集体遗忘(1 / 1)

我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潮湿的巷子里。

后脑钝痛,像是被人狠狠敲过。

雨水混着不知名的污水,浸透了我的粗布衣服。

这是哪里?

我挣扎着坐起身,靠在冰冷的砖墙上。

头疼欲裂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我是谁?

我从哪里来?

要到哪儿去?

这三个问题像三把锈蚀的钥匙,在空荡荡的脑壳里徒劳地转动,却打不开任何一扇记忆的门。

巷子外传来人声,嘈杂,模糊。

我扶着墙站起来,踉踉跄跄地走出去。

外面是一条陌生的街道。

青石板路湿漉漉的,两旁是低矮的灰瓦房。

行人匆匆,穿着打扮与我相似,都是粗布衣衫,颜色晦暗。

他们看到我,目光扫过,没有任何停留,仿佛我只是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。

不,连石头都不如。

石头至少有个位置。

而我,连自己该站在哪里都不知道。

强烈的恐慌攥住了我的心脏。

我拦住一个挎着菜篮的老妇人。

“大娘……请问,这是何处?”

老妇人停下脚步,看着我,眼神空洞,像两口枯井。

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,发出干涩的声音:

“街。”

“街?”我追问,“哪条街?什么镇?什么县?”

老妇人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,仿佛我问的是天上有几颗星星。

她摇摇头,挎紧篮子,绕过我继续往前走。

脚步机械,背影萧索。

我又拦住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。

他同样茫然,只知道这条路“通往那边”,至于“那边”是哪里,他“不记得了”。

这里的人,似乎都患上了严重的失忆症。

不,不是失忆症。

他们记得如何走路,如何买卖,如何说话。

但他们忘记了自己是谁,忘记了地名的意义,忘记了昨天做过什么,明天要去哪里。

他们像一群上了发条的偶人,在固定的轨道上,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动作。

而我,是其中一个刚刚“脱轨”的。

我漫无目的地走着,试图从周围的环境中找到线索。

店铺的招牌大多斑驳脱落,看不清字迹。

偶尔有几块能辨认的,写着“米铺”、“铁匠”、“茶馆”,都是最简单直白的词汇,没有任何个性化称谓。

我走进那家茶馆。

里面坐着寥寥几个茶客,捧着粗瓷碗,默默地喝着浑浊的茶水。

没有交谈,没有眼神交流。

死气沉沉。

我在角落坐下,跑堂的过来,放下一个碗,倒上茶,面无表情地离开。

“伙计,”我低声问,“掌柜的怎么称呼?”

跑堂的停住脚步,回头看我,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波动——是困惑。

“掌柜?”他重复这个词,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食物,“掌柜……就是掌柜。”

“他姓什么?叫什么名字?”

跑堂的眉头拧起来,想了很久,最终摇摇头:“不记得了。”

“那你自己呢?你叫什么?”

跑堂的愣住了。

他张开嘴,又闭上,反复几次,脸色渐渐发白。

“……我?”他的声音开始颤抖,“我……我是跑堂的。”

“跑堂的是你的活儿,你的名字呢?”

“名……字……”他眼神涣散,额头渗出冷汗,“名字……名字……”

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脊梁骨,瘫软下去,抱着头,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
茶馆里其他人都看过来,但没有人上前帮忙。

他们的眼神依旧空洞,只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警惕?

我意识到,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。

“名字”在这里,似乎是一个禁忌。

一个会引发剧烈痛苦的禁忌。

我留下几个在口袋里摸到的铜钱,匆匆离开了茶馆。

外面的雨已经停了,但天色依然阴沉。

我走在街上,仔细观察每一个行人。

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默契——不交谈,不对视,不做任何可能引发“思考”或“回忆”的互动。

就像一群共同遵守着无形规则的梦游者。

而我,是那个突然醒过来,打破了规则的人。

这让我成了异类。

成了需要被“纠正”的“错误”。

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。

我必须离开这里。

但往哪里走?

