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镜血鉴(1 / 1)

大明洪武年间,我在金陵钦天监做个小小的漏刻博士。

掌管刻漏,观测时辰,是个清闲到近乎寂寞的差事。

我的曾祖父曾随刘伯温大人勘验过皇城风水。

家中藏有一面古铜镜,据说是那时留下的旧物。

镜背铭文古怪,非篆非隶,家中无人能识。

父亲临终前,紧紧攥着我的手,眼睛瞪得极大。

他喉咙里咯咯作响,只反复念叨两个字:“莫照……莫照……”

我不明所以,只当是老人弥留的胡话。

那镜子常年蒙着黑布,供在祠堂角落,从未有人动过。

变故始于一个闷热的夏夜。

我那五岁的儿子阿衡,不知怎的溜进了祠堂。

等我们发现时,他正踮着脚,扯下了镜上的黑布。

月光从窗棂漏进,恰好映在镜面上。

铜镜反射出一片清冷的光,投在阿衡稚嫩的脸上。

他对着镜子,嘻嘻地笑了,伸出胖乎乎的小手,想去摸镜中的自己。

就在指尖即将触到镜面的刹那。

镜子里阿衡的影像,忽然也动了。

它没有模仿阿衡伸手。

而是缓缓地,抬起了另一只手——那只在现实中,阿衡背在身后的小手里,正攥着一块偷拿的麦芽糖。

镜中影,做出了一个与现实完全相反的动作!

更骇人的是,镜中阿衡的脸上,笑容一点点褪去。

嘴角向下撇,眼睛瞪得极大,瞳孔深处,竟泛出一丝不属于孩童的、阴冷的幽光。

“啊——!”

我的妻子尖叫一声,冲过去抱开阿衡,用颤抖的手重新蒙住黑布。

阿衡像是被吓呆了,不哭不闹,只是怔怔地望着那被盖住的镜子。

当夜,阿衡便发起了高烧,胡话连连。

他不住地挥舞小手,哭喊着:“镜子里……镜子里有个小哥哥……他好冷……他要我进去陪他……”

请了大夫,灌了汤药,直到天明,热度才稍稍退去。

但阿衡醒来后,变得异常沉默。

时常独自坐在角落里,对着空气,小声嘀嘀咕咕,仿佛在和谁交谈。

问他,他只摇头,眼神躲闪。

我心中疑惧,终于想起父亲“莫照”的遗言。

我请了假,小心翼翼捧出那面铜镜,想仔细看看背面的铭文。

镜子入手沉甸甸的,一股寒意透骨而来。

翻到背面,那些扭曲的铭文在日光下,竟隐隐有暗红色的光泽流动。

我找来古籍,对照查找,毫无头绪。

正烦躁间,同僚袁博士来访。

他是监中老人,精于古物星象。

一见此镜,他脸色“唰”地变了,倒退两步,仿佛见了毒蛇。

“此物……此物怎会在你手中?!”

我见他神色惊恐,心下更沉,忙问缘由。

袁博士死死盯着铜镜,声音干涩:“洪武初年,刘公奉命斩断金陵前朝龙脉,镇以风水重器。然有一处前朝‘养阴池’,怨气太盛,寻常法器难镇。刘公呕心沥血,铸镜一面,取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之意,将池中怨戾尽数封入镜中。镜成之日,刘公即严令,深埋池底,永世不得现于人前,更不可映照活人!”

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,指甲掐得我生疼:“这镜子是‘鉴’,不是镜!它照的不是形,是魂!是人心底的阴私、怨毒、妄念!活人照之,魂影被摄入镜中,与那些被封的怨戾混杂……镜中之影,便不再是你的影子,它会活过来!它会变成你所有恶念的聚集体,它会想方设法,取代你!”

我如遭冰水浇头,浑身发冷。

想起阿衡那晚的异常,想起镜中影那反常的动作和阴冷的眼神。

“可……可犬子只是照了一下,并未被摄入啊?”

