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四九年刚入秋,我被分配到冀中平原一个叫石碾屯的地方搞“土改后续工作”。
我叫楚云帆,北平念过两年师范,算是文化人,可心里揣着的是写小说的梦,笔杆子比枪杆子摸得熟。
石碾屯闭塞,百十户人家,土坯房围着一口老井,村口歪脖枣树比县志还老。
工作清闲,无非是宣讲新政策,登记土地人口,帮老乡写写家信。
夜里就住在村公所旁空出来的葛家小院,独门独户,清净,也冷清。
怪事是从住进葛家院第三晚开始的。
那晚我正对着一盏煤油灯整理材料,眼皮沉得打架。
窗外秋虫唧唧,屋里一股老房子特有的、混合了尘土和干草的气味。
恍惚间,我好像听见一种极低极沉的声响,不是虫鸣,也不是风声。
那声音闷闷的,带着一种湿漉漉的、黏稠的节奏,咚…咚…咚…
像很远的地方有人在用木槌捣着厚厚的湿泥,又像…像一颗放大了无数倍的、缓慢搏动的心脏。
我起初以为是劳累耳鸣,没在意。
可那声音断断续续,持续了大半夜,每次我以为它停了,它又幽幽地响起来,直接往人骨头缝里钻。
搅得我心神不宁,后半夜才迷糊睡去。
第二天问隔壁住的民兵队长石大力,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怪声。
石大力是个黑红脸膛的粗壮汉子,正蹲在门槛上磨镰刀,闻言抬起头,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,随即扯开嗓门:“啥声?楚同志你听岔了吧?咱这屯子夜里静得很,除了狗叫就是猫闹春,哪来的怪声?准是你城里人,不习惯乡下静,自个儿心里头发慌。”
他嗓门大,却盖不住那瞬间的异样。
我更疑心了。
屯子里其他人,见了我也都客客气气,问起夜里动静,要么摇头说睡死了没听见,要么含糊其辞岔开话头。
那种客气里,透着一种统一的、心照不宣的回避。
葛家院原主人葛老栓,是个干瘦沉默的老头,独自住在村尾更破的窝棚里。
分田时他这院子被归了公,据说他也没闹,乖乖搬走了。
我找机会凑近他,递了根烟,闲聊般问起这院子。
葛老栓接过烟,手有点抖,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,又飞快垂下,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破布鞋,吧嗒吧嗒抽了几口,才哑着嗓子说:“院子老,地基潮,年头久了,有点响动……正常。楚同志将就住,将就住。”
他的话和石大力如出一辙,但那“年头久了”几个字,说得格外重,像是某种警告。
夜里,那“咚…咚…”的闷响又来了。
这次我更仔细地听,发现它似乎不是从地面传来,而是……从地下?更确切说,是来自我睡的这间屋子的地下深处。
声音的间隔极有规律,缓慢,沉重,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、仿佛有生命般的脉动。
我试着用手指轻轻叩击坑面,声音空洞。
难道底下有密室?或者地道?
我留了心,白天借口打扫卫生,仔细检查屋子。
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,坑也是土坑,看不出什么特别。
但在墙角堆放杂物的破席子下面,我发现了一块边缘不太齐整的青石板,石板边缘的泥土颜色略深,像是经常被翻动。
我的心提了起来。
等到夜深人静,那闷响再次如期而至时,我悄悄起身,挪开杂物,用力撬动了那块石板。
石板比想象中沉,底下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,一股阴冷潮湿、夹杂着浓烈土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、类似熟透谷物发酵般的甜腐气味,猛地冲了出来,呛得我一阵咳嗽。
洞口不大,勉强能容一人钻入,有粗糙的土台阶向下延伸。
我提着煤油灯,心跳如鼓,犹豫再三,还是抵不过强烈的好奇和不安,小心翼翼地探身下去。
台阶不长,大约十几级,下面是一个狭窄低矮的地窖。
地窖不过丈许见方,四壁是裸露的潮湿泥土,没有任何杂物。
然而,在地窖正中央,借着昏黄的灯光,我看到了一幅让我血液瞬间冻结的景象——
那里匍匐着一个“人”。
不,那形状勉强维持着人的轮廓,但全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、暗红发黑、仿佛干涸血浆混合着泥土的硬痂。
“它”四肢蜷缩,以一种胎儿在子宫中的姿势,紧紧贴在地面上。
最骇人的是,“它”的背部,与身下的土地,竟然生长在了一起!
