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元年间,我在长安西市经营一家小小的布庄。日子原本平淡如水,直到那晚我在打烊后清点账目时,听见后院的井里传来歌声。那声音细细的,像是个孩童在哼唱。
我举着油灯走到后院,歌声戛然而止。井口黑洞洞的,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土腥气。我探身去看,井水里映出的却不是我的脸。是一张惨白的、肿胀的女人的脸,正咧着嘴对我笑。
我吓得倒退三步,油灯差点脱手。再定睛看时,井水又恢复了平静,只有我的倒影在微微晃动。定是这些日子太累,眼花了。
第二夜,歌声又来了。这次更清晰,是个女童在唱童谣:“月儿弯弯照井台,阿娘梳头等郎来。梳呀梳,梳出血,染红嫁衣上花轿。”我浑身发冷,这童谣我从没听过。
我咬牙搬来磨盘,盖住了井口。歌声被闷在下面,变成了指甲刮挠石板的刺啦声,一下,又一下,刮了整整一夜。天快亮时才停歇。
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。可第三日清晨,伙计惊慌地跑来找我,说布庄仓库里所有的红布,一夜之间都褪了色,变得惨白如丧布。我冲进仓库,果然,那些上好的茜染红缎,此刻白得瘆人。更诡异的是,每匹布的中心,都湿了一小块,摸上去黏腻冰凉,像井水。
我决定请人来看看。西街有个姓胡的癞头道士,都说他有些歪门邪道的本事。胡道士来了,绕着井走了三圈,脸色越来越青。“这不是井,”他哑着嗓子,“这是口活棺。”
他告诉我,这下面镇着东西。很多年前,这宅子出过事。一个待嫁的新娘,在成婚前三日投了井。原因不明,只说她那时已怀了身孕。一尸两命,怨气极重。宅子几经转手,每任主人都不得安宁,直到前任主人不知从哪儿请来高人,用特殊法子封了井,才太平了几年。
“如今封印松了。”胡道士盯着我,“那东西要出来了。”
我腿一软,忙问解法。胡道士沉吟半晌,说需要至亲之血,在月圆之夜重新加固封印。我哪有什么至亲?父母早亡,孑然一身。胡道士摇摇头:“未必是血亲。夫妻一体,也算至亲。你若有妻室……”
我确实刚娶妻不久。妻子芸娘,是邻县小户之女,温婉寡言。我怎忍心用她的血?可胡道士接下来的话让我如坠冰窟:“若不尽快,不出七日,井里的东西就会彻底破封。到时第一个找的,就是这宅子里阳气最弱的人。”他顿了顿,“尊夫人是否有孕了?”
我惊愕抬头。芸娘前日才私下告诉我,她月信未至,怕是有了身孕。这事连我都不甚确定,这道士如何得知?
胡道士看出我的惊疑,叹了口气:“那东西感应到了。未出世的婴孩,对它而言是上好的替身容器。”他留下一个黄纸包,说月圆之夜若改变主意,就将纸包里的符灰撒入井中,再滴入至亲之血三滴。说罢,他摇摇头走了,仿佛已预见结局。
我魂不守舍地回屋。芸娘正在绣花,烛光下脸色有些苍白。她抬头对我柔柔一笑,我却觉得那笑容底下藏着别的东西。夜里,我辗转难眠,隐约又听见那童谣,这次似乎是从……芸娘肚子里传出来的?
我猛地坐起,侧耳细听。芸娘呼吸均匀,并无异样。难道又是错觉?
接下来两日,怪事愈发密集。厨房的碗碟无故碎裂,碎片拼起来竟是婴孩扭曲的脸。院里的桃树一夜枯死,树干渗出暗红色的汁液,腥臭扑鼻。更可怕的是,我发现芸娘常在半夜独自坐在镜前梳头,一遍又一遍,嘴里哼着那首井里的童谣。
我质问她,她却一脸茫然,说自己从未起夜,一夜睡到天明。我看着她无辜的眼睛,心底寒气直冒。
月圆之夜到了。下午开始,整座宅子就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里。连平日里聒噪的麻雀都不见了踪影。井口被磨盘压着,却仍有一缕缕湿冷的黑气从缝隙里钻出来,像有生命的触手。
黄昏时,芸娘忽然喊腹痛。我扶她躺下,她抓着我的手,指甲掐进我肉里,冷汗涔涔。“夫君……井里……井里有东西在叫我……”她眼神涣散。
我看向窗外,圆月已挂上树梢,清辉惨白。不能再等了。我颤抖着拿出胡道士给的黄纸包,走到后院。磨盘下的刮挠声已变成猛烈的撞击,整个磨盘都在震动。
我掀开磨盘一条缝,将符灰全倒了进去。然后,我咬破自己的手指,将血滴入。胡道士说要至亲之血,我与芸娘一体,我的血……应该也算吧?
三滴血落下,井中骤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厉啸!那声音非人非兽,充满怨毒。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井口传来,我差点被拽下去。慌忙盖好磨盘,用身体死死压住。
震动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,渐渐平息。我瘫软在地,浑身冷汗。成了吗?
我跌跌撞撞回房,想告诉芸娘没事了。推开房门,却见她好端端坐在床边,腹痛似乎也消失了,正对着铜镜梳头。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拉得很长。
“芸娘?”我轻声唤她。
她缓缓转过头,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极其温柔的笑容。“夫君,你回来了。”她放下梳子,站起身,肚子似乎比刚才更显隆起。“孩子说,谢谢你。”
我如坠冰窟:“谢……谢我什么?”
