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六九年冬天,我被一辆蒙着帆布的卡车送到了鄂北山区深处的“九六三医疗康复中心”。
我叫傅寒涛,二十四岁,在城里的机械厂做宣传干事,会写点快板书,也能画几笔宣传画。
送我来的原因很简单,我总画些“不合时宜”的东西——车床的阴影扭曲如怪物,炼钢炉的火光里映出哭泣的人脸,表彰大会的横幅在我笔下像垂落的肠子。
领导拍着桌子说我思想深处有“阴暗面”,需要“阳光治疗”。
于是,我来到了这里。
中心的名字听着正气,坐落在一处据说解放前是某军阀避暑山庄的旧建筑群里。
灰墙高耸,环绕着密不透风的杉树林,只有一条颠簸的土路与外界相连。
主楼是中西合璧的三层砖楼,廊柱粗大,窗框窄小,像一只蹲伏在群山阴影里的巨兽,沉默地张着嘴。
接待我的是中心副主任,姓秦,四十多岁,面容清癯,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,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、专注而温和的审视。
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纽扣一直扣到脖颈,说话声音不高,吐字清晰,带着南方口音,像潺潺的溪水,听着让人莫名安心。
“小傅同志,欢迎你。”秦主任和我握了握手,他的手干燥温暖,力道适中,“来到这里,就把这里当家。
你的问题,我们初步研判,属于典型的‘创造性思维与集体认知光谱偏离’,伴随轻度感知轴联想紊乱。
不要有压力,这不是病,是‘认知调适’暂时遇到了困难。”
他说着我听不太懂但似乎很专业的词,引我穿过光线昏暗的走廊,墙壁刷着半截绿漆,散发着一股消毒水和陈旧石灰混合的气味。
偶尔有穿着浅蓝色条纹病号服的人低头走过,悄无声息,眼神大多空茫,偶尔有人抬眼瞥我一下,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内容,像擦得过分干净的玻璃。
我的房间在一楼尽头,不大,一张床,一张桌,一把椅,一个掉了漆的暖水瓶。
窗外是高大的杉树,枝叶几乎抵着玻璃,透进来的光都是绿的、冷的。
秦主任指着墙上贴的一张作息表:“按时作息,按时服药,按时参加集体活动和个体辅导。
你的情况不严重,主要是‘代偿性联想过剩’,我们会帮你建立更健康、更积极的‘认知代偿’通路。”
“代偿?”我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。
“打个比方,”秦主任微笑,镜片反着光,“身体某个部位功能弱了,其他部位会加强工作来弥补,这叫生理代偿。
思想认知也一样,你过于活跃的‘阴暗联想’,可能是对某些现实感知无力或不适的一种‘代偿’。
我们的治疗,就是帮助你找到更正确、更阳光的‘代偿方式’,把过度用在扭曲联想上的精神能量,引导到建设性的、符合集体需求的轨道上来。”
他说得合情合理,我甚至生出一点模糊的希望。也许真是我思想出了问题?也许这里真能帮我“矫正”过来,让我不再看到那些不该看到的“阴影”?
治疗开始得很温和。
每天早晨,护士会送来一小杯无色无味的药水,喝了之后头脑会有些昏沉,但情绪平稳。
上午是集体学习,读报纸,讨论社论,唱革命歌曲。
下午是“工疗”,糊纸盒,或者编织粗糙的藤筐。
晚上有时看电影,永远是激越高昂的战斗片或生产建设片。
秦主任每周会和我进行两次“个体辅导”,就在他那间摆满书、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。
他从不斥责,只是引导我回忆,回忆我画那些“阴暗”画面时的感受,回忆成长中的“不愉快经历”。
他的问题总是绕着弯,最后落到我对“集体”、“光明”、“正确”这些概念的感受上。
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魔力,听着听着,我有时会觉得,那些让我困扰的“扭曲画面”,似乎真的只是我个人的、错误的“联想代偿”。