袁博士眼神复杂,带着怜悯:“童子魂轻,易惊难摄。但既已照过,便是留下了‘痕’。镜中之物,已然认得他了。它若有灵智,便会循着这‘痕’,如同水蛭闻见血气……”

他没再说下去,但那意思,我懂了。

送走袁博士,我手足冰凉。

再看那蒙着黑布的镜子,仿佛看着一个沉睡的恶鬼。

我当即决定,将这祸害远远送走。

连夜,我带着铜镜,骑马出城,直奔城东乱葬岗。

寻了一处无主的野坟,掘了深坑,将铜镜重重摔入,填土掩埋,又压上巨石。

做完这一切,我精疲力竭,心中却稍安。

回到家,已是后半夜。

妻子红着眼眶告诉我,阿衡睡了,但睡前一直喊冷,盖了两床被子还哆嗦。

我轻轻走进儿子卧房。

月光朦胧,阿衡睡得并不安稳,眉头紧蹙。

我替他掖好被角,正欲离开。

脚步却猛地钉在原地!

借着微弱月光,我看见——

阿衡露在被子外的小手上,那被麦芽糖粘腻过的指尖周围。

不知何时,竟浮现出几道极淡的、暗红色的线痕。

弯弯曲曲,像是某种扭曲的符文。

又像是……镜背上那些铭文的简化模样!

我颤抖着凑近细看。

那红痕并非画上去的,更像是从皮肤底下隐隐透出来的。

带着一丝不祥的微光。

我试图用湿布擦拭,纹丝不动。

仿佛已长在了肉里。

妻子也看到了,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。

我们束手无策。

第二日,阿衡手上的红痕似乎更深了些。

他依旧沉默寡言,但眼神里,偶尔会闪过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阴郁。

看人时,目光直勾勾的,令人心底发毛。

更怪的是,家中开始出现异响。

深夜,明明所有人都睡了,厨房却传来锅碗轻碰的声音。

起夜查看,空无一人,只有一只瓷碗边缘,残留着一个小小的、湿漉漉的手印。

阿衡独自玩耍时,身边的影子,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小团。

像是另一个更瘦小的孩子,紧紧贴着他。

我问阿衡在和谁玩。

他低下头,玩着衣角,声如蚊蚋:“没有谁。”

但他的目光,却飞快地瞟了一眼房间角落的阴影。

那里,空无一物。

我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。

我知道,那东西跟着回来了。

它没有实体,或许就藏在那镜痕之中,藏在阿衡的影子里,藏在这屋子的阴暗角落。

它在观察,在模仿,在等待。

恐惧如同蔓草,日夜缠绕着我们。

我和妻子轮流守夜,不敢让阿衡独处。

短短数日,两人皆形销骨立。

直到第七日夜里,我实在撑不住,靠在阿衡床边打了个盹。

迷迷糊糊中,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。

我猛地惊醒。

只见阿衡不知何时坐了起来,背对着我,面朝墙壁。

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拉得细长。

他正抬着一只手,对着墙壁,手指缓缓屈伸,似乎在玩手影戏。

嘴里哼着不成调的、阴森古怪的歌谣。

但那墙上的影子……

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!

墙上的影子,做出的动作,与阿衡的手完全不符!

阿衡在轻轻晃动手指。

而墙上的影手,却在做出掐捏、撕扯、抠挖的凶狠动作!

更可怕的是,那影子的头部轮廓,正在缓慢地变化。

变得越来越狭长,越来越扭曲。

渐渐脱离了阿衡头颅的轮廓。

形成一个独立的、如同恶鬼般的侧影!

“阿衡!”我骇极大叫,扑过去抱住儿子。

阿衡被我抱住,身体一颤,停止了哼歌和动作。

墙上的恐怖影子也瞬间恢复成正常的孩童影子。

阿衡转过头,小脸上满是迷茫:“爹爹?怎么了?”

他的眼神清澈,仿佛刚才一切只是我的噩梦。

但我清楚地看见,他眼底深处,有一丝极力掩饰的、慌乱的神色。

他在害怕。

不是害怕影子。

而是在害怕……被我发觉。

我的儿子,正在被侵蚀。

镜中之物,不仅在外面窥伺,更试图从内部,改变他。

我必须做点什么。

我想起袁博士的话,此镜是刘公所铸,用以封印“养阴池”怨气。

要彻底解决,或许需从源头入手。

“养阴池”在何处?

监中档案或有记载。

我连夜返回钦天监,翻找洪武初年的旧档。

在一卷破损的《金陵地脉疏》中,找到了零星记载。

“前陈宫人暴卒所弃秽池,阴气郁结,号为‘养阴’。位在宫城东北,鸡笼山阳,樯帆巷底。”

鸡笼山阳,樯帆巷!

那地方我知道,如今是一片平民杂居的陋巷,污水横流,怎会是前朝宫苑之地?