“谢谢你喂他血呀。”芸娘笑得更深,嘴角几乎咧到耳根,“亲生父亲的血,最能滋养他了。”
我脑子嗡的一声。“什么亲生父亲?你胡说什么!”
芸娘抚摸着肚子,眼神怜爱:“你还没明白吗?井里那位苦命的新娘,怀的是谁的孩子?”她一步步向我走来,“这宅子,原本就是你祖上的产业啊。你那曾祖父,与家中婢女私通致其有孕,又怕事情败露影响婚事,便哄骗那婢女投了井,伪造成自尽。”
我连连后退,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。“不……不可能!你怎会知道这些?”
“因为她告诉我了呀。”芸娘的声音渐渐变了,夹杂着另一个幽怨尖锐的女声,“她说,她在井底等了好久,终于等到这一脉的子孙回来住。她说,她的孩子需要一具身体重回人间。她说……”芸娘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,力气大得惊人,“你的孩子,正好。”
我低头,只见她的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、隆起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迫不及待地伸展手脚。芸娘的脸上,一半是她原本的温婉,另一半却浮起一张惨白肿胀的陌生女子的脸,两张脸重叠在一起,同时开口:“父子相承,这债,该还了。”
我尖叫着挣脱,冲向屋外。院子里,月光如霜。那口井的磨盘被彻底掀开,井口汩汩地往外冒着黑水,黑水中,夹杂着长长的、潮湿的黑发。
我想逃,大门却像被焊死,纹丝不动。回头,芸娘——不,那附身的怪物——已飘到院中。她的肚子高高耸起,薄薄的寝衣下,能清晰看见一只小手按在肚皮上,轮廓分明。
“时辰到了。”两个声音齐声道。
芸娘仰头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,双手猛地插入自己的腹部!没有血,只有浓稠的黑气涌出。她像撕开一道拉链,将肚皮向两侧扯开!
我的胃里翻江倒海,几乎昏厥。然而,从那裂开的腹腔里,没有爬出血肉模糊的婴儿,而是缓缓升起一个穿着红色嫁衣、浑身湿透的女人。她的脸正是我在井水中看到的那张,长发滴水,眼窝是两个黑洞。
她怀中,抱着一个青紫色、闭着眼的婴孩。
嫁衣女鬼飘落在地,将婴孩轻轻放在井边。那婴孩一落地,立刻睁开眼睛,那眼中没有瞳孔,只有惨白一片。它迅速爬向那摊从芸娘“腹部”涌出的黑气,贪婪地吮吸起来。每吸一口,身体就长大一分,皮肤由青紫转为死白。
芸娘的躯壳像破布般瘫软下去,迅速干瘪腐朽,化作飞灰。嫁衣女鬼则死死盯着我。
“你的血脉,你的骨肉,都是最好的祭品。”女鬼的声音直接在我脑中响起,冰冷刺骨,“用你孩子的魂魄,补全我孩儿的残缺。用你的阳气,助他重生。这便是你们欠我们母子的。”
我明白了。芸娘从未怀孕。那所谓的“孕相”,不过是这女鬼种下的怨气伪装,为了引我上钩,用我的“至亲之血”完成最后的仪式。胡道士恐怕也是它们的一环,或者,早就被掉包了!
那吸足黑气的婴孩,此刻已长到两三岁模样,摇摇晃晃站起来,扭过头,用那双白惨惨的眼睛“看”向我。它咧嘴笑了,满口细密的尖牙。
“爹爹……”它口齿不清地唤道,朝我伸出双手。
我肝胆俱裂,转身拼命捶打大门。手掌破了,鲜血直流,门却巍然不动。
阴冷的气息从背后贴上来,女鬼的长发缠住了我的脖子,越勒越紧。那鬼孩跳上了我的背,尖锐的指甲刺进我的皮肉,嘴巴凑近我的耳朵,湿冷腥臭。
“爹爹,和我们永远在一起吧……在井里……”
窒息感淹没了我,意识逐渐模糊。最后的视野里,我看见那女鬼抱着鬼孩,一起融入我的身体。彻骨的冰寒从五脏六腑蔓延开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“醒”了。
我站在院子里,活动了一下新的手脚。很灵活。月光下,我的影子变成了两个重叠的人形,一大一小。井口冒着幽幽的黑气,像在欢迎主人回家。
我(或者说,我们)走到井边,看向井水。水面上倒映出的,是一张男人的脸,那是原本的我。但那双眼睛里,却闪烁着女鬼怨毒的目光,而嘴角挂着的,是鬼孩那诡异的笑容。
我们满意地笑了。
第二天清晨,布庄照常开门营业。伙计觉得东家有些不同,眼神冷了些,但生意照做,并无异样。只是他总在后院那口新盖上石板的井边驻足,低声哼着奇怪的童谣。
几个月后,邻街一个富商暴毙,死状凄惨,像是被活活吓死的。他的宅子被低价出售,很快有了新主人。
新主人是个面容和善的布商,姓吴,带着他沉默寡言、总低着头的小儿子。
搬进去的第一天夜里,吴商人牵着儿子的手,在新宅的后院找到了一口枯井。他抱着儿子,指着井口,声音温柔得可怕:
“儿啊,你看,这就是咱们的新家了。”
那孩子抬起头,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,和一双没有瞳孔的、白惨惨的眼睛。他咧开嘴,细密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寒光。
井深处,传来了若有若无的、湿漉漉的歌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