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治年间,我住在直隶河间府一个叫葛家庄的地方。
我叫葛承业,家里几代都是读书人,虽没出过大官,但在乡间也算体面门户。
祖父是秀才,父亲是童生,到我这儿,考了两次院试不中,便在家设馆教几个蒙童,闲时帮人写写书信状纸,日子清贫,倒也安宁。
变故是从我收到那封奇怪的信开始的。
信是从山西平遥寄来的,信封上没有落款,只写着“葛承业亲启”,字迹潦草僵硬,像用左手写成。
拆开一看,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毛边纸,纸上用同样的字迹,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:“速来平遥城西柳树巷七号,取汝曾叔祖葛定山遗物。迟则生变,切切。”
曾叔祖葛定山?我依稀听祖父提过一嘴,说是族里一个极远的旁支,年轻时与人争斗,失手伤了人命,连夜逃出家乡,百年来音信全无,都当他死在外头了。
怎么突然有了遗物?还指名道姓要我去取?
我拿着信去问父亲。
父亲看了,眉头拧成疙瘩,脸上血色褪去几分。
他沉默良久,才哑着嗓子道:“定山叔祖……你祖父在世时,最不愿提的就是他。
说他当年不是伤人,是……‘食人’。”
“食人?”我头皮一麻。
“族谱里隐约记着,更早的先人里,出过在荒年‘易子而食’的惨事。
定山叔祖,怕是……血脉里带了那点凶性,平日不显,一受刺激,就……压不住了。”父亲眼神躲闪,“这信来历不明,多半是讹诈,或是仇家作祟。烧了,莫理会。”
我将信将疑,把信收了起来。
可接下来几日,怪梦连连。
总梦见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黑影,蹲在昏暗处,抱着一段白花花的东西在啃噬,咯吱咯吱,听得我牙酸心悸。
醒来便觉口中腥甜,对着铜镜一看,牙龈竟渗着丝丝血痕。
更怪的是,平素温顺的家犬黑子,见了我竟开始夹着尾巴低吼,毛都炸起来,仿佛我身上沾了什么让它极度恐惧的东西。
连我教的学童里,有个特别胆小的,有一次我低头给他讲书,他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,说我眼睛“红了一下”。
我心里越来越毛。
那封信,像根刺,扎在肉里,不拔出来,日夜难安。
我决定还是去一趟平遥。
瞒着父亲,只说去府城访友,揣上信和一点盘缠,上了路。
平遥是晋商汇通天下之地,城高墙厚,市井繁华。
我按信上地址,找到城西柳树巷。
那是一片鱼龙混杂的棚户区,巷道狭窄污浊,弥漫着劣质煤烟和腐水的臭味。
七号是个低矮破败的土坯院,门板歪斜,糊窗的油纸破烂不堪,在风里呼啦啦响。
我敲了半天门,无人应答。
轻轻一推,门竟吱呀一声开了。
院里荒草丛生,静得可怕。
正房的门虚掩着,我喊了声:“有人吗?”
只有回声。
推门进去,一股浓烈的、混合着霉味、尘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腥气扑面而来,呛得我咳嗽。
屋里昏暗,摆设简陋,只有一桌一椅一炕。
炕上被褥凌乱,积满灰尘,显然久无人居。
桌上却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黑漆木匣,表面油光发亮,与周遭破败格格不入。
木匣没有锁,只在合口处贴着一张褪色的封条,上面用朱砂画着些扭曲的符箓,笔画间透着一种古老的不祥。
这就是“遗物”?