我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。

夜幕降临。

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。

他们像归巢的蚂蚁,沉默地走进各自的家门——如果那些没有门牌、没有标识的房子可以被称为“家”的话。

我无处可去。

只能蜷缩在一个避风的屋檐下,饥寒交迫,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全身。

后半夜,我被一阵奇异的脚步声惊醒。

不是一个人。

是很多人。

整齐、沉重、缓慢的脚步声,从街道另一头传来。

我悄悄探头望去。

月光惨淡。

一队人正沉默地走过街道。

他们穿着与白天行人一样的粗布衣服,但动作僵硬划一,如同提线木偶。

最前面有两个人,手里提着惨白色的灯笼,灯光摇曳,映出他们脸上麻木的表情。

队伍中间,有几个人被绳索捆绑着,踉跄前行。

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,嘴巴被布条勒住,发出呜呜的声音。

其中一张脸,我白天在茶馆见过——是那个被我问“名字”的跑堂!

他看到了屋檐下的我,眼睛骤然瞪大,充满了绝望的哀求,随即被身后的人推搡着前进。

我屏住呼吸,心脏狂跳。

这队人要去哪里?

他们要对他做什么?

恐惧压倒了一切,我躲在阴影里,一动不敢动。

队伍走过长街,消失在黑暗的尽头。

我瘫软在地,冷汗浸透衣衫。

天亮后,街上恢复了“正常”。

行人依旧匆匆,面无表情。

茶馆照常开门,一个新的跑堂在忙碌,动作熟练,眼神空洞。

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。

那个旧跑堂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
我被巨大的荒诞和恐惧淹没了。

这不是简单的失忆。

这是一种系统性的、强制性的……抹除。

抹除个性,抹除记忆,抹除“异常”。

而我,一个还记得“问题”、还想寻找“答案”的人,在这里就是最大的“异常”。

我必须伪装起来。

我学着他们的样子,低下头,放空眼神,迈着机械的步伐,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。

不去看别人的眼睛。

不去思考方向。

不去回忆过去。

只是走,不停地走。

饿了,就用身上剩下的铜钱买最粗糙的食物。

渴了,就喝路边的积水。

困了,就随便找个角落蜷缩。

我成了一个游荡的幽灵,一个试图模仿活人的空壳。

几天过去了。

也许更久,时间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。

我发现,这种“模仿”并不容易。

我的脑子不受控制地会冒出疑问。

看到街角蜷缩的野狗,我会想它有没有主人。

看到妇人手中缝补的衣物,我会想她在为谁缝补。

看到孩子们沉默地玩着毫无新意的游戏,我会想他们是否曾经欢笑过。

每一个疑问,都像一根针,刺痛我努力维持的麻木。

更可怕的是,我感觉到一种无形的“注视”。

不是来自某个人。

而是来自……这条街本身,来自这些沉默的建筑,来自这灰暗的天空。

仿佛整个环境,都是一个巨大的、活着的监视器。

任何“异常”的波动,都会被捕捉到。

我开始做噩梦。

梦见自己被那队提白灯笼的人抓住,捆上绳索,拖向未知的黑暗。

梦见自己的嘴巴被缝上,眼睛被蒙住,耳朵被灌入泥浆。

最后,变成一个面无表情的、行走的空白。

每次惊醒,都冷汗涔涔,心跳如鼓。

我知道,我撑不了多久。

要么彻底疯掉,要么被“发现”并“纠正”。

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,转机出现了。

那是一个黄昏。

我像往常一样,在街尾一处废弃的碾房角落蜷缩。

碾房破败,里面堆着些朽木和杂物,平时无人靠近。

我听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、断断续续的敲击声。

笃,笃笃,笃……

很有规律。

不是老鼠,也不是风声。

像是有人在用石头敲击墙壁。

我警觉起来,悄悄挪到碾房内侧,耳朵贴近一面还算完整的土墙。

敲击声更清晰了。

是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。

墙的另一边,是另一条平行的、更偏僻的小巷。

我犹豫再三,心中的那点未泯的好奇和希望,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。

我找到一处墙根的破洞,很小,仅容一只手通过。

我趴下来,凑近破洞,压低声音:

“谁?”

