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潮湿的巷子里。
后脑钝痛,像是被人狠狠敲过。
雨水混着不知名的污水,浸透了我的粗布衣服。
这是哪里?
我挣扎着坐起身,靠在冰冷的砖墙上。
头疼欲裂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我是谁?
我从哪里来?
要到哪儿去?
这三个问题像三把锈蚀的钥匙,在空荡荡的脑壳里徒劳地转动,却打不开任何一扇记忆的门。
巷子外传来人声,嘈杂,模糊。
我扶着墙站起来,踉踉跄跄地走出去。
外面是一条陌生的街道。
青石板路湿漉漉的,两旁是低矮的灰瓦房。
行人匆匆,穿着打扮与我相似,都是粗布衣衫,颜色晦暗。
他们看到我,目光扫过,没有任何停留,仿佛我只是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。
不,连石头都不如。
石头至少有个位置。
而我,连自己该站在哪里都不知道。
强烈的恐慌攥住了我的心脏。
我拦住一个挎着菜篮的老妇人。
“大娘……请问,这是何处?”
老妇人停下脚步,看着我,眼神空洞,像两口枯井。
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,发出干涩的声音:
“街。”
“街?”我追问,“哪条街?什么镇?什么县?”
老妇人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,仿佛我问的是天上有几颗星星。
她摇摇头,挎紧篮子,绕过我继续往前走。
脚步机械,背影萧索。
我又拦住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。
他同样茫然,只知道这条路“通往那边”,至于“那边”是哪里,他“不记得了”。
这里的人,似乎都患上了严重的失忆症。
不,不是失忆症。
他们记得如何走路,如何买卖,如何说话。
但他们忘记了自己是谁,忘记了地名的意义,忘记了昨天做过什么,明天要去哪里。
他们像一群上了发条的偶人,在固定的轨道上,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动作。
而我,是其中一个刚刚“脱轨”的。
我漫无目的地走着,试图从周围的环境中找到线索。
店铺的招牌大多斑驳脱落,看不清字迹。
偶尔有几块能辨认的,写着“米铺”、“铁匠”、“茶馆”,都是最简单直白的词汇,没有任何个性化称谓。
我走进那家茶馆。
里面坐着寥寥几个茶客,捧着粗瓷碗,默默地喝着浑浊的茶水。
没有交谈,没有眼神交流。
死气沉沉。
我在角落坐下,跑堂的过来,放下一个碗,倒上茶,面无表情地离开。
“伙计,”我低声问,“掌柜的怎么称呼?”
跑堂的停住脚步,回头看我,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波动——是困惑。
“掌柜?”他重复这个词,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食物,“掌柜……就是掌柜。”
“他姓什么?叫什么名字?”
跑堂的眉头拧起来,想了很久,最终摇摇头:“不记得了。”
“那你自己呢?你叫什么?”
跑堂的愣住了。
他张开嘴,又闭上,反复几次,脸色渐渐发白。
“……我?”他的声音开始颤抖,“我……我是跑堂的。”
“跑堂的是你的活儿,你的名字呢?”
“名……字……”他眼神涣散,额头渗出冷汗,“名字……名字……”
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脊梁骨,瘫软下去,抱着头,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茶馆里其他人都看过来,但没有人上前帮忙。
他们的眼神依旧空洞,只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警惕?
我意识到,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。
“名字”在这里,似乎是一个禁忌。
一个会引发剧烈痛苦的禁忌。
我留下几个在口袋里摸到的铜钱,匆匆离开了茶馆。
外面的雨已经停了,但天色依然阴沉。
我走在街上,仔细观察每一个行人。
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默契——不交谈,不对视,不做任何可能引发“思考”或“回忆”的互动。
就像一群共同遵守着无形规则的梦游者。
而我,是那个突然醒过来,打破了规则的人。
这让我成了异类。
成了需要被“纠正”的“错误”。
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。
我必须离开这里。
但往哪里走?
