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讳蚀(1 / 1)

大元至正年间,我在江州衙门做一个小小的书吏。

抄写公文,整理卷宗,日子沉闷如水。

我姓谭,名恕,字宽之。

这名字用了三十年,从未觉得有何特别。

变故起于一个秋日的黄昏。

我照例在值房誊写一份漕粮损耗的呈文。

写着写着,眼皮渐重,竟伏案睡去。

醒来时,烛火已燃过半,墨迹未干。

我拿起刚写的那页纸,准备吹干。

目光落在末尾的署名处。

那里本该写着“书吏谭恕谨呈”。

但此刻,“谭恕”二字,竟然……模糊了。

不是墨渍晕开那种模糊。

是字迹本身在消退,笔画边缘变得毛糙、虚化。

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嘴,正小心翼翼地从纸上啃食掉这个名字。

我惊疑不定,揉了揉眼睛。

再看去时,“谭恕”二字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。

而纸张其他部分,墨色鲜亮,清晰如初。

我提起笔,重新在那位置写下自己的名字。

墨迹饱满,笔画分明。

可不到半盏茶功夫,那新写的字迹,又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、消散。

如同写在沙地上,被无形的潮水抹去。

我脊背发凉,匆忙翻找之前经手的文书。

粮赋册、户籍抄件、过所文书……凡有我署名处,我的名字都在消失。

有些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,有些干脆是一片空白。

仿佛我从未在那里写过字。

而同僚的署名,全都完好无损。

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中衣。

这绝不仅仅是墨的问题。

次日,我借口墨锭不佳,请管库的老吏换了一批上好的松烟墨。

又在不同的纸上试写。

宣纸、竹纸、麻纸……甚至绢帛。

结果毫无二致。

只要是我写下的“谭恕”二字,必定会消失。

写其他字,唐诗宋词,公文套话,全都安然无恙。

唯独我的名字,留不住。

仿佛这世间,有什么东西在拒绝记录“谭恕”。

我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惧。

名字是什么?

是一个人在世上存在的凭证,是契约的签署,是罪责的归属,是血脉的延续。

如果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留在纸上……

那我还是我吗?

我还存在吗?

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。

几天后,主簿唤我去问话。

他指着桌上几份需要归档的文书,眉头紧锁。

“这几份,为何没有经办人落款?”

我凑近一看,正是我那几日处理、且亲眼看着自己署过名的公文。

如今署名处一片空白。

“卑职……卑职明明签了的。”我的声音有些发干。

主簿狐疑地看我一眼,又翻出另几份。

“还有这些,日期也对不上。该你经手那几日的记录,要么空白,要么字迹迥异,不像你的笔迹。”

我颤抖着接过。

果然,那些本该由我填写日期的位置,墨迹粗劣歪斜,宛如孩童初学。

那根本不是我写的!

可我分明记得,自己那几日精神如常,运笔流畅。

主簿叹了口气,摆摆手。

“谭书吏,是否近来家中事繁,心神耗损?且休息两日吧。”

他念出我姓氏时,微微顿了一下。

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。

仿佛在回忆什么,却又想不起来。

我的心直往下沉。

名字不留在纸上,或许只是奇疾。

可若连别人口中的称呼,也开始变得不确定……

休沐在家,我试图告诉妻子这件怪事。

她正在绣一方帕子,头也没抬。

“官人说什么?可是衙门差事不顺?”

“不是我差事不顺!”我有些焦躁,“是我的名字!我的名字在消失!”

她终于抬起头,眼神却茫然。

“名字?官人的名字……不是叫谭恕么?”

她念出“谭恕”二字时,语气生硬,带着一种奇怪的迟疑。

像在念一个刚刚学会、尚未熟悉的陌生词汇。

“对啊,谭恕。”我紧紧盯着她,“你记得?你清清楚楚记得?”

