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梁胎记(1 / 1)

我生在五代末尾,长在大宋初年。汴梁城里讨生活,在州桥底下开个汤饼铺子,日子还算过得去。

我身上有个胎记,自打出生就有,在左肩膀后头,铜钱大小,暗红色的,像片枫叶。从不痛不痒,我也没当回事。

怪事是从乾德元年开始的。那胎记忽然有些发痒,我让浑家帮着瞅瞅。

她看了半晌,声音有点颤:“当家的,这胎记……好像大了一圈?”我让她拿旧衣裳比照,果然,边缘往外扩了半指宽。更奇的是,颜色变深了,红得发紫。

我没太在意,许是年纪长了,胎记也跟着长。可过了半月,胎记不仅又大了一圈,中间还凸起来,摸上去硬硬的,像结了层薄痂。夜里睡觉,总觉得那地方隐隐发烫,像贴着块温热的炭。

我开始留心了。汴梁城大,能人异士多,我悄悄去大相国寺后头找了个相士。那相士撩开我衣领只看了一眼,脸色唰地白了,连连摆手:“不看!不看!这钱赚不得!”扔下我的话头钱,竟收拾摊子匆匆走了。

我心里发了毛。又寻到马行街一个专治无名肿毒的郎中。郎中看了,捻着胡须沉吟良久:“老夫行医四十载,未曾见过这等皮相。这不像胎记,倒像……倒像个活物在皮下养着。”他开了几帖清热解毒的膏药,嘱咐若再变化,速来寻他。

膏药贴上,凉飕飕的,舒坦了两天。第三天夜里,我被一阵刺痛惊醒。那胎记处像有根针在里头反复扎,又像有什么东西用指甲在抠那层薄痂。我疼得冷汗直冒,唤浑家点灯。

烛光亮起,浑家只看了一眼,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,手里的烛台差点掉在地上。她指着我的后背,嘴唇哆嗦,说不出话。

我强忍疼痛,扭身对着妆台上的铜镜。镜子模糊,但也看得分明——那胎记已胀得有巴掌大,高高鼓起,颜色成了深紫近黑。最骇人的是,鼓包的顶端,那层薄痂裂开了一道细缝,缝隙里,隐约有什么东西在蠕动,泛着暗红的光。

我魂飞魄散!郎中说得对,这真不是胎记!

浑家战战兢兢凑近些,举着烛台照。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随着火光摇晃。“里头……里头好像有东西……”她声音带着哭腔。话音未落,那裂缝里突然冒出一个极小的、湿漉漉的泡,泡破了,流出一丝黏稠的、黄绿色的液体,恶臭扑鼻!

我再也忍不住,冲去郎中家砸门。郎中披衣起来,看到我后背,倒吸一口凉气,睡意全无。他让我趴在榻上,用温水软布轻轻擦拭。那恶臭熏得他直皱眉头。擦净后,他凑得很近,仔细看那裂缝。

看着看着,他的身体僵住了。半晌,他才直起腰,脸色灰败,眼神里全是恐惧。“掌柜的……老夫无能。这……这非药石可医。”他抖着手从柜子深处摸出一个小布包,塞给我,“这里头是雄黄和朱砂,你混着香灰,每日敷在周围,或许……或许能阻它一时。另……另请高明吧。”

“这到底是什么?!”我抓住他衣袖。

郎中挣脱开,眼神躲闪:“老夫不敢妄言。只听说前朝战乱时,有种邪术……罢了,你快走吧!”

我失魂落魄回家,照着郎中说的敷药。雄黄朱砂刺鼻的气味盖过了恶臭,那鼓包似乎也安分了些,不再流脓。但我夜夜难眠,总觉得后肩趴着个活物,它在呼吸,在慢慢生长。

浑家以泪洗面,悄悄去寺里求了护身符,压在我枕下。可毫无用处。

约莫十天后,敷药也镇不住了。那鼓包已蔓延到整个左肩胛,沉重不堪。裂缝增多,像干旱土地上的龟裂,不时渗出脓水,恶臭弥漫整间屋子,连客人都被熏走了。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听到声音。不是用耳朵听,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。起初很模糊,像隔着水,呜呜咽咽。后来渐渐清晰些,是很多人在哭,在哀嚎,在咒骂,男女老幼都有,搅成一团,日夜不休。

