盲视录(1 / 1)

光绪年间,我在天津租界边上开了间小小的照相馆。

洋玩意儿刚传进来没多少年,稀罕,生意还算过得去。

我叫贺望归,名字是爹起的,说盼望我能守住家业,可我这双眼,怕是要辜负他了。

我的眼睛,打娘胎里就带了毛病。

不是瞎,是看东西总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,雾蒙蒙的。

白日里还好,光线足,勉强能应付冲洗照片的精细活。

可一到夜里,或是阴雨天,眼前就跟泼了墨差不多,三尺外男女不辨,五步外人畜不分。

为此,我没少挨摔,磕磕碰碰是常事。

爹娘早逝,也没留下多少钱,这治眼睛的事,就一拖再拖,拖成了陈年痼疾。

照相馆隔壁,是间新开的西医诊所,挂牌的医生姓方,是个留洋回来的年轻后生,戴着金丝边眼镜,头发梳得油亮,说话慢条斯理,总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。

方医生人看着和气,知道我眼睛不好,偶尔路过会进来闲聊几句,问问生意,也问问我的眼疾。

“贺先生,你这毛病,在西医看来,未必没得治。”有一回,他端着咖啡杯,倚在门框上说,“可能是晶状体混浊,或者视网膜有什么病变。

得用仪器仔细检查检查。”

我苦笑摇头:“方医生抬举了,我这点家底,哪够瞧洋大夫的。”

“话不能这么说。”方医生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,“医者父母心嘛。

这样,我新进了一台德国的检眼镜,顶先进的玩意,帮你看看,不收诊金,就当是邻居帮忙,如何?”

我有些心动,也有些不安。

白瞧病,总让人觉得欠了人情。

可那“看得清”的诱惑实在太大了,像黑暗中一点摇曳的烛火。

犹豫了几日,我终于还是踏进了隔壁那间总是飘着淡淡药水味的诊所。

检查室很干净,白得刺眼。

方医生让我坐在一张奇怪的椅子上,下巴搁在托架上,额头抵着冰凉的金属圈。

他调暗了灯光,然后拿着一个连着细管、前端有个小镜子的古怪器械,凑近我的眼睛。

“放松,看前面,别动。”他的声音很近,呼吸喷在我脸上,带着咖啡和薄荷糖的味道。

那器械发出轻微的嗡鸣,前端亮起一小束极其刺目的光,直直射进我的瞳孔。

我下意识想闭眼,却被他按住眼皮。“忍住,很快就好。”

光很烫,像根烧红的针,扎进眼睛深处,在那一瞬间,我仿佛“看”到了自己眼球内部的结构——浑浊的玻璃体,布满暗影的视网膜,扭曲的血管……景象一闪而逝,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。

“好了。”方医生关掉仪器,打开了灯,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混合着兴奋与沉思的表情。

“贺先生,情况比我想的复杂些。

不完全是器质性病变,更像是一种……功能性的视觉阻滞,神经信号传导出了问题。

有意思,真有意思。”

我听不太懂,只关心结果:“那……能治吗?”

方医生沉吟片刻,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瓶,里面装着几颗淡蓝色的、糖豆似的药片。

“这是我根据你的情况,特意配制的神经滋养剂,能帮助改善视觉神经的敏感度。

你先拿回去,每晚睡前服一颗。

记住,一定要按时服用,效果是累积的。”他顿了顿,意味深长地看着我,“服药期间,可能会有些……特别的视觉体验,比如看到些平时看不到的光影,或者颜色变得格外鲜明,别怕,那是药力在起作用,是好的征兆。”

我将信将疑地接过药瓶,道了谢。

药瓶冰凉,上面的标签印着弯弯曲曲的洋文,一个字也看不懂。

当晚,我按照嘱咐,吞下了一颗淡蓝色药片。

味道微苦,带着点铁锈似的腥气。

入睡后,我做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,梦见自己的眼球变成了玻璃珠,被人拆下来,放在各种颜色的液体里浸泡。

半夜惊醒,口干舌燥,想起床喝水。

屋子里一片漆黑,按往常,我这时候跟瞎子没两样。

可奇怪的是,我竟能依稀分辨出桌椅的轮廓,虽然模糊得像水中的倒影,但确确实实“看”到了!

不是用身体记忆去碰触,而是真正的“看见”!

