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光年间,我在天津卫一家镖局里混饭吃。
不是趟子手,也不是镖师,我干的是“信镖”。
专送那些见不得光、口说无凭、又不能落纸笔的“密信”。
凭的是一对耳朵,和一条舌头。
耳朵要毒,毒到能在三句话里,听出委托人是真心还是假意,是肥羊还是阎王。
舌头要稳,稳到把话烂在肚子里,烂到发霉长毛,带进棺材。
我叫屠七,没大名,行里人叫我“七爷”,不是敬我,是怕我这张嘴。
天津卫码头多,幺蛾子也多。
那年开春,镖局接了个邪门活儿。
送货的是个山西口音的布商,姓乔,瘦得像根竹竿,眼珠子却亮得瘆人。
他不送金银,不送绸缎,送的是个三尺来长、一尺见方的樟木箱子。
箱子上没锁,贴满了黄纸符箓,朱砂画的符咒都发黑了,散发着一股子陈年香灰混合着……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。
更怪的是,箱子不沉,抬着却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,在随着步伐极轻微地、有节奏地颤动。
不是颠簸,是颤动,像心跳,又像……虫子振翅。
“七爷,劳您亲自押一趟。”乔掌柜搓着手,指节泛白,“送到通州码头‘永昌号’库房,交给一个穿蓝布衫、左手缺根小指的人。
货到,凭这个取尾款。”他递过半块断裂的玉佩。
“规矩我懂,”他压低了声音,眼里的光更亮了,“路上,无论如何,别开箱。
也别……把耳朵贴太近。”
我掂量着那半块玉佩,冰凉沁骨:“里头是什么响动?”
乔掌柜嘴角抽了抽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:“祖传的‘宝贝’,有些年头了,难免……有点‘活气’。
您就当是虫子叫,别理会。”
虫子叫?这寒冬腊月的,哪来的活虫子?
我心里冷笑,面上却点头:“乔掌柜放心,规矩就是规矩。”
镖队次日出发,连我一共五人。
箱子放在特制的骡车上,用厚毡盖得严严实实。
头两天太平无事,除了拉车的骡子格外焦躁,不停打响鼻,得车夫老葛死死拽着缰绳。
第三天晌午,在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林子边歇脚。
日头暖烘烘的,我靠着棵树假寐。
迷迷糊糊间,又听见那箱子里的“颤动”声。
似乎比之前清晰了点,不再是单纯的振翅感,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、却直往人骨头缝里钻的……嗡鸣。
像用极细的铜丝,在耳朵深处轻轻刮擦。
我睁开眼,看见跟车的年轻镖师小孟,正蹲在骡车旁,歪着头,耳朵离那箱子不到半尺,一脸好奇。
“小孟!”我低喝一声。
小孟吓了一跳,跳开一步,挠着头讪笑:“七爷,我就是听听……这声儿,怪勾人的。”
“勾你娘的魂!”我骂了一句,“忘了乔掌柜的话?离那晦气东西远点!”
小孟连连称是,走到一边喝水去了。
但我看见他转身时,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,眉头皱着。
当晚宿在一间破旧的山神庙。
庙里漏风,我们生了堆火,围着取暖。
那箱子就放在神龛旁阴影里。
夜深了,众人都蜷缩着睡去,鼾声四起。
我却怎么也睡不着,那箱子里的嗡鸣声,在寂静的夜里似乎放大了无数倍,不再是刮擦,而是变成了一种有调门的、低沉而持续的……哼唱?
没有词,只有单调的旋律,反复回旋,听得人心烦意乱,却又隐隐有种诡异的吸引力,让人想听得更清楚些。
我悄悄坐起,借着将熄的火光看去。
守夜的趟子手靠在门边,脑袋一点一点,也在打盹。
而小孟……小孟不见了。
我心头一凛,目光扫向神龛阴影。
只见小孟不知何时又挪到了那箱子旁边,背对着我,蹲着,耳朵几乎贴在了那些发黑的符箓上!
他的身体,正随着那嗡鸣声的节奏,极其轻微地、一下一下地晃动着。
“小孟!”我压着嗓子又喊了一声。
他没反应。
我起身,轻轻走过去,拍他肩膀。
手刚搭上,小孟猛地一颤,回过头来。
火光映照下,他的脸惨白如纸,眼神空洞,瞳孔缩得极小,嘴角却挂着一丝迷醉般的、诡异的微笑。
更让我汗毛倒竖的是,他的耳朵眼里,隐约有一点暗红色的、湿润的痕迹,像是……血?