敲击声停止了。

过了很久,就在我以为对方已经离开时。

一个嘶哑、干涩、几乎不像人声的嗓音,从墙那边传来,微弱得如同耳语:

“你……还记得?”

我浑身一震。

“记得什么?”

“名字。”那声音更轻了,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,“你的……名字。”

我的名字!

这三个字像闪电劈开混沌!

我拼命回想,脑子里却依旧是一片空白,只有尖锐的疼痛。

“……我不记得了。”我痛苦地承认,“我什么都想不起来。”

墙那边沉默了片刻。

“想不起来……是好事。”那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悲凉,“记得……更痛苦。”

“你是谁?”我问,“你为什么记得?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。

“我……是‘残留者’。”声音断断续续,“像你一样……醒过来了……但没被他们抓走。躲在这里……很久了。”

“他们是谁?为什么要抓我们?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

“他们……是‘维护者’。”残留者的声音充满恐惧,“这里……是‘遗忘之川’。一条……永远流不出去的河。我们都是河里的沙子,被磨掉所有棱角,最后变成一模一样的淤泥……”

“遗忘之川?”我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,“我们怎么来的?怎么出去?”

“来的路……忘了。”残留者苦笑,“出去?没有路。除非……”

“除非什么?”

“除非……你能找到‘源头’。”残留者的声音陡然压低,几乎听不见,“找到这条‘川’从哪里开始……是谁……在控制这一切……”

“源头在哪里?”

“不知道。我只知道……‘维护者’们,每隔一段时间,会押送‘异常者’……往镇子西头走。那边……好像有座老祠堂。我从不敢靠近……”

镇子西头?老祠堂?

昨夜那队提白灯笼的人,就是往西去的!

“你想出去吗?”残留者忽然问。

“想!”我不假思索。

“那好……帮我做件事。”残留者的语气变得急促,“我老了……病了……撑不了多久。我需要药……真正的药,能让我脑子清醒点的药。镇子东头,最破的那间屋子后面……有个地窖。里面……可能有以前留下的东西。你去帮我找找……作为交换,我可以告诉你……更多‘残留者’才知道的事。”

“地窖?里面有什么危险?”

“不知道……我没进去过。但这是唯一的希望。”残留者的声音充满恳求,“帮帮我……也帮你自己。我们需要彼此……”

我犹豫了。

风险巨大。

但这是我醒来后,遇到的第一个可能拥有“记忆”和“信息”的同类。

或许,也是唯一的机会。

“好。”我咬了咬牙,“我去。怎么确认是哪间屋子?”

“门口……有半截断掉的石臼。屋檐下,挂着一串风干的……老鼠。”残留者的描述让我胃里一阵翻腾,“小心……‘维护者’可能在附近巡逻。夜晚……子时前后,最安全。”

约定之后,墙那边再无声响。

我蜷缩回角落,心脏狂跳。

夜晚,子时。

我像幽灵一样溜出碾房,贴着墙根的阴影,向镇子东头移动。

街道空无一人,只有风声呜咽。

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,给青石板路镀上一层惨白。

我找到了那间屋子。

比描述得更破败。

门扉歪斜,窗户只剩下空洞。

半截石臼静静地躺在门口杂草中。

屋檐下,果然挂着一串黑乎乎的、干瘪扭曲的东西,在夜风中微微晃动。

我强忍不适,绕到屋后。

那里是一片疯长的野草和坍塌的土墙。

按照残留者的提示,我在一处墙根下摸索,指尖触到了一块异常冰冷、光滑的石板。

用力推动,石板发出沉闷的摩擦声,移开一道缝隙。

一股浓烈的、陈腐的霉味和泥土气息涌出,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、难以形容的腥气。