但记载分明。

我还查到,当年刘公埋镜镇池后,曾在池周布下“四象隐踪阵”,以防后人误触。

阵眼就在如今巷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。

若有异物破阵而出,老槐必先枯死。

我心中一动,想起前几日路过樯帆巷口,那老槐似乎……真的比往年更显枯槁?

天亮后,我告了假,直奔樯帆巷。

巷子狭窄肮脏,尽头是一堵高大的旧墙,墙下杂草丛生,并无水池。

但据记载,池非露天,乃一隐蔽地下窟室。

我找到那棵老槐,树干果然已有大半枯死,树皮剥落,露出灰败的内里。

树根处泥土,隐隐透着暗红色,仿佛被血浸过。

我绕着旧墙仔细寻找,终于在一丛茂盛的野草后,发现了一块松动的青砖。

用力推按,砖石内陷,旁边竟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!

一股浓烈的、陈腐的阴湿气息,扑面而来。

缝隙内是向下的石阶,深不见底。

我点亮带来的风灯,咬牙走了进去。

石阶潮湿滑腻,长满青苔。

走了约莫三四十级,眼前豁然开朗。

一个巨大的、人工开凿的地下洞窟出现在眼前。

洞窟中央,是一个方圆十余丈的黑沉水池。

池水早已干涸,露出池底乌黑的淤泥和散落的白骨。

森然可怖。

池边有八角石台,台上果然有四个凹槽,对应四方星宿,但都已残破。

阵法已破!

而在池底正中央的淤泥中,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深坑——正是我昨夜抛镜之处!

坑边泥土新鲜。

但坑中,空空如也。

镜子不见了!

有人,或者有什么东西,在我走后,立刻取走了镜子!

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。

我猛地转身,风灯剧烈晃动。

灯光所及之处,池窟角落的阴影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。

“谁?!”我厉声喝问,举起风灯。

灯光摇曳,照亮角落。

那里堆着一些破瓦罐和朽木。

并无活物。

但我分明感觉到,一道冰冷黏腻的“视线”,落在了我的背上。

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,正在静静地看着我。

我强压恐惧,快步走到池边石台,仔细查看。

在破损的凹槽边缘,我发现了一些暗红色的、半凝固的痕迹。

不是血,更浓稠,带着腥气。

我用指甲刮下一点,凑近鼻尖。

一股淡淡的、类似铁锈和腐烂甜味混合的气息。

这味道……我好像在哪里闻过?

念头未落,身后忽然传来“哗啦”一声轻响。

像是很小块的石子落入干池。

我悚然回头,风灯照向池底。

池底依旧,只有我方才留下的脚印。

但就在我脚印旁边,不知何时,多了一行小小的、湿漉漉的脚印。

从池边,一路延伸向池中央的深坑。

脚印尽头,消失在坑边。

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小孩,刚刚走过去,跳进了坑里。

不,不是跳进去。

是……爬出来?

我毛发倒竖,再不敢停留,转身就往外跑。

石阶仿佛比来时更长,更陡。

身后的黑暗如同活物,紧紧追咬着我的脚跟。

隐约间,我似乎听见池窟深处,传来一声极轻极细的、孩童的嬉笑声。

“嘻嘻……”

我连滚带爬冲出缝隙,靠着旧墙,大口喘气,冷汗浸透重衣。

阳光刺眼,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。

镜子被人取走了。

是谁?

那池底的脚印……

我失魂落魄回到家,妻子迎上来,脸色比我还难看。

“官人,你走后……阿衡他、他又对着墙角说话了……”

“说什么?”

妻子嘴唇颤抖:“他说……‘你拿到了吗?’……墙角那边,好像……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回答他,‘拿到了,哥哥。’”

哥哥?

阿衡是独子!

我冲进卧房,阿衡坐在床上,手里拿着我给他做的木马,低头摆弄着。

听见我进来,他抬起头,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。

“爹爹回来了。”

笑容无懈可击。

但我却看到,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小手,紧紧攥着拳头。

指缝里,似乎漏出一点点暗红色的、泥泞的痕迹。

“阿衡,手里拿着什么?”我尽量让声音平和。

阿衡眼神闪烁了一下,慢慢摊开手掌。

掌心空无一物,只有一点点污渍。

“玩泥巴弄脏了。”他小声说,带着孩童做错事般的神情。

我拉过他的手,那污渍正是我在池底石台上见过的暗红痕迹!