“小孟!你怎么了?”我抓住他胳膊。
他眨了眨眼,空洞的眼神慢慢聚焦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箱子,脸上迷醉的表情变成了茫然:“七……七爷?我……我好像睡着了?这箱子……声儿真好听,像……像我娘小时候哼的曲儿……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小孟是孤儿,哪来的娘哼曲儿?
“回去睡觉!再靠近这箱子,我打断你的腿!”我厉声道,强行把他拽回火堆边。
小孟顺从地躺下,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,像是睡熟了。
但我注意到,他放在身侧的手指,无意识地、一下一下地,叩击着地面,节奏与那箱子里的嗡鸣,一模一样。
后半夜,那嗡鸣声似乎停了。
或者说,它钻进了我的梦里。
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雾里,雾气深处传来那单调的哼唱,无数模糊的影子随着节奏摇晃。
我想靠近看清,影子却猛地散开,每道散开的影子末端,都连着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、暗红色的丝线,丝线另一头,全都连接在我的耳朵上!
我惊恐地想扯断那些丝线,它们却骤然收紧,勒进皮肉,剧痛传来,同时一个混杂了无数人声的、尖锐的嘶鸣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:“听……见……了……”
我惨叫一声,从噩梦中惊醒,浑身冷汗。
天已蒙蒙亮。
庙里其他人也被我惊醒,茫然四顾。
我第一个看向小孟。
他还躺着,但姿势僵硬,眼睛睁得大大的,直勾勾望着漏雨的庙顶,脸上那诡异的微笑又回来了。
耳朵眼里的暗红痕迹,更加明显,几乎要滴下来。
“小孟?”趟子手推了推他。
小孟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头,脖子发出“咔”的一声轻响。
他看着趟子手,嘴唇动了动,发出的却不是人声,而是一串短促的、尖锐的、与那箱子嗡鸣同源的吱嘎声!
紧接着,他耳朵、鼻孔、甚至眼角,都渗出了暗红色的血丝!
“鬼啊!”趟子手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退开。
车夫老葛和另一个镖师也吓傻了。
我强自镇定,上前探查小孟鼻息。
微弱,但还有。
他身体冰冷,四肢僵硬,唯有那双眼珠子,还在缓缓转动,盯着我们每一个人,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,露出染血的牙齿,喉咙里继续发出那种非人的吱嘎声,仿佛在……传达着什么。
“箱子……是那箱子作的祟!”老葛颤声道。
我看向神龛旁。
箱子静静搁着,符箓在晨光中显得更加晦暗。
里面的嗡鸣声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止了,一片死寂。
但这种死寂,比之前的嗡鸣更让人不安。
小孟彻底没救了。
我们把他用毡毯裹了,绑在另一头骡子上,打算到前面镇上找郎中。
可他喉咙里的吱嘎声一直没停,时断时续,像是坏掉的机簧。
更恐怖的是,晌午时分,趟子手开始抱怨耳朵痒,总听见“嗡嗡”声。
到了傍晚,车夫老葛也出现了类似症状,眼神发直,不时侧耳倾听,仿佛虚空中有谁在对他说话。
我知道,那箱子里的东西,已经“跑”出来了。
不是实体,是那“嗡鸣”,那“哼唱”,那顺着耳朵钻进去的鬼东西!它在传染!
