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五四年秋天,我被分配到省城的历史资料整理办公室工作。
我叫卫明远,刚从大学历史系毕业,满脑子都是整理故纸堆、考证历史的热情。
办公室在一栋旧政府楼的三层,光线昏暗,空气里常年飘浮着纸张霉变和灰尘的味道。
我的工作很简单,将解放前各种零散的档案、报纸、私人信件分类、编号,然后归档到那个巨大的、迷宫般的档案库里。
带我的老师傅姓胡,五十多岁,头发花白,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,沉默寡言得像档案柜本身。
他教我认各种旧式编号,叮嘱我两条铁律:第一,编号不能错,一个数字错了,那份文件就可能永远“消失”。
第二,下班前必须检查自己负责区域的所有柜门是否锁好,尤其是最里面那排标着“暂缓”和“待鉴别”的灰色铁柜。
“小卫,记住,”胡师傅在第一天下午,指着那些灰色铁柜,镜片后的眼睛没有什么波澜,“那里的东西,看看标题和日期就行,别细读,更别想着去‘理顺’。
它们就那样待着,最好。”
我有些不解,但新人总要听话,便点头应下。
起初几天,工作平淡枯燥。
我把一摞摞泛黄的纸张按时间、类型分开,写下工整的编号标签。
只是偶尔,在翻阅某些个人日记或往来信件时,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,那些墨迹间流露出的恐惧、困惑或未尽的诉说,像是隔着时光在低语。
我告诉自己,这是历史工作者的多愁善感。
变化是从我接手一批“民国三十七年地方报刊摘要”开始的。
那堆资料格外凌乱,夹杂着不少手写批注和剪报。
我在一份报道某小学火灾的边缘,看到一行用红铅笔写的极小的字:“不对,当时在场的不止三个班。”
字迹潦草,力透纸背。
更奇怪的是,关于那场火灾的伤亡人数,在几份不同报纸的剪报上,竟然有几个不同的数字,被人用蓝笔圈出,打了个问号。
我以为是资料收集时的误差,没太在意,按照主流报道的数字做了摘要。
可第二天早上,当我打开那份已归档的文件,准备复核时,冷汗瞬间就下来了——我昨天亲手写下的、基于那份主流报道的伤亡数字,竟然变了!
变成了另一个较小的数字,笔迹却依然是我的笔迹,墨水颜色也一模一样,仿佛是我自己睡了一觉起来,迷迷糊糊改掉了。
我愣在当场,反复核对记忆。
没错,我清清楚楚记得我写的是哪个数字,旁边还有我做的火灾原因分析要点。
可现在,分析要点还在,数字却成了另一个。
我猛地抬头看四周,办公室里只有早到的胡师傅,正背对着我,慢条斯理地擦着桌子。
“胡师傅,”我声音有点干,“这份档案……您动过吗?”
胡师傅转过身,擦了擦眼镜,看着我手里的文件:“没有。你编号的,自己负责。怎么了?”
“这数字……好像不对。”
他走过来,扫了一眼:“哦,这个啊。正常,旧资料常有出入,定稿时以我们核实过的为准。你大概是记混了,昨天那些剪报里不是有好几个数吗?”他的语气太平静了,平静得让我心里发毛。
因为他甚至没问我原来写的是什么数字。
我勉强压下疑惑,说了声“可能吧”,坐回座位,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。
我偷偷观察胡师傅,他一切如常,泡茶,看报,整理文件,偶尔接个电话,声音低沉简短。
接下来的几天,这种“变动”开始频繁出现。
有时是一段话里某个词语被替换成近义词,有时是某个事件日期往前或往后挪了一两天,有时甚至是整段无关紧要的背景描述消失不见。
每次变动都极其细微,不仔细核对根本发现不了,而且笔迹、墨迹都天衣无缝,就像我自己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做了修改,而这个时空的我对此毫无记忆。
更诡异的是,我发现办公室里的其他人——包括另外两位比我资历稍长的同事老吴和小赵——似乎对这种“变动”毫无察觉。
有一次,我实在忍不住,指着一份关于旧商会调解劳资纠纷的记录,问对面桌的老吴:“吴老师,您看这段关于调解人身份的记载,是不是有点模糊?我记得之前好像提到他是商会副会长的亲戚?”