还有一股极淡的、相同的腥甜腐味!

“你去哪里弄的泥巴?”我声音发紧。

阿衡眨了眨眼:“后……后院树下。”

后院树下是黄土,绝非这种暗红淤泥!

他在撒谎!

我看着他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,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愤怒涌上心头。

镜中之物,不仅仅在侵蚀他。

更在利用他!

它取走了镜子,或许就藏在附近,通过阿衡手上的镜痕,影响着阿衡,窥探着我们!

必须找到镜子,彻底毁掉!

可镜子在哪儿?

接下来的两天,我暗中观察阿衡。

他行为越发乖张。

有时温顺可爱,有时却阴沉暴戾。

一次妻子不让他多吃糖,他竟猛地将糖罐扫落在地,碎瓷飞溅。

然后看着地上的糖和碎片,又突然嚎啕大哭,扑进妻子怀里道歉。

反复无常,如同两人。

夜深人静时,我常听见他房间里传来极低的对话声。

一个是阿衡的声音。

另一个,则更细、更冷、更扭曲。

他们在商量着什么。

我偷偷从门缝窥视。

只见阿衡对着空荡荡的墙壁,小嘴开合。

而墙壁上,他影子的嘴也在动,动作却与他并不完全同步。

仿佛有两个灵魂,共用一具身体,在争夺控制权。

不能再等了。

我找来袁博士,将发现和盘托出。

袁博士听罢,沉默良久,长叹一声:“劫数啊。那镜中怨戾,经年累月,恐已生出一丝邪灵。它摄取小公子魂气为引,又得池底阴秽滋养,如今借痕附体,渐成气候。若待镜痕遍布全身,魂影彻底易位,则小公子不再是小公子,邪灵将借体还阳!”

“如何破解?!”我急问。

“找到铜镜,以纯阳之火焚毁,或可断绝其本源。但如今镜子被邪灵掌控,藏于阴晦之处,寻常难寻。除非……”他迟疑道。

“除非什么?”

“除非以血亲为饵,诱它全力施为,显露行藏。但此法凶险至极,稍有不慎,饵者魂飞魄散!”

血亲为饵……

我看向儿子房间的方向,心如刀绞。

可还有别的办法吗?

当晚,我支开妻子,将阿衡带到祠堂。

取下那面古镜原先悬挂位置的黑布,那里空无一物。

我点燃三炷香,拉着阿衡跪下。

“阿衡,看着这里。”我指着空处,声音肃穆,“告诉我,你看到了什么?”

阿衡茫然地看着空墙,摇摇头:“爹爹,什么也没有。”

“不,有的。”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,“那里有一面镜子,对不对?你看见它了,它就在那里,等着你。”

阿衡的眼神开始飘忽,小脸上闪过一丝挣扎。

他手上的暗红镜痕,忽然微微发亮。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他声音变得虚弱。

“你知道!”我提高音量,握住他发烫的小手,“它在跟你说话,它在叫你,对不对?它让你帮它找东西,让你骗爹爹和娘亲!”

阿衡浑身一震,猛地抬头看我。

眼神瞬间变了。

不再是孩童的懵懂,而是充满怨毒和阴冷,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。

“爹爹……你知道了呀……”声音依旧稚嫩,语调却老气横秋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
“从我的儿子身体里滚出去!”我怒吼。

“嘻嘻……”‘阿衡’歪着头,笑了,“我就是阿衡呀,爹爹。镜子里那个,才是假的。那个爱哭鬼,懦弱鬼,我已经把他吃掉了……就在这里面……”

他用手指,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。

我如遭重击,眼前发黑。

“你看,”“阿衡”伸出手,掌心朝上。

那暗红的镜痕如同活物,开始缓缓延伸,爬上他的手腕,小臂。

“等他爬满全身,我就完完全全,是您的儿子了。爹爹,你不高兴吗?这个我更乖,更聪明,永远不会惹您生气……”

“畜生!”我悲愤交加,扬手欲打。

“阿衡”不躲不闪,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我。

“爹爹,你打呀。打坏了这身体,你的儿子,可就真的回不来了。”

我的手僵在半空。

“镜子在哪里?!”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。

“阿衡”笑了,笑容里充满恶意:“爹爹想知道?跟我来呀。”

他站起身,摇摇晃晃向外走去。

我紧随其后。

他走出家门,走进漆黑的夜色,朝着鸡笼山的方向。

不是去樯帆巷,而是绕到山后一处更为荒僻的野地。

那里有一口废弃的枯井。

井口被乱石杂草半掩。

“阿衡”走到井边,指着下面:“爹爹,就在下面。你下去拿呀。”

我探头望去,井内深不见底,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和血腥味。

井壁上,布满了暗红色的、黏腻的抓痕。

仿佛有什么东西,曾经无数次从这里爬进爬出。

“你不敢?”“阿衡”嗤笑,“那我自己去拿给爹爹看。”

说着,他竟然真的要往井里爬!