我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。
夜幕降临。
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。
他们像归巢的蚂蚁,沉默地走进各自的家门——如果那些没有门牌、没有标识的房子可以被称为“家”的话。
我无处可去。
只能蜷缩在一个避风的屋檐下,饥寒交迫,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全身。
后半夜,我被一阵奇异的脚步声惊醒。
不是一个人。
是很多人。
整齐、沉重、缓慢的脚步声,从街道另一头传来。
我悄悄探头望去。
月光惨淡。
一队人正沉默地走过街道。
他们穿着与白天行人一样的粗布衣服,但动作僵硬划一,如同提线木偶。
最前面有两个人,手里提着惨白色的灯笼,灯光摇曳,映出他们脸上麻木的表情。
队伍中间,有几个人被绳索捆绑着,踉跄前行。
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,嘴巴被布条勒住,发出呜呜的声音。
其中一张脸,我白天在茶馆见过——是那个被我问“名字”的跑堂!
他看到了屋檐下的我,眼睛骤然瞪大,充满了绝望的哀求,随即被身后的人推搡着前进。
我屏住呼吸,心脏狂跳。
这队人要去哪里?
他们要对他做什么?
恐惧压倒了一切,我躲在阴影里,一动不敢动。
队伍走过长街,消失在黑暗的尽头。
我瘫软在地,冷汗浸透衣衫。
天亮后,街上恢复了“正常”。
行人依旧匆匆,面无表情。
茶馆照常开门,一个新的跑堂在忙碌,动作熟练,眼神空洞。
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。
那个旧跑堂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我被巨大的荒诞和恐惧淹没了。
这不是简单的失忆。
这是一种系统性的、强制性的……抹除。
抹除个性,抹除记忆,抹除“异常”。
而我,一个还记得“问题”、还想寻找“答案”的人,在这里就是最大的“异常”。
我必须伪装起来。
我学着他们的样子,低下头,放空眼神,迈着机械的步伐,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。
不去看别人的眼睛。
不去思考方向。
不去回忆过去。
只是走,不停地走。
饿了,就用身上剩下的铜钱买最粗糙的食物。
渴了,就喝路边的积水。
困了,就随便找个角落蜷缩。
我成了一个游荡的幽灵,一个试图模仿活人的空壳。
几天过去了。
也许更久,时间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。
我发现,这种“模仿”并不容易。
我的脑子不受控制地会冒出疑问。
看到街角蜷缩的野狗,我会想它有没有主人。
看到妇人手中缝补的衣物,我会想她在为谁缝补。
看到孩子们沉默地玩着毫无新意的游戏,我会想他们是否曾经欢笑过。
每一个疑问,都像一根针,刺痛我努力维持的麻木。
更可怕的是,我感觉到一种无形的“注视”。
不是来自某个人。
而是来自……这条街本身,来自这些沉默的建筑,来自这灰暗的天空。
仿佛整个环境,都是一个巨大的、活着的监视器。
任何“异常”的波动,都会被捕捉到。
我开始做噩梦。
梦见自己被那队提白灯笼的人抓住,捆上绳索,拖向未知的黑暗。
梦见自己的嘴巴被缝上,眼睛被蒙住,耳朵被灌入泥浆。
最后,变成一个面无表情的、行走的空白。
每次惊醒,都冷汗涔涔,心跳如鼓。
我知道,我撑不了多久。
要么彻底疯掉,要么被“发现”并“纠正”。
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,转机出现了。
那是一个黄昏。
我像往常一样,在街尾一处废弃的碾房角落蜷缩。
碾房破败,里面堆着些朽木和杂物,平时无人靠近。
我听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、断断续续的敲击声。
笃,笃笃,笃……
很有规律。
不是老鼠,也不是风声。
像是有人在用石头敲击墙壁。
我警觉起来,悄悄挪到碾房内侧,耳朵贴近一面还算完整的土墙。
敲击声更清晰了。
是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。
墙的另一边,是另一条平行的、更偏僻的小巷。
我犹豫再三,心中的那点未泯的好奇和希望,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。
我找到一处墙根的破洞,很小,仅容一只手通过。
我趴下来,凑近破洞,压低声音:
“谁?”