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,摸索着点燃油灯。

灯光下,视野似乎真的清晰了一点点,虽然还是雾蒙蒙的,但那种厚重的、令人窒息的黑暗感,减轻了。

方医生的药,果然有效!

我按时服药,一天,两天,三天……

视觉改善缓慢却持续。

白天,我能看清更远处招牌上的字了;夜里,也不再是完全的黑暗,至少能在月光下勉强行走,不会撞到东西。

我对那位留洋回来的方医生,充满了感激。

然而,从第五天晚上开始,“特别的视觉体验”出现了。

那晚没有月光,我关了店门,照例在黑暗里练习“视物”。

起初一切正常,模糊的家具轮廓,窗棂透进的微弱天光。

但渐渐地,我发现视野里多了一些……别的东西。

一些极其暗淡的、漂浮的光点,像夏夜的萤火虫,又像灰烬里未熄的火星,在空气中缓慢游移。

它们没有规律,时聚时散,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、冷冰冰的微光。

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,揉揉眼睛,光点还在,甚至更清晰了些。

其中几个光点飘到墙壁上,竟顺着墙面的纹理滑行,勾勒出墙壁内部……砖石和木料的模糊形状?

我吓得不轻,连忙点燃油灯。

灯光一亮,那些光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是幻觉?还是方医生说的“药力作用”?

第二夜,我忐忑不安地再次在黑暗中睁大眼睛。

光点又出现了,而且数量更多,更亮。

它们不仅漂浮,还会附着在物体表面,勾勒出物体的内部结构——桌子不再是模糊的木板,我能“看”到木纹的走向,甚至钉子锈蚀的痕迹;水杯不再是朦胧的轮廓,我能“看”到玻璃的厚度,里面水波的荡漾。

这种“看见”并非清晰的图像,更像是一种通过冷光勾勒出的、透视般的立体素描,诡异,却莫名地……透彻。

更让我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。

当我把“视线”投向墙壁,投向地面时,那些光点穿透了表层的砖石木板,向我展示了更深处的东西——地板下的耗子洞,墙壁夹层里陈年的灰尘,甚至……地下几尺深处,盘根错节的树根,还有更下方,一些零散的、长条形的、散发着比周围土壤更微弱冷光的……东西。

那形状,像极了……骨头?

我猛地闭上眼,心脏狂跳。

不,不能再看了!这绝不是正常的视觉恢复!

可到了第三夜,诱惑战胜了恐惧。

我像着了魔一样,再次沉浸在那种诡异的“盲视”中。

我“看”向街道,光点穿透单薄的墙壁,勾勒出夜归行人模糊的骨骼轮廓,他们体内的脏器发出强弱不一的光,心脏搏动的地方最亮,像一盏盏走马灯。

我“看”向邻居的房屋,穿透砖墙,看到一家人围坐吃饭的热闹轮廓,他们吞下的食物在食道里发出温吞的光,慢慢滑向胃囊……

我成了黑暗中的窥视者,一个拥有透视之眼的怪物。

这感觉既令人作呕,又带着一种渎神般的、战栗的快感。

我甚至开始尝试“看”得更深,更远。

我的“视线”飘向了隔壁的西医诊所。

白天热闹的诊所,此刻一片死寂。

光点轻易穿透了砖墙,勾勒出候诊室、药房、检查室……然后,我“看”到了地下室。

诊所下面,竟然有个不小的地下室!

里面整齐排列着许多……人形的轮廓!

不是完整的、温热的人体,而是更加清晰、更加冰冷的骨骼框架,和一些……浸泡在透明容器里的、发出暗淡冷光的器官组织!

那些容器连接着复杂的玻璃管和金属仪器,仪器上的指示灯明明灭灭,像沉睡怪物的呼吸。

在地下室的一角,我还“看”到一个更大的、长方形的水槽样的东西,里面盛满了暗绿色的液体,液体中,悬浮着一个……一个依稀能辨出人形,但肢体扭曲、仿佛由不同部分拼接起来的巨大肉块!肉块表面布满了缝合的痕迹,也在发出微弱的、不祥的冷光。

我的呼吸骤然停止,血液几乎冻结!

方医生!他那间干净整洁、充满消毒水味的诊所地下,竟然藏着这种东西!那些是什么?标本?实验体?

就在这时,地下室那个最大的“肉块”,似乎……动了一下!

