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元至正年间,我在江州衙门做一个小小的书吏。
抄写公文,整理卷宗,日子沉闷如水。
我姓谭,名恕,字宽之。
这名字用了三十年,从未觉得有何特别。
变故起于一个秋日的黄昏。
我照例在值房誊写一份漕粮损耗的呈文。
写着写着,眼皮渐重,竟伏案睡去。
醒来时,烛火已燃过半,墨迹未干。
我拿起刚写的那页纸,准备吹干。
目光落在末尾的署名处。
那里本该写着“书吏谭恕谨呈”。
但此刻,“谭恕”二字,竟然……模糊了。
不是墨渍晕开那种模糊。
是字迹本身在消退,笔画边缘变得毛糙、虚化。
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嘴,正小心翼翼地从纸上啃食掉这个名字。
我惊疑不定,揉了揉眼睛。
再看去时,“谭恕”二字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。
而纸张其他部分,墨色鲜亮,清晰如初。
我提起笔,重新在那位置写下自己的名字。
墨迹饱满,笔画分明。
可不到半盏茶功夫,那新写的字迹,又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、消散。
如同写在沙地上,被无形的潮水抹去。
我脊背发凉,匆忙翻找之前经手的文书。
粮赋册、户籍抄件、过所文书……凡有我署名处,我的名字都在消失。
有些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,有些干脆是一片空白。
仿佛我从未在那里写过字。
而同僚的署名,全都完好无损。
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中衣。
这绝不仅仅是墨的问题。
次日,我借口墨锭不佳,请管库的老吏换了一批上好的松烟墨。
又在不同的纸上试写。
宣纸、竹纸、麻纸……甚至绢帛。
结果毫无二致。
只要是我写下的“谭恕”二字,必定会消失。
写其他字,唐诗宋词,公文套话,全都安然无恙。
唯独我的名字,留不住。
仿佛这世间,有什么东西在拒绝记录“谭恕”。
我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惧。
名字是什么?
是一个人在世上存在的凭证,是契约的签署,是罪责的归属,是血脉的延续。
如果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留在纸上……
那我还是我吗?
我还存在吗?
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。
几天后,主簿唤我去问话。
他指着桌上几份需要归档的文书,眉头紧锁。
“这几份,为何没有经办人落款?”
我凑近一看,正是我那几日处理、且亲眼看着自己署过名的公文。
如今署名处一片空白。
“卑职……卑职明明签了的。”我的声音有些发干。
主簿狐疑地看我一眼,又翻出另几份。
“还有这些,日期也对不上。该你经手那几日的记录,要么空白,要么字迹迥异,不像你的笔迹。”
我颤抖着接过。
果然,那些本该由我填写日期的位置,墨迹粗劣歪斜,宛如孩童初学。
那根本不是我写的!
可我分明记得,自己那几日精神如常,运笔流畅。
主簿叹了口气,摆摆手。
“谭书吏,是否近来家中事繁,心神耗损?且休息两日吧。”
他念出我姓氏时,微微顿了一下。
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。
仿佛在回忆什么,却又想不起来。
我的心直往下沉。
名字不留在纸上,或许只是奇疾。
可若连别人口中的称呼,也开始变得不确定……
休沐在家,我试图告诉妻子这件怪事。
她正在绣一方帕子,头也没抬。
“官人说什么?可是衙门差事不顺?”
“不是我差事不顺!”我有些焦躁,“是我的名字!我的名字在消失!”
她终于抬起头,眼神却茫然。
“名字?官人的名字……不是叫谭恕么?”
她念出“谭恕”二字时,语气生硬,带着一种奇怪的迟疑。
像在念一个刚刚学会、尚未熟悉的陌生词汇。
“对啊,谭恕。”我紧紧盯着她,“你记得?你清清楚楚记得?”
