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十年代初,我在城东一家国营棉纺厂做机修工。
三班倒,日子像车间里那些老掉牙的机器一样,重复、嘈杂,沾满棉絮和油污。
我年轻,能扛,就是觉得睡不够。
特别是下了夜班,脑袋里像塞满了湿棉花,沉甸甸,晕乎乎,倒在床上就能死过去。
可最近,不对劲了。
先是夜班后的困意,来得迟了。
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,洗把脸,躺下,眼皮却像被棍子支着,合不拢。
脑子里那台纺机还在转,嗡嗡响。
得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折腾两三个钟头,才能勉强迷糊过去。
接着,连这两三个钟头的迷糊,也变短了。
睡是睡了,可浅得像一层油花浮在水面,一点风吹草动就醒。
醒了,就再也睡不着。
眼睁睁看着窗外天色从墨黑变成蟹壳青,再变成惨白。
而我的身体,并不觉得特别累。
只是脑子木木的,像蒙了一层塑料布,看什么都隔着一层。
我去厂医务室开了点安眠药。
起初有用,能囫囵睡上四五个小时。
但很快,药效就跟不上了。
加倍吃,也只能换来两小时破碎的梦境,醒来后口干舌燥,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。
更怪的是,白天上班,本该因缺觉而昏沉的我,精神头居然还不错。
手脚利索,眼明手快,甚至能察觉机器运转中比以前更细微的异响。
老师傅拍我肩膀:“小屠,年轻就是本钱啊,夜班连着上都不见你蔫。”
我心里却有点发毛。
这不正常。
人就像一根皮筋,绷紧了得松,松久了得紧。
我这根皮筋,好像只会越绷越紧,松不下来了。
我把安眠药停了。
想靠硬熬,把瞌睡熬回来。
结果更糟。
连续三天,我加起来睡了不到五个小时。
不是不想睡,是睡不着。
身体躺在床上,意识却像被关在一个亮堂堂、空荡荡的房间里,无比清醒。
能听见隔壁夫妻的鼾声,听见老鼠在顶棚跑过,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朵里汩汩流动。
时间被拉得无限长。
每一秒都清晰可数。
我开始害怕夜晚,害怕那张床。
车间主任看出我脸色不对,眼圈乌黑,但眼神亮得吓人,便让我调去上长白班。
我以为规律作息能好些。
没用。
晚上依旧清醒得像白天。
我开始在深夜爬起来,在狭小的宿舍里转圈。
或者走到空无一人的厂区,看那些沉默的巨型机器,在月光下投出狰狞的影子。
棉纺厂有个老仓库,废弃多年,堆着些破旧设备和发霉的棉包。
厂里流传着些关于它的怪谈,说以前有女工想不开在里面上吊,夜里能听见哭声。
我那时不信这些。
但现在,漫漫长夜无处可去,我竟鬼使神差地走向那里。
仓库门没锁,轻轻一推就开了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嘎吱”声。
里面比外面更黑,一股混合着尘土、霉味和淡淡机油的气味涌出来。
我摸出手电筒,拧亮。
光柱切开黑暗,照出堆积如山的杂物轮廓,上面覆盖着厚厚的、棉絮般的灰尘。
我漫无目的地走着,手电光晃过锈蚀的齿轮、断裂的皮带、干瘪的棉包。
寂静。
绝对的寂静。
连我自己的呼吸声,都被放大了无数倍。
就在我准备离开时。
手电光扫过仓库最深处一个角落。
那里堆着的不是机器,也不是棉包。
是几十个……长方形的、深绿色的铁皮柜子。
有点像更衣室的储物柜,但要大得多,也旧得多,油漆斑驳,锈迹从边缘蔓延开来。
柜门紧闭,挂着老式的搭扣锁。
有些锁已经锈死了,有些则虚挂着。
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柜子?
装什么的?
我走近其中一个,用手抹去柜门上的灰尘。
露出下面一行模糊的、油漆喷印的数字编号:074。
还有几个更小的、几乎看不清的字:“项目甲-柒”。
项目?