敲击声停止了。
过了很久,就在我以为对方已经离开时。
一个嘶哑、干涩、几乎不像人声的嗓音,从墙那边传来,微弱得如同耳语:
“你……还记得?”
我浑身一震。
“记得什么?”
“名字。”那声音更轻了,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,“你的……名字。”
我的名字!
这三个字像闪电劈开混沌!
我拼命回想,脑子里却依旧是一片空白,只有尖锐的疼痛。
“……我不记得了。”我痛苦地承认,“我什么都想不起来。”
墙那边沉默了片刻。
“想不起来……是好事。”那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悲凉,“记得……更痛苦。”
“你是谁?”我问,“你为什么记得?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。
“我……是‘残留者’。”声音断断续续,“像你一样……醒过来了……但没被他们抓走。躲在这里……很久了。”
“他们是谁?为什么要抓我们?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
“他们……是‘维护者’。”残留者的声音充满恐惧,“这里……是‘遗忘之川’。一条……永远流不出去的河。我们都是河里的沙子,被磨掉所有棱角,最后变成一模一样的淤泥……”
“遗忘之川?”我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,“我们怎么来的?怎么出去?”
“来的路……忘了。”残留者苦笑,“出去?没有路。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么?”
“除非……你能找到‘源头’。”残留者的声音陡然压低,几乎听不见,“找到这条‘川’从哪里开始……是谁……在控制这一切……”
“源头在哪里?”
“不知道。我只知道……‘维护者’们,每隔一段时间,会押送‘异常者’……往镇子西头走。那边……好像有座老祠堂。我从不敢靠近……”
镇子西头?老祠堂?
昨夜那队提白灯笼的人,就是往西去的!
“你想出去吗?”残留者忽然问。
“想!”我不假思索。
“那好……帮我做件事。”残留者的语气变得急促,“我老了……病了……撑不了多久。我需要药……真正的药,能让我脑子清醒点的药。镇子东头,最破的那间屋子后面……有个地窖。里面……可能有以前留下的东西。你去帮我找找……作为交换,我可以告诉你……更多‘残留者’才知道的事。”
“地窖?里面有什么危险?”
“不知道……我没进去过。但这是唯一的希望。”残留者的声音充满恳求,“帮帮我……也帮你自己。我们需要彼此……”
我犹豫了。
风险巨大。
但这是我醒来后,遇到的第一个可能拥有“记忆”和“信息”的同类。
或许,也是唯一的机会。
“好。”我咬了咬牙,“我去。怎么确认是哪间屋子?”
“门口……有半截断掉的石臼。屋檐下,挂着一串风干的……老鼠。”残留者的描述让我胃里一阵翻腾,“小心……‘维护者’可能在附近巡逻。夜晚……子时前后,最安全。”
约定之后,墙那边再无声响。
我蜷缩回角落,心脏狂跳。
夜晚,子时。
我像幽灵一样溜出碾房,贴着墙根的阴影,向镇子东头移动。
街道空无一人,只有风声呜咽。
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,给青石板路镀上一层惨白。
我找到了那间屋子。
比描述得更破败。
门扉歪斜,窗户只剩下空洞。
半截石臼静静地躺在门口杂草中。
屋檐下,果然挂着一串黑乎乎的、干瘪扭曲的东西,在夜风中微微晃动。
我强忍不适,绕到屋后。
那里是一片疯长的野草和坍塌的土墙。
按照残留者的提示,我在一处墙根下摸索,指尖触到了一块异常冰冷、光滑的石板。
用力推动,石板发出沉闷的摩擦声,移开一道缝隙。
一股浓烈的、陈腐的霉味和泥土气息涌出,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、难以形容的腥气。
我摸出偷偷藏起的半截蜡烛,用火折子点燃。
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向下的粗糙石阶。
我深吸一口气,钻了进去,反手将石板拖回大半,只留一丝缝隙透气。
地窖比想象中深,也更大。
烛光只能照亮身前一小片范围。
脚下是松软的、积满灰尘的泥土。
四周堆着一些破烂的家具、陶罐,都覆盖着厚厚的蛛网。
空气凝滞,带着地底特有的阴冷。
我小心地往前走,烛火摇曳,将我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张牙舞爪。
地窖尽头,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、黑沉沉的木柜。
柜门紧闭,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。
残留者说的“以前留下的东西”,可能就在里面。
我凑近,烛光照亮柜门。
上面似乎刻着一些模糊的花纹。
我伸手拂去灰尘。
不是花纹。
是字。
歪歪扭扭,刻得很深,像是用指甲或尖锐石块一点点抠出来的。
借着烛光,我艰难地辨认:
“不要相信”
“墙那边的声音”
“它在骗你”
“我们都是”
“它的一部分”
我头皮瞬间炸开!