不是压着,是真的“生长”,那些暗红色的硬痂蔓延开去,如同丑陋的根须,深深扎进了泥土里,彼此交融,难分彼此。
而那个“咚…咚…”的闷响,此刻清晰无比,正是从这个“人土地”结合体的深处传来,是它…或者它们共同的心跳?
煤油灯的光颤抖着,我几乎拿不稳。
那东西似乎察觉到了光线和活人气息,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
覆盖在“面部”位置的硬痂裂开几道缝隙,露出下面…不是五官,而是几个深深凹陷、仿佛被吸干了所有血肉和骨骼的黑暗孔洞。
其中一个孔洞微微转向我的方向,我仿佛感到一道冰冷、空洞、充满了无尽饥饿和疲惫的“视线”,落在了我身上。
“嗬……”一声极其微弱、干涩得如同两张砂纸摩擦的声音,从那个方向传来,含糊地吐出几个音节:“…饿…冷…回…”
我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地退出地窖,手脚并用地盖上石板,推回杂物,瘫坐在坑沿,冷汗如雨,久久不能平息。
那是什么东西?活人?死人?还是…介于两者之间的恐怖存在?葛老栓知道吗?石大力他们知道吗?这闷响,屯子里的人难道真的听不见?
第二天,我顶着两个黑眼圈,精神恍惚。
石大力见了,大咧咧拍我肩膀:“楚同志,咋啦?脸色这么差?昨儿又没睡好?是不是还是那‘怪声’闹的?俺就说你心里头不踏实。”
我盯着他的眼睛,试图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:“石队长,葛家院…地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?”
石大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瞪大眼睛,嗓门更高了:“东西?能有啥东西!楚同志你可别瞎想!咱屯子干净着呢!你是不是工作太累,魇着了?要不俺让葛老栓给你换个地方住?”
他越是极力否认,我越是肯定他知道内情。
那地窖里的东西,绝非寻常。
我借口走访,又去了几家农户,旁敲侧击地问起葛家,问起屯子里的老规矩、老传说。
终于,在一个八十多岁、耳背眼花的孤寡老妪赵婆子那里,我听到了一些零碎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旧话。
赵婆子瘪着嘴,在太阳底下眯着眼,神神叨叨:“葛家…葛家那院子,邪性啊…早不是第一回了…‘地炕’又成了…”
“地炕?什么地炕?”我追问。
“老了…记不清了…”赵婆子摇着头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,“咱屯子…老一辈传下来的…有些人,老了,病了,快不中用了…不想走,舍不得家,舍不得地…就有法子…把自己‘种’下去…跟地气连上…靠地养着…半死不活的…那就是‘地炕’…可那哪是人过的日子?那是活受罪!造孽啊…”
把自己“种”下去?靠地气养着?半死不活?
我猛地想起地窖里那个与土地生长在一起的“人形”,那缓慢的心跳,那“饿…冷…回…”的呢喃…难道那就是“地炕”?葛家以前有人这么干过?那现在地窖里这个…是葛老栓的什么人?
“成了会怎样?不成又会怎样?”我声音发紧。
“成了?”赵婆子古怪地笑了笑,露出光秃秃的牙床,“成了…人就离不了那坑了,跟地长一块儿了…慢慢就…就不是人了…不成?不成那就烂在地里呗…还能咋样?可这东西…邪门啊…它‘饿’…不光吃地气…有时候…还得吃点‘活气’…靠近了,待久了,人就没精神,生病…早些年…好像出过事…”
她说到这儿,似乎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,猛地打了个寒噤,紧紧闭上了嘴,任我怎么问,也不再开口了,只反复念叨:“不能说…说了要遭灾…楚同志你快走吧…别打听…”
我浑身冰凉地回到葛家院。
“地炕”,靠地气维持半死不活状态,还会汲取靠近者的“活气”…难怪我住进来后总觉得疲惫,精神不济。
石大力他们肯定知道,所以他们回避,所以他们想让我搬走!这根本不是什么怪声,这是一个被屯子默许甚至延续的、古老而恐怖的习俗!地窖里那个,可能就是葛老栓某个不愿死去的长辈!