我摸出偷偷藏起的半截蜡烛,用火折子点燃。

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向下的粗糙石阶。

我深吸一口气,钻了进去,反手将石板拖回大半,只留一丝缝隙透气。

地窖比想象中深,也更大。

烛光只能照亮身前一小片范围。

脚下是松软的、积满灰尘的泥土。

四周堆着一些破烂的家具、陶罐,都覆盖着厚厚的蛛网。

空气凝滞,带着地底特有的阴冷。

我小心地往前走,烛火摇曳,将我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张牙舞爪。

地窖尽头,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、黑沉沉的木柜。

柜门紧闭,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。

残留者说的“以前留下的东西”,可能就在里面。

我凑近,烛光照亮柜门。

上面似乎刻着一些模糊的花纹。

我伸手拂去灰尘。

不是花纹。

是字。

歪歪扭扭,刻得很深,像是用指甲或尖锐石块一点点抠出来的。

借着烛光,我艰难地辨认:

“不要相信”

“墙那边的声音”

“它在骗你”

“我们都是”

“它的一部分”

我头皮瞬间炸开!

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!

墙那边的声音……残留者?

它在骗我?

我们都是它的一部分?

这是什么意思?!

就在我惊骇莫名之际。

地窖里,响起了第二个呼吸声。

缓慢,沉重,带着湿漉漉的杂音。

就在我身后!

我猛地转身,举起蜡烛!

烛光所及,空无一人。

只有我自己的影子,在土墙上剧烈晃动。

但那个呼吸声,还在。

而且……越来越近。

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,正贴着我的后背,对着我的脖颈呼气。

冰冷,腥臭。

我浑身僵硬,不敢动弹。

蜡烛的火苗,毫无征兆地,变成了诡异的绿色!

绿光幽幽,映照着地窖里的一切,都蒙上了一层鬼气森森的颜色。

“嗬……嗬嗬……”

低沉的笑声,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!

不是通过耳朵!

是直接回响在颅腔内!

“找到……你了……”

“不完整的……碎片……”

“回来吧……”

“回到……我们中间……”

随着这声音,地窖的土墙开始蠕动。

不是视觉错觉。

是真的在蠕动,像融化的蜡,又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泥土下翻滚。

一张张模糊的、扭曲的人脸轮廓,从墙壁上浮现出来。

嘴巴张开,无声地呐喊。

眼睛的位置,是深不见底的黑洞。

它们伸出手臂——由泥土和阴影构成的、不断滴落碎屑的手臂,向我抓来!

是那些“维护者”?

不!它们更像是……这地窖本身,这土地本身!

我魂飞魄散,转身就想往出口跑!

但脚下的泥土突然变得松软泥泞,像沼泽一样吸住了我的脚!

我挣扎着,越陷越深!

墙上的脸孔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近。

它们的“眼神”,充满了贪婪的饥渴,和一种诡异的……亲切?

仿佛在欢迎一个走失已久的家人。

“不——!”

我发出绝望的嘶吼,拼命挥动手臂,击打着抓来的泥手。

泥手破碎,但更多的从四面八方涌来。

绿色的烛火在我挣扎中掉落,熄灭。

地窖陷入绝对的黑暗。

只有那些泥手摩擦的沙沙声,和那直接灌入脑子的低语:

“回来……”

“遗忘……即是安宁……”

“成为我们……”

“永恒的……集体……”

就在我感到冰冷的泥土即将淹没口鼻,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。

我的指尖,在混乱中,碰到了腰间一个硬物。

那是我白天在街上捡到的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瓷片,原本用来防身。

求生的本能爆发!

我用尽最后力气,抓起瓷片,不是攻击那些泥手。

而是狠狠划向自己的左臂!

剧痛传来!

温热的液体涌出!

在绝对的黑暗中,痛觉成了唯一的坐标。

而随着鲜血涌出,那灌入脑子的低语,忽然出现了一丝紊乱。

那些抓握的泥手,也似乎迟疑了一瞬。

仿佛我的“痛苦”,我的“鲜活的疼痛”,与它们所代表的“冰冷的同化”格格不入,形成了一种短暂的“排斥”。

就是这一瞬!