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!
墙那边的声音……残留者?
它在骗我?
我们都是它的一部分?
这是什么意思?!
就在我惊骇莫名之际。
地窖里,响起了第二个呼吸声。
缓慢,沉重,带着湿漉漉的杂音。
就在我身后!
我猛地转身,举起蜡烛!
烛光所及,空无一人。
只有我自己的影子,在土墙上剧烈晃动。
但那个呼吸声,还在。
而且……越来越近。
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,正贴着我的后背,对着我的脖颈呼气。
冰冷,腥臭。
我浑身僵硬,不敢动弹。
蜡烛的火苗,毫无征兆地,变成了诡异的绿色!
绿光幽幽,映照着地窖里的一切,都蒙上了一层鬼气森森的颜色。
“嗬……嗬嗬……”
低沉的笑声,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!
不是通过耳朵!
是直接回响在颅腔内!
“找到……你了……”
“不完整的……碎片……”
“回来吧……”
“回到……我们中间……”
随着这声音,地窖的土墙开始蠕动。
不是视觉错觉。
是真的在蠕动,像融化的蜡,又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泥土下翻滚。
一张张模糊的、扭曲的人脸轮廓,从墙壁上浮现出来。
嘴巴张开,无声地呐喊。
眼睛的位置,是深不见底的黑洞。
它们伸出手臂——由泥土和阴影构成的、不断滴落碎屑的手臂,向我抓来!
是那些“维护者”?
不!它们更像是……这地窖本身,这土地本身!
我魂飞魄散,转身就想往出口跑!
但脚下的泥土突然变得松软泥泞,像沼泽一样吸住了我的脚!
我挣扎着,越陷越深!
墙上的脸孔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近。
它们的“眼神”,充满了贪婪的饥渴,和一种诡异的……亲切?
仿佛在欢迎一个走失已久的家人。
“不——!”
我发出绝望的嘶吼,拼命挥动手臂,击打着抓来的泥手。
泥手破碎,但更多的从四面八方涌来。
绿色的烛火在我挣扎中掉落,熄灭。
地窖陷入绝对的黑暗。
只有那些泥手摩擦的沙沙声,和那直接灌入脑子的低语:
“回来……”
“遗忘……即是安宁……”
“成为我们……”
“永恒的……集体……”
就在我感到冰冷的泥土即将淹没口鼻,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。
我的指尖,在混乱中,碰到了腰间一个硬物。
那是我白天在街上捡到的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瓷片,原本用来防身。
求生的本能爆发!
我用尽最后力气,抓起瓷片,不是攻击那些泥手。
而是狠狠划向自己的左臂!
剧痛传来!
温热的液体涌出!
在绝对的黑暗中,痛觉成了唯一的坐标。
而随着鲜血涌出,那灌入脑子的低语,忽然出现了一丝紊乱。
那些抓握的泥手,也似乎迟疑了一瞬。
仿佛我的“痛苦”,我的“鲜活的疼痛”,与它们所代表的“冰冷的同化”格格不入,形成了一种短暂的“排斥”。
就是这一瞬!