然而,夜深人静时,当我躺在冰冷的床上,听着窗外杉树林永不停歇的、潮水般的松涛声,那种被窥视、被包裹的不安感又会悄然浮现。
我注意到一些细节。
中心里几乎没有镜子,唯一的几面都挂在公共洗漱间,位置很高,水汽一蒸就模糊不清。
病人的条纹服款式统一,没有任何个人标识,大小似乎也不太合身,穿在身上空荡荡的。
最让我心里发毛的是,我渐渐发现,那些目光空茫的病友,他们的长相……似乎有一种模糊的相似性。不是具体的五官像,而是一种神态,一种气质,尤其是眼神放空的时候,就像同一窑炉里烧出来的、釉色略有差异的粗陶俑。
大约一个月后,我的“个体辅导”内容开始变化。
秦主任不再只是谈话,他带来了一些图片——明亮的车间、丰收的田野、英姿飒爽的女民兵……让我描述感受,然后他会在纸上写下一些词语:“温暖”、“力量”、“喜悦”、“团结”。
他让我反复诵读这些词,闭上眼睛,想象这些画面,并试着用手在空气中“勾勒”出来。
他说这是“建立新的感知-反应联结”。
起初很困难,那些光明画面在我脑中总是迅速褪色、扭曲。
但秦主任极有耐心,他的声音低缓而坚定,像在给我脑中锈蚀的齿轮涂抹润滑油。
不知是药水的作用,还是他催眠般的话语,我居然慢慢能稍微清晰地想象出那些“正确”画面了,虽然感觉很隔膜,像在看别人的照片。
秦主任对此表示满意,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:“很好,傅寒涛同志,你的‘正向代偿通路’正在建立。
不过,要巩固它,还需要一点‘辅助手段’。”
他所说的“辅助手段”,是一种新的“治疗”。
我被带进主楼地下室一个我从未涉足的区域。
走廊更窄,灯光是惨白的,墙壁贴着白色的瓷砖,冰凉反光,弥漫着更浓的消毒水和另一种淡淡的、类似金属和臭氧混合的奇怪气味。
秦主任和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褂、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医生(我后来知道他姓孙)将我领进一间不大的治疗室。
房间中央,有一张包裹着白色皮革、看起来异常坚固沉重的椅子,旁边立着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仪器,有闪烁着细小指示灯的金属箱,有连着许多彩色电线的头盔状物体,还有像小型探照灯一样的装置。
一切都纤尘不染,秩序井然,却散发着一种非人的冰冷感。
“不要紧张,小傅同志。”秦主任示意我坐到那张椅子上,他的声音依然温和,但在这种环境下,那份温和显得格外突兀,“这是‘定向感知强化仪’,它能帮助你的大脑,更高效地巩固我们正在建立的、健康的‘代偿模式’。
就像体育锻炼需要器材辅助一样,思想建设也需要先进的技术手段。”
孙医生走过来,动作熟练地将那个头盔状物体戴在我头上,冰凉沉重的触感让我一颤。
他又将几个带着圆形吸盘的电极贴在我的太阳穴和手腕内侧。
秦主任则调整着那些仪器上的旋钮,指示灯明明灭灭,发出轻微的嗡鸣。
“放松,看着前面的屏幕。”秦主任指向椅子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块白色幕布。
灯光暗下,一束光从后面的仪器投出,打在幕布上。
开始是快速闪过的、色彩极为鲜艳饱和的“正确”画面——红旗、麦浪、笑脸、齿轮……伴随着高亢激昂、节奏强烈的音乐。
这些画面和声音以极快的频率冲击着我的感官,我很快感到头晕目眩,心跳加速,胃里一阵翻搅。
“坚持,傅寒涛同志,这是关键阶段。”秦主任的声音透过音乐传来,平静无波,“让你的大脑接受它,认同它,让它成为你新的‘默认联想’。”
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我几乎要呕吐出来时,画面和音乐骤然停止。
我以为结束了,刚想松口气,幕布上突然出现一片令人极不舒服的、扭曲蠕动的抽象色块,同时响起一阵尖锐的、混杂着金属刮擦和低频噪音的刺耳声响!
这刺激比刚才的光明画面强烈百倍,直刺脑髓!