妻子眨了眨眼,那点茫然被惯常的温柔取代。

“自然记得,官人怎么了?净说些胡话。”

可我看得真切。

她方才那一刹那的迟疑,绝非错觉。

恐慌像藤蔓缠紧我的心脏。

我必须留下证据。

任何能证明“谭恕”存在过的证据。

我翻箱倒柜,找出房契、婚书、祖上留下的田产单据。

所有正式文书上,都有我的名字。

房契上,“谭恕”二字清晰端正。

我松了口气,小心翼翼将房契捧在手里。

然而,这口气还没松完。

我就眼睁睁看着,那契纸上的“谭恕”,墨色开始流转、稀释。

像滴入清水中的一滴浓墨,慢慢化开,变淡,最终……消失不见。

只剩下一个名字形状的浅黄水渍。

婚书上,我的名字也在褪色。

田产单据上,同样如此。

我发疯似的冲进卧房,从箱底翻出儿子启蒙时我给他写的《百家姓》。

首页有我题写的“父谭恕赠予吾儿”。

“谭恕”二字,正在变得透明。

我惨叫一声,将那本册子扔了出去。

妻子闻声赶来,见我状若癫狂,吓得脸色发白。

“官人!官人你究竟怎么了?”

我抓住她的肩膀,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。

“你看!你看那本书!我的名字!还在吗?”

妻子惶惑地捡起册子,翻开首页。

她看了许久,抬起头,眼神里的恐惧逐渐被一种空洞的困惑取代。

“这……这上面写的是‘父赠予吾儿’……前面,前面好像空了两个字的位子……”

她用手指虚点着“父”字后面那片空白。

“这里,是不是该有什么?我……我怎么想不起来了……”

她用力蹙着眉,努力回忆,却徒劳无功。

我看着她的表情,如坠冰窟。

她不是装傻。

她是真的,开始忘记我的名字了。

接下来几天,我像个幽灵一样在江州城里游荡。

我去找熟识的茶博士。

他往常总热情招呼:“谭书吏来啦!老规矩?”

这次,他张了张嘴,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。

“这……这位客官,眼熟得很,您……您用点什么?”

我去常去的笔墨铺子。

掌柜的看着我,挠了挠头。

“客官面善……小店……可有旧欠?”

我拉住街坊孙老头,他与我下过十几年的棋。

“孙老哥,还认得我不?”

孙老头眯着眼,打量我半晌,迟疑道:“是……是街东头住的那位……衙门做事的相公?”

“对对!我姓谭!”我急切地说。

“谭……谭……”他“谭”了半天,终究没“谭”出下文,只好干笑两声,“看我这记性!”

不是记性。

是名字本身,正在从他们的记忆里被抹去。

连带着与这名字相关的、对我的具体认知,都在模糊、剥落。

他们记得我的脸,记得我大概的身份,甚至记得一些相处细节。

唯独忘了“谭恕”这个代号。

忘了将这个代号与我这个人牢固地绑在一起。

我回到衙门,发现自己的值房已被清理。

桌案空空如也,卷宗不知所踪。

同僚看见我,纷纷侧目,低声议论。

“那是谁?怎地乱闯?”

“看着像以前在此做过事的……记不清了。”

“主簿吩咐,那间屋子要腾出来……”

我闯进主簿的公廨。

他正在批文,抬头看见我,愣了一下。

随即露出公事公办的疏离表情。

“这位……有何公干?”

“主簿大人!是我!谭恕!您手下的书吏!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
主簿眉头皱得更紧,上下打量我。

“书吏?本官手下书吏皆有录档,不知阁下……”他顿了顿,语气转冷,“若是冒名顶替,搅扰公门,可是要问罪的。”

他扬声唤衙役。

“来人,请这位出去。仔细盘查,莫是奸细。”

两个衙役上前架住我。

他们的手劲很大,眼神警惕而陌生。

我挣扎着,嘶喊着:“我是谭恕!我在这衙门干了八年!李主簿!王押司!赵仓使!你们都不认得我了吗?!”

被我喊到名字的人,有的面露疑色,有的不屑冷笑,有的干脆别过头去。

无人应我。

我被拖出衙门,扔在冰冷的石阶下。

街上行人往来,无人驻足。

仿佛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疯子。

不,比疯子更糟。

疯子至少有个“疯子”的标签。

而我,正在失去所有标签。

正在变成一个没有名字、无法被记忆、无法被记录的……空洞。

我失魂落魄回到“家”。

妻子坐在堂前,眼神空茫。

看见我进来,她像是受了惊吓,猛地站起。

“你……你是何人?怎敢擅闯民宅!”