我猛地拔出深陷的脚,连滚带爬,凭着记忆冲向石阶方向!
身后的泥手疯狂追来,低语变成了愤怒的尖啸!
我撞开石板,冲出地窖,扑倒在冰冷的野草丛中。
月光洒下。
我回头看去。
地窖入口黑黝黝的,没有任何异样。
没有泥手,没有低语。
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,只是极致的恐惧催生的幻觉。
但我左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,和淋漓的鲜血,证明那不是梦。
我瘫倒在草丛里,大口喘息,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。
残留者是假的。
是陷阱。
目的就是引我来这个地窖,这个……“它”的一部分?
墙上的字说“我们都是它的一部分”。
难道说,这个所谓的“遗忘之川”,这个镇子,这里的每一个人,包括那些“维护者”,包括那个“残留者”,甚至……包括我这个“醒来”的人……
都是某个更大、更恐怖的“存在”的一部分?
是它的“碎片”?它的“梦境”?它的……“分泌物”?
而“醒来”,意识到自己的存在,意识到异常,并非逃脱的开始。
而是……被这个“集体意识”或“存在”识别为“不和谐碎片”,需要被“回收”或“重新同化”的标志?
所以“维护者”要抓“异常者”。
所以“残留者”是诱饵。
所以地窖会主动攻击我。
因为我的“自我意识”,我的“疑问”,我的“痛苦”,对这个追求绝对“遗忘”和“同一”的集体来说,是病毒,是杂质。
需要被清除。
彻骨的寒意,比地窖的冰冷更甚,冻结了我的血液。
如果真是这样。
那我无处可逃。
这个镇子是“它”。
镇外呢?
会不会是更广阔无边的“它”?
我只是在一个稍微“醒”了一点点的区域内挣扎?
就像池塘里一条偶然跃出水面、看到天空的鱼,以为自己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,其实只是在一个更大的水体的表层。
我躺在草丛里,看着灰暗的星空。
第一次,对那些街上麻木行走的人,产生了一种扭曲的……羡慕。
他们不痛苦。
他们不恐惧。
他们活在永恒的、无知的“安宁”里。
而我,拥有这该死的“清醒”,却要承受被整个“世界”排斥和吞噬的恐惧。
也许,被同化,被遗忘,才是最好的归宿?
这个念头刚一出现,左臂伤口的剧痛,就猛地刺激了我。
不!
这疼痛是我的!
这恐惧是我的!
这“我”的感觉,哪怕再痛苦,也是真实的!
我不要变成空白!
我不要变成“我们”!
我挣扎着爬起来,撕下衣襟,草草包扎伤口。
必须离开镇子。
向西。
去找那个老祠堂。
如果“维护者”把“异常者”押送到那里,说明那里可能是“处理”中心,也可能是……“源头”的线索?
哪怕那是龙潭虎穴,也比在这里慢慢被无形的恐惧逼疯,或者被“它”同化要好。
我避开大路,在房屋和巷道的阴影中穿行,向西而去。
越往西走,房屋越稀疏,人迹越罕至。
道路逐渐变成土路,两旁是荒芜的田野,长满齐腰深的枯草。
夜风更冷,带着荒野特有的腥气。
不知走了多久。
前方黑暗中,出现了一片模糊的、高大的轮廓。
像是一座建筑。
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中。
我放慢脚步,心脏狂跳。
靠近些,看清了。
那确实是一座祠堂。
很旧,很大。
青砖灰瓦,飞檐翘角,在惨淡的月光下,像一头匍匐的巨兽。
两扇厚重的木门紧闭。
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,字迹漫漶不清。
门口没有灯笼,也没有人影。
寂静得可怕。
这就是“源头”?
还是“处理厂”?
