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三年,我还在北平的“庆云班”里混着。
我叫祁默生,名字里带个“默”,可我这辈子最怕的,偏偏就是静。
不是寻常的安静,是那种死寂,一丝声音都没有的,能把我逼疯。
因为我打娘胎里出来,耳朵就和旁人不一样。
我能听见的,比旁人多得多,也细得多。
隔着三进院子,我能听出师父的烟袋锅子磕在第几块砖上。
夜里老鼠在房梁上窜,我能分出公母。
人心跳快一拍慢一拍,在我耳里跟打鼓似的。
班主说我这耳朵是祖师爷赏饭,吃戏饭的,就得耳听八方,角儿在台上气息稍微不稳,我站在侧幕都能提前给锣鼓提个醒。
可这饭,吃得我日夜不宁。
庆云班那时还算红火,在广和楼有固定的场子。
台柱子是武生裘振海,四十来岁,功夫扎实,嗓子也亮,一出《长坂坡》能叫满堂彩。
可自打年初他去了一趟天津卫,回来就有些不对。
台上的功夫没丢,甚至更猛了,但那猛劲里头,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。
尤其是眼神,有时候瞪着台下,不像在看活人,倒像在瞧一排排会喘气的木头桩子。
私下里人也变得阴郁,常一个人关在化装间里,半天不出声。
我有一回隔着门缝送茶水,听见他在里面,不是哼戏,也不是念白,是一种极低极低的、仿佛用气声在喉咙里来回摩擦的声响,咕噜咕噜,像老猫护食,又像什么东西在深水里冒泡。
听得我后脖颈子发凉,放下茶壶就跑了。
更怪的是,裘老板身上开始带着一股味儿。
不是汗味,也不是油彩味,是一种淡淡的、类似旧祠堂里长年受潮的木头,又混合了某种草药根茎的苦涩气。
这味儿别人好像闻不太着,只有我这鼻子跟着耳朵一样灵的,能清清楚楚嗅到,而且越来越浓。
班主也察觉了,私下嘀咕:“振海是不是在天津惹了不干净的东西?怎么回来魂不守舍的,眼里都没活人气儿了。”
变故发生在裘老板回来后的第二个月圆夜。
那晚唱的是全本《连环套》,裘老板的窦尔墩。
戏到“拜山”一折,本该是黄天霸与窦尔墩唇枪舌剑,裘老板唱到“你我今日见面,也算有缘”这句时,突然顿住了。
不是忘词,是整个人僵在台上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楼包厢的一个角落。
那里空着,只挂着一幅褪色的“财源广进”红幔子。
全场静了一瞬,锣鼓也忘了敲。
紧接着,裘老板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般的、极其短促尖锐的嘶叫,就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!
然后他猛地扔掉手中的大刀,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,脸上肌肉扭曲,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,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声音。
他张大了嘴,却发不出任何喊叫,只有嗬嗬的漏气声,猛地转身,连滚带爬地冲下了戏台,撞翻了文武场,一头扎进后台,再没出来。
满场哗然,戏是演不下去了。
班主一边赔罪,一边让我们赶紧去找人。
后台乱成一团,化装间里空空如也,裘老板的戏服行头散落一地,人却不见了踪影。
最后,是扫地的哑巴老余,在后院那口废弃多年的枯井边,发现了裘老板的一只厚底靴。
井沿上有新鲜的抓痕,还有几滴黑红色的、已经半凝固的血。
人,怕是掉进去了。
井太深,下面黑咕隆咚,散发着陈年的腐臭。
班主怕闹出人命官司,更怕坏了戏班名声,不敢声张,只叫了几个心腹,弄来长绳和灯笼,缒下去找。
我是其中之一。
井下的空气粘稠冰冷,那股子旧木和草药混合的怪味,在这里浓烈得让人窒息。
灯笼的光只能照出一小圈,井壁上布满湿滑的青苔和奇怪的、像是用指甲反复抓挠出来的浅痕。
井底堆积着厚厚的烂泥和枯叶,并没有裘老板的踪影。
但在井壁一侧,我们发现了一个被烂泥半掩着的、仅容一人爬行的窄洞,不知通向何处。
洞口边缘,有几道新鲜的、带着血迹的刮擦痕迹。
裘老板钻进去了?