妻子眨了眨眼,那点茫然被惯常的温柔取代。
“自然记得,官人怎么了?净说些胡话。”
可我看得真切。
她方才那一刹那的迟疑,绝非错觉。
恐慌像藤蔓缠紧我的心脏。
我必须留下证据。
任何能证明“谭恕”存在过的证据。
我翻箱倒柜,找出房契、婚书、祖上留下的田产单据。
所有正式文书上,都有我的名字。
房契上,“谭恕”二字清晰端正。
我松了口气,小心翼翼将房契捧在手里。
然而,这口气还没松完。
我就眼睁睁看着,那契纸上的“谭恕”,墨色开始流转、稀释。
像滴入清水中的一滴浓墨,慢慢化开,变淡,最终……消失不见。
只剩下一个名字形状的浅黄水渍。
婚书上,我的名字也在褪色。
田产单据上,同样如此。
我发疯似的冲进卧房,从箱底翻出儿子启蒙时我给他写的《百家姓》。
首页有我题写的“父谭恕赠予吾儿”。
“谭恕”二字,正在变得透明。
我惨叫一声,将那本册子扔了出去。
妻子闻声赶来,见我状若癫狂,吓得脸色发白。
“官人!官人你究竟怎么了?”
我抓住她的肩膀,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。
“你看!你看那本书!我的名字!还在吗?”
妻子惶惑地捡起册子,翻开首页。
她看了许久,抬起头,眼神里的恐惧逐渐被一种空洞的困惑取代。
“这……这上面写的是‘父赠予吾儿’……前面,前面好像空了两个字的位子……”
她用手指虚点着“父”字后面那片空白。
“这里,是不是该有什么?我……我怎么想不起来了……”
她用力蹙着眉,努力回忆,却徒劳无功。
我看着她的表情,如坠冰窟。
她不是装傻。
她是真的,开始忘记我的名字了。
接下来几天,我像个幽灵一样在江州城里游荡。
我去找熟识的茶博士。
他往常总热情招呼:“谭书吏来啦!老规矩?”
这次,他张了张嘴,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。
“这……这位客官,眼熟得很,您……您用点什么?”
我去常去的笔墨铺子。
掌柜的看着我,挠了挠头。
“客官面善……小店……可有旧欠?”
我拉住街坊孙老头,他与我下过十几年的棋。
“孙老哥,还认得我不?”
孙老头眯着眼,打量我半晌,迟疑道:“是……是街东头住的那位……衙门做事的相公?”
“对对!我姓谭!”我急切地说。
“谭……谭……”他“谭”了半天,终究没“谭”出下文,只好干笑两声,“看我这记性!”
不是记性。
是名字本身,正在从他们的记忆里被抹去。
连带着与这名字相关的、对我的具体认知,都在模糊、剥落。
他们记得我的脸,记得我大概的身份,甚至记得一些相处细节。
唯独忘了“谭恕”这个代号。
忘了将这个代号与我这个人牢固地绑在一起。
我回到衙门,发现自己的值房已被清理。
桌案空空如也,卷宗不知所踪。
同僚看见我,纷纷侧目,低声议论。
“那是谁?怎地乱闯?”
“看着像以前在此做过事的……记不清了。”
“主簿吩咐,那间屋子要腾出来……”
我闯进主簿的公廨。
他正在批文,抬头看见我,愣了一下。
随即露出公事公办的疏离表情。
“这位……有何公干?”
“主簿大人!是我!谭恕!您手下的书吏!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主簿眉头皱得更紧,上下打量我。
“书吏?本官手下书吏皆有录档,不知阁下……”他顿了顿,语气转冷,“若是冒名顶替,搅扰公门,可是要问罪的。”
他扬声唤衙役。
“来人,请这位出去。仔细盘查,莫是奸细。”
两个衙役上前架住我。
他们的手劲很大,眼神警惕而陌生。
我挣扎着,嘶喊着:“我是谭恕!我在这衙门干了八年!李主簿!王押司!赵仓使!你们都不认得我了吗?!”
被我喊到名字的人,有的面露疑色,有的不屑冷笑,有的干脆别过头去。
无人应我。
我被拖出衙门,扔在冰冷的石阶下。
街上行人往来,无人驻足。
仿佛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疯子。
不,比疯子更糟。
疯子至少有个“疯子”的标签。
而我,正在失去所有标签。
正在变成一个没有名字、无法被记忆、无法被记录的……空洞。
我失魂落魄回到“家”。
妻子坐在堂前,眼神空茫。
看见我进来,她像是受了惊吓,猛地站起。
“你……你是何人?怎敢擅闯民宅!”
