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音皿(1 / 1)

民国二十三年,我在北平一家新式学堂教生物。

课余喜欢收集些稀奇古怪的标本。

琉璃厂、鬼市,是我常流连的地方。

变故始于一个阴雨的午后。

我在宣武门外一处快要倒闭的当铺里,瞥见了一件东西。

它被随意扔在墙角一堆破铜烂铁中。

乍看像是个厚重的玻璃钵盂,口径一尺有余,深约半尺,通体泛着一种浑浊的淡黄色。

像是用了很久的旧玻璃,内壁却异常光滑,光线下流转着诡异的虹彩。

更怪的是它的底座,非金非木,是一种暗沉沉、布满细密气孔的灰黑色石头,触手冰凉。

当铺老板是个精瘦老头,眼皮耷拉着,见我对那东西感兴趣,撩起眼皮瞥了瞥。

“洋学堂的先生?好眼力。这玩意儿,据说是前清宫里流出来的,叫‘’。洋人进贡的稀奇物件儿。”

“?”我拿起那钵盂,比想象中沉得多。

“说是……能把声音存进去。”老板点了根烟,语气含糊,“对着它说话,过些日子,里头能‘回’出点动静。邪性,搁这儿好几年了,没人要。”

我心里一动。

存储声音?这倒有点意思,像是某种原始的录音装置?

我掏出几块银元,买下了它。

带回学校实验室,仔细清洗擦拭。

洗净后,那玻璃的质地更显奇异。

不透亮,反而像凝固的、微微流动的蜂蜜。

对着灯光看,内壁似乎有极淡的、水波状的纹路。

底座那些气孔,深浅不一,凑近闻,有一股极淡的、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。

像是老房子梁木,又像……久不流通的墓穴空气。

我试着对它说话。

“喂?”

“能听见吗?”

毫无反应。

我自嘲地笑笑,或许只是个造型奇特的老物件罢了。

便将它搁在实验室标本架顶层,不再理会。

过了约莫七八日。

一天夜里,我在实验室整理下周的教案,熬得晚了。

学堂早已熄灯,四下寂静,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。

我正埋头书写。

忽然,背后标本架的方向,传来一声极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
像是玻璃轻轻磕碰。

我没回头,以为是老鼠。

紧接着。

一声幽幽的、拉长了的叹息,毫无预兆地,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。

“唉——————”

声音嘶哑,干涩,拖着长长的尾音,充满了疲惫和……痛苦。

我猛地抬头,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。

声音是从标本架那边传来的!

可那里除了标本,只有我一个人!

我屏住呼吸,仔细听。

只有雨声。

是幻觉?还是窗外的风声?

我摇摇头,继续写。

刚写下两个字。

“疼啊……”

一个女人的声音,极其微弱,带着颤抖的哭腔,仿佛就在我耳边呢喃!

我浑身汗毛倒竖,霍然站起,碰翻了椅子!

“谁?!谁在那儿!”

我厉声喝问,抓起桌上的裁纸刀,环视实验室。

空荡荡的,除了我,只有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,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光。

目光扫过标本架顶层的。

它静静地待在那里,淡黄色的玻璃体,在灯光下反射着晦暗的光。

等等。

我刚才……似乎没开那边墙上的灯?

那钵盂本身,怎么会反光?

我心脏狂跳,举着油灯,慢慢走近标本架。

将油灯举高,照向。

钵盂内壁,依旧浑浊。

但就在我凑近的刹那。

“放我出去……”

这次是一个男人的声音,更低沉,更绝望,像是从极深的地方传来。

声音的源头,分明就是这钵盂内部!

我手一抖,油灯差点脱手。

那钵盂,那真的在“回音”!

可它回的不是我几天前试验说的“喂”。

是别人的声音!

陌生的、痛苦的、充满绝望的声音!

我强压惊骇,将耳朵贴近钵盂口。

冰冷的触感传来。

内里寂静无声。

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。

但我知道不是。

那叹息,那喊疼,那求救,如此清晰,如此真实。

当铺老板说,这玩意儿能把声音存进去,过些日子回出来。

难道它里面,存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声音?

都是……痛苦的声音?

我定了定神,将那取下来,放在实验台上。

找来放大镜,仔细查看内壁。

在那些水波状纹路的最深处,我似乎看到了一些极其微小、几乎无法辨认的……阴影。

不是污渍。

像是什么东西的轮廓。

极小,扭曲,仿佛挣扎的人形。

密密麻麻,布满内壁。

我头皮发麻。

这到底是什么东西?