我猛地拔出深陷的脚,连滚带爬,凭着记忆冲向石阶方向!

身后的泥手疯狂追来,低语变成了愤怒的尖啸!

我撞开石板,冲出地窖,扑倒在冰冷的野草丛中。

月光洒下。

我回头看去。

地窖入口黑黝黝的,没有任何异样。

没有泥手,没有低语。

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。

仿佛刚才的一切,只是极致的恐惧催生的幻觉。

但我左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,和淋漓的鲜血,证明那不是梦。

我瘫倒在草丛里,大口喘息,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。

残留者是假的。

是陷阱。

目的就是引我来这个地窖,这个……“它”的一部分?

墙上的字说“我们都是它的一部分”。

难道说,这个所谓的“遗忘之川”,这个镇子,这里的每一个人,包括那些“维护者”,包括那个“残留者”,甚至……包括我这个“醒来”的人……

都是某个更大、更恐怖的“存在”的一部分?

是它的“碎片”?它的“梦境”?它的……“分泌物”?

而“醒来”,意识到自己的存在,意识到异常,并非逃脱的开始。

而是……被这个“集体意识”或“存在”识别为“不和谐碎片”,需要被“回收”或“重新同化”的标志?

所以“维护者”要抓“异常者”。

所以“残留者”是诱饵。

所以地窖会主动攻击我。

因为我的“自我意识”,我的“疑问”,我的“痛苦”,对这个追求绝对“遗忘”和“同一”的集体来说,是病毒,是杂质。

需要被清除。

彻骨的寒意,比地窖的冰冷更甚,冻结了我的血液。

如果真是这样。

那我无处可逃。

这个镇子是“它”。

镇外呢?

会不会是更广阔无边的“它”?

我只是在一个稍微“醒”了一点点的区域内挣扎?

就像池塘里一条偶然跃出水面、看到天空的鱼,以为自己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,其实只是在一个更大的水体的表层。

我躺在草丛里,看着灰暗的星空。

第一次,对那些街上麻木行走的人,产生了一种扭曲的……羡慕。

他们不痛苦。

他们不恐惧。

他们活在永恒的、无知的“安宁”里。

而我,拥有这该死的“清醒”,却要承受被整个“世界”排斥和吞噬的恐惧。

也许,被同化,被遗忘,才是最好的归宿?

这个念头刚一出现,左臂伤口的剧痛,就猛地刺激了我。

不!

这疼痛是我的!

这恐惧是我的!

这“我”的感觉,哪怕再痛苦,也是真实的!

我不要变成空白!

我不要变成“我们”!

我挣扎着爬起来,撕下衣襟,草草包扎伤口。

必须离开镇子。

向西。

去找那个老祠堂。

如果“维护者”把“异常者”押送到那里,说明那里可能是“处理”中心,也可能是……“源头”的线索?

哪怕那是龙潭虎穴,也比在这里慢慢被无形的恐惧逼疯,或者被“它”同化要好。

我避开大路,在房屋和巷道的阴影中穿行,向西而去。

越往西走,房屋越稀疏,人迹越罕至。

道路逐渐变成土路,两旁是荒芜的田野,长满齐腰深的枯草。

夜风更冷,带着荒野特有的腥气。

不知走了多久。

前方黑暗中,出现了一片模糊的、高大的轮廓。

像是一座建筑。

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中。

我放慢脚步,心脏狂跳。

靠近些,看清了。

那确实是一座祠堂。

很旧,很大。

青砖灰瓦,飞檐翘角,在惨淡的月光下,像一头匍匐的巨兽。

两扇厚重的木门紧闭。

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,字迹漫漶不清。

门口没有灯笼,也没有人影。

寂静得可怕。

这就是“源头”?

还是“处理厂”?