不是肢体的动作,是它体内某个器官,或者某个连接处,极其轻微地收缩、搏动了一下,发出的冷光也随之闪烁。

紧接着,我感觉到一道冰冷的、充满审视意味的“视线”,仿佛从那个方向反向投射过来,穿透层层地板和墙壁,落在了我的身上!

不!不是视线!是某种感知!那东西……能感觉到我在“看”它?!

我魂飞魄散,猛地切断了自己那诡异的视觉,连滚带爬地缩到床角,用被子死死蒙住头,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
那淡蓝色的药片!是那药片让我看到的!方医生根本不是要治好我的眼睛!他是在拿我做实验!用我的眼睛,作为窥探他那些恐怖秘密的……工具?或者测试他某种可怕技术的……载体?

第二天,我面色惨白,精神恍惚,一整天都不敢出门,更不敢再吃那药。

到了傍晚,方医生却自己找上门来了。

他依旧穿着白大褂,戴着金丝眼镜,脸上挂着温和的笑,手里还提着一盒精致的西点。

“贺先生,好几日没见你,药吃完了吗?效果如何?”他自然地走进来,将点心放在柜台上。

我强压着恐惧和恶心,低下头,不敢与他对视,生怕他看出什么。“还……还好。多谢方医生关心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方医生走近几步,我闻到他身上更浓的消毒水味,还有一丝……极淡的、福尔马林似的刺鼻气味。

他仔细打量着我的脸,尤其是我的眼睛,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。

“贺先生,你脸色不太好啊,昨晚没睡好?是不是……看到什么了?”

最后一句,他压低了声音,语气里的关切消失殆尽,只剩下冰冷的探究。

我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,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。“没……没什么,就是老毛病,夜里看不清,磕碰了几下。”

“哦?”方医生不置可否,忽然伸手,快如闪电般捏住了我的下巴,强迫我抬起头,对上他的眼睛。

他的瞳孔在镜片后收缩着,像猫科动物盯住猎物。

“贺先生,讳疾忌医可不好。

那药不光能改善视力,还能……增强感知。

告诉我,你‘看’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吗?比如……墙壁后面?地底下?或者……隔壁?”

他的手指冰凉有力,我挣脱不开,恐惧像毒蛇缠紧了喉咙。

他知道!他全都知道!那药根本就是故意的!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!”我奋力扭开头,声音发颤。

方医生松开了手,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,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,仿佛刚才碰到了什么脏东西。

“贺先生,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。

那药里,掺了一点特别的‘提取物’,能暂时打通常规视觉神经之外的某些……‘旁路’,让你感知到物质内部的结构和能量流动。

很神奇,不是吗?这是一种伟大的探索!可惜,大多数试验者要么承受不住精神冲击疯了,要么生理排斥严重失明。

你很不错,适应得很好,而且……似乎‘看’得很远,很深。”

他凑近我,声音如同耳语,却带着魔鬼般的诱惑,“告诉我,你看到我的地下室了吗?看到我的‘藏品’和‘作品’了吗?它们……美不美?”

疯子!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科学家!

我再也忍不住,嘶声喊道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!那些……那些是什么东西?!”

“是进化,贺先生,是迈向新人类的阶梯!”方医生眼中燃起狂热的火焰,“旧的血肉之躯太脆弱,太易腐朽。

我在尝试融合,强化,创造更完美、更适应这个残酷世界的生命形态!那些失败的尝试品,自然就成了珍贵的‘素材’和‘资料’。

而你的眼睛,你的特殊感知,是绝佳的观察窗口!加入我吧,贺先生!你可以‘看’到更多,理解生命真正的奥秘!我们可以一起……”

“闭嘴!”我抓起柜台上的铜镇纸,猛地朝他砸去!

方医生敏捷地侧身躲过,镇纸砸在墙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他脸上的温和假面彻底剥落,露出下面冰冷狰狞的真容。

“不识抬举。

你以为,停了药就没事了?”

他冷笑,“‘旁路’一旦打通,就像河道挖开了口子,关不上的。

而且,你‘看’了不该看的东西,我的‘作品们’……已经记住你的‘目光’了。

它们渴望被‘看见’,也渴望……被‘注视者’的鲜活血肉,来填补自身的残缺。”

他话音刚落,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、被无数道冰冷“视线”锁定的感觉!