什么项目?
我试着拉了拉搭扣。
锁是挂着的,没扣死。
稍微用力,搭扣就“咔哒”一声弹开了。
一股更浓烈的、难以形容的气味从柜门缝隙里钻出来。
不是单纯的霉味。
有点……腥?又有点甜腻?像医院消毒水和某种陈旧香料混合在一起,直冲脑门。
我犹豫了几秒。
好奇心,或者说,一种长期失眠带来的、病态的亢奋,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。
我猛地拉开了柜门!
手电光直直照进去。
柜子内部很深。
没有隔板。
里面……躺着一个人。
一个穿着老式深蓝色工装的男人。
闭着眼,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、灰败的苍白,像是很久没见过阳光。
他的胸口,极其轻微地起伏着。
还在呼吸!
但呼吸缓慢、均匀得可怕,隔很久才微微动一下。
像是在冬眠。
不,比冬眠更……沉。
他的脸上,扣着一个奇怪的、皮革和金属结合的半覆盖面罩,遮住了口鼻,有管子连接到柜子内壁。
手腕、脚踝处,也有柔软的束缚带,松松地固定着。
柜子内壁似乎衬着某种暗色的、吸光的柔软材料。
顶部还有几个很小的、暗红色的指示灯,有规律地微弱闪烁。
这是什么?
谁把他关在这里的?
厂里的秘密?某种实验?
我头皮发麻,后退一步,手电光颤抖着移向旁边的柜子。
鼓足勇气,又拉开一个(编号113)。
里面同样躺着一个人,看衣着是个中年女工,同样沉睡,同样连接着面罩和指示灯。
再开一个(编号089)……
第三个(编号201)……
全是!
这几十个柜子里,全都沉睡着穿工装的人!
有男有女,面容安详(或者说麻木),沉浸在一种人为制造的、诡异的深度睡眠中!
我浑身冰凉,血液好像都冻结了。
这是棉纺厂?
还是某个伪装成工厂的……睡眠研究所?监狱?
我猛地想起,厂里这几年,确实陆陆续续有些工人“调走”或者“长期病假”,从此再没出现过。
难道他们……
就在这时。
我拉开的那几个柜子,顶部的暗红色指示灯,闪烁频率突然加快了!
同时,柜子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“嘶嘶”声,像是气体流动。
柜子里沉睡的人,眼皮开始快速颤动!
像是要醒来!
我吓得魂飞魄散,手忙脚乱地把拉开的柜门猛地关上!
搭扣扣回的撞击声,在死寂的仓库里格外刺耳。
我关掉手电,蹲在黑暗里,心脏狂跳,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
等了一会儿。
那“嘶嘶”声停了。
指示灯也恢复了缓慢的闪烁频率。
柜子里的人,重归死寂。
我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老仓库。
回到宿舍,天还没亮。
我缩在床上,用被子蒙住头,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那些柜子,那些沉睡的人,那诡异的装置……像噩梦一样在我眼前反复闪回。
我为什么睡不着?
我和那些柜子里的人,有什么联系?
那个“项目甲-柒”到底是什么?
第二天上班,我精神恍惚,好几次差点把扳手砸到自己脚上。
老师傅看我脸色青白,眼神涣散,摸了摸我额头:“不烫啊。小屠,你这样子不对头,像……像丢了魂。”
我勉强笑笑,没敢提仓库的事。
中午在食堂,我端着饭盒,假装随意地问同桌吃饭的几个老工人:“咱们厂以前,有没有搞过什么特别的项目?代号带‘甲’字什么的?”
一个快退休的老钳工,筷子停在半空,眯起眼想了想:“项目?多少年没听这词了。早些年,大概……七十年代中吧?好像是有过一阵,厂里来了些生面孔,不像工人,倒像干部或者技术员,神神秘秘的,在厂后头划了片地方,不让人进。没多久那些人又撤了,地方也封了。你说的‘甲’……记不清了。”
另一个女工插嘴:“是不是跟当时那批‘先进工作法’推广有关?说要挖掘工人潜能,提高生产效率……”
老钳工摇摇头,压低声音:“没那么简单。我隐约记得,那阵子厂里请假、调走的人特别多。后来……后来就不了了之了。提它干啥?”