“阿衡!”我肝胆俱裂,一把抱住他。

就在这时,他身上的暗红镜痕猛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!

一股巨大的、冰冷的力量将我狠狠弹开!

我摔倒在地,只见阿衡悬浮在井口上方,周身被暗红光芒笼罩。

他脸上的稚气彻底消失,只剩下狰狞和怨毒。

井口内,传来“喀啦喀啦”的声响。

一面沾满淤泥和暗红秽物的古铜镜,缓缓从井底升了上来。

悬在阿衡面前。

镜面浑浊,却映不出阿衡的身影。

只映出一片翻滚的、如同血浆般的暗红。

“看到了吗?爹爹?”“阿衡”的声音变得重叠扭曲,仿佛无数人在同时说话,“这才是我的本体。很快,我和这面镜子,都会住进这个温暖的身体里。我们会代替他,好好孝顺您和娘亲的……”

镜面中的暗红猛地沸腾起来,化作无数只血色小手,伸向阿衡。

阿衡张开双臂,脸上露出痴迷而渴望的神情。

“不——!”

我绝望地嘶吼,却无法靠近那暗红光芒分毫。

眼看那些血手就要抓住阿衡。

千钧一发之际,远处传来一声苍老的厉喝:“邪灵休得猖狂!”

一点炽白的火星破空而来,精准地打在那面铜镜之上!

“嗤——!”

如同烧红的铁块落入冰水,刺耳的声音响起。

铜镜剧烈震颤,表面的暗红秽物纷纷剥落。

那些血手也猛地缩回镜中。

暗红光芒一阵紊乱。

是袁博士!

他手持一面古朴的铜镜——不,那是镜匣!是当年刘公用来盛放这邪镜的容器!

“谭兄!快!用你的血,抹在镜匣背面铭文上!只有至亲之血,能暂时激发刘公残留的封印之力!”袁博士脸色苍白,显然催动这镜匣极为吃力。

我毫不犹豫,咬破舌尖,一口热血喷在镜匣背面。

鲜血浸入铭文,那些古老的文字骤然亮起金光!

金光化作一道光柱,照射在邪镜之上。

邪镜发出痛苦的尖锐嘶鸣,镜面出现道道裂纹!

“阿衡”也抱住头,发出凄厉的惨叫,周身暗红光芒明灭不定。

“就是现在!谭兄,抢下邪镜,投入镜匣!”袁博士嘶声喊道。

我扑上去,不顾那暗红光芒灼烧手掌的剧痛,一把抓住那滚烫的邪镜!

邪镜在我手中疯狂挣扎,如同活物。

镜面裂痕中,无数怨毒的面孔闪过,发出无声的嚎叫。

我用尽全身力气,将它狠狠按向袁博士手中的镜匣!

就在两者即将接触的刹那。

悬浮的“阿衡”眼中,闪过一丝极致的怨毒和决绝。

他猛地朝我一指!

我手中的邪镜,轰然炸开!

不是破碎,而是化为无数道暗红色的流光,如同决堤的血河,瞬间将我吞没!

耳边传来袁博士惊骇的叫声,以及“阿衡”疯狂的大笑。

“爹爹,你不是想救他吗?那你就替他进来吧!”

冰冷、黏腻、充满无穷恶意的力量,疯狂地钻入我的七窍,钻入我的四肢百骸!

我的意识瞬间被拖入无边的黑暗和血红。

无数破碎的记忆、扭曲的情绪、怨毒的嘶吼,冲击着我的神魂。

我看到前朝宫人惨死的景象,看到她们被投入阴池的绝望。

看到刘公铸镜时的肃穆,看到镜成之日天地变色的异象。

看到这面镜子在黑暗池底,年复一年吸收怨气,孕育邪灵。

看到它如何引诱阿衡,如何通过镜痕侵蚀。

最后,我看到“它”的企图。

它从未满足于只占据一个孩童的身体。

它要的,是借血亲替代,瞒天过海,最终以完整的“人”的身份,重回世间!