老吴从一堆表格里抬起头,推了推眼镜,接过文件看了看,疑惑地看我:“一直就这么写的啊,‘热心乡绅’,哪来的副会长亲戚?小卫,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,看串行了?”
他的表情自然,不像撒谎。
我后背窜起一股凉气。
难道真的是我记忆出了问题?
我开始偷偷做记号。
用只有我自己知道的、极轻微的折角,用铅笔在文件背面画极小的点,或者用指甲在某个字上留下几乎看不见的划痕。
可是,当我第二天再去检查时,那些记号往往还在,但文件内容却可能已经变了。
而更让我恐惧的是,有一次,我明明记得我在一份名单的第三个名字旁点了铅笔点,第二天却发现那个点在第二个名字旁,而名单的顺序,似乎也和我记忆中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差别。
不是我记错了文件内容,是文件内容本身在“调整”,连带着我留下的物理记号,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“校准”到了新的“正确”位置。
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。
我决定冒险。
我把目标对准了胡师傅严令禁止细看的、那些灰色铁柜里的“暂缓”和“待鉴别”文件。
直觉告诉我,答案或许就在那里。
机会在一个周三下午来临。
胡师傅被主任叫去开会,老吴和小赵也各自有事外出。
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,窗外阴云密布,光线暗淡。
我心跳如鼓,摸出之前偷偷留意到的、胡师傅可能用来开灰色柜门的一串备用钥匙(我注意到他有时会用其中一把开自己的抽屉),试了几把,果然打开了其中一个标着“待鉴别(民国地方事件)”的柜门。
柜子里文件不多,都用牛皮纸袋装着,封面上只有简单的编号和标题,字迹工整冰冷。
我快速翻找,手指掠过《青山乡民变异事件调查(未证实)》、《桐江码头连续失踪案(线索矛盾)》、《平州日报“集体幻觉”报道辑录》……最后,我的手停在一个薄薄的、封面没有任何标题、只写着“内部参考,勿外传。编号:47-审-8”的卷宗上。
我抽出它,打开。
里面只有几页打字机打印的纸张,纸张很新,与周围泛黄的旧档案格格不入。
第一页顶端是一行加粗的字:“关于‘历史记忆一致性维护’试点工作的阶段性说明(限阅)”。
我屏住呼吸,快速往下读。
内容冰冷而技术化,大致是说,在特定历史时期和区域,由于信息混乱、记载矛盾、幸存者记忆偏差或人为因素,会形成一些“历史记忆的褶皱与歧点”。
这些“歧点”如果不加以“抚平”和“引导”,可能会影响后续的历史叙述统一性和社会稳定认知。
因此,在少数经过挑选的、具备“信息沉淀环境”(比如我们这个资料办公室)的单位,开展“非强制性的、渐进式的记忆归档辅助工作”。
通过接触特定处理过的档案载体(即那些内容会“自我调整”的文件),工作人员会无意识地对自身记忆中与“既定标准叙述”不符的细微之处进行“自我修正”,最终达到个体记忆与宏观历史叙述的高度同步。
文件强调,这是一个“温和”、“自然”且“必要”的过程,旨在消除“不必要的记忆冗余和认知冲突”。
文件的最后,有一行手写的小字,笔迹和胡师傅的很像:“载体活性需定期维护,新入职人员适应性观察期一般为3-6个月。注意个别敏感型个体的反应。”
我拿着文件的手抖得厉害,纸张哗啦作响。
所以,根本没有什么幽灵,没有超自然力量。
是这些档案,这个办公室,这整个环境,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“记忆过滤场”和“校准车间”!
那些会变动的文件,就是“载体”,我们这些工作人员,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,像被催眠一样,不知不觉地修改着自己的记忆,去契合某个“标准版本”!