我低下头,扒拉着碗里的饭菜,食不知味。
挖掘工人潜能?
提高生产效率?
用把人关进铁柜子沉睡的方式?
晚上,失眠更严重了。
闭上眼,就是那些苍白的脸,那些闪烁的红灯。
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出现幻觉。
不是视觉上的。
是……感觉上的。
明明醒着,却偶尔会有一瞬间,感到身体无比沉重,像被无形的力量压住,动弹不得。
同时,耳边响起极其遥远的、模糊的嗡嗡声,像是无数台机器在深处共鸣。
那感觉一闪即逝,但带来的心悸和空虚感,久久不散。
好像我的“清醒”,正在被什么东西……抽走?
或者,我的“睡眠”,被转移到了别处?
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。
我决定再去一次仓库。
这次,我做了准备。
带了更大的手电,一把老虎钳(以防万一),还有一个小笔记本和笔。
子夜时分,我再次潜入。
直接走向那些铁柜。
心跳如鼓,但一种近乎自毁的探究欲驱使着我。
我没有贸然开柜。
而是先用手电仔细照看柜门上的编号和字迹。
编号从001到大概200多,不连续,中间有空缺。
“项目甲-柒”的字样,几乎每个柜子上都有,字体相同。
在几个柜子侧面不起眼的位置,我还发现了一些更小的铭牌,上面刻着几行字:
“深度睡眠维持单元-第七型”””
“维护周期:7200小时”
能量转化?
同步?
维护?
这些词组合在一起,指向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、冰冷的技术图景。
这些柜子,不是在让人“睡觉”。
是在从沉睡的人身上“提取”或者“转化”什么东西!
而“同步”这个词,让我联想到自己那些突如其来的沉重感和嗡嗡声。
难道……我的失眠,我的异常清醒,是因为我sohow和这个系统“不同步”了?
或者,更可怕的是,我正在“被同步”?
我打开笔记本,颤抖着记录下这些信息。
然后,我选择了一个编号靠后(198)、看起来比较新的柜子。
用老虎钳,小心地、一点一点地,拧开了那把锈蚀的搭扣锁。
深吸一口气,拉开柜门。
同样的人,同样的沉睡,同样的面罩和指示灯。
但这次,我注意到了更多细节。
面罩连接的管子,通向柜子内壁的一个小型金属匣子。
匣子有散热孔,摸上去微微发热。
里面隐约有极其低沉的、稳定的电流声。
而在沉睡者头部的柜壁位置,贴着几个圆形的、像是电极贴片的东西,连接着更细的导线。
我凑近些,想看清那人的脸。
是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工,相貌普通。
但就在我目光落在他眼皮上时。
他的眼皮,猛地睁开了!
直勾勾地看着我!
眼睛里没有神采,没有焦点,只有一片死寂的、玻璃般的浑浊。
而且,他的眼球,极其缓慢地、向左转动了一下。
仿佛在“看”向柜子内壁的某个方向。
我吓得差点叫出声,猛地后退!
但他并没有其他动作。
只是睁着眼,定定地“看”着柜壁,胸口依旧缓慢起伏。
过了一会儿,眼皮又缓缓合上了。
像一台执行完某个指令的机器。
我惊魂未定,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衣。
他不是自然醒的。
是某种外部刺激,或者……是系统的一部分“查看”机制?