我们不敢再停留,连夜赶路,想尽快赶到通州交货。
但“病”传播得比我们脚程快。
趟子手第二个倒下,症状和小孟一模一样,七窍流血,发出怪声。
老葛勉强支撑着赶车,却不时对着空气自言自语,脸上交替出现恐惧和痴迷的神色。
只剩下我和另一个名叫赵虎的镖师还清醒。
赵虎膀大腰圆,胆子也壮,但此刻也是面无人色,死死捂着耳朵,嘴里念叨着:“七爷……我好像也听见了……有东西……在我耳朵里爬……跟我说话……”
通州码头就在三十里外了。
永昌号是个大船行,库房就在码头边上。
我们必须把箱子送到,也许那里的人知道怎么解决这邪门事。
这是唯一的希望。
终于,在第二天凌晨,我们看到了永昌号高高的幌子。
骡车上,小孟和趟子手的“尸体”早已没了声息,但模样更加骇人,皮肤下隐约有东西在蠕动。
老葛在快到码头时,突然狂笑一声,一头栽下车,抽搐几下,也不动了,耳朵里爬出几条细如发丝、暗红色的、扭动的小虫,随即在晨光中化为黑灰。
赵虎的情况也越来越糟,他眼神涣散,已经听不进我说话,只是机械地跟着车走,双手死死抠着自己的耳朵,指甲缝里全是血。
我独自拖着那辆承载着灾祸的骡车,走到永昌号库房门口。
一个穿着蓝布衫、左手果然缺了根小指的中年男人,早已等在那里。
他面容阴鸷,看着骡车上的箱子和后面毯子裹着的“东西”,脸上没有任何意外,只有一种冰冷的、近乎残忍的平静。
“屠七爷?货带来了?”他声音沙哑。
我把那半块玉佩扔给他:“货到了。尾款。”
他接住玉佩,揣进怀里,却并不提钱,而是走到骡车旁,仔细看了看箱子上的符箓,又掀开毡毯瞥了一眼小孟等人的惨状,点了点头:“嗯,路上‘醒’了三次?比预计的多了两次。不过……‘种子’总算活着送到了。”
“种子?”我心中寒意大盛,“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?我的人……”
“你的人?”缺指男人扯了扯嘴角,“他们不是死了,是‘熟了’。”
他指着小孟的尸体,“听见‘血母’呼唤,心生共鸣,体内‘血线’便孵化而出,连通耳窍,取代神智,成为‘血母’延伸的‘喉舌’。
等‘血线’吸干精血,破体成熟,便会飞回‘血母’身边,反哺母体,同时将沿途听到的一切声音、记忆、乃至魂魄碎片,都带回去。
乔掌柜没告诉你?这箱子里装的,是‘血线母蛊’,专吃‘声音’,尤其是……带情绪的‘密语’、‘私话’、‘人心底最响的念头’。
养蛊的,最喜欢用你们这些‘信镖’,走南闯北,听得最多,心里藏的秘密也最多,是最好的‘饵料’和‘传播筒’。”
我如遭雷击,浑身冰冷!
原来那嗡鸣,是母蛊在“进食”和“召唤”!
小孟他们,是被这蛊虫当成了孵化的温床和传播的渠道!
而我们押送的,根本不是货物,是一场针对我们这些“信镖”的、精心策划的瘟疫!
“乔掌柜……也是你们的人?”我牙关都在打颤。
“他?一个被‘血线’寄生的可怜虫罢了,负责寻找合适的‘镖队’。”缺指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,“尾款会有人送到你镖局。现在,滚吧。趁你还没‘听见’太多。”
我看向状态越来越不对的赵虎,又看看眼前这冷酷的男人,一股怒火混合着绝望冲上头顶。
“解药!或者救人的法子!不然我砸了这鬼箱子!”我抽出腰刀。
缺指男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阴恻恻地笑了:“砸?你试试。‘血母’受了惊,释放出所有‘血线’,这码头的人,一个也别想活。至于救?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,“一旦‘听见’了,血线卵就已种下。要么像他们一样,‘熟’了,成为母体一部分。要么……像我一样。”
他忽然撩起遮住左耳的头发。
我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景象——他的左耳完好,但耳廓内侧,布满了细密的、暗红色的、如同蛛网般的纹路,那些纹路还在极其轻微地搏动着。耳道深处,隐约有一点猩红的光。
“早早割舍一些东西,献上忠诚,当个‘听奴’,还能保条贱命,替主人听听这世上,有多少见不得光的悄悄话。”
我明白了。
从乔掌柜,到缺指男人,再到他们背后的“主人”,这是一个利用邪蛊,构建的、窃听天下隐秘的恐怖网络!
“信镖”是运输队,也是培养皿和牺牲品!
就在这时,一直捂着耳朵摇晃的赵虎,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!
他猛地抬起头,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色,耳朵、鼻孔、嘴巴里,同时涌出大量暗红色的、扭动如蚯蚓的“血线”!
那些血线在空中疯狂舞动,发出密集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,齐齐对准了我!
缺指男人脸色微变,迅速后退几步,躲到库房门口:“快杀了他!新鲜成熟的‘血线’最具攻击性,要找新宿主!”
赵虎(或者说被血线控制的躯壳)嘶吼着朝我扑来!
我挥刀砍去,砍断了几根血线,断口处喷出腥臭的黑血。
但更多的血线如同活蛇,缠绕上我的刀,我的手臂!