她脸上是真切的恐惧和陌生。
“娘子!是我!你的夫君啊!”我扑过去。
她连连后退,尖声叫喊:“来人啊!有贼!有登徒子!”
左右邻居闻声而来,堵在门口,对我指指点点。
“这汉子是谁?”
“从未见过……”
“谭家娘子莫怕,已叫人去报坊正了……”
他们称呼她为“谭家娘子”。
却无人认得我这位“谭家官人”。
我站在堂中,看着妻子惊恐的脸,看着邻居们戒备的眼神。
忽然间,万念俱灰。
我转身,默默走了出去。
身后传来妻子惊魂未定的啜泣和邻居的安慰声。
没有一个人挽留我,询问我。
仿佛我的离去,无关紧要。
仿佛我从未来过。
我漫无目的地在江边行走。
名字消失了,记忆中的我也在消失。
那么,接下来呢?
接下来,会是什么?
江水浑浊,映不出清晰的倒影。
我低头,看着水波中破碎扭曲的面容。
那是谁?
有点眼熟,却又无比陌生。
我是谁?
谭……谭什么?
我……我叫什么来着?
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脑海!
不!不能忘!
绝对不能忘记自己是谁!
我拼命回忆,回忆父母呼唤我的声音,回忆学堂里夫子点名,回忆婚书上并排的姓名……
一些画面闪过,却都模糊不清。
尤其是名字,总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看不真切。
我知道,我时间不多了。
在彻底忘记自己是谁之前,我必须找到原因。
找到这“”的源头。
我家祖籍并非江州,而是北地。
曾祖父那一代,才因战乱南迁。
父亲临终前,似乎说过一些含糊的话。
关于祖上,关于塞外,关于某个“约定”或“代价”。
那时我只当是老人家的呓语。
如今想来,字字惊心。
我身无分文,典当了最后一件稍体面的外袍,凑足盘缠,踏上了北归之路。
凭着残存的、日益稀薄的记忆碎片,朝着父亲提过的祖籍方向而去。
越往北走,人烟越稀,风物越异。
中原姓名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。
而我的名字,遗忘的速度更快了。
起初,我还能在心里默念“谭恕”以加固记忆。
后来,默念时也会卡壳。
再后来,“谭恕”这两个音节变得陌生拗口,难以连贯。
我不得不撕下衣襟,用咬破的手指写下血书。
“我乃谭恕。”
血字起初鲜红刺目。
但不久后,也会慢慢淡去,直至无踪。
仿佛我流的血,也不配留下“谭恕”的印记。
我不记得走了多久。
时间的概念也在模糊。
只记得穿过荒芜的草场,踏过干涸的河床,最终在一片嶙峋的山岩前,找到了父亲口中的故地。
那已非村落,只剩几处断壁残垣,淹没在荒草之中。
根据模糊的指引,我在一处半塌的土窑后,找到了祖坟所在。
坟茔低矮,墓碑大多风化倾颓,字迹漫灭。
我跪在最大的那座坟前,徒手清理杂草泥土。
碑石残缺,姓氏的地方恰好缺失。
名字部分,只剩下一个模糊的“之”字。
我绝望地捶打地面。
难道最后一点线索也要断了吗?
夜色降临,寒风如刀。
我蜷缩在破窑里,饥寒交迫,意识渐渐涣散。
就在即将彻底迷失之际,窑洞深处,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。
不是风声。
像是人,又像是别的什么。
我挣扎着爬过去,举起残存的火折子。
微光照亮窑洞内壁。
那里刻着一些图画和文字,古老而怪异。
图画线条粗犷,描绘着祭祀场景:许多人跪拜,中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,似乎非人,头上有角,脚下踩着扭曲的符号。
文字并非汉字,弯弯曲曲,像虫蛇爬行。
但在图画的角落,有一行细小的汉字注解,字迹与我父亲有几分相似。
“至元七年,大旱,赤地千里。为乞活命之水,族老与‘无名者’立约。奉上全族百年名讳为祭,换得甘霖。自此,族中男子名讳,代代消蚀,至孙辈而尽。无名无记,归于尘土,永为‘无名者’之仆役。戒之!慎之!勿令子孙北返,勿寻根源,恐惊‘主’醒。”
火光跳跃,映着这行字,如同鬼符。
我浑身冰冷,血液似乎都冻住了。
至元七年……那是近百年前了。
“无名者”……奉上全族名讳为祭……
名讳消蚀,至孙辈而尽……无名无记,归于尘土,永为仆役……
我是孙辈。
我曾祖父南迁,或许就是为了逃离这命运。
但血脉中的“约定”或“诅咒”,并未因距离而失效。
它只是延迟了。
在我这一代,终于应验。
我的名字,正在被献祭给那个所谓的“无名者”。
当名字彻底消失,当我自己也忘记自己是谁。
我就会“归于尘土”?