次日,我去了那家当铺。

老板不在,伙计说老头子回乡下养老去了。

关于的来历,再无线索。

我跑遍琉璃厂,问了几家专营西洋奇器古董的铺子。

有个老掌柜,听我描述后,脸色变了变,摆摆手:“先生,那东西不祥,趁早扔了吧。说是前清宫里流出的不假,但可不是洋人进贡的。”

“那是?”

“是洋人‘送’的。庚子年之后,有些洋教士、洋医生,在咱们这儿弄些古里古怪的营生。”老掌柜压低了声音,“这东西,我听说过,叫‘魂声钵’。说是……能收集将死之人最后的声音,抽出来,存着。也不知道要干嘛用。”

收集将死之人的声音?

抽出来?

我后背发凉。

“那……存了之后呢?声音会自己跑出来?”

“跑?”老掌柜苦笑,“那哪是跑。是‘满’了。一个钵,能装的声音是有数的。装满了,就关不住了。新声音往里挤,旧声音就得往外溢……溢出来的,可不就是那些陈年的惨叫、哀嚎?”

他顿了顿,眼神带着惧意:“更邪门的是,听说这钵认主。谁第一个往里存了声音,或者……谁被它溢出的声音‘沾’上了,它就跟着谁。里头的‘声音’,也会慢慢……找到你。”

找到我?

我浑浑噩噩回到学校。

实验室里,那静静立在台上。

淡黄色的玻璃,在日光下,竟显得有些……温润。

像个无害的工艺品。

我犹豫再三,没有扔掉它。

好奇心,或者说,一种病态的探究欲,压倒了恐惧。

我想知道,它到底还“存”了什么。

夜里,我再次来到实验室。

关紧门窗,拉上厚厚的窗帘。

只点一盏小油灯。

我将放在桌子中央。

铺开纸笔,准备记录。

起初,一片寂静。

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。

就在我怀疑昨夜是否真是幻觉时。

钵盂内部,传来一声轻微的“嘀嗒”。

像是水滴落入深潭。

接着,声音开始出现。

不是连贯的语句。

是碎片。

极度痛苦的碎片。

“火……好烫……”

“娘……我怕……”

“绳子……勒紧了……”

“水……呛……”

“别打我……求求你……”

男女老幼,声音各异。

有的尖锐,有的模糊。

唯一的共同点,是都浸透了极致痛苦、恐惧和绝望。

仿佛是无数人,在生命最后一刻,最惨烈的哀鸣,被强行抽取、封存于此。

我握着笔的手,剧烈颤抖。

纸上一片狼藉,根本记不下来。

那些声音越来越密集,越来越清晰。

仿佛无数冤魂,正挤在狭小的钵盂里,争先恐后地想要涌出。

它们开始交织,重叠。

形成一种可怕的、持续不断的背景音。

呻吟,哭泣,咒骂,哀求……

我的头开始剧痛。

仿佛那些声音,不是通过耳朵,而是直接钻进我的脑子。

在我颅腔内共鸣,回响!

我抱住头,痛苦地蜷缩起来。

想逃离,双腿却像灌了铅。

就在这时。

所有的杂音,忽然同时消失了。

一片死寂。

我喘息着,抬起头。

油灯的光芒,在的曲面折射下,在对面墙壁上投出一圈晃动的、放大的光晕。

光晕中,隐约有扭曲的影子晃动。

像是……无数挣扎的手臂?

钵盂内部,传出一个新的声音。

清晰,平静,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温和。

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。

“你听见了,对吗?”

我浑身一僵。

这声音……不是在“回放”!

它是在对我说话!

“你听得见我们。”那女声幽幽叹息,“真好……终于……有人能听见了。”

“你……你们是谁?”我声音嘶哑。

“我们是谁?”女声轻轻笑了,笑声却让人毛骨悚然,“我们是‘声音’啊。被留在这里的‘声音’。我们的身子早烂了,散了,只剩这点儿动静,关在这不透气的玻璃罐子里。”
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在这里?”