一股冰冷的、滑腻的触感顺着皮肤往上钻,耳中那早已存在的、细微的嗡鸣声骤然放大,变成了尖锐的嘶叫,无数混乱的、充满恶意的低语开始在我脑海里炸开!
是之前路上被感染的!
我其实也早就“听见”了!只是撑得久些!
绝望中,我瞥见骡车上那贴满符箓的箱子。
缺指男人怕它受惊?
我猛地将手中腰刀,用尽全身力气,朝那箱子投掷过去!
“不!”缺指男人发出惊恐的尖叫。
刀尖撞在箱子上,并未劈开坚实的樟木,却撞松了几张本就发黑脆化的符箓。
符箓飘落的瞬间,箱子内部,传来一声尖锐到无法形容、仿佛亿万根针同时刮擦玻璃的嘶鸣!
这嘶鸣远超以往任何嗡鸣,具有可怕的穿透力!
扑向我的赵虎身体猛地一僵,身上舞动的血线瞬间萎靡、收缩。
库房周围一些早起干活的码头力夫,也纷纷捂住耳朵,惨叫着倒地翻滚。
连那缺指男人,也痛苦地捂住了自己那只变异耳朵,指缝间渗出黑血。
箱子里的“血母”,被惊动了!
不是释放血线,而是发出了无差别的、毁灭性的“嘶鸣”!
我趁此机会,挣脱了身上萎靡的血线,连滚带爬地扑向码头边的运河!
冰冷刺骨的河水淹没头顶的刹那,耳中那恐怖的嘶鸣和低语,似乎被隔绝了一瞬。
我拼命向对岸游去,不敢回头。
游到对岸,瘫在泥滩上,精疲力尽。
回头望去,通州码头方向,一片混乱,哭喊声隐约可闻。
那间永昌号库房,安静得诡异。
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,不知道“血母”是否被控制,也不知道缺指男人和那些被感染的人下场如何。
我捡回一条命,却再也不是屠七了。
我不敢回镖局,不敢见任何熟人。
我逃到更偏远的地方,隐姓埋名。
但我耳朵里的嗡鸣,再也没有真正消失过。
它成了极细微的背景音,日夜不休。
有时睡着,会梦见无数暗红色的丝线,在黑暗虚空中蔓延,编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,网上挂满了各种扭曲的脸,都在喃喃低语,而那些低语的内容,有些竟是我曾经押送过的“密信”片段!
我变得害怕声音,尤其是私语声、争吵声、甚至别人靠近我时的呼吸声。
我觉得那些声音,都会吸引“它们”的注意,或者唤醒我体内可能尚未死绝的“血线卵”。
我时常出现幻听,总觉得有人在对我耳朵眼深处说话,说些我根本不懂,却让我毛骨悚然的音节。
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能“听”到一些不该听到的东西。
隔壁夫妻夜里的私房话,酒馆角落商人的密谈,甚至一个人走过我身边时,心底瞬间闪过的恶念……都像被放大了一样,混杂在永恒的嗡鸣背景里,往我脑子里钻。
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幻觉,还是那场遭遇留下的“后遗症”,抑或是……我其实也已经成了某种意义上的“听奴”,只是自己尚未完全察觉?
我终日生活在恐惧和嘈杂中,快要被自己耳朵里的声音逼疯。
我试过用蜡封住耳朵,用刀刺破耳膜,但那嗡鸣和低语仿佛来自灵魂深处,来自血液末端,根本无法隔绝。
昨晚,我又从满是血线和低语的噩梦中惊醒。
浑身冷汗,耳边嗡鸣如潮。
我跌跌撞撞爬到水缸边,想用冷水泼脸。
水面倒映出我憔悴变形、眼窝深陷的脸。
而在我的倒影耳朵后方,昏黄的月光下,皮肤上似乎隐隐浮现出几道极淡的、暗红色的、蛛网般的纹路。
和我记忆中,那缺指男人耳后的纹路,一模一样。
我颤抖着伸手去摸,触感平滑,什么也没有。
是光影错觉?还是……它们真的在那里,正在生长,等待某个时刻,彻底将我吞噬,变成“血母”延伸向人间的、另一只无声的耳朵?
水缸里的倒影,静静地看着我。
倒影的嘴角,在波纹晃动间,似乎极其缓慢地,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。
一个冰冷、麻木、带着非人饥饿感的弧度。
而我自己的脸,此刻分明写满了无边的恐惧。
嗡鸣声,更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