正当我惊怒交加,决定立刻去找石大力和葛老栓当面对质时,葛老栓却自己找上门来了。
他佝偻着背,站在院门口,昏黄的老眼里不再是之前的躲闪,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。
“楚同志…”他声音干涩,“那底下…是俺娘。”
我虽然猜到了,但亲耳听到,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民国二十八年,闹饥荒,俺爹饿死了,俺娘也病得只剩一口气。”葛老栓慢慢蹲下来,抱着头,声音哽咽,“她怕…怕死了丢下俺一个半大孩子…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老法子…瞒着俺,把自己弄进了地窖…等俺发现,已经…已经那样了…俺不敢声张,也…也没法子…”
“所以那声音,那汲取活气的事,你们都知道?就任由它…她这样?”我声音发颤。
“知道…屯里老辈人都知道点。”葛老栓痛苦地摇头,“起初…起初俺娘还能偶尔清醒,说两句话…后来…后来就越来越…不像人了…动静也越来越大…可她能认俺,叫俺小名…她是俺娘啊!俺能咋办?把她挖出来?那她就真死了!这些年…俺就守着,隔段时间下去看看…屯子里人…也都睁只眼闭只眼…这院子,没人敢住,直到…”
直到我被分配过来。
一个不知情的外乡人,一个他们看来或许住不久的文化干部。
“她最近…‘饿’得厉害。”葛老栓抬起头,老泪纵横,“你年轻,火气旺…她怕是…盯上你了。
楚同志,算俺求求你,你搬走吧,去哪儿都行,别住这儿了…再住下去,你要出事,俺娘她…她恐怕也…”
我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,又想到地窖里那非人的景象,怒火与寒意交织。
这不仅仅是愚昧,这是一种何等扭曲的“孝道”和生存恐惧催生出的怪物!
“我能搬走,”我压下情绪,盯着他,“但她呢?你就让她一直这样?人不人,鬼不鬼,靠吸地气…或许还有活人的精气,半死不活地‘活’着?这对她是慈悲还是酷刑?对你们屯子,是不是个迟早要爆开的毒疮?”
葛老栓浑身一颤,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话,只是更深地低下头,肩膀耸动。
我知道,跟他说没用,根源在屯子里那种沉默的共谋。
我直接去找了石大力,把我发现的和葛老栓的话,挑明说了。
石大力听完,黑红的脸膛变得灰白,蹲在墙角闷头抽了半天旱烟,最后把烟锅子在鞋底磕得啪啪响,哑着嗓子道:“楚同志…这事儿…是俺们屯子不对。
可…可老栓他娘,当年也是没法子…这些年,大家伙儿心里都硌应,可谁也不敢碰…怕遭报应,也怕…怕开了头,以后…”
“以后什么?”
石大力眼神复杂地看着我:“以后…保不齐还有别的老人,怕死,想有样学样…这口子,不能开啊。”
原来他们不仅是因为恐惧和同情,更是担心这种恐怖的“习俗”像瘟疫一样蔓延。
这成了屯子一个公开的秘密,一个被集体沉默供养的禁忌。
“现在怎么办?”我问,“任由她…它这样?等我走了,下一个住进来的人怎么办?或者,她‘饿’极了,会不会有一天…不再满足于让人生病?”
石大力打了个寒战,猛地站起来,在屋里来回踱步,像头困兽。
最后,他一跺脚:“烧!连院子一起,烧了干净!”
“烧?那底下…”
“顾不了那么多了!”石大力眼睛赤红,“再这样下去,全屯子都跟着不安生!老栓那边…俺去说!这孽,该了了!”
计划定在三天后的深夜。
石大力召集了几个胆大嘴严的民兵骨干,我也坚持留下。
葛老栓得知后,像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魂魄,瘫在窝棚里,没有反对,只是喃喃自语:“烧了好…烧了好…娘,儿子不孝…送您走了…”
行动那晚,没有月亮,风很大。
我们在葛家院周围悄悄泼上煤油,堆了干柴。
地窖口被重新打开,那股甜腐味更浓了,那“咚…咚…”的心跳声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,甚至带着一丝…焦躁?
石大力将一支火把递给我,手有些抖:“楚同志,你…你来吧。
你是外人,跟咱屯子没瓜葛,也许…也许能断得干净些。”
我明白他的意思,接过火把,深吸一口气,看着黑洞洞的地窖口。
火光摇曳,映着几张紧张恐惧的脸。
就在我将火把投向柴堆的前一秒,地窖深处,突然传来一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、都凄厉的嘶喊:
“栓儿——!冷——!娘疼——!”
是葛老栓他娘的声音!嘶哑,扭曲,但确确实实是人的声音,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!