我快被逼疯了。汤饼铺子关了门,我四处求告,僧道巫医,见了个遍。钱像流水般花出去,却无一见效。有个游方的道士,见了之后,连称“业障缠身,冤魂附体”,做了场法事,桃木剑劈砍,符水泼洒。法事做到一半,我后背突然剧痛,那鼓包猛地一震,所有裂缝同时迸开,脓血狂喷,溅了道士一脸一身!道士惨叫,脸上竟冒出缕缕青烟,捂着脸逃了,连法器都没拿。

我彻底绝望了。躺在床上,盯着屋顶,脑子里那些哭嚎声越来越响,越来越清晰。我甚至能分辨出一些零碎的词句:“疼啊……”“还我命来……”“汴河……好冷……”“肚子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

汴河?我猛地一激灵。汴河!我祖上就是汴河边的纤夫。我曾祖父,祖父,都死在河上。我父亲侥幸上岸,改了行当。难道……

一个最黑暗的念头浮现,我浑身冰冷。

浑家端药进来,见我眼神直勾勾的,吓了一跳。我抓住她的手,力气大得自己都吃惊:“把我后背……把那层皮……划开!”

“你疯了!”浑家尖叫。

“我没疯!”我吼回去,脑子里的声音吵得我几乎爆炸,“划开!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鬼东西!死也死个明白!”

浑家被我狰狞的样子吓住,哭着摇头。我不管,挣扎着爬起来,抓起妆台上的剪刀,反手就往背后刺!浑家扑上来夺,剪刀尖还是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。

没有预想中的鲜血狂喷。裂口处,翻出来的不是血肉,而是密密麻麻、纠缠在一起的、暗红色的东西。像树根,又像扭曲的血管,还在微微搏动。而在这些“根须”的尽头,包裹着一些小小的、惨白的块状物。

我让浑家拿筷子,颤抖着拨开那些蠕动的“根须”。浑家只看了一眼,就呕吐起来。

那些惨白的块状物,是人体的碎块。半截指头,一团头发,一块带着睫毛的眼皮,半只耳朵……全都极小,像是婴儿的,却又腐烂不堪,被那些“根须”缠绕、滋养,长在了我的皮肉之下!

“啊——!!!”我发出了不像人的嚎叫。剪刀哐当落地。

脑子里那些哭嚎声此刻达到了顶点,几乎要将我的头颅撑裂。无数破碎的画面强行涌入:倾覆的船只,挣扎的手臂,浑浊的河水灌入口鼻,水草缠绕脖颈,河底沉沉的黑暗……还有绳索,深深的勒进肩胛骨的绳索,拉着沉重的货船,一步,一步,在岸边爬行,直到力竭倒下,被拖入河中……

那是我的祖辈!是曾祖父,是祖父,还有无数我不知道的、死在汴河里的先人!他们的痛苦,他们的怨念,他们未散的魂魄和破碎的躯体,竟然没有消失,而是顺着血脉,一代代沉淀、积累,最后在我身上,长成了这个可怕的“胎记”!

这不是病,这是诅咒!是家族血脉里承载的、所有溺死者的集体业障!

我瘫在地上,又哭又笑。原来我背负的不是自己,是无数溺死鬼的集合。他们在我身上找到了寄托,要借着我的血肉“活”过来。

明白了这一切,那鼓包生长得更快了。几天工夫,就覆盖了半个脊背。裂缝里不再流脓,开始伸出那些细小的、暗红色的“根须”,在空中缓缓摆动,探寻着什么。夜里,我能感到它们在生长,在往我的骨头里钻,往我的内脏里延伸。脑子里的声音渐渐统一,汇成一股庞大而模糊的意志:冷……重……拉……上岸……

它们要我去拉纤!代替所有死去的先人,去完成那未尽的、永恒的苦役!