我躲在远处一块巨石后,观察了很久。
没有任何动静。
只有风吹过瓦楞和荒草的呜咽。
我深吸一口气,鼓起残存的勇气,蹑手蹑脚地靠近祠堂。
绕着祠堂转了一圈。
除了正门,侧面还有一扇小门,虚掩着。
我轻轻推开一条缝。
里面一片漆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
浓烈的香烛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,还夹杂着一丝……熟悉的、地窖里那种淡淡的腥气。
我摸出最后一点火折子,擦亮。
微弱的光晕照亮前方。
是一个天井。
地面铺着青石板,缝隙里长满青苔。
正对着的,是祠堂的正殿。
殿门敞开,里面幽深黑暗。
火折子的光太弱,照不进去。
我屏住呼吸,踏进天井,走向正殿。
脚步落在青石板上,发出轻微的回响,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。
终于,我站在了正殿门口。
举起火折子,向里照去。
光晕驱散一小片黑暗。
我看到……
密密麻麻的牌位。
从地面一直垒到高高的房梁。
成千上万。
层层叠叠。
上面似乎都刻着字,但在摇曳的光线下看不分明。
牌位前,是一个巨大的、黑沉沉的供桌。
供桌上没有供品。
只摆放着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个……
瓮。
一个陶土烧制的、约莫半人高的瓮。
瓮口被某种暗红色的、像是凝固血液的东西封着。
瓮身布满了细密的、扭曲的纹路,像是符咒,又像是……脑回沟的纹路?
火折子的光,映在瓮身上。
那些纹路,仿佛活了过来,微微蠕动。
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了无数种情绪的“气息”——绝望、恐惧、茫然、以及一丝丝诡异的满足,从瓮中弥漫出来。
充斥了整个大殿。
我立刻明白了。
这就是“源头”。
或者说,是“源头”的一部分。
是这个“遗忘之川”的……“心脏”?
所有被抹去的记忆,所有被消除的个性,所有被“处理”掉的“异常者”……
他们的“存在”,最终都被收集、压缩、封存在了这个瓮里?
所以镇上的人没有记忆,因为他们个人的记忆,都成了这个“集体记忆瓮”的养料?
所以地窖的“它”说我们是它的一部分,因为我们的本质,都源自这个瓮?
所以“维护者”要维护这种“遗忘”,因为任何“想起”,都可能破坏这个“集体意识”的稳定?
我被这个猜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。
就在这时。
供桌上的那个瓮,轻轻震动了一下。
“嗡……”
低沉的共鸣声,直接在我骨髓里响起。
封口的暗红色物质,裂开了一道细缝。
一缕灰白色的、半透明的“雾气”,从裂缝中飘了出来。
雾气在空中扭曲、变幻。
渐渐凝聚成一张脸的形状。
一张……由无数张模糊人脸叠加、融合而成的“脸”。
它没有眼睛。
只有两个不断旋转的、深不见底的漩涡。
它“看”向了我。
“你……来了……”
一个亿万声音重叠在一起的、恢宏又诡异的“声音”,直接在我灵魂深处响起。
“最后一块……碎片……”
“叛逆的……疼痛的……清醒的……”
“归来吧……”
“完成……最终的‘一’……”
随着这声音,大殿里所有的牌位,开始发出微光。
牌位上的字迹亮起,一个个名字浮现——不,那不是名字,是一个个编号,或者说是……“序列号”。
无数灰白色的雾气,从那些牌位中飘出,汇聚向供桌上的瓮。
瓮身震动得更厉害了。
裂缝扩大。
更多的雾气涌出,在空中交织,形成一只巨大的、雾气构成的手。
向我抓来!
它所过之处,空间仿佛都在褪色、模糊,被同化为那种灰白的、无意义的“基底”状态。
我被那恢宏恐怖的声音震慑,身体动弹不得。
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雾气巨手越来越近。
左臂的伤口,再次传来剧痛。
这痛楚,像最后的锚点,将我即将涣散的意识死死拉住。
不!
我不是碎片!
我不是编号!