“为什么?”女声顿了顿,似乎在回忆,“有个穿白袍子、戴眼镜的洋人,他说要‘保存’我们。在我们最疼、最怕的时候,用这个‘碗’,把我们的喊叫‘接’走。他说,这是最纯粹的‘情感样本’……呵呵,样本……”

她的声音里,充满了刻骨的怨毒。

“我们在这里面,很久很久了。黑,挤,冷。什么都感觉不到,除了……别的‘声音’的疼。它们的疼,就是我们的疼。”

“后来,碗快满了。新的‘声音’挤进来,旧的,就像水一样,一点点被挤出去……可是,我们出不去啊。我们只能贴着碗壁,往外‘渗’。”

“遇到活的,热的,能听见的……就像你这样的……我们就想……靠过去……”

油灯的光,猛地暗了一下。

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,从的方向袭来。

墙壁上那圈光晕里的影子,扭动得更加剧烈。

仿佛要挣脱出来。

“别过来!”我厉喝。

“由不得你呢。”女声依旧温和,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,“你听了我们,就是‘认’了我们。你的耳朵,你的脑子,记下了我们的‘调子’。我们现在啊……认得你的‘声音’了。”

她话音刚落。

内壁,那些微小扭曲的阴影,仿佛活了过来。

开始缓缓蠕动,汇聚。

在浑浊的玻璃深处,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、不断变幻的团块。

像是无数张痛苦的脸,挤压在一起。

“来……”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,发出诱惑的低语,“再近一点……让我们……看看你……”

一股无形的力量,攫住了我。

我的身体,不受控制地,朝着那,一点一点挪去。

仿佛那里是温暖的归宿。

不!

我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咬破舌尖!

剧痛和血腥味让我瞬间清醒!

我拼死向后一仰,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。

同时,伸手胡乱一抓,扯掉了桌布!

那被桌布带动,翻滚着从桌上摔落!

“不——!”那重叠的尖啸骤然拔高!

“啪嚓——!”

一声清脆的碎裂声!

淡黄色的玻璃钵盂,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,摔得粉碎!

无数玻璃碴四溅。

那个灰黑色的石头底座,也裂成了几块。

碎片中,似乎有极淡的、灰白色的雾气,倏地散开,瞬间消失在空中。

实验室里,死一般寂静。

刚才那些恐怖的声音,消失了。

只有我粗重的喘息,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。

我瘫在地上,许久才爬起来。

看着一地狼藉的碎片,心有余悸。

碎了……也好。

这邪物,总算毁了。

我将所有碎片扫起,用油纸包了好几层,第二天带到城外荒地里,挖了深坑埋掉。

回来后,病了一场。

高烧,噩梦。

总是梦见无数张开的嘴,无声地呐喊。

病愈后,我辞去了学堂的教职。

想离开北平这是非之地。

耳朵却开始不对劲。

起初是耳鸣。

持续不断的、细微的嘶嘶声,像收音机调不到台的白噪音。

去看西医,说是神经性耳鸣,开了些药,毫无作用。

那嘶嘶声越来越大。

渐渐掺杂进别的东西。

极远处,隐约的呜咽。

夜里,床板下细微的抓挠。

独处时,身后仿佛有人极轻地呼吸。

我开始失眠,暴躁,疑神疑鬼。

妻子说我瘦得脱了形,眼窝深陷,眼神直勾勾的。

我知道,我没摆脱掉。

那些“声音”,并没有随着钵盂破碎而消失。

它们……真的“认得”我了。

它们在我脑子里,找到了新的“皿”。

我的听觉,变得异常敏锐,也异常混乱。

能听见隔壁夫妻的夜话,能听见街角野狗的呜咽,能听见老鼠在墙缝里跑动。

但这些真实的声音,总是扭曲的,夹杂着那些痛苦的碎片回响。

风声像哀嚎。

雨声像哭泣。

甚至妻子的温言软语,传入我耳中,也时不时会扭曲成一句恶毒的咒骂,或凄厉的惨叫。

我快要疯了。

我试过用棉花塞住耳朵。

没用。

声音直接从我颅骨里响起。

我甚至想过刺破耳膜。

被妻子死死拦住。

她哭着求我,去找人看看,是不是中了邪。

我去了寺庙,道观,教堂。

符水喝了,经念了,圣水洒了。

毫无用处。

那些声音,如附骨之疽。

而且,它们似乎在……进化。

不再只是无序的碎片。

开始形成简短的、有指向性的句子。

在我独自一人时,轻轻响起。

“好冷……”

“陪我们……”

“你也进来……”