我躲在远处一块巨石后,观察了很久。

没有任何动静。

只有风吹过瓦楞和荒草的呜咽。

我深吸一口气,鼓起残存的勇气,蹑手蹑脚地靠近祠堂。

绕着祠堂转了一圈。

除了正门,侧面还有一扇小门,虚掩着。

我轻轻推开一条缝。

里面一片漆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

浓烈的香烛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,还夹杂着一丝……熟悉的、地窖里那种淡淡的腥气。

我摸出最后一点火折子,擦亮。

微弱的光晕照亮前方。

是一个天井。

地面铺着青石板,缝隙里长满青苔。

正对着的,是祠堂的正殿。

殿门敞开,里面幽深黑暗。

火折子的光太弱,照不进去。

我屏住呼吸,踏进天井,走向正殿。

脚步落在青石板上,发出轻微的回响,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。

终于,我站在了正殿门口。

举起火折子,向里照去。

光晕驱散一小片黑暗。

我看到……

密密麻麻的牌位。

从地面一直垒到高高的房梁。

成千上万。

层层叠叠。

上面似乎都刻着字,但在摇曳的光线下看不分明。

牌位前,是一个巨大的、黑沉沉的供桌。

供桌上没有供品。

只摆放着一样东西。

那是一个……

瓮。

一个陶土烧制的、约莫半人高的瓮。

瓮口被某种暗红色的、像是凝固血液的东西封着。

瓮身布满了细密的、扭曲的纹路,像是符咒,又像是……脑回沟的纹路?

火折子的光,映在瓮身上。

那些纹路,仿佛活了过来,微微蠕动。

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了无数种情绪的“气息”——绝望、恐惧、茫然、以及一丝丝诡异的满足,从瓮中弥漫出来。

充斥了整个大殿。

我立刻明白了。

这就是“源头”。

或者说,是“源头”的一部分。

是这个“遗忘之川”的……“心脏”?

所有被抹去的记忆,所有被消除的个性,所有被“处理”掉的“异常者”……

他们的“存在”,最终都被收集、压缩、封存在了这个瓮里?

所以镇上的人没有记忆,因为他们个人的记忆,都成了这个“集体记忆瓮”的养料?

所以地窖的“它”说我们是它的一部分,因为我们的本质,都源自这个瓮?

所以“维护者”要维护这种“遗忘”,因为任何“想起”,都可能破坏这个“集体意识”的稳定?

我被这个猜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。

就在这时。

供桌上的那个瓮,轻轻震动了一下。

“嗡……”

低沉的共鸣声,直接在我骨髓里响起。

封口的暗红色物质,裂开了一道细缝。

一缕灰白色的、半透明的“雾气”,从裂缝中飘了出来。

雾气在空中扭曲、变幻。

渐渐凝聚成一张脸的形状。

一张……由无数张模糊人脸叠加、融合而成的“脸”。

它没有眼睛。

只有两个不断旋转的、深不见底的漩涡。

它“看”向了我。

“你……来了……”

一个亿万声音重叠在一起的、恢宏又诡异的“声音”,直接在我灵魂深处响起。

“最后一块……碎片……”

“叛逆的……疼痛的……清醒的……”

“归来吧……”

“完成……最终的‘一’……”

随着这声音,大殿里所有的牌位,开始发出微光。

牌位上的字迹亮起,一个个名字浮现——不,那不是名字,是一个个编号,或者说是……“序列号”。

无数灰白色的雾气,从那些牌位中飘出,汇聚向供桌上的瓮。

瓮身震动得更厉害了。

裂缝扩大。

更多的雾气涌出,在空中交织,形成一只巨大的、雾气构成的手。

向我抓来!

它所过之处,空间仿佛都在褪色、模糊,被同化为那种灰白的、无意义的“基底”状态。

我被那恢宏恐怖的声音震慑,身体动弹不得。

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雾气巨手越来越近。

左臂的伤口,再次传来剧痛。

这痛楚,像最后的锚点,将我即将涣散的意识死死拉住。

不!

我不是碎片!

我不是编号!