我惨叫一声,下意识地想要闭眼捂耳,却发现身体被椅子的束缚带固定着,动弹不得,头盔和电极也牢牢吸附着。
“这是‘负向刺激’。”秦主任的声音依旧冷静得可怕,“用于清除顽固的、错误的神经联结。
当你看到、想到那些‘阴暗’、‘扭曲’的东西时,你的大脑就会自动关联到这种极度不愉快的体验。
久而久之,你的‘认知系统’就会主动规避、排斥那些错误的联想,转而寻求我们给予的‘正向代偿’。”
接下来的“治疗”成了每周两次的固定节目。
在强烈的“正向”和“负向”刺激交替轰炸下,我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。
我对那些“正确”画面的排斥感在减弱,虽然依然无法产生真正的共鸣,但至少能麻木地接受。
而当我试图回忆过去那些不由自主浮现的“扭曲画面”时,一种强烈的、生理性的恶心和恐惧会立刻攥住我,让我头痛欲裂,冷汗涔沔。
秦主任说,这说明“错误代偿”正在被抑制,“健康通路”在加强。
我更少画画了,偶尔拿起笔,纸上出现的也是呆板、规整的标语图案或简单的几何线条,那些曾经困扰我的、充满生命力的扭曲意象,仿佛真的被从脑海里“刮除”了。
但同时,我也感觉自己的思维变得迟滞,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,对外界的反应越来越依赖秦主任在“辅导”时灌输给我的那些词汇和逻辑。
我开始和其他病友一样,穿着不合身的条纹服,眼神越来越长时间地放空。
唯一让我保持一丝微弱清醒的,是一个叫“老葛”的病友。
老葛五十多岁,据说是早年留苏的技术员,因为“顽固坚持错误学术观点”被送来。
他沉默寡言,但偶尔在工疗时坐得离我很近,会用极低的声音,含糊不清地快速说几个词,比如“模子……都一样”、“他们在……修剪”、“记忆……不是你的”。
说完就立刻挪开,恢复空洞的表情。
他的话像针一样刺破我日益麻木的神经。
模子?修剪?记忆?
我偷偷观察,越看越觉得胆寒。
那些病情“好转”、即将“康复出院”的病人,在离开前一段时间,他们的言行举止、甚至表情神态,会变得越来越像……像秦主任!不是外貌,是那种温和、平静、条理清晰的说话方式,那种微微眯眼审视人的神态,那种扣到脖颈的严谨!
难道,秦主任所说的“健康代偿”、“正确通路”,其终极模板,就是他自己?
他不仅是在抹除我们“错误”的联想,更是在将我们的人格、思维模式,朝着他自己的样子“修剪”和“重塑”?
那些“康复”出院的人,是真的康复了,还是变成了披着各自原有名字的、思维和行为上的“秦主任复制品”?
这个猜想让我毛骨悚然。
我趁一次“个体辅导”的机会,壮着胆子,旁敲侧击地问秦主任:“秦主任,治疗的目标,是让我们都变成……像您一样思考吗?”
秦主任正在写字的手顿了顿,抬起头,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仔细地看着我,良久,才露出一个更加温和、却也更加深不可测的笑容:“小傅同志,你的观察很敏锐。
但说法不准确。不是变成我,是拥抱一种经过实践检验的、最健康、最有效、最符合集体利益的‘认知-行为范式’。
我,只是这个范式目前一个比较成熟的……体现者。
当你们都成功建立起稳固的‘正向代偿’,你们自然会体现出这种范式的最佳状态。
那是一种思想的澄明和统一,是真正的‘康复’。”
他的话证实了我的恐惧。
这不是治疗,这是人格的置换!是用一种所谓的“健康范式”,系统地擦除个体的独特性、复杂性和“错误”,然后将统一的思想模版植入进去!
“代偿”,原来不是弥补不足,而是彻底替换!
我想起老葛的话,“记忆……不是你的”。
难道连记忆也能被“修剪”和“替代”?
我拼命回忆来中心前的生活,回忆父母、朋友、工厂的细节。
一些画面依然清晰,但更多的细节变得模糊,如同褪色的照片。
而有些我原本不确定的、关于童年或少年的片段,却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清晰、生动,而且其情感基调,完全符合秦主任常常强调的“阳光”、“积极”、“感恩”。
这些“记忆”,有多少是我真实的过去,有多少是被“辅导”和“治疗”悄然植入的“标准部件”?
极度的恐惧催生了孤注一掷的念头。
我不能变成另一个“秦主任模版”!我必须留下证据,证明我的独特性,哪怕是以“错误”和“阴暗”的形式!