她脸上是真切的恐惧和陌生。

“娘子!是我!你的夫君啊!”我扑过去。

她连连后退,尖声叫喊:“来人啊!有贼!有登徒子!”

左右邻居闻声而来,堵在门口,对我指指点点。

“这汉子是谁?”

“从未见过……”

“谭家娘子莫怕,已叫人去报坊正了……”

他们称呼她为“谭家娘子”。

却无人认得我这位“谭家官人”。

我站在堂中,看着妻子惊恐的脸,看着邻居们戒备的眼神。

忽然间,万念俱灰。

我转身,默默走了出去。

身后传来妻子惊魂未定的啜泣和邻居的安慰声。

没有一个人挽留我,询问我。

仿佛我的离去,无关紧要。

仿佛我从未来过。

我漫无目的地在江边行走。

名字消失了,记忆中的我也在消失。

那么,接下来呢?

接下来,会是什么?

江水浑浊,映不出清晰的倒影。

我低头,看着水波中破碎扭曲的面容。

那是谁?

有点眼熟,却又无比陌生。

我是谁?

谭……谭什么?

我……我叫什么来着?

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脑海!

不!不能忘!

绝对不能忘记自己是谁!

我拼命回忆,回忆父母呼唤我的声音,回忆学堂里夫子点名,回忆婚书上并排的姓名……

一些画面闪过,却都模糊不清。

尤其是名字,总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看不真切。

我知道,我时间不多了。

在彻底忘记自己是谁之前,我必须找到原因。

找到这“”的源头。

我家祖籍并非江州,而是北地。

曾祖父那一代,才因战乱南迁。

父亲临终前,似乎说过一些含糊的话。

关于祖上,关于塞外,关于某个“约定”或“代价”。

那时我只当是老人家的呓语。

如今想来,字字惊心。

我身无分文,典当了最后一件稍体面的外袍,凑足盘缠,踏上了北归之路。

凭着残存的、日益稀薄的记忆碎片,朝着父亲提过的祖籍方向而去。

越往北走,人烟越稀,风物越异。

中原姓名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。

而我的名字,遗忘的速度更快了。

起初,我还能在心里默念“谭恕”以加固记忆。

后来,默念时也会卡壳。

再后来,“谭恕”这两个音节变得陌生拗口,难以连贯。

我不得不撕下衣襟,用咬破的手指写下血书。

“我乃谭恕。”

血字起初鲜红刺目。

但不久后,也会慢慢淡去,直至无踪。

仿佛我流的血,也不配留下“谭恕”的印记。

我不记得走了多久。

时间的概念也在模糊。

只记得穿过荒芜的草场,踏过干涸的河床,最终在一片嶙峋的山岩前,找到了父亲口中的故地。

那已非村落,只剩几处断壁残垣,淹没在荒草之中。

根据模糊的指引,我在一处半塌的土窑后,找到了祖坟所在。

坟茔低矮,墓碑大多风化倾颓,字迹漫灭。

我跪在最大的那座坟前,徒手清理杂草泥土。

碑石残缺,姓氏的地方恰好缺失。

名字部分,只剩下一个模糊的“之”字。

我绝望地捶打地面。

难道最后一点线索也要断了吗?

夜色降临,寒风如刀。

我蜷缩在破窑里,饥寒交迫,意识渐渐涣散。

就在即将彻底迷失之际,窑洞深处,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。

不是风声。

像是人,又像是别的什么。

我挣扎着爬过去,举起残存的火折子。

微光照亮窑洞内壁。

那里刻着一些图画和文字,古老而怪异。

图画线条粗犷,描绘着祭祀场景:许多人跪拜,中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,似乎非人,头上有角,脚下踩着扭曲的符号。

文字并非汉字,弯弯曲曲,像虫蛇爬行。

但在图画的角落,有一行细小的汉字注解,字迹与我父亲有几分相似。

“至元七年,大旱,赤地千里。为乞活命之水,族老与‘无名者’立约。奉上全族百年名讳为祭,换得甘霖。自此,族中男子名讳,代代消蚀,至孙辈而尽。无名无记,归于尘土,永为‘无名者’之仆役。戒之!慎之!勿令子孙北返,勿寻根源,恐惊‘主’醒。”