我不能再待下去了。
匆匆记下这个柜子的细节,合上门,逃离了仓库。
连续几天,我都在巨大的恐惧和混乱中度过。
上班时魂不守舍,夜里根本无法合眼。
那些柜子,那些术语,那个睁开的眼睛,在我脑子里不断盘旋。
我意识到,我触及了一个可怕的秘密。
一个可能关系到整个厂,甚至更多人的秘密。
我必须弄清楚。
靠我自己不行。
我需要帮助。
我想到了一个人。
厂里医务室的秦医生。
他是厂里的老人,医学院毕业,据说背景有点复杂,但医术不错,人也还算正派。
最关键的是,他给我开过安眠药,知道我失眠的情况。
一天下班后,我等到医务室没别人,走了进去。
秦医生正在整理病历,抬头看见是我,推了推眼镜:“小屠?安眠药又没了?我可跟你说,那东西不能依赖……”
“秦医生,我不是来开药的。”我关上门,压低声音,“我……我发现了一些事情。很怪,很可怕的事情。关于……睡觉的事。”
秦医生看着我凝重的表情,放下了手里的笔,示意我坐下:“慢慢说。”
我深吸一口气,把失眠的异常变化,老仓库的铁柜子,里面沉睡的人,那些铭牌上的字……尽量清晰地讲了出来。
但我隐去了自己两次潜入仓库的细节,只说是偶然发现。
秦医生听着,脸色渐渐变了。
从疑惑,到惊讶,再到一种……深沉的严肃。
他摘下眼镜,慢慢擦拭着,久久没有说话。
“秦医生,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对吗?”我急切地问。
秦医生重新戴上眼镜,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明。
“小屠,你看到的那些……确实存在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那不是普通的睡眠。那是‘深度潜能调节计划’的一部分,代号‘甲柒’。”
“潜能调节?用把人关起来睡觉的方式?”我难以置信。
“不是睡觉。”秦医生摇摇头,“是‘抑制’。抑制那些……过于活跃的、不必要的‘清醒意识’,将这部分生物能量引导出来,转化为维持某些系统运行的……基础动力。”
我如坠冰窟。
“生物能量?动力?您是说,把人当电池?”
“类比不准确,但……可以这么理解一部分。”秦医生苦笑,“七十年代,上面有一些……激进的理论,认为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,大脑和意识的绝大部分潜能都被‘浪费’了,沉浸在无意义的‘清醒’和‘梦境’里。如果能将这部分‘冗余’的意识活动抑制、规整、转化,既可以‘净化’个体思想,减少社会不稳定因素,又能为一些特殊项目提供稳定的、低成本的……能源。”
“疯子!”我脱口而出。
“当时主持项目的人,可能确实……比较极端。”秦医生叹了口气,“他们在几个大型工厂秘密试点,筛选‘意识活跃度’较高的工人,以‘疗养’、‘进修’等名义,将他们接入系统。你看到的柜子,就是‘维持单元’。那些沉睡的人,他们的‘清醒意识’被压制在最低水平,身体新陈代谢减缓,而他们原本用于思考、做梦、感受的那部分‘能量’,被提取转化了。”
“那他们……还能醒来吗?”我声音发颤。
“理论上,切断连接,经过漫长恢复,有可能。”秦医生眼神黯淡,“但大部分接入时间太长了,意识已经……深深沉陷。强行唤醒,可能只会得到一具空壳,或者精神彻底崩溃。”
我感到一阵恶心。
“那我的失眠……和这个有关?”
秦医生深深地看着我:“你的失眠症状,特别是那种‘清醒亢奋’的状态,在项目档案里,被称为‘前期同步征兆’。意味着你的‘意识频率’,可能天生,或者因为长期夜班等外部刺激,无意中接近了系统的‘提取频段’。系统在尝试……‘捕捉’你,将你也纳入网络。但你自身的某种抗拒,或者系统当前容量问题,导致‘同步’不完整,卡住了。所以你睡不着,却又不完全清醒,处在一种……被拉扯的状态。”
我被捕捉?
我也是一个“候选人”?
“为什么现在还有这个系统?项目不是早停了吗?”我追问。
“项目明面上是停了。”秦医生压低声音,“但有些东西……一旦建成,就很难彻底关闭。尤其是,当它确实能提供一些‘好处’的时候。厂里一些关键设备的备用电源,夜里部分区域的照明……你以为靠的是什么?”