我是……
我是……
一个几乎被遗忘的音节,在脑海最深处,挣扎着要蹦出来。
是我的“名字”?
不,不是具体的字。
是一种感觉。
一种独特的、只属于“我”的、由无数细微体验构成的……“存在感”。
就像我能分辨出那些细微的色差。
就像我能感受到这伤口独特的痛。
就像我此刻绝不愿融化的……恐惧与不甘。
这感觉,微弱,却顽固。
与那铺天盖地而来的、同化的、集体的“存在感”,格格不入。
雾气巨手碰到了我的额头。
冰冷,麻木,带着强烈的吸吮感。
仿佛要把我脑子里那点可怜的“自我感觉”抽走。
我发出无声的嘶吼,用尽全部精神,死死“抓住”那点自我的感觉。
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。
像狂风中的烛火,拼命燃烧自己,拒绝熄灭。
僵持。
仿佛过了永恒的一刹那。
供桌上的瓮,发出一声尖锐的、仿佛破裂的嘶鸣!
雾气巨手猛地一颤!
它抓取的动作,遇到了某种……“阻力”。
一种来自我意识深处的、微小的、但本质不同的“频率”,在抵抗它的同化。
这种“频率”,似乎……干扰了瓮的稳定。
大殿里所有牌位的微光,开始明灭不定。
那些灰白雾气,也开始紊乱、逸散。
“错误……频率……”
亿万重叠的声音里,出现了一丝裂痕,一丝……困惑?
“无法……兼容……”
“威胁……稳定……”
“执行……紧急协议……”
“隔离……错误单元……”
雾气巨手放弃了抓取,猛地缩回。
连同大殿里所有的灰白雾气,像退潮一样,疯狂涌回那个瓮中。
瓮身上的裂缝,迅速弥合。
暗红色的封口物质蠕动,将裂缝完全盖住。
震动停止。
微光熄灭。
大殿恢复了死寂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。
只有我还站在原地,浑身被冷汗湿透,左臂伤口鲜血淋漓,大脑因为极度的精神对抗而嗡嗡作响,几乎裂开。
我……挡住了?
不,不是挡住。
是被“排斥”了。
我的“自我频率”,与这个“集体意识瓮”的频率无法兼容,甚至对它构成威胁。
所以它放弃了“同化”我,转而执行了“隔离”。
我成了这个系统里,一个无法被消化的“错误单元”。
一个……被“放逐”的“病毒”?
我踉跄着后退,退出了大殿,退出了天井,退出了祠堂。
荒野的风吹在我脸上,冰冷刺骨,却让我感到一丝虚幻的“真实”。
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黑暗中的祠堂巨兽。
它依旧寂静。
但我知道,里面的那个“瓮”,那个“集体意识”的源头,已经“记住”了我这个“错误”。
我转过身,面向无边的黑暗荒野。
没有方向。
没有目标。
镇子不能回,那里是“它”的领域。
祠堂是源头,更是禁区。
天地之大,似乎已无我容身之处。
但我还活着。
我还有疼痛。
还有这点可笑的、不肯屈服的“自我”。
哪怕这“自我”微如萤火,飘忽不定。
哪怕前路是永恒的流浪,被这个“世界”排斥和遗忘。
我迈开了脚步。
走进荒野的黑暗。
走向未知的、或许同样恐怖的“外面”。
至少,这一刻,这脚步是我自己的。
这恐惧,是我自己的。
这孤独,也是我自己的。
而在我身后,那寂静的祠堂深处。
供桌上的巨瓮,表面那些脑回沟般的纹路,极其轻微地,波动了一下。
仿佛在记录,
记录这个“错误单元”的逃离,
记录这个微小的、不和谐的“频率”。
等待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,
当这个“集体”膨胀到足够大,稳定到足够强的时候,
再来……“回收”。
或者……“覆盖”。
荒野的风,吞没了我的脚步声。
也吞没了祠堂最后一点微不可察的波动。
只剩下永恒的、灰暗的、似乎毫无意义的……沉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