我们面面相觑,心里都发毛。
班主在上面连声催问,我们硬着头皮,只好继续往里钻。
洞是斜向下方的,越往里越窄,只能匍匐前进,鼻尖几乎贴着冰冷潮湿的泥土,那股怪味熏得人头晕。
不知爬了多久,前面忽然一空,竟然钻出了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地下空间。
灯笼举起,昏黄的光晕照亮四周,我们几个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!
这地方像是个被遗忘的地下墓穴,又像是人工开凿的密室。
四壁不是砖石,而是某种暗红色的、仿佛浸透了血的泥土,摸上去竟然微微发软,带着体温似的。
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旧木草药味,还有一股……更加甜腻的、如同熟透果子腐烂般的香气,混合着地下特有的土腥。
地上散落着一些朽烂的木片、破碎的陶罐,还有几截白森森的、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骨头。
而在密室最深处,靠墙蜷缩着一个黑影。
是裘老板!
他背对着我们,蜷成一团,身上还穿着窦尔墩的戏服,但已经破烂不堪。
他的头深深埋在膝盖里,肩膀不住地剧烈抖动,喉咙里发出那种熟悉的、咕噜咕噜的摩擦声,只是更加急促,更加痛苦。
“裘老板?”一个胆大的武行试着喊了一声。
裘老板的抖动骤然停止。
然后,他极其缓慢地、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、关节仿佛生锈般的动作,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。
灯笼的光,照在了他的脸上。
那已经不是裘振海的脸了。
他的五官扭曲移位,皮肤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青白色,布满了细密的、像是血管又像是裂纹的暗红色纹路。
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睛,眼白部分充满了血丝,瞳孔缩成了两个针尖大小的黑点,死死地盯着我们,眼神里没有恐惧,没有痛苦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令人骨髓发寒的饥饿和疯狂。
他的嘴巴大张着,嘴角裂到了耳根,露出里面黑黄色的、参差不齐的牙齿,舌头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团不断蠕动、滴着粘稠黑水的、如同烂肉般的东西。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他喉咙里的咕噜声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喘息,然后,他猛地朝我们伸出双手!
那双手的指甲乌黑尖长,手背上也爬满了暗红纹路。
“跑啊!”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,我们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地原路往回钻,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。
身后传来裘老板(或者说那东西)嘶哑的嚎叫和四肢着地快速爬行的声音!
我们拼命爬出窄洞,爬上井绳,上面的人七手八脚把我们拽上去。
最后一个人刚离开井口,就听见井下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和更加凄厉的嚎叫,随即,一切声响都消失了,只剩井口冒出的、带着浓烈怪味的冰冷气息。
班主听完我们语无伦次的讲述,脸白得像纸,立刻让人用厚重的青石板盖住了井口,又压上石锁,严禁任何人靠近后院。
裘振海,就这么“失踪”了。对外只说急病暴毙,草草发了丧。
班主拿出大半积蓄打点知情人,严禁再提此事。
庆云班歇了半个月的业,才重新开锣。
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,虽然夜里常被噩梦惊醒,梦见那张扭曲的脸和井下的密室。
但渐渐地,我也就把那当作一场集体癔症,是井下缺氧产生的幻觉。
直到半个月后,戏班新来的一个跑龙套的小伙子,名叫栓子的,也开始不对劲。