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往汴河边走。白天尚能控制,一到晚上,双腿就像不是自己的。浑家哭着用绳子把我绑在床上,但我后背的“根须”会自己蠕动,解开绳结。

终于,在一个暴雨夜,我彻底失控了。挣断绳子,冲出家,直奔汴河。雨很大,河面漆黑,波涛汹涌。我跑到曾经是纤道的泥泞岸边,后背的鼓包剧烈鼓胀,那些“根须”猛地暴长,钻出衣衫,深深扎进潮湿的泥土里,然后,传来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,拖着我向前俯下身子。

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抠进泥地,做出拉纤的姿势。肩膀上传来熟悉的、钻心的勒痛,虽然那里空无一物。但在我“感觉”里,一条无比沉重、粗粝的纤绳,已经深深勒进了我的皮肉,勒进了我的骨头!
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我喉咙里发出拉纤号子般的喘息,双脚蹬地,用尽全身力气往前“拉”。雨水混合着汗水、泪水,还有后背渗出的一种暗红色粘液,流了满脸满身。

我“拉”着那看不见的、承载着无数溺死鬼怨念的“鬼船”,在泥泞的汴河岸边,一步一步,机械地向前爬行。河风吹来,带来水腥气和隐约的哭嚎。河水拍岸,每一次声响,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的灵魂上。

浑家带着人找到我时,我已经在岸边爬了不知多久,十指血肉模糊,神智涣散。他们想把我抬回去,但只要一离开河岸,我后背的“根须”就疯狂扭动,将我往回拖,我更是痛苦得满地打滚,七窍都渗出血丝。

没人能救我。郎中都躲着走,道士和尚远远看一眼便摇头叹息,说这是“血脉业债,孽缘自成,外力难断”。

他们只能在岸边搭了个简陋的窝棚,把我安置在那里。浑家每日送饭,以泪洗面。

我就这样活着,或者说,以这种半人半鬼的方式存在着。白天,我蜷缩在窝棚里,后背的“胎记”几乎覆盖了整个躯干,那些“根须”像一层厚厚的、暗红色的毯子包裹着我,微微起伏。脑子里的声音成了永恒的背景,诉说着河底的寒冷与绝望。

夜晚,我就变成“纤夫”,被那股力量驱使着,在岸边重复那无望的苦役。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,但后背的东西却越来越强壮,它吸食着我的生命,也吸食着汴河水汽里无数的怨念。

直到一个同样暴雨的夜晚。河水暴涨,淹没了低处的纤道。我被那股力量强行拖入水中。冰冷的河水淹没头顶的刹那,我后背的所有“根须”猛地张开,疯狂舞动,像是在欢呼。

水底并不黑暗。无数苍白肿胀的人形光影浮现,男女老幼,都带着解脱般的笑容,向我汇聚而来。他们融入我后背那庞大的“胎记”,与之合为一体。

最后的瞬间,我“听”懂了那统一的意志:不是要上岸,而是要所有的后来者,都下来陪着我们。

我的意识消散了,但我的眼睛还睁着。透过浑浊的河水,我看到自己那具已被“根须”完全覆盖、不成人形的躯体,缓缓沉向河底最深的淤泥。而在那淤泥中,早已沉没了无数相似的、纠缠着暗红色“根须”的遗骸,层层叠叠。

我的躯体和它们融为一体,成为了汴河黑暗河床的一部分。那些“根须”从这庞大的聚合体中缓缓探出,随着水波摇曳,像一片片等待的水草,等待着下一个血脉相连的、来到河边的族人。

雨停了,河面恢复平静。浑家清晨来到岸边,只看到空荡荡的窝棚和泥地上几道深深的、通往水里的拖痕。她对着滔滔河水哭嚎,却不知,在水底深处,她丈夫的一部分“眼睛”,正透过浑浊的水体,无声地“注视”着岸上的一切。

而汴河依旧日夜流淌,带走繁华,也吞没秘密。只有最老的船公会压低声音告诫后生:夜里行船,莫靠近那片叫“老纤户滩”的洄水湾。都说那儿的水草特别密,特别韧,有时缠住船桨,拉上来一看,那水草根上,竟带着一丝丝暗红色的、像是干涸血肉的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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