我心跳加速,慢慢走过去。
指尖触到木匣冰凉的表面,那股甜腥气似乎更浓了,直往鼻子里钻。
我定了定神,撕开符箓封条,轻轻掀开盒盖。
里面没有金银珠宝。
只有几样零碎物件:一本页面泛黄、边角卷起的薄册子;一个巴掌大、沉甸甸的乌木牌位,上面刻着“葛门定山之位”,字迹殷红如血;还有一个小巧的、色泽暗沉的犀角杯。
杯身雕刻着繁复的饕餮纹,纹路缝隙里浸着深褐色的污渍,散发出最浓烈的甜腥气。
我拿起那本册子,翻开第一页,是曾叔祖葛定山的自述笔迹,比那封信更潦草,仿佛在极度恐惧或疯狂中写下:
“……余逃至平遥,隐姓埋名,以为可安度残生。
然血脉之孽,如跗骨之蛆,每逢月晦、心神激荡,或嗅得血腥,便觉饥肠辘辘,视人如牲,喉中焦渴难耐,唯念温热血肉……初时尚能以生肉替代,后渐不济,竟于荒郊袭杀流丐……事后惊怖欲绝,然腹饱神宁,快美难言……如此循环,堕入无间。
此非吾罪,乃先祖造孽,遗毒子孙!吾查族中秘闻,方知我葛氏一脉,源出上古凶神‘饕餮’微末支流,代代相传‘血食之欲’,平日深藏,遇缘则发,发则难收,终成噬人恶兽……”
我看到这里,手一抖,册子差点掉在地上。
饕餮支流?血食之欲?噬人恶兽?
荒谬!简直是疯子的呓语!
可联想到父亲的欲言又止,我自己的怪梦,家犬学童的异常……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
继续往下翻,后面记载了他每次“发作”的时间、地点、对象(多是流浪汉、独行客),以及事后如何清理痕迹,字里行间充满了扭曲的忏悔与更扭曲的满足。
最后几页,笔迹越发狂乱:
“……近日感应愈强,恐大限将至。
此欲如薪火,代代相传,不绝则焚身。
吾遍寻古籍,偶得一法,或可‘转嫁’。
需寻一同脉血亲,心智未固,气血方盛者,于特定时辰,以秘仪引动其体内潜藏之‘欲种’,辅以吾毕生积攒之‘血煞’(存于牌位与犀杯),或可将吾之孽债与渴欲,大部转于其身,令其承负,吾或得片刻安宁,乃至解脱……然此法凶险,承负者若心志不坚,立成只知血食之行尸,甚或引发其自身‘欲种’全面苏醒,后果不堪……吾犹豫再三,然饥渴蚀骨,实难忍受……后世子孙,若见吾书,慎之!慎之!或可毁此邪物,远离此宅,永绝后患……”
原来如此!
这根本不是什么遗物交接,而是一个濒临崩溃的食人魔,为自己设计的“孽债转嫁”陷阱!
那封信,定是他不知用什么手段,诱我来此,做他“解脱”的替身!
我吓得魂飞魄散,慌忙将册子扔回木匣,转身就想逃。
就在我转身的刹那,眼角的余光瞥见,那乌木牌位上的血色字迹,似乎微微亮了一下。
同时,手中刚刚触碰过册子和犀角杯的指尖,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。
我低头一看,只见指尖皮肤下,隐隐泛起几缕极淡的、蛛网般的红丝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向上蔓延!
“啊!”我惊叫一声,拼命甩手,那红丝却如纹身般牢牢嵌在皮肤下,带来一种诡异的麻痒感。
更可怕的是,屋里那股甜腥气,此刻仿佛活了过来,丝丝缕缕往我鼻孔里钻,钻进肺里,融入血液。
我忽然觉得,这味道……不再那么令人作呕,反而勾起一种潜藏心底极深处的、模糊的……渴望?
不!不能待在这里!
我连滚带爬冲出屋子,冲出小院,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狂奔,直到肺叶刺痛,才扶着一堵断墙剧烈喘息。
回头望去,柳树巷七号那破败的门洞,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,在昏暗天光下静静张着。
我不敢在平遥停留,连夜出城,寻了处远离官道的荒村野店住下。
用清水反复搓洗手,那红丝却丝毫未褪,反而颜色加深了些,蔓延到了手腕。
夜里,那啃噬的怪梦更清晰了,我能“尝”到温热血肉滑过喉咙的触感,醒来后不仅牙龈出血,喉咙更是干渴得像要冒烟,喝光一壶凉水都无济于事。
店家伙计送来的粗面饼和咸菜,我看在眼里,竟觉得寡淡无比,胃里翻腾起一种对某种更“实在”食物的强烈排斥与……渴望。
我知道,那“转嫁”的邪法,恐怕已经生效了一部分。
曾叔祖葛定山积攒的“血煞”和扭曲的欲望,正通过那几样邪门物件,渗透进我的身体,试图唤醒我血脉里可能沉睡的“欲种”。
我必须回家!或许父亲知道更多,或许族中还有应对之法!