栓子年轻,勤快,就是好奇心重。
他听说了后院枯井的“鬼故事”,不信邪,有天晌午偷偷溜过去,掀开石板往井里看了好久。
回来后就有点神不守舍,总说自己耳朵里嗡嗡响,像是有人对着他耳根子吹气,又说闻见一股“老木头和药铺子的怪味”。
起初没人当真,只当他被吓着了。
可没过两天,栓子夜里起夜,就再没回来。
第二天被发现时,他蜷缩在后院柴房的角落里,姿势和当初井下的裘老板一模一样,头埋在膝盖里,浑身冰冷僵硬,已经没了气息。
脸上倒是没有扭曲,只是双目圆睁,满是惊恐,耳朵眼和鼻孔里,流出些许黑红色的粘液,散发着淡淡的、熟悉的怪味。
接二连三的诡异事件,让戏班上下笼罩在恐怖的阴影里。
班主严禁谈论,但私下里流言四起,都说那口井连着阴曹地府,里面有吃人的恶鬼,专勾活人魂魄。
更有人说,看见过半夜后院有黑影晃动,听到过井石板下面传来指甲抓挠的声音。
我的恐惧比任何人都甚。
因为我的耳朵,开始听到一些别人听不见的东西。
夜深人静时,即使隔着好几重院子,我也能隐约听见,那被石板封住的井口方向,传来极其细微的、持续不断的咕噜声,还有指甲刮擦石板的声响。
那不是幻觉,是真真切切的声音,像是有什么东西,在下面不断地尝试着,想要出来。
而且,我发现班主身上,也开始隐隐带着那股旧木草药味了,虽然他极力用更浓的熏香掩盖。
他的眼神,也时常飘忽,有时看着我们这些徒弟,会闪过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,像是怜悯,又像是……评估。
我再也无法忍受,决定偷偷查个清楚。
我不能像栓子一样莫名其妙地死去。
我找到了哑巴老余。
老余在戏班几十年,是真正的老人,耳朵听不见,嘴巴说不出,但眼睛不瞎,心思也透亮。
我用纸笔问他,知不知道那口井和裘老板的事。
老余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很久,叹了口气,用炭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:“井,一直有。不是井吃人,是‘戏’吃人。”
我不解。
他又写:“庆云班,早不干净。班主师父的师父那辈,为了红,为了角儿不倒,拜过‘东西’。不是神佛,是‘地下的祖宗’。要献‘生气’,最好的‘生气’,是台上正红的角儿的魂,和年轻后生的血。井是门,下面是‘戏台’。裘老板,是祭品。栓子,是看了不该看的,被勾了魂。”
我浑身发冷,写道:“班主也知道?他拜的?”
老余点点头,又摇摇头,写道:“他知道。但他也没法子。‘祖宗’要的,不给,全班都遭殃。早年有过一次,死了好多人。这是债,还不清的债。你耳朵灵,快跑吧。下一个,说不定就是你。”
下一个就是我?
因为我耳朵灵,能听见“它们”的声音,所以对“它们”来说,是更好的“祭品”?还是因为我知道了太多?
我正惊恐间,老余忽然浑身一僵,炭笔掉在地上,眼睛惊恐地望向窗外。
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只见班主不知何时站在窗外院子里,正静静地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这边。
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,明明灭灭,那眼神,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
老余当晚就发了高烧,胡话连连,第二天就没了气。
死状和栓子很像,只是更安详些,像是认命了。
班主亲自料理的后事,叹息说老余年纪大了,染了风寒。
可我知道,老余是吓死的,或者……是被灭口的。
我成了惊弓之鸟,日夜难安。
那井下的咕噜声和抓挠声,在我耳中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频繁。
班主身上的怪味也越来越浓,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难以捉摸。
戏班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,人人自危。
我知道,我必须走了,立刻就走。
收拾了简单的行李,揣上仅有的一点积蓄,我打算趁夜溜出戏班。
就在我悄悄摸向后门的时候,一阵突如其来的、无比清晰的唱戏声,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我的耳朵!