我浑身发冷。
所以,那些沉睡的工友,直到今天,还在默默地、被动地“贡献”着他们的“清醒”,为这个他们或许根本不知情的工厂,提供着动力?
而我,差点成为他们中的一员?
“有办法关闭它吗?救他们出来?”我抓住最后一丝希望。
秦医生沉默良久,摇了摇头:“系统是半自动的,核心控制室我不知道在哪里。就算知道,强行关闭,能量反冲……那些柜子里的人,可能瞬间脑死亡。而且,一旦系统异常,肯定会惊动……‘维护者’。”
“维护者?”
“项目留下的……监管和应急人员。他们可能伪装成普通工人、干部,潜伏在厂里。确保系统平稳运行,处理像你这样的‘异常信号’。”秦医生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,“小屠,听我一句,忘记你看到的。你的失眠,我想办法给你用些更强的镇静剂,帮你熬过去。别再去仓库,别对任何人提起。一旦被‘维护者’注意到,你可能会被‘强制同步’,或者……更糟。”
离开医务室时,我脚步虚浮。
秦医生的话,像一把冰冷的凿子,将更恐怖的现实楔进我的脑子。
我不是病了。
我是被一个沉睡的怪物,当成了猎物。
而那些沉睡的人,是它的养料。
接下来几天,我按照秦医生给的强效镇静剂,勉强能睡上几个小时。
但睡眠质量极差,醒来后头疼欲裂,精神更加恍惚。
而且,那种被“拉扯”的感觉,非但没有减轻,反而越来越频繁,越来越强烈。
有时正在走路,会突然僵住几秒。
有时和别人说话,会听到重叠的、微弱的嗡嗡声,盖过对方的声音。
我好像站在一个看不见的悬崖边,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,一点点拖向深渊。
更让我不安的是,我总觉得被人盯着。
在车间,在食堂,在回宿舍的路上。
那种目光不是直接的,是隐晦的、冰冷的,像蛇滑过皮肤。
是“维护者”吗?
他们发现我了?
秦医生也提醒我,最近医务室周围似乎有生面孔转悠。
恐惧像一层越收越紧的网。
我知道,我不能坐以待毙。
镇静剂不是长久之计,我也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些工友在柜子里慢慢枯萎。
我必须做点什么。
秦医生不敢,或者不能做。
那就我来。
我想起柜子铭牌上的“维护周期:7200小时”。
折算下来,差不多是300天。
系统需要定期维护。
维护时,会不会有关闭或者削弱的机会?
怎么触发维护?
我不知道。
但我知道,系统需要稳定。
如果……系统不稳定了呢?
一个疯狂的计划,在我被药物和失眠折磨得近乎崩溃的脑海里,逐渐成形。
那些“同步征兆”,那种被拉扯的感觉,是不是意味着我的意识,已经有一部分“蹭”到了系统的边缘?
如果我主动去“撞击”这个边缘呢?
用我全部的、病态的“清醒”,去冲击那个捕捉我的“频率”?
就像用一根音叉,去敲击另一根频率相近的音叉。
可能会引发……共振?
不稳定的共振,或许能干扰系统,触发警报,甚至……导致局部故障?
这很危险。
可能会让我彻底崩溃,或者被系统瞬间吞没。
但也可能,制造出一丝空隙,一丝混乱。
让我有机会,去做点什么。
比如,去找到那个可能的“核心控制室”。
秦医生提到过,系统是半自动的,需要控制室。
那么大的能量转化,不可能完全无线。
柜子后面的管线和那个发热的金属匣子,一定是物理连接的。
顺着找,或许能找到。
我决定赌一把。
下一个夜班,我提前溜进车间,躲在一个废弃的原料堆后面。
等到凌晨三四点,人最困乏,系统可能也处于某种周期性“低潮”时。
我闭上眼睛,不再抵抗那些拉扯感。
反而集中全部精神,去回想仓库里那些沉睡的脸,那些闪烁的红灯,那些冰冷的铭文。
去放大我脑子里那种嗡嗡的共鸣声。
去想象我的意识,像一根尖锐的针,刺向那个无形的、笼罩全厂的“频率网”!