我像丧家之犬般逃回葛家庄。
父亲见我形容憔悴,眼神涣散,手腕上还有诡异红丝,大惊失色。
听我断断续续讲完平遥遭遇,他颓然坐倒,老泪纵横:“冤孽……真是冤孽啊……我以为隔了这么多代,早该淡了……没想到,定山叔祖他……竟真找到了‘转嫁’的邪法,还找上了你……”
“爹!到底怎么回事?我们葛家,真是什么‘饕餮支流’?”我抓住父亲的手,声音发颤。
父亲抹了把脸,眼中尽是痛苦与恐惧:“族谱最前几页,被撕掉了。
你祖父临终前才告诉我,撕掉的那几页,记载着先祖并非凡人,乃是一种……贪食无厌的异类与人类结合所生。
后代子孙,每隔几代,便有人会‘返祖’,表现出对血肉,尤其是……人肉的病态渴望。
平时与常人无异,一旦触发,便难以自制。
为此,历代家主秘密传承着一些压制和疏导的法子,比如长期斋戒、服用特定草药、修习静心功法,也严令禁止族人从事屠宰、庖厨等易见血生的行当。
定山叔祖那一支,早年便因故断了传承,无人引导告诫,他自身又遭遇变故,这才彻底失控……”
“那我手上的红丝,还有我现在的感觉……”
父亲颤抖着手,撩起自己的衣袖。
在他苍老的手腕内侧,我赫然看到几条比我更淡、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浅色纹路!“为父……年轻时也差点‘醒’过一次。
那时你祖父尚在,用了猛药,加上我自己死命压抑,才勉强压下去,留下了这‘痕’。
承业,你如今被定山叔祖的‘血煞’直接引动,情况比为父当年凶险百倍!你必须立刻开始压制!”
父亲翻出祖父留下的一个上了锁的旧药箱,里面有几包颜色古怪的干草药,一本字迹古奥的薄册,还有一把黑沉沉、刻满符文的匕首。
“草药煎服,可暂时平复气血躁动。
册子上是祖传的‘镇欲诀’,须日夜默诵。
这把‘厌食刃’,若实在……实在忍不住,用它割破自己手掌,见血疼痛,或能暂时转移那股‘饥渴’。”父亲将东西塞给我,眼神充满绝望,“但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……定山叔祖钻研出的‘转嫁’邪法,恐怕已深深种下‘引子’,寻常压制手段,未必够用……”
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立刻煎服草药,那药汁苦涩刺鼻,喝下去后,腹中一阵清凉,喉间干渴和心底那股蠢蠢欲动的邪火,果然被压下去不少。
我又开始日夜诵念那拗口的“镇欲诀”,手腕红丝蔓延的速度似乎减缓了。
我把自己关在书房,谢绝一切访客,饮食也尽量清淡,不见荤腥。
父亲日夜守在外面,忧心如焚。
日子似乎暂时平静下来。
但我发现,我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,尤其是对血腥气。
隔壁杀鸡,我能清晰地嗅到那股铁锈般的甜腥,胃里立刻一阵翻搅,不是恶心,是混合着抗拒与……更深处一丝颤栗的渴望。
夜里诵诀,有时会突然走神,脑海中闪过平遥木匣里那犀角杯的纹路,那纹路仿佛活了过来,扭曲蠕动着,散发出诱人的香气。
更让我恐惧的是,我开始对镜子里的自己感到陌生。
眼神时而清明,时而蒙上一层我自己都害怕的、冰冷的专注,像是在审视……食物。
有一次给学童讲解“肉”字,看着纸上那个字,我竟怔了半晌,口中津液暗生。
我知道,那股“欲”,没有被消灭,只是被暂时囚禁,正在我体内积蓄力量,等待下一次爆发。
草药的效果在减弱,“镇欲诀”需要越来越大的意志力才能集中精神。
而那把“厌食刃”,我看着它,有时会产生一种扭曲的冲动——不是用它割自己,而是想用它去触碰别的、更温热的……
一个月后的某个深夜,我被一阵剧烈的腹中轰鸣惊醒。
那不是饥饿,是一种更深层、更蛮荒的攫取欲望,从五脏六腑烧上来,瞬间冲垮了草药和口诀构筑的脆弱堤防。
喉咙干裂般疼痛,满嘴都是铁锈味,手腕上的红丝变得灼热鲜红,像要滴出血来。
我猛地坐起,双眼在黑暗中恐怕已是一片赤红。
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:血食!温热的血食!