我决定冒险。
在工疗糊纸盒时,我偷偷藏起一小罐浆糊和几张边角料纸片。
深夜,等室友(另一个病情较重的病友,每晚服药后都睡得很沉)发出鼾声,我悄悄起身,就着窗外极其微弱的月光,用手指蘸着冰凉的浆糊,在床板背面,开始涂抹、勾勒。
我没有笔,只能用指尖。
我画的是记忆最深处、最顽固、也最让我恐惧的意象——车床阴影里那张扭曲的、仿佛在无声呐喊的巨口;炼钢炉火光中无数伸展又蜷缩的焦黑手臂;还有秦主任那张温和的脸,但镜片后的眼睛被我画成了两个不断旋转的、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……
浆糊在木板上留下粗糙凸起的痕迹,在黑暗中看不见,只能靠触觉感知。
这过程本身就像一种病态的宣泄,又像绝望的铭刻。
我连续“画”了几个晚上,精神处于一种亢奋与虚脱交织的状态。
白天,我更加努力地扮演“好转”,对秦主任的话唯唯诺诺,参加活动一丝不苟。
秦主任看我的眼神,赞许越来越多,甚至有一次对孙医生说:“傅寒涛同志的进步显着,‘代偿置换’进行得很顺利,可以考虑下一阶段的‘范式融合’了。”
“范式融合”?听起来比“代偿置换”更可怕。
我知道,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。
就在我完成床板“画作”的第二天,老葛在工疗时突然被孙医生和两个护工带走,说是“病情反复,需要加强治疗”。
老葛没有挣扎,只是被架着经过我身边时,他那双总是空洞的眼睛,突然极其短暂地聚焦了一下,深深看了我一眼,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,没有声音,但口型像是:“跑……或者……忘掉……”
跑?在这深山老林,守卫森严的地方,怎么跑?
忘掉?是让我彻底放弃抵抗,接受“融合”吗?
那天晚上,我躺在冰冷的床上,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床板背面那些粗糙的、只有我能“读”懂的浆糊线条,彻夜未眠。
凌晨时分,我忽然听到极其轻微的、窸窸窣窣的声音,不是来自窗外,而是来自……床下?
我屏住呼吸,悄悄探出半边身子,朝黑漆漆的床底看去。
借着极其微弱的、从门缝下透进来的走廊夜灯光晕,我看到床底靠墙的角落里,似乎有一点极其暗淡的、非自然的光在微微闪烁,像是指示灯,又像是……某种生物的眼睛反光?
那窸窣声,正是从那里传来,像是极细的金属线或导管在轻轻摩擦。
难道……这房间,这床,也有监控?或者不仅仅是监控?
秦主任提到过的“先进技术手段”……那些仪器,难道并不只存在于地下治疗室?
无边的寒意瞬间淹没了我。
如果连最私密的睡眠空间都被某种装置监控、甚至可能施加影响,那我所谓的“抵抗”,我藏在床板背后的“罪证”,岂不都暴露在秦主任眼中?他之所以按兵不动,是不是像观察实验鼠一样,在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最后的挣扎?
第二天,“个体辅导”时,秦主任没有像往常一样让我坐下谈话。
他站在窗前,背对着我,看着窗外沉郁的杉树林,慢条斯理地说:“傅寒涛同志,最近睡得不好?是不是……想了太多事情?”
我心脏猛地一缩,强自镇定:“没……没有,秦主任,我按您的要求,努力清空杂念。”
“清空……杂念。”秦主任缓缓转过身,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着,目光像轻柔的蛛丝,落在我脸上,却带着千钧重量,“有时候,过于努力地想要‘清空’,反而说明杂念的根,扎得很深啊。
尤其是一些……用非常规方式表达的‘杂念’。”
他知道了!他果然知道了!
我手脚冰凉,喉咙发干,说不出话。
秦主任走近几步,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,在指尖轻轻转动,语气依然平和,甚至带着一丝遗憾:“你很聪明,也有点……艺术家的敏感。
但这恰恰是你的问题所在。
你试图用那种原始的、混乱的、个人的方式,去对抗一个经过精密设计、旨在提升整体思想健康水平的系统。
这就像试图用一根稻草,去阻挡时代的洪流。”
他停下转笔,用笔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:“真正的‘康复’,不是记住‘错误’,而是从认知结构上彻底告别它,让‘正确’成为你如呼吸般自然的本能。
你床板下的那些小‘创作’,很遗憾,正是你需要被彻底‘代偿’掉的那部分最后的、顽强的痉挛。”
他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。
很快,孙医生和两个护工走了进来,面无表情。
“带傅寒涛同志去‘深度代偿室’,”秦主任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,“他需要一次彻底的‘范式融合’预处理。
清除所有残余的、不稳定的个人化联想节点。”
我没有挣扎,因为知道毫无意义。
我被带到了地下室更深处,一个比之前治疗室更宽敞、仪器更多、也更冰冷的房间。
房间中央是一个类似手术台的平台,上方悬挂着更多、更复杂的机械臂和探头,闪烁着各色冷光。
空气里那股金属和臭氧的味道浓得让人作呕。
我被固定在那个平台上,头顶正上方,一个巨大的、布满无数细小透镜和光纤的半球形装置缓缓降下,像一个冰冷的金属子宫,将我的头颅笼罩其中。
秦主任站在一旁的操控台前,透过玻璃观察窗看着我,他的脸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。