它们甚至开始模仿我熟悉的声音。

一天夜里,我听见已故母亲的声音,在窗外唤我的小名。

“儿啊……开开门……娘冷……”

我明知是假,仍肝肠寸断,几乎失控。

更可怕的是。

我发现,我自己的声音,也在变化。

说话时,嗓音会突然变得嘶哑,或尖细,或混入奇怪的共鸣。

仿佛不止我一个人在发声。

有一次对妻子发火,吼出的声音,竟混合了好几个陌生人的哭腔和咒骂。

吓得妻子当场晕厥。

我彻底崩溃了。

我知道,我在被“替换”。

那些困在里的“声音”,正一点点地,侵占我的听觉,我的嗓音,我的……意识。

它们要把我,变成一个新的、活着的“”。

一个能行走、能说话,能不断收集和扩散痛苦的容器。

绝望中,我想起当铺老板的话。

这钵认主。

谁被它溢出的声音“沾”上了,它就跟着谁。

或许,毁了它,反而解除了某种“封印”。

让那些无处依附的声音,全部涌向了我这个唯一的“宿主”。

我必须找到解决的办法。

我想起琉璃厂老掌柜提过的“洋教士、洋医生”。

或许,找到这东西的制造者,或者了解其原理的人,还有一线生机。

我凭着记忆,画出和底座的草图。

四处打听,北平城里,还有没有庚子年后留下来的、喜欢搞古怪研究的洋人。

功夫不负有心人。

一个在协和医院做护工的朋友告诉我,东交民巷以前有个德国诊所,主治医生叫穆勒,战争结束后就关了,但那德国老头好像没走,隐居在香山附近,名声不好,据说战时就喜欢拿中国病人做各种“听觉实验”。

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。

立刻动身前往香山。

几经周折,在一处僻静的山坳里,找到了一栋破败的西式小楼。

敲门良久,一个穿着脏污白袍、须发皆白、眼神浑浊的洋老头开了门。

正是穆勒。

他老得几乎走不动路了,但听到“”三个字时,浑浊的眼睛里,骤然爆发出一种狂热的光芒。

他让我进屋。

屋里堆满了各种古怪的仪器、标本瓶,灰尘蛛网密布。

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霉变的味道。

我拿出草图。

穆勒颤抖着手指抚摸画面,用生硬的中文喃喃:“我的‘灵魂共鸣收集器’……完美……完美的设计……”

“穆勒先生,这东西,到底是怎么回事?里面的声音为什么会跑出来?为什么会缠上我?”我急切地问。

穆勒抬起头,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,笑了,笑容诡异。

“跑出来?不,它们不是‘跑’。”他摇头,“是‘共振’。”

“共振?”

“是的。”穆勒眼神飘忽,陷入回忆,“人类濒死时,强烈的痛苦、恐惧,会引发灵魂……哦,你们叫魂魄……会引发魂魄产生一种特殊的‘震颤’。这种震颤,会以某种……频率,释放出来。”

“我的收集器,那个美丽的钵盂,它的玻璃,是用特殊熔炼的‘骨英砂’制成的,对那种频率极为敏感。底座是‘阴冥石’,能稳定并储存那种频率波动。当濒死者的‘震颤’被收集进来,就会在里面不断反射、共鸣,形成可被感知的‘声音印记’。”

他越说越兴奋:“我收集了很多!很多!士兵,囚犯,灾民……完美的样本!我想研究,极端的痛苦,是否蕴含着超越死亡的能量……是否可以被‘保存’甚至‘复制’……”

我听得浑身发冷:“那现在它们为什么缠着我?”

“因为共鸣啊,先生。”穆勒看着我,眼神像在看一个完美的实验品,“你听到了它们,你的听觉神经,你的大脑,接收了那些独特的频率。你的生物电场,就和它们产生了‘同步’。”

“毁了容器,那些失去依附的‘频率’,自然会寻找最近的、已建立‘同步’的‘共鸣体’。”他指了指我的脑袋,“就是你。”

“它们……想干什么?”

“干什么?”穆勒痴迷地笑了,“它们没有‘想’。它们只是痛苦的频率,是残响。但它们渴望‘完整’。你的听觉,你的声音,你的意识……对它们来说,是温暖的、鲜活的‘载体’。它们会本能地试图与你‘共振’得更深,直到……你们的频率,完全重合。”

“那时候,你就成了它们,它们就成了你。一个活着的、会走路的‘痛苦共鸣体’。你会不断‘播放’它们的痛苦,也会……无意识地,吸引、甚至‘抽取’周围生灵的痛苦频率,壮大自己。”他眼中闪着疯狂的光,“多么美妙!生命的另一种延续形式!痛苦的永生!”