胡师傅是知情者,甚至是维护者!老吴和小赵,恐怕早已被“校准”完毕,成了这个系统里运转顺畅的零件,所以对任何“变动”浑然不觉!
而我,因为刚来,还保留着较多的“原始记忆”,所以成了“敏感型个体”,率先察觉到了异常。
文件里说的“适应性观察期”和“注意反应”,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砸在我心上。
就在这时,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,是胡师傅他们回来了!
我慌忙把文件塞回牛皮纸袋,按原样放回柜子,锁好柜门,刚坐回自己位置,胡师傅就推门进来了。
他看了我一眼,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,平淡地问:“小卫,没出去?”
“没……整理上午的笔记。”我低下头,不敢与他对视,生怕他看出我眼中的惊骇。
他“嗯”了一声,走到自己桌边,拿起茶杯喝水。
一切如常。
但我感觉,他那平静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的后背。
我知道我不能待下去了。
我必须离开这里,在我被完全“校准”、彻底忘记这些发现之前。
我开始盘算怎么调走,或者干脆辞职。
但我又害怕,我这样的“敏感型个体”,知道了这些,他们会轻易放我走吗?那个“内部参考”文件,会不会有关于如何处理“异常反应人员”的后续说明?
我变得疑神疑鬼,对办公室的一切都充满恐惧。
每次接触文件都小心翼翼,努力分辨哪些内容可能被动过手脚。
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日记,每天回家后反复查看是否有多余或缺失的字句。
我的精神高度紧张,失眠,多梦,梦里全是不断变化、扭曲的文字和数字。
胡师傅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状态。
一天下班时,他叫住我:“小卫,最近气色不好,工作还适应吗?”
我强作镇定:“还好,就是有点睡不好。”
他点点头,状似无意地说:“整理历史,有时候不能太钻牛角尖。
过去的事,尘埃落定,有个清晰干净的脉络,对谁都好。
个人记得太多太细,反而是负担。你说是不是?”
他的话像柔软的绳子,轻轻套在我的脖子上。
我含糊地应了一声,匆匆离开。
又过了几天,我被安排协助胡师傅清点仓库最深处一批“待销毁”的废弃档案。
仓库在地下室,更加阴冷昏暗,堆满了积尘的杂物和破损的柜子。
胡师傅指着一个角落:“那些,都是早年确认无效或重复的,按程序该处理了。你帮我搬出来,登记一下数量就行,内容不用看。”
我走过去,那些文件箱又旧又破,用绳子胡乱捆着。
我搬起一箱,绳子忽然断开,箱子掉在地上,里面的文件散落出来。
我连忙蹲下收拾,手却僵住了。
散开的文件中,有几份的标题和格式,与我那天在灰色柜子里看到的“内部参考”文件极其相似!
我鬼使神差地迅速翻看了一下,心跳几乎停止——这些“待销毁”的文件,是关于“记忆归档辅助工作”更早期的记录,甚至包括一些“……人员不适配案例处理纪要”。
里面提到了“深度校准”、“隔离观察”,以及个别案例最终“记忆结构趋于稳定,调离至后勤岗位”或“因健康原因提前退休”等字样。
“怎么了?”胡师傅的声音突然在很近的地方响起,吓了我一跳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,绳子断了。”我慌忙把文件胡乱塞回箱子,不敢让他看见我拿了什么。
“我来吧,你去登记那边几箱。”胡师傅接过箱子,动作很自然,但我瞥见他低头整理时,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散落的文件标题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
那天之后,我确信胡师傅知道我在调查。
而我也明白,这个系统远比我想象的深入和严密。
“待销毁”的文件出现在这里,是疏忽,还是某种警告?
那些“不适配案例”的下场,就是我的未来吗?
