周期?”
“永久。”
他们不再看我倒在地上的身体,提着金属箱,转身离开。
门轻轻关上。
锁舌扣合的声音,在我残留的、即将被彻底抽离的意识里,无限放大。
最后一眼看到的,是客厅窗户透进来的、正常的晨光。
和地上那具,即将被宣布为“突发性脑死亡”的,我自己的躯壳。
然后,是无边的、绝对的黑暗与寂静。
不,不是绝对的寂静。
我能“感觉”到,在这黑暗里,还有东西。
是“噤声”。
是“石泣”。
是“光滞”。
是“无言”。
这些“痼疾词”,像最恶毒的寄生虫,又像是我意识的一部分,在这永恒的囚笼里,与我共生,撕咬,低语。
而我,将永远清醒地,承受这一切。
直到我的意识,被它们彻底蚀空。
或者,与它们融为一体。
成为新的、更复杂的……“词蚀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