起初,只是剧烈的头痛,和耳边越来越响的噪音。
接着,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,视野边缘出现闪烁的白点。
然后,我“感觉”到了。
不是用五官。
是直接用意识“触摸”到了。
一片庞大的、黑暗的、缓缓脉动的“存在”。
冰冷,有序,贪婪。
无数细小的“触须”(是管线?是信号?)从这黑暗主体延伸出去,连接着一个个微弱的光点(是柜子里的人?)。
而在这些光点外围,有一些不稳定的、闪烁的“火星”(是像我这样的未完全同步者?)。
而我,正是一颗特别刺眼的“火星”,在疯狂地闪烁、跳动,试图灼伤那些伸向我的“触须”。
我的“撞击”起了作用!
那片黑暗的脉动,出现了紊乱!
一些“触须”痉挛般地缩回。
几个微弱的光点,亮度发生了波动。
与此同时。
厂区深处,某个方向,传来一声极其沉闷的、仿佛大型继电器跳闸的“砰”声!
紧接着,是隐约的、短促的警报鸣音,但很快被人为切断。
就是现在!
我强忍着几乎要炸开的脑袋和虚脱的身体,从原料堆后冲出来。
凭着刚才那一瞬“感知”到的、黑暗主体最“浓稠”的方向,以及警报声的大致来源,发足狂奔!
那是厂区最深处,一栋从不起眼的、挂着“设备备件库”牌子的红砖小楼!
楼门紧闭,但侧面的一个通风栅栏,似乎因为刚才的震动,松脱了一角!
我用尽最后力气,撬开栅栏,钻了进去。
里面不是备件。
是密密麻麻的管线,从天花板、墙壁延伸下来,汇聚到房间中央一个巨大的、布满仪表和闪烁指示灯的控制台上!
控制台前,站着两个人。
都穿着普通的工装,但此刻脸上毫无表情,眼神锐利如鹰。
其中一人正在迅速操作仪表,试图稳定屏幕上剧烈波动的波形图。
另一人猛地回头,看到了从通风口钻进来的、狼狈不堪的我。
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化为冰冷的杀意。
“异常体!强制收容!”他低吼一声,从腰间抽出一根黑色的、类似警棍但顶端闪烁着蓝白色电弧的东西,向我扑来!
我无处可躲。
体力、精神都已透支。
看着那噼啪作响的电棍刺向我的胸口。
就在接触前的刹那。
控制台上,一个红色的主警告灯,疯狂地亮起,发出刺耳的尖啸!
整个控制室的灯光猛地一暗,随即变成应急红灯疯狂闪烁!
所有的仪表指针乱转,屏幕上的波形图彻底变成一团乱麻!
我引发的“共振”,超出了系统局部的承受范围,似乎引起了连锁反应!
那个扑向我的“维护者”,动作一滞,惊愕地回头看向控制台。
他同伴嘶声喊道:“不行了!第七区馈线过载!核心抑制场在衰减!要蔓延了!”
“什么?!”持棍的维护者大惊失色。
就在这时。
我感觉到,那股一直拉扯我的、冰冷的“频率”,骤然减弱了。
不是消失。
是变得……混乱,稀薄。
仿佛那个黑暗的、有序的“存在”,被打了一闷棍,短暂地“懵”了。
与此同时。
一种难以形容的“声音”,开始从四面八方渗出来。
不是耳朵听到的。
是直接作用在意识层面。
微弱,模糊,却带着无尽的痛苦、迷茫、以及……一丝丝被压抑了太久、即将爆发的……“清醒”?
是那些柜子里的人?
他们的意识抑制,被削弱了?
他们要……醒过来了?
不,不是自然的醒来。
是被压抑的“清醒”,失去了束缚,开始……外溢?