不是从舞台上传来,也不是任何人在唱。
那声音缥缈、阴冷,仿佛来自地底深处,又像是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。
唱的是《乌盆记》里刘世昌被害后的那段反二黄:“未曾开言泪满腮,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……”
声音凄楚哀怨,却又带着一股子刻骨的恨意和冰冷。
更可怕的是,这声音的腔调、吐字、气口,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——那是裘振海的嗓音!
我双腿一软,差点瘫倒在地。
紧接着,更多杂乱的声音涌了进来:武场的锣鼓点、文场的胡琴声、观众的叫好声、还有裘老板那非人的咕噜声、栓子的惨叫、老余临死的喘息……所有与那口井、与这场恐怖相关的声音,混成一锅滚烫的毒粥,在我脑子里疯狂搅动!
我捂住耳朵,那声音却穿透手掌,直接钻进脑髓!
“啊——!”我头痛欲裂,忍不住惨叫出声。
就在这时,后院方向,传来“轰隆”一声闷响,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掀翻了。
是井口的石板!
然后,是一连串湿漉漉的、什么东西爬出井口的粘腻声响,伴随着沉重的、拖沓的脚步声,朝着前院,朝着我所在的方向,一步一步,走了过来。
每一步,都伴随着那阴森诡异的《乌盆记》唱腔,越来越近。
月光下,我看见班主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边。
他没有逃跑,也没有惊慌,只是站在那里,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,脸色在烛光下惨白如鬼。
他看着那脚步声传来的方向,又看了看瘫软在地的我,嘴唇动了动,无声地说了三个字,看口型,像是:“轮到你了。”
极度的恐惧反而激发了我最后一丝力气。
我不能死在这里!不能像裘老板、像栓子、像老余那样不明不白地死掉!
我连滚带爬地爬起来,不是冲向大门,而是冲向了戏台!
我的耳朵,我的病,让我对声音的源头异常敏感。
那地下的唱戏声、那些恐怖的声音混响,虽然来自地下,但我能感觉到,它们似乎与戏台,与这整个庆云班的建筑,有着某种诡异的共鸣。
如果井是“门”,戏台是不是也是“门”?或者,有什么东西,把这两处连在了一起?
我冲上空荡荡的戏台,耳边是步步紧逼的爬行声和唱戏声。
戏台上还留着白天演出的痕迹,刀枪把子,桌椅帔。
我的目光疯狂扫视,最终落在戏台正中央那块略微凸起的、雕刻着云纹的方形地板上。
我记得老余说过,早年建这个戏台时,下面好像埋过什么东西,是镇场子的。
难道是……
我来不及细想,扑到那块地板前,用尽全身力气,去抠那地板的边缘。
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竟然真的有些松动!
底下是空的!
身后的脚步声和爬行声已经进了前院,那混合着裘老板嗓音的阴冷唱戏声几乎就在我脑后响起。
我甚至能闻到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旧木草药味和腐烂甜香!
“咔嚓!”一声,我终于撬开了那块地板!
一股比井下浓烈百倍的、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,熏得我眼前一黑。
地板下,是一个黑黝黝的洞口,不大,但深不见底。
而就在洞口边缘,借着月光,我看到洞壁并非泥土,而是那种暗红色的、仿佛有生命的“肉壁”,正在微微蠕动。
肉壁上,嵌着一些东西——半张扭曲的、属于裘振海的脸的皮(?),栓子那件没烧干净的褂子碎片,还有……老余的烟袋锅子。
而在洞的深处,无数细小的、暗红色的“根须”状东西正缓缓摇曳,发出沙沙的声响,那阴冷的唱戏声,正是从这洞底传来,仿佛下面有一个无尽的、属于枉死者的戏台!
这不是井!这是一个活的、贪婪的、以戏班红角生气和年轻生命为食的恐怖存在的“口器”!戏台和枯井,都是它的“门”!班主他们拜的“地下祖宗”,就是这东西!