我挣扎着爬下床,跌跌撞撞扑向书桌,想抓起“厌食刃”自伤。
手却不受控制地,伸向了桌上白天写剩的、半块干硬的墨锭。
我盯着那黑乎乎的东西,胃里翻江倒海,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在嘶吼:不对!不是这个!要活的!要热的!
就在这时,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“咔嚓”声,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。
紧接着,一股新鲜的、活物的气息,随风飘进窗缝。
是夜巡的更夫?还是晚归的醉汉?
那气息像最猛烈的诱饵,瞬间点燃了我全身的血液!
理智的弦,嘣地一声,断了。
我低吼一声,如同最敏捷的野兽,猛地推开窗户,翻身跃出!
月光下,我看见墙角阴影里,一个黑影似乎被惊动,扭头看来。
是个人!一个活生生的人!
他脸上惊愕的表情,他脖颈皮肤下微微搏动的血管,他散发的恐惧与生命的气息……这一切,都成了我眼中最美味的盛宴预告!
我朝他扑了过去,速度快的自己都吃惊。
喉咙里发出连自己都陌生的嗬嗬声,十指不由自主地屈张,指尖传来异样的麻痒,仿佛要长出利爪。
那人吓得魂飞魄散,转身想跑,却脚下一软,绊倒在地。
我扑到他身上,压倒了他。
浓烈的活人气息冲入鼻腔,那甜腥的渴望达到了顶点。
我张嘴,朝着他裸露的脖颈,就要咬下——
千钧一发之际,一声凄厉的、带着哭腔的嘶喊在我身后炸响:“承业!我的儿啊——!”
是父亲!
他不知何时跟了出来,手里举着那把我没拿的“厌食刃”,刃尖却对准了他自己的胸膛!
月光照在他苍老绝望的脸上,泪水纵横。
“孽障!看看你在做什么!你要做那食人的禽兽吗?!你若下口,为父立刻死在你面前!让我去下面,向你祖父、向葛家列祖列宗谢罪!是我没教好你!是我葛家血脉造孽啊——!”
父亲的哭喊,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,猛地浇在我被欲望烧灼的头顶。
我浑身剧震,将要合拢的牙齿僵在半空。
身下那人趁我失神,奋力一推,连滚带爬地惨叫逃远。
我呆坐在冰冷的泥地上,看着自己颤抖的、差点染血的双手,看着不远处以死相逼、痛不欲生的父亲,一股巨大的、灭顶的恐惧和后怕席卷了我。
我差点就……差点就真的成了曾叔祖葛定山那样的怪物!
“啊——!”我抱住头,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哀嚎。
手腕红丝的光芒黯淡下去,那股焚身的欲火如潮水般退却,留下的是无尽的冰凉与自我厌恶。
父亲踉跄着走过来,丢掉匕首,紧紧抱住我,父子俩在冰冷的月光下瑟瑟发抖,痛哭失声。
那一夜后,我大病一场,高烧不退,呓语不断。
病中,我反复梦见葛定山,梦见无数面目模糊的葛家先祖,他们围着我,有的眼神空洞,有的满嘴血腥,有的则痛苦挣扎。
最终,所有的影子都汇聚成我自己的脸,在镜中露出饕餮般的贪婪笑容。
病愈后,我虚弱得只剩一把骨头,但神智却异常清醒,或者说,是一种绝望的清醒。
我知道,体内的“欲种”已被彻底唤醒,与葛定山转嫁的“血煞”融合,成了我的一部分,无法根除,只能压制,而压制越来越难。
下一次爆发,父亲还能拦住我吗?