还是变成……别的什么东西?
“永为‘无名者’之仆役”……
窑洞深处的黑暗,仿佛更浓重了。
那黑暗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,在呼吸。
它没有名字,也不需要名字。
它吞噬名字,吞噬以名字为根基的“存在”。
我的曾祖父献祭了全族的“名讳”,换来了水。
也换来了子孙后代逐渐沦为无名无姓、最终归于虚无的结局。
而我,正是这结局的终点。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
黑暗中,传来湿漉漉的、仿佛气管漏风的声音。
不是从一处传来。
是从四面八方,从窑壁,从地底,从我自己越来越空洞的胸膛里传来。
火折子熄灭了。
彻底的黑暗将我包裹。
我感觉到,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。
没有形状,没有温度,没有名字。
它只是“存在”本身,是“无名”的实体。
它伸出无数只无形的手,探入我的脑海,温柔而坚定地,抹去最后一点关于“我”的痕迹。
谭恕?
那是谁?
一个陌生的音节组合,毫无意义。
父亲?母亲?妻子?儿子?
一些模糊的面容闪过,却没有任何称呼与之相连。
我是……
我是……
一片空白。
巨大的空白,温暖而柔软,如同母体。
我不再需要名字,不再需要记忆,不再需要思考。
我只是……存在着。
以一种无比轻盈、无比自由的方式存在着。
黑暗不再是黑暗,是包容一切的温床。
那湿漉漉的声音,成了唯一悦耳的旋律。
我“感觉”到自己正在融化,与这窑洞,与这片土地,与那无所不在的“无名者”,融为一体。
真好。
再也没有烦恼,没有恐惧,没有“我”与“他”的分别。
只有永恒的无名与安眠。
遥远的南方,江州城里。
谭恕的妻子某日清晨醒来,心口莫名一阵悸痛。
她坐起身,茫然四顾。
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。
但具体是什么,她想破头也想不起来。
梳妆时,她看见镜中自己眼角细纹,忽然怔住。
自己……是怎么嫁到江州来的?
夫家……姓什么来着?
她蹙眉苦思,脑中却只有一片迷雾。
儿子跑进来,喊着“娘亲”。
她搂住儿子,心里那空洞的痛楚稍减。
却始终觉得,这屋子里,不该只有她们母子二人。
好像……曾经还有过谁?
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心头一闪而过,随即消散,无影无踪。
她摇摇头,压下那莫名的情绪。
日子总要过下去。
只是偶尔,在夜深人静时,她会没来由地看向房门。
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、甚至从未存在过的人。
而在北方那片早已荒废的祖地。
嶙峋山岩的阴影深处。
破窑洞依旧静静地张着黑黢黢的口。
洞口的荒草,在某一天,突然全部枯萎,化为灰白色的粉末。
风吹过,粉末打着旋,却不散去,只是静静地堆在洞口,像一道灰白的门槛。
偶尔有迷途的旅人或牧羊人经过,远远望见那窑洞。
都会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。
仿佛那洞里,有一双……不,是无数双没有眼睛的“目光”,正静静地“注视”着洞外的一切。
注视着每一个有名有姓、活生生的人。
等待着下一个,因血脉或因命运,前来“履约”的祭品。
窑洞深处,永恒的黑暗里。
一切有形的、有名的事物,都在缓慢而坚定地……消融。
成为“无名”的一部分。
寂静无声。
却又仿佛充满了亿万亡魂被抹去名姓时,那最后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