所有人都僵住了。
葛老栓从窝棚方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哭,就要冲过来,被人死死拉住。
“烧!”石大力闭上眼,厉声吼道。
我一咬牙,将火把扔了出去。
煤油遇火即燃,烈焰“轰”地一声腾起,迅速吞噬了干柴、门窗,整个葛家院瞬间陷入一片火海。
热浪扑面,火光冲天,将半个屯子映得通红。
火海中,地窖方向传来了更加尖锐、非人的惨嚎,那“咚…咚”的心跳声变得疯狂而杂乱,最后戛然而止。
一股更加浓郁的、令人作呕的焦臭甜腐味混合在烟火气中弥漫开来。
屯子里许多人被惊动,远远站着看,没人靠近,没人说话,只有火焰噼啪声和风声呜咽。
葛老栓瘫倒在地,哭得撕心裂肺。
大火烧了整整一夜,将葛家院烧成了白地。
天亮后,余烬未冷,石大力带人小心清理。
地窖已经被塌陷的土石和灰烬填埋了大半,扒开一些焦土,能看到下面那些暗红色、与泥土岩石熔融在一起的、扭曲的残骸,依稀还有人的形状,但已彻底碳化,与大地再也分不开了。
葛家院连同它地下的秘密,似乎就此终结。
我很快被调离了石碾屯,结束了这段短暂而惊悚的工作。
很多年过去了,那晚的火焰和地窖里的景象,仍是我最深的梦魇。
我以为事情结束了。
直到几年前,我因一个地方民俗调研项目,偶然看到一份极其冷僻的地方档案残卷,里面提到了冀中某些极度闭塞村落,曾有过一种称为“共枕”或“胎息”的古老秘仪残存。
记载模糊,语焉不详,但其中几句让我浑身血液再次冰凉:
“…非止于与地同息,实为以亲者生气为引,地脉阴气为炉,窃夺他者寿元生机,滋养己身残魄,求苟延畸存。
初时昏沉,渐生饥渴,终成地孽,非独噬亲,凡近者皆遭其害。
然此法阴毒,施者受者血脉相连,气机纠缠,毁其一,另一亦遭反噬,轻则大病,重则癫狂暴毙,谓之‘共命’…”
不是简单的“地炕”!
这是一种更邪恶的、以血脉亲人为“引子”和“桥梁”,窃取他人生机、与地脉阴气结合的邪法!
葛老栓他娘,不仅把自己“种”了下去,可能在无意识中,一直在通过某种诡异的联系,汲取着葛老栓甚至其他靠近者的生命!
而焚烧毁灭那地窖中的“地孽”,很可能也严重伤害了与之“共命”的葛老栓!难怪他那晚哭得那样绝望,或许不仅是因为母亲的消亡,更是因为感受到了自身生命力的急剧流逝或反噬的痛苦?
我猛地想起离开石碾屯前,隐约听说葛老栓在火灾后不久就一病不起,很快去世了。
当时只当他是悲伤过度,现在想来…
我坐立不安,几经周折,托人打听到石碾屯后来的消息。
传来的消息更让我不寒而栗:石碾屯在那场大火后,似乎就埋下了衰败的种子。
此后十几年,屯子里青壮年莫名患病、早逝的比例异乎寻常地高,新生儿也多有夭折,整个屯子人丁越来越稀落,田地荒芜,如今几乎已成空村。
难道…焚烧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,反而因为粗暴地切断了那种邪恶的“供养”关系,或者触怒了某种更深层的地脉阴气,导致残存的“污染”或“反噬”扩散,侵蚀了整个屯子的生机?还是说,那种“”的邪法理念,如同一种精神病毒,早已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屯子里的许多人,在葛家院子这个“病灶”被暴力清除后,以另一种形式显现了出来?
我不得而知。
我只知道,那个秋夜的火光,烧掉的不仅是一个恐怖的“地孽”,一段扭曲的亲情,可能还有一个村庄本该延续的未来。
而我自己,虽然侥幸离开,但每当午夜梦回,总觉得心肺之间,似乎也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阴冷的压抑感,像是曾被那地窖深处的“注视”轻轻舔舐过,留下了一道看不见的、与那片土地隐隐相连的冰凉痕迹。
那场“共枕”,或许从未真正结束。
它以更沉默、更广泛的方式,在每一个知晓者、靠近者的命运脉络里,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胎记,随着每一次心跳,隐隐作痛,提醒着人性在求生与眷恋的深渊边缘,所能孕育出的,最深邃、最黏稠的恐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