“别怕,傅寒涛同志,很快就好。”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,带着奇异的回声,“这一次,我们会帮你彻底‘整理’好。
那些错误的线条,混乱的色彩,个人的呓语……都会归位。
你会获得最纯净、最健康、也最统一的‘认知底色’。
然后,你就可以‘康复’了,成为一个对社会真正有用的、思想合格的‘新人’。”
他的话语像最后的审判。
平台微微震动,头顶的装置内部,无数细小的光点开始亮起,旋转,编织成令人眩晕的复杂图案。
同时,一阵低沉而有节奏的、仿佛无数人同时诵经又像机器轰鸣的嗡鸣声,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,钻进我的耳朵,钻入我的大脑。
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块被投入强效溶剂的油脂,开始迅速溶解、消散。
过往的记忆、情绪、那些被视为“错误”的联想画面,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沙画,纷纷扬扬,分崩离析。
剧烈的、无法形容的疼痛并非来自肉体,而是来自“存在”本身被剥离、被刷洗、被重新编排的恐怖过程。
我想尖叫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视线开始模糊,秦主任站在玻璃后的身影,渐渐幻化成一片柔和而威严的光晕……
……
……
我睁开眼睛。
阳光很好,从明亮的窗户照进来,落在干净整洁的床单上。
头有点轻微的、舒适的昏沉,像是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好觉。
身体感觉很轻松,思维……非常清晰,像雨后的天空,澄澈,透亮,没有任何阴霾。
门开了,秦主任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欣慰的、温和的笑容。
“感觉怎么样,寒涛同志?”他的声音那么亲切,那么熟悉。
我坐起身,活动了一下脖颈,回报以一个同样平和、舒展的微笑:“很好,秦主任。
从来没有这么好过。
头脑很清醒,感觉……过去的很多负担都没有了。”我说的是真心话。
“那就好。”秦主任点点头,眼神中满是赞许,“你的‘深度代偿’和‘范式融合’进行得非常成功。
那些困扰你的、混乱的个人化联想,已经被健康统一的集体认知范式有效替代了。
你现在感觉到的清晰和平静,就是‘康复’的标志。”
我下床,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依旧浓密的杉树林,但此刻看出去,只觉得它们排列整齐,充满生机,是保护这座健康家园的天然屏障。
那些曾经让我感到压抑的墨绿色,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沉稳、可靠。
“秦主任,谢谢您。”我转过身,真诚地说,“是您和中心,帮我清除了思想的毒素,找到了正确的方向。
我现在感觉……充满了力量,渴望尽快回到社会,用我全新的、健康的思想,去工作,去奉献。”
秦主任走上前,拍了拍我的肩膀,他的手温暖有力:“很好,寒涛同志,你能有这样的觉悟,说明治疗是完全成功的。
不过,出院前,还有最后一个小环节。”
他引我走到墙边的一面穿衣镜前——这是我来到中心后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镜中的自己。
镜子很高,很亮。
里面映出一个穿着浅蓝色条纹服、头发修剪整齐、面容平和的年轻人。
我的五官没有变,但眼神……那眼神如此平静,如此透彻,带着一种温和的坚定,微微眯起时,有一种专注的审视感。
我看着镜中的自己,镜中的自己也看着我。
一种深刻的、水乳交融般的熟悉感和认同感,从心底油然升起。
这,就是我。
褪去了所有不必要的、错误的“个性”杂质,融合了最健康、最先进“范式”的,全新的、真正的我。
我抬起手,整理了一下其实已经很平整的衣领。
镜中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。
我们的嘴角,同时向上弯起一个弧度。
一个平静的、满足的、如同复制般精准的微笑。
秦主任站在我侧后方,看着镜中的我们,也笑了。
他的笑容,和镜中我的笑容,在明亮的镜面里,和谐地重叠在一起,难分彼此。
“恭喜你,傅寒涛同志。”秦主任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愉悦,“你已完全康复。
可以出院了。”
我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眼神清明、笑容温和的“新人”,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过身,走向门口,走向外面那个等待着“健康思想”去建设的、光明统一的世界。
脚步平稳,心中没有任何疑虑或波澜。
我知道,那个名叫傅寒涛的、总看到“不该看”的东西的年轻人,已经永远留在了身后的镜子里,留在了被彻底“代偿”和“融合”掉的、名为“过去”的废墟深处。
而走出来,走向阳光的,是一个崭新、合格、思想纯净的“傅寒涛”。
这感觉,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