阿衡,只是第一个跳板。

而我,这个至亲的父亲,拥有更成熟躯壳和身份的我,才是它最终的目标!

用我的身体,我的身份,活下去。

而我的灵魂,阿衡的灵魂,将成为这镜中无尽怨戾的一部分,永世沉沦!

“休想!!”

灵魂深处爆发出不甘的怒吼。

我用尽最后一丝清明,回忆袁博士镜匣上的铭文,回忆父亲“莫照”的遗言,回忆阿衡天真烂漫的笑脸。

一股灼热的力量从我心口爆发——是那口喷在镜匣上的至亲热血,竟有一部分蕴含了我的魂念,此刻与我残魂共鸣!

金光自我体内迸射,与周围的血色激烈对抗。

外界,袁博士怒吼着,将镜匣盖子猛地合上!

金光大盛。

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。

不是我,而是那些侵入我体内的暗红流光,被强行抽离,吸向镜匣!

邪灵发出不甘的尖啸。

“不——!你这蝼蚁!竟敢反抗!”

“阿衡”的身体从空中坠落。

暗红流光大部分被吸入镜匣。

但仍有一小缕最为精纯阴毒的,在最后关头,猛地钻回了阿衡掌心那最初的镜痕之中。

镜匣“咔嚓”一声彻底锁闭。

所有异象消失。

枯井边,只剩下瘫倒在地的袁博士,昏迷不醒的阿衡,以及……

我。

我站在原地,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。

月光下,手掌温润,并无异常。

但我清楚地感觉到,身体里空了一块。

很冷。

有什么东西,永远留在了那镜匣里。

又有什么东西,随着最后那一缕暗红,潜伏了下来。

袁博士挣扎着爬起,看了一眼紧闭的镜匣,又看向我,眼神复杂无比,充满疲惫与后怕。

“暂时……封住了。但邪灵本源未灭,只是重创沉眠。此匣需立刻送往灵谷寺,借佛力永镇。”

他顿了顿,看向昏迷的阿衡,又看看我,欲言又止。

“谭兄你……”

“我没事。”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,走过去抱起阿衡。

孩子身体温热,呼吸平稳,掌心的暗红镜痕淡得几乎看不见了。

但我知道,它还在。

像一颗种子,深埋血肉。

袁博士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深深叹了口气,带着镜匣,蹒跚离去。

我抱着阿衡回家。

妻子哭成了泪人。

阿衡三日后醒来,记忆似乎停留在扯下镜布那一晚,之后种种,全然不记得。

他又变回了那个活泼爱笑的孩子。

偶尔会看着手掌发呆,说有点痒。

我们绝口不提镜子,不提那晚。

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。

只有我知道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
我变得畏光。

尤其害怕看到镜子。

每次不经意瞥见镜中的自己,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。

仿佛看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。

镜中人的眼神,有时会让我感到一丝心悸。

夜里,我常做同一个梦。

梦见自己站在那口枯井边,井水荡漾,映出的不是我的脸。

而是一片暗红。

暗红中,有一双眼睛,正静静地,带着笑意,看着我。

那笑意,越来越熟悉。

几个月后,灵谷寺传来消息。

镇藏镜匣的塔林,一夜之间,有三座佛塔无故开裂。

塔中高僧念珠,尽数化为齑粉。

寺中方丈亲自加固封印,方才平息。

袁博士自此辞去钦天监职务,云游四海,不知所踪。

阿衡掌心的红痕,在某一天,彻底消失了。

妻子欣喜若狂,认为是佛祖保佑。

我却在那天夜里,于水盆的倒影中,看见自己的掌心,隐约浮现出同样的、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暗红纹路。

一闪即逝。

我抬起手,对着月光仔细看。

什么都没有。

是错觉吗?

我不知道。

我只知道,每当夜深人静,万籁俱寂之时。

我总能听见,心底最深处,传来一丝极细微的、满足的叹息。

仿佛有什么东西,经过漫长的跋涉和争夺。

终于,找到了最合适的巢穴。

安心地,沉睡了。

等待着,下一次苏醒的时机。

而我,将用这双眼睛,继续看着我的儿子长大。

看着这红尘繁华。

也看着,镜中那个日渐熟悉又陌生的倒影。

直到某一天,或许是他,或许是我,再次看向那面不存在的铜镜。

然后,相视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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