我不能留在葛家庄了。
我会害了乡亲,害了父亲,最终彻底毁掉自己。
我收拾了简单的行囊,带走了那本“镇欲诀”和“厌食刃”,没有告诉父亲。
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,我离开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,离开了熟悉的土地,如同当年的葛定山一样,开始了没有尽头的逃亡。
我不知道该去哪里。
我只能朝着人烟稀少、荒凉苦寒的地方走。
我害怕人群,害怕闻到人味,害怕自己失控。
我学着葛定山记录的那样,尝试用生兽肉替代,在无人的荒野猎食野兔山鼠,茹毛饮血,像个真正的野人。
这能稍稍缓解那刻骨的“饥渴”,但每次生啖血肉后,看着手上嘴角的鲜血,那巨大的罪恶感和非人感几乎将我逼疯。
“镇欲诀”我每天诵念千百遍,直到嘴角起泡,喉咙沙哑。
“厌食刃”的刀柄,被我握得浸满了汗渍和……偶尔失控时割破自己掌心留下的血迹。
我变成了一个游荡在文明边缘的怪物,一具被血脉诅咒驱动的行尸走肉。
唯一支撑我没有彻底堕落的,是心底残存的一点人性,和对父亲、对过往平静生活的无尽思念与愧疚。
几年后的一个冬天,我流落到塞外苦寒之地。
在一场暴风雪中,我救了一个被困的蒙古族老猎人。
他不懂汉话,我也不懂蒙语,但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对我这副野人般模样的恐惧,只有感激。
他把我带回他的帐篷,给我热奶茶,吃烤羊肉。
那熟肉的香气,再次撩动了我心底的魔障。
我强忍着,只喝了点奶,缩在角落瑟瑟发抖。
老猎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异常痛苦。
他默默看了我许久,从帐篷深处一个旧皮囊里,摸索出一块黑乎乎的、像石头又像骨头的东西,还有一小包暗红色的粉末。
他比划着,将粉末撒在火上,火焰腾起一股奇异的、清冷的药香。
又将那黑石头似的东西递给我,示意我佩戴在身上。
说来也怪,那药香吸入后,我体内翻腾的燥热平息了不少。
握住那黑石头,一股沉静冰凉的气息顺着手臂蔓延,手腕上常年灼热的红丝,也似乎安分了些。
老猎人指着南方,又指了指我的心口,摇了摇头,然后双手合十,念了几句我听不懂的经文,眼神悲悯。
我忽然明白了。
他是在告诉我,南方(中原)是我的伤心地,我的心病(血脉之孽)无药可医,只能靠外物勉强压制,祈求神明怜悯。
我在老猎人那里住了半个月,身体恢复了些,也学会了几句简单的蒙语。
告别时,我将身上唯一值钱的一块玉佩留给他,他收下了,又给了我更多的药粉和一块更大的黑石头。
我继续向北,走向更荒凉、更寒冷、人迹更罕至的冰原。
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。
也许有一天,药粉会用完,石头会失灵,我会在某个风雪夜彻底疯狂,冲进某个极地部落,然后死在猎户的弓箭或陷阱下,结束这罪恶的一生。
也许,我会一直走下去,直到冻僵在某个冰窟里,成为野兽的食物,完成一场讽刺的轮回。
唯一确定的是,葛家的“血孽”,在我这一代,将再也无法“承香”。
它随着我,走向永恒的荒芜与冰冻。
只是偶尔,在啃食生肉时,在仰望亘古不变的冰冷星空时,我还会想起父亲,想起葛家庄的清晨,想起那些摇头晃脑诵读诗书的蒙童。
那时,早已冻僵的脸颊上,或许会划过一滴滚烫的泪,瞬间凝成冰珠。
那滴泪里,映照出的,是一个永远无法回家、也永远无法成为真正“人”的,孤独而饥饿的影子。
血脉深处的嗡鸣从未停歇,它是我唯一的伴侣,也是我永恒的刑具,在这寂静无声的冰雪世界里,清晰无比,直到时间的尽头,或者我生命的终点,以先到来者为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