恐惧积累到了顶点,变成了孤注一掷的决心。
我不能坐以待毙。
我要留下证据,真正的、无法被“校准”掉的证据。
我选了一种最原始的方式。
我找来一些极薄的、半透明的拷贝纸,趁无人时,偷偷覆在几份我认为关键内容可能会被修改的文件上,用铅笔轻轻拓下上面的文字,包括我自己的原始编号和笔记。
我把拓印的拷贝纸小心地夹在一本我私人带来的、与工作无关的旧杂志内页里,带回家,藏在我卧室地板下的一块松动的地砖后面。
我还在办公室我座位抽屉的夹层里,用针尖刻下了一行小小的字和日期:“记忆是活的,它在改。”
做完这些,我仿佛完成了一项悲壮的仪式,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。
我等着,等着变化发生,或者等着被“处理”。
变化比预想的更快,也更诡异。
它没有直接针对我,而是开始侵蚀我周围最牢固的认知。
先是关于我大学导师的回忆。
我明明记得他是一位严谨但开明的老先生,鼓励我们独立思考。
可有一天,当我试图回忆他时,脑海中浮现的形象却变得模糊而严厉,耳边仿佛响起他对我说:“历史最重要的是服从整体框架,个人见解要谨慎。”
这话他从未说过!但我却“记”得如此清晰,甚至能想起他说这话时推眼镜的动作。
接着是关于我初恋女友的记忆。
我们因毕业去向不同而和平分手,留有美好的遗憾。
可突然间,我“记起”我们分手时曾激烈争吵,她指责我固执己见、不懂变通。
这段争吵的细节栩栩如生,让我痛苦不堪,但理智的深处有个声音在尖叫:这不是真的!
最致命的一击发生在一个周一的早晨。
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办公室,习惯性地先去看墙上的月份牌。
日期没错。
但我目光扫过胡师傅的桌面时,整个人如坠冰窟——那里摆着一份打开的文件,旁边放着一支老式钢笔,笔帽上有一道明显的磕痕。
那道磕痕,我无比熟悉!
因为那是我祖父留下的钢笔,笔帽上的磕痕是我小时候调皮摔出来的!可这支笔,明明应该在我老家的抽屉里珍藏!
我死死盯着那支笔,血液仿佛凝固。
胡师傅抬头,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钢笔,很自然地拿起来,拧开笔帽准备写字,随口道:“这老伙计,跟了我不少年头了。”
不!不可能!
我的大脑一片混乱。
是记忆又被篡改了?连这支笔的归属都改了?
还是……更可怕的可能性——眼前这个胡师傅,他的记忆,甚至他的部分“身份”,是不是也来自某个被“校准”或“移植”的模版?而我记忆中关于祖父钢笔的细节,被系统识别为“冗余”或“冲突”,干脆将它“分配”给了我日常接触最多、作为“校准器”存在的胡师傅,以强化他存在的“合理性”和“权威性”?
如果连触手可及的实物归属、亲密的人际记忆都能如此随意地涂抹、覆盖、重组……那我究竟还是“卫明远”吗?
我所珍视的过去,有多少是真实的,有多少是被“归档”后呈现给我的、平滑而无害的版本?
那个藏在家中的拓印证据,甚至我写下这行字的此刻的念头,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,也变成从未存在过的“歧点”,被悄然“抚平”?
我看着胡师傅平静书写的侧脸,看着办公室里井然有序的档案柜,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灰蒙蒙的天空。
巨大的、冰冷的虚无感吞噬了我。
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档案袋,被打开,内容被审视、修改、替换,然后打上新的编号,塞进一个永恒寂静的柜子深处。
而握着那支编号笔的,是一只看不见的、巨大而冰冷的手。
我没有再去碰地板下的拓印纸,也没有再看抽屉夹层的刻字。
我安静地坐回自己的位置,打开一份新的待整理档案。
纸张的气味钻入鼻腔。
我拿起笔,开始书写编号。
我的手指稳定,字迹工整。
我知道,从今天起,我不再是“敏感型个体”卫明远了。
我正在顺利“适应”。
我正在成为这庞大、静默、不断自我修正的“记忆归档”系统中,又一个稳定运行的、微不足道的字符。
而关于抵抗、关于证据、关于真实自我的最后一点涟漪,也终将在这平滑如镜的、深不见底的档案之海中,归于彻底的、被遗忘的沉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