火光跳跃,映着这行字,如同鬼符。

我浑身冰冷,血液似乎都冻住了。

至元七年……那是近百年前了。

“无名者”……奉上全族名讳为祭……

名讳消蚀,至孙辈而尽……无名无记,归于尘土,永为仆役……

我是孙辈。

我曾祖父南迁,或许就是为了逃离这命运。

但血脉中的“约定”或“诅咒”,并未因距离而失效。

它只是延迟了。

在我这一代,终于应验。

我的名字,正在被献祭给那个所谓的“无名者”。

当名字彻底消失,当我自己也忘记自己是谁。

我就会“归于尘土”?

还是变成……别的什么东西?

“永为‘无名者’之仆役”……

窑洞深处的黑暗,仿佛更浓重了。

那黑暗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,在呼吸。

它没有名字,也不需要名字。

它吞噬名字,吞噬以名字为根基的“存在”。

我的曾祖父献祭了全族的“名讳”,换来了水。

也换来了子孙后代逐渐沦为无名无姓、最终归于虚无的结局。

而我,正是这结局的终点。
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

黑暗中,传来湿漉漉的、仿佛气管漏风的声音。

不是从一处传来。

是从四面八方,从窑壁,从地底,从我自己越来越空洞的胸膛里传来。

火折子熄灭了。

彻底的黑暗将我包裹。

我感觉到,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。

没有形状,没有温度,没有名字。

它只是“存在”本身,是“无名”的实体。

它伸出无数只无形的手,探入我的脑海,温柔而坚定地,抹去最后一点关于“我”的痕迹。

谭恕?

那是谁?

一个陌生的音节组合,毫无意义。

父亲?母亲?妻子?儿子?

一些模糊的面容闪过,却没有任何称呼与之相连。

我是……

我是……

一片空白。

巨大的空白,温暖而柔软,如同母体。

我不再需要名字,不再需要记忆,不再需要思考。

我只是……存在着。

以一种无比轻盈、无比自由的方式存在着。

黑暗不再是黑暗,是包容一切的温床。

那湿漉漉的声音,成了唯一悦耳的旋律。

我“感觉”到自己正在融化,与这窑洞,与这片土地,与那无所不在的“无名者”,融为一体。

真好。

再也没有烦恼,没有恐惧,没有“我”与“他”的分别。

只有永恒的无名与安眠。

遥远的南方,江州城里。

谭恕的妻子某日清晨醒来,心口莫名一阵悸痛。

她坐起身,茫然四顾。

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。

但具体是什么,她想破头也想不起来。

梳妆时,她看见镜中自己眼角细纹,忽然怔住。

自己……是怎么嫁到江州来的?

夫家……姓什么来着?

她蹙眉苦思,脑中却只有一片迷雾。

儿子跑进来,喊着“娘亲”。

她搂住儿子,心里那空洞的痛楚稍减。

却始终觉得,这屋子里,不该只有她们母子二人。

好像……曾经还有过谁?

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心头一闪而过,随即消散,无影无踪。

她摇摇头,压下那莫名的情绪。

日子总要过下去。

只是偶尔,在夜深人静时,她会没来由地看向房门。

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、甚至从未存在过的人。

而在北方那片早已荒废的祖地。

嶙峋山岩的阴影深处。

破窑洞依旧静静地张着黑黢黢的口。

洞口的荒草,在某一天,突然全部枯萎,化为灰白色的粉末。

风吹过,粉末打着旋,却不散去,只是静静地堆在洞口,像一道灰白的门槛。

偶尔有迷途的旅人或牧羊人经过,远远望见那窑洞。

都会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。

仿佛那洞里,有一双……不,是无数双没有眼睛的“目光”,正静静地“注视”着洞外的一切。

注视着每一个有名有姓、活生生的人。

等待着下一个,因血脉或因命运,前来“履约”的祭品。

窑洞深处,永恒的黑暗里。

一切有形的、有名的事物,都在缓慢而坚定地……消融。

成为“无名”的一部分。

寂静无声。

却又仿佛充满了亿万亡魂被抹去名姓时,那最后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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