不是来自方医生,而是来自脚下,来自墙壁后面,来自诊所的方向!

仿佛地下室里那些恐怖的“藏品”和“作品”,此刻正齐齐“睁开”了它们非人的感官,穿透泥土和砖石,贪婪地“盯”住了我!

我惨叫一声,撞开方医生,发疯似的冲出照相馆,冲进昏暗的街道。

我不敢回头,拼命奔跑,朝着人多、灯火亮的地方跑去。

可无论我跑到哪里,那被无数冰冷存在“注视”的感觉,都如影随形,紧紧黏在背上,钻进我的骨头缝里。

我的“盲视”能力,果然没有消失。

即使在拥挤的夜市,在明亮的煤气灯下,我只要稍一凝神,就能“看”到行人衣物下骨骼的轮廓,看到他们体内脏器的微光。

而更深处,在城市的土壤之下,在建筑物的根基里,我仿佛能“感觉”到更多沉睡的、或蠢蠢欲动的、散发着不祥冷光的“东西”。

这个城市,似乎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“干净”。

方医生没有再公开找过我,也许他不想闹大。

但我能感觉到,诊所地下的那些“东西”,它们的“注视”越来越频繁,越来越清晰。

夜里,我常常在梦中被无数冰冷滑腻的“视线”缠绕,惊醒后会发现,房间角落里,似乎有极其暗淡的、非自然的光晕一闪而过。

我的食欲减退,对正常的食物感到恶心,却对生肉、甚至对医院方向飘来的淡淡福尔马林气味,产生了一种扭曲的渴望。

我的皮肤开始变得苍白,体温似乎也在下降,对着镜子,我总觉得自己的眼睛深处,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,瞳孔的颜色,好像比从前……淡了一些。

我试图去找其他医生,中医西医都看了,他们都说我身体虚弱,神经衰弱,开了安神补气的药,毫无作用。

我知道,我得的不是普通的病。

是那药,那“旁路”,还有那些被引来的“注视”,正在从内到外地改变我,同化我。

方医生说的没错,“河道”挖开了,关不上了,而且脏东西正顺着河道,源源不断地涌进来。

最后那晚,我蜷缩在租来的、远离原先街区的小阁楼里。

窗外下着冷雨,淅淅沥沥。

我紧闭着眼,却依然能“看”到墙壁内潮气凝结的水珠,能看到楼下房东一家熟睡中缓慢搏动的心脏光团。

然后,我“听”到了。

不是声音,是某种直接作用于感知的、湿漉漉的、如同无数肉须蠕动的“呼唤”。

来自极远处,但正迅速靠近。

方向……正是原先诊所的方位。

它们来了。

方医生的“作品”,或者那些被我的“目光”吸引来的地下的“东西”,顺着城市地下错综复杂的管道、缝隙,如同感知到血味的蛭群,向我这里汇聚而来了。

我能“看”到,黑暗的雨夜街道下方,泥土和砖石的深处,几十上百道冰冷的、扭曲的、散发着微弱冷光的轮廓,正在穿行,越来越近。

我没有再逃。

我知道,逃不掉了。

这座城市的地下,或许早就布满了类似的“东西”,只是常人看不见。

而我,因为方医生的药,成了能看见它们的人,也成了被它们看见、并渴望的“饵食”。

我慢慢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。

我睁大眼睛,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,望向雨幕深处。

这一次,我没有动用那该死的“盲视”。

我用我原本就模糊的、病态的肉眼,努力地“看”。

什么也看不清。

只有无尽的、沉重的黑暗,和冰冷的雨。

但我知道,它们就在下面,在看不见的黑暗深处,蠕动着,攀升着,即将破土而出。

而我,或许很快就不再是“贺望归”,不再是一个“看”东西的人。

我会成为它们中的一员,在更深、更暗的地底,用另一种方式,永远地“注视”着这个模糊而冰冷的世界。

雨下得更急了。

阁楼地板下方,传来了第一声轻微的、仿佛指甲刮擦木头的声响。

紧接着,是第二声,第三声……

从四面八方传来。

我靠在冰冷的窗框上,轻轻闭上了眼睛。

等待。

等待那最终的、冰冷的“注视”,将我彻底吞没。

而我的嘴角,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,竟缓缓地,勾起了一丝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、麻木的弧度。

仿佛在迎接,又仿佛在……模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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