两个维护者脸上,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。
“快!启动最高级别隔离!不能让它扩散出去!”操作台前的那个嘶声命令,手指在键盘上疯狂敲打。
持棍的维护者顾不上我了,转身去帮忙。
我看着他们慌乱的身影,看着疯狂闪烁的控制台。
又“感受”到那越来越清晰的、无数痛苦意识交织的“声音”。
一个更恐怖的明悟,击中了我。
这个系统,不仅仅提取“能量”。
它更是一个……“意识牢笼”。
把那些“过于活跃”的意识关起来,压制住,防止他们“清醒”地看到这个世界的某些真相?或者防止他们产生“不稳定”的思想?
而所谓的“能量转化”,或许只是副产品,或者……伪装?
现在,牢笼松动了。
里面关着的东西,要出来了。
不是肉体。
是意识。
是积累了十几年、几十年的、被压抑扭曲的“清醒”和“痛苦”!
它们会去哪里?
会做什么?
我不知道。
但我知道,我必须离开这里。
马上。
我挣扎着爬起来,跌跌撞撞地从来时的通风口爬了出去。
身后,控制室里传来更响的警报声,以及那两个维护者绝望的吼叫。
“抑制场崩溃了!”
“它们……它们在反向渗透!”
“切断所有物理连接!快!”
我头也不回地跑。
跑过昏暗的厂区。
跑向大门。
天色微明。
往常这个时候,该有早班的工人陆陆续续进厂了。
但今天,厂门口空荡荡的。
只有门卫室里,那个总是睡眼惺忪的老头,趴在桌子上,一动不动。
不,他在动。
极其轻微地颤抖。
喉咙里发出模糊的、意义不明的音节。
脸上交替着极度困倦和突然惊醒般的扭曲表情。
像是……两个意识在争夺一具身体?
我没敢停留,冲出大门,跑到最近的一个公交站。
站台上等车的几个人,状态也很奇怪。
有的呆立不动,眼神空洞。
有的抱着头,表情痛苦。
有的在喃喃自语,说着毫无逻辑的话。
整个城市,似乎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、半梦半醒的低气压中。
我坐上第一班公交车。
车子开得很慢,司机时不时晃晃脑袋,像在努力保持清醒。
车厢里的乘客,大多沉默着,脸上带着相似的茫然和不适。
我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城市。
高楼,街道,行人。
一切都和昨天一样。
但又好像完全不同。
一种无形的、巨大的“困意”,似乎正从城市的每个角落,从棉纺厂那个失控的系统为核心,缓慢地弥散开来。
不是让人睡觉的困意。
是那种……意识被蒙蔽、被拉扯、被无数不属于自己的“清醒噩梦”侵入的困倦。
系统抑制的不是睡眠。
是某种“真实”。
而当抑制减弱,被关押的“真实”开始反噬,混合着系统的混乱频率,影响着每一个意识频率相近或敏感的人。
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,疲惫像潮水般涌来。
不是想睡的疲惫。
是精神被彻底榨干、目睹了太多不可名状之物的虚脱。
我知道,我暂时安全了。
系统自顾不暇,“维护者”无力追捕我。
但我也知道,我再也回不去了。
回不到那个“正常”的、需要睡觉的世界了。
我的失眠,被永远地“固定”在了这种清醒与混乱的夹缝中。
而这个世界,正在缓缓地、不可逆转地……
“醒来”。
以一种极其痛苦、扭曲、无人能够预料的方式。
公交车在一个陌生的站台停下。
我下了车,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阳光刺眼,但我感觉不到温暖。
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,但那种集体的、沉闷的、意识层面的“低嗡”声,似乎也越来越清晰。
像一场无声的海啸,正在平静的表象下酝酿。
我抬起头,看着灰蓝色的天空。
不知道那些柜子里的人,最终会怎样。
不知道这个系统,会崩溃到什么程度。
不知道这座城,这个人世间,会被这场异常的“清醒”浪潮带向何方。
我只知道,从今往后,每一个夜晚,对我而言都是绝对的清醒。
而每一个白天,都将充满他人无意识溢出的、梦魇般的碎片。
我成了这座缓缓“醒来”的、噩梦之城里的……
一个永远无法入睡的守夜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