我如坠冰窟。

“怎么……怎么阻止?”

“阻止?”穆勒摇头,“同步一旦开始,就无法逆转。就像两块音叉,一个响了,另一个一定会共鸣。唯一的办法……”

他顿了顿,露出残忍而好奇的神色:“就是在彻底同步之前,毁掉一个‘音叉’。比如,彻底破坏你的听觉中枢,甚至……更彻底地,毁灭你的大脑。当然,那也等于毁掉你。”

他凑近我,呼吸带着腐臭:“或者,你可以尝试……接纳它们。与它们共存。也许,你能成为第一个拥有‘集体痛苦意识’的新生命体!让我来观察你!记录你!”

看着眼前这个疯老头,我知道,他帮不了我。

他本身就是这恐怖的一部分。

我失魂落魄地离开那栋鬼屋。

下山路上,山风吹过树林,哗哗作响。

但传入我耳中,却是无数人的惨叫和哀嚎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,都响亮。

它们越来越急了。

“快了……就快了……”

“和我们……一样……”

“永远……在一起……”

我捂住耳朵,疯狂奔跑。

摔倒了,爬起来继续跑。

直到筋疲力尽,瘫倒在路边。

夕阳如血。

我抬起头,看着那轮红日。

忽然,一个极度疯狂、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,浮现在脑海。

穆勒说,同步无法逆转。

毁掉我这个“音叉”,是唯一办法。

但毁掉大脑,是死。

如果……

如果我能找到另一个“音叉”呢?

一个更大、更响亮、能产生压倒性共鸣的“音叉”?

把所有这些痛苦频率,全都“共振”过去?

一个地方,骤然闯入我的思绪。

战场上!

那里有无尽的、新鲜的、最强烈的痛苦!

那里是生产这种“频率”的工厂!

如果我能去到那里,站在战场中央。

我体内这些陈年的、罐装的痛苦频率,会不会被那些新鲜的、汹涌的、实时的痛苦狂潮吸引、淹没、甚至……覆盖?

或者,干脆把我当成一个“导体”,把所有的痛苦,都“传导”到那片巨大的“共鸣场”中去?

这个念头让我战栗,却又像黑暗中的一点磷火。

我知道战争在北方酝酿,长城那边,已经不太平了。

这是一场豪赌。

赌赢了,我或许能摆脱这些声音。

赌输了,不过是早死,或者变成更可怕的怪物。

无论如何,都比现在这样慢慢被吞噬要强。

我回到家,对妻子谎称要去南方访友,可能需要很久。

她看着我疯狂而决绝的眼神,似乎明白了什么,只是流泪,没有阻拦。

我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,带上所有的钱,向北而去。

一路打听,辗转来到长城附近一个饱受战火摧残的县城。

枪炮声已经不远了。

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。

我租了一间靠近郊外、几乎被炸毁的破屋住下。

等待着。

那些声音,在这里变得更加兴奋、活跃。

仿佛嗅到了同类的气息。

它们在我脑中尖啸,催促着我,走向那片死亡之地。

终于,一场激烈的攻防战在城外爆发了。

炮火连天,杀声震地。

我走出破屋,朝着枪炮声最密集的方向走去。

沿途尽是断壁残垣,焦土硝烟。

伤员的呻吟,垂死的惨叫,不绝于耳。

这些真实的声音,与我脑中的声音,逐渐开始混合,分不清彼此。

我的头快要裂开。

但我没有停步。

我爬上一处被炸塌了半边的土坡。

眼前,是地狱般的景象。

两股军队在焦灼的田野上厮杀。

子弹呼啸,炮弹炸开一团团火光和烟尘。

不断有人倒下,发出最后的吼叫或无声地扭曲。

痛苦的频率,在这里浓烈得几乎肉眼可见。

像一层扭曲、沸腾的空气,笼罩着整片战场。

我站在坡上,张开双臂。

深深吸了一口充满血腥和硝烟的空气。

然后,用尽全身的力气,朝着那片战场,发出了一声不是我自己声音的、混合了无数惨嚎的、非人的长啸!

“啊————————!!!!!!!”