我是……

我是……

一个几乎被遗忘的音节,在脑海最深处,挣扎着要蹦出来。

是我的“名字”?

不,不是具体的字。

是一种感觉。

一种独特的、只属于“我”的、由无数细微体验构成的……“存在感”。

就像我能分辨出那些细微的色差。

就像我能感受到这伤口独特的痛。

就像我此刻绝不愿融化的……恐惧与不甘。

这感觉,微弱,却顽固。

与那铺天盖地而来的、同化的、集体的“存在感”,格格不入。

雾气巨手碰到了我的额头。

冰冷,麻木,带着强烈的吸吮感。

仿佛要把我脑子里那点可怜的“自我感觉”抽走。

我发出无声的嘶吼,用尽全部精神,死死“抓住”那点自我的感觉。

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。

像狂风中的烛火,拼命燃烧自己,拒绝熄灭。

僵持。

仿佛过了永恒的一刹那。

供桌上的瓮,发出一声尖锐的、仿佛破裂的嘶鸣!

雾气巨手猛地一颤!

它抓取的动作,遇到了某种……“阻力”。

一种来自我意识深处的、微小的、但本质不同的“频率”,在抵抗它的同化。

这种“频率”,似乎……干扰了瓮的稳定。

大殿里所有牌位的微光,开始明灭不定。

那些灰白雾气,也开始紊乱、逸散。

“错误……频率……”

亿万重叠的声音里,出现了一丝裂痕,一丝……困惑?

“无法……兼容……”

“威胁……稳定……”

“执行……紧急协议……”

“隔离……错误单元……”

雾气巨手放弃了抓取,猛地缩回。

连同大殿里所有的灰白雾气,像退潮一样,疯狂涌回那个瓮中。

瓮身上的裂缝,迅速弥合。

暗红色的封口物质蠕动,将裂缝完全盖住。

震动停止。

微光熄灭。

大殿恢复了死寂。

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。

只有我还站在原地,浑身被冷汗湿透,左臂伤口鲜血淋漓,大脑因为极度的精神对抗而嗡嗡作响,几乎裂开。

我……挡住了?

不,不是挡住。

是被“排斥”了。

我的“自我频率”,与这个“集体意识瓮”的频率无法兼容,甚至对它构成威胁。

所以它放弃了“同化”我,转而执行了“隔离”。

我成了这个系统里,一个无法被消化的“错误单元”。

一个……被“放逐”的“病毒”?

我踉跄着后退,退出了大殿,退出了天井,退出了祠堂。

荒野的风吹在我脸上,冰冷刺骨,却让我感到一丝虚幻的“真实”。

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黑暗中的祠堂巨兽。

它依旧寂静。

但我知道,里面的那个“瓮”,那个“集体意识”的源头,已经“记住”了我这个“错误”。

我转过身,面向无边的黑暗荒野。

没有方向。

没有目标。

镇子不能回,那里是“它”的领域。

祠堂是源头,更是禁区。

天地之大,似乎已无我容身之处。

但我还活着。

我还有疼痛。

还有这点可笑的、不肯屈服的“自我”。

哪怕这“自我”微如萤火,飘忽不定。

哪怕前路是永恒的流浪,被这个“世界”排斥和遗忘。

我迈开了脚步。

走进荒野的黑暗。

走向未知的、或许同样恐怖的“外面”。

至少,这一刻,这脚步是我自己的。

这恐惧,是我自己的。

这孤独,也是我自己的。

而在我身后,那寂静的祠堂深处。

供桌上的巨瓮,表面那些脑回沟般的纹路,极其轻微地,波动了一下。

仿佛在记录,

记录这个“错误单元”的逃离,

记录这个微小的、不和谐的“频率”。

等待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,

当这个“集体”膨胀到足够大,稳定到足够强的时候,

再来……“回收”。

或者……“覆盖”。

荒野的风,吞没了我的脚步声。

也吞没了祠堂最后一点微不可察的波动。

只剩下永恒的、灰暗的、似乎毫无意义的……沉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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