就在我窥见洞中景象的瞬间,所有的声音——身后的爬行声、唱戏声、乃至我脑子里混乱的轰鸣——都骤然停止。
一片死寂。
但这种死寂,比任何声音都可怕。
我僵硬地、一点一点地回过头。
只见月光洒满的庭院中,一个难以名状的“东西”站在那里。
它有着大致的人形,但全身都是由暗红色的、不断蠕动融合的“血肉”和“旧木”般的物质构成,表面布满了裂纹和瘤节。
它的“头”部,依稀能看出裘振海五官的轮廓,但扭曲放大,那张裂到耳根的大嘴里,塞满了栓子惊恐的脸的碎片(?)和老余浑浊的眼珠(?),正在无声地开合。
它的“手”是无数细长蠕动的暗红根须。
而班主,就站在这个怪物身旁,白纸灯笼映着他麻木的脸,他的一只手,竟然轻轻搭在那怪物的“手臂”上,仿佛在安抚一只宠物。
怪物“头”部那扭曲的五官,缓缓转向了我。
没有瞳孔的“眼眶”深处,是一片浓稠的黑暗。
然后,它,还有我身边的那个地洞,同时传出了一股无法抗拒的、直接作用于灵魂的“吸力”!
不是吸我的身体,是吸我的“声音”,我的“听觉”,我的“存在感”!
我感觉到自己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在剥离,我的记忆、我对声音的所有感知,都像流水一样被抽走,流向那个怪物和地洞!
我要变成它的一部分了!变成这无声恐怖戏台上,又一个永恒的、无声的“角色”!
在意识彻底模糊前,我用尽最后力气,将手中那块撬起的、沉重的云纹地板,狠狠砸向了戏台边那盏最大的、盛满灯油的长明气死风灯!
“砰!哗啦——!”
灯盏碎裂,滚烫的灯油泼溅出来,遇到明火(灯芯还未全灭),轰地一下燃起!
火苗瞬间蹿上了旁边木质的戏台栏杆和帷幕!
火焰,似乎让那怪物和地洞产生了瞬间的恐惧和停滞。
那恐怖的吸力也随之一松。
班主发出一声惊怒的尖叫。
我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,什么也顾不上了,转身就从戏台侧面的高窗,纵身跳了下去!
窗外是狭窄的巷子,落地时脚踝传来剧痛,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,爬起来,拖着伤腿,没命地朝着巷子外灯火阑珊的大街跑去。
身后,是越来越亮的火光,和班主气急败坏的叫喊,还有某种非人的、充满痛苦的嘶鸣……
我逃出了庆云班,逃出了北平城,一路向南,不敢回头。
我的命保住了,但我身上,也留下了永久的“纪念”。
我的耳朵,再也听不到那些细微的、丰富的声音了。
世界对我而言,变得异常安静,安静得可怕。
但我却常常在绝对的寂静中,产生幻听——听到那阴森的《乌盆记》唱腔,听到井下的咕噜声,听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,还有班主最后那声绝望的尖叫。
更可怕的是,我发现我对那旧木草药味,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敏感和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。
有时照镜子,我会恍惚觉得,镜中人的眼神深处,似乎残留着一点点班主那种冰冷的麻木,又或是裘老板那种疯狂的饥饿。
我不知道,那场大火烧掉了什么,又有没有彻底烧死那个“地下祖宗”。
我也不知道,我跳窗逃生时,有没有被那怪物的“根须”触碰到,有没有什么东西,悄无声息地,顺着我的恐惧,钻进了我的血脉里。
我只知道,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。
我失去了聆听世界的能力,却可能永远也摆脱不了,那深植于寂静之中的、无声的惊澜。
它在我每一个噩梦里回响,在我每一次对着无声世界发呆时浮现,提醒着我,有些“戏”,一旦开了场,即使用血与火,也未必能真正落下帷幕。
而看戏的人,终有一日,或许也会在不经意间,发现自己早已成了戏台上的一个魂,无声地唱着,那永远也唱不完的、冰冷的戏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