这一声,像是一把钥匙。

或者,像是一块投入滚油的水。

我脑中和耳中所有积存的、回荡的、纠缠的痛苦声音,在这一刹那,仿佛找到了决堤的出口!

疯狂地、汹涌地,顺着我的嘶吼,倾泻而出!

冲向那片巨大的、沸腾的痛苦共鸣场!

与此同时。

战场上,那无边无际的、新鲜的痛苦与死亡频率,也如同海啸般,向我反冲而来!

两股洪流,以我的身体和意识为通道,为焦点,轰然对撞!

“轰——————!!!”

我听到一声无声的、却仿佛震碎灵魂的巨响。

眼前爆开一片极致的白光。

然后是无尽的黑暗。

我失去了知觉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。

我醒来。

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泥土上。

天是阴沉的灰色。

战场已经转移了,留下满目疮痍和寂静的死亡。

枪炮声在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。

我撑起身子。

头不痛了。

耳朵里,一片寂静。

不是失聪的那种寂静。

是真正的、干净的、没有任何杂音的寂静。

我听得到风吹过焦土的声音,听得到远处乌鸦的啼叫,听得到自己心跳和呼吸。

清晰,纯粹。

那些纠缠我数月之久的痛苦声音,消失了。

彻底消失了。

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

感觉身体异常轻盈,又异常疲惫。

好像有什么东西,被彻底从骨髓里抽走了。

我活下来了?

赌赢了?

那些陈年的痛苦频率,被战场上更强大的共鸣场“吸”走了?或者中和了?

我跌跌撞撞地往回走。

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渺茫的希望。

回到破屋。

对着水缸照了照。

水里的人,瘦得脱相,眼神空洞,但似乎……干净了些。

我喝了几口冷水,倒在破席上,沉沉睡去。

这一觉,没有噩梦。

醒来时,已是深夜。

月光从破屋顶的窟窿漏下,照在地上,一片清冷。

我躺着,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宁静。

然而,这份宁静,并没有持续多久。

一种新的“声音”,开始出现。

不是耳朵听到的。

是直接“感觉”到的。

起初很微弱,像遥远的、沉闷的鼓点。

又像大地深处传来的、缓慢的心跳。

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

带着一种沉重、悲伤、却又无比庞大的韵律。

这“声音”不是来自外界。

它来自我脚下的大地。

来自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、被死亡笼罩的战场。

来自每一寸焦土,每一块碎骨,每一缕未散的硝烟。

我猛然明白了。

我没有摆脱“声音”。

我只是换了一批“听众”。

我把那些罐装的、陈年的痛苦,清空了。

却把自己,变成了一个无比敏感、无比空旷的“共鸣体”。

一个对“痛苦频率”毫无抵抗、甚至充满吸引力的……空碗。

现在,这片战场上,无数新鲜的、刚刚诞生的、更加庞大更加暴烈的痛苦与死亡频率,正缓缓沉降,渗入大地。

而躺在这片大地上的我,正在无意识地、贪婪地……吸收它们。

那些沉闷的“鼓点”,是无数心脏停止跳动前的最后悸动。

那缓慢的“心跳”,是这片土地本身,在哀嚎。

我感觉到了冰冷的刺刀捅入身体的剧痛。

感觉到了子弹撕裂肺叶的灼热和窒息。

感觉到了被炮火掀飞、四肢分离的麻木与恐惧。

感觉到了泥土掩埋口鼻的绝望。

无数死亡瞬间的感知,如同涓涓细流,从大地渗出,顺着我的四肢百骸,汇入我的意识之海。

它们不像之前的声音那样尖啸、吵闹。

它们沉默着,沉重着,带着刚刚冷却的体温和未曾消散的恨意,安静地沉积下来。

填充着我这个刚刚被清空的“”。

这一次,我不是“听到”。

我是“成为”。

成为这片战场所有痛苦的……土壤。

我静静地躺在月光下,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。

我知道,我再也走不掉了。

我会留在这里,随着季节更替,随着荒草生长。

不断地吸收,沉淀,共鸣。

直到某一天,这片土地再次被战火犁过,新的痛苦覆盖旧的。

或者,直到我也彻底化为泥土。

成为这无边无际的、沉默的“回响”的一部分。

远处,枪炮声又隐约响起了。

新的痛苦,正在酿造。

我闭上眼睛。

等待它们,慢慢渗下来。

渗入我这具崭新的、永恒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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