替身戏局(1 / 1)

乾隆爷下江南那几年,扬州盐商富得流油。

我叫冯禄,在最大的盐商胡老爷家当二管家。

胡老爷有个独子,叫胡晏,比我小两岁,自小一块儿长大。

他身子骨弱,脾气却古怪,最爱玩“替身戏”。

就是让我穿上他的衣裳,戴上他的人皮面具,替他赴些无聊的诗会酒宴。

他则躲在暗处瞧着,乐此不疲。

面具是请西域匠人特制的,薄如蝉翼,覆在脸上几可乱真。

初时只觉得闷气,久了竟也习惯。

胡晏常在事后,拍着我肩膀,笑嘻嘻道:“禄哥,你扮我真像,连我爹有时都瞧不出来。”

他眼神在烛火下幽幽的,“说不定哪天,你就真成了我。”

我只当是玩笑。

变故发生在胡晏十七岁生辰前。

他染了场风寒,来势汹汹,咳得撕心裂肺。

城里名医请遍,汤药灌下去如石沉大海。

胡老爷急得嘴角起泡,胡夫人整日以泪洗面。

一夜,胡晏把我叫到病榻前。

他瘦得脱了形,眼窝深陷,握住我的手却力气奇大。

“禄哥……替我……再替我一回。”

他气息微弱,眼睛却亮得骇人,“过几日……咳咳……漕运衙门的李大人设宴,帖子早下了……我得去露个脸……不能让人知道我要死了……胡家的生意……不能乱……”

我心头一颤:“少爷,您这身子……”

“所以你得替我去!”

他猛地咳嗽起来,指缝渗出暗红的血丝,眼神却更加执拗,“这次……得替久些。

不是一两个时辰……可能要几天,甚至……更久。”

他死死盯着我,“等我好起来,你再换回来。”

我看着他灰败的脸色,心里明白,他怕是“好”不起来了。

但胡家待我不薄,胡晏又是我看着长大的玩伴。

我咬了咬牙,应了下来。

胡晏似乎松了口气,从枕下摸出一个更精致、更密封的锦盒。

打开,里面是一张新的人皮面具,旁边还有个小瓷瓶。

“这张……更‘结实’。”

他指尖抚过面具内侧,那里似乎有些细微的、暗红色的纹路,“戴之前,用这瓶里的药水润湿脸。

它会……贴得更牢。

记住,除了我爹娘,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是我。

连你自己……也得慢慢忘掉你是冯禄。”

我依言行事。

药水刺鼻,像稀释的血腥混着草药。

面具敷上脸的瞬间,一阵冰凉的刺痛传来,随即是诡异的贴合感。

仿佛那不是面具,而是第二层皮肤在生长、蔓延。

对镜一眼,镜中人赫然是胡晏,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冯禄的惶恐。

我以“胡晏”的身份,赴了李大人的宴。

举止谈吐,竭力模仿记忆里胡晏的做派。

竟无人起疑。

归家后,胡老爷将我唤入书房,屏退左右。

他背对着我,身影在巨大的花梨木椅里显得佝偻。

“晏儿……”他声音沙哑,“你……感觉如何?”

我压着嗓子,学着胡晏的气弱声调:“累得很,爹,但还能撑。”

胡老爷肩头微微一震,缓缓转过身。

他老泪纵横,上前紧紧抓住我的胳膊,力气大得吓人。

“好……好孩子……苦了你了……再忍忍……再忍忍就好了……”

他的话像是在对我说,又像是在对那个真正病榻上的胡晏说,眼神复杂难明。

从那日起,我便以“胡晏”的身份活了下来。

白日里,我是胡家少爷,处理些简单账目,见些不紧要的客人。

夜里,我回到胡晏那间豪华却冰冷的卧房,对镜小心翼翼地检查面具边缘。

面具似乎真的“长”在了脸上,边缘与皮肤融为一体,看不出丝毫破绽。

只是每日清晨醒来,总觉得脸皮发紧,像被什么东西裹着勒了一夜。

真胡晏的消息被彻底封锁。

只有他房里的贴身小厮双全,每隔两三日,会趁夜引我去后园一处极偏僻的废弃柴房。

真胡晏就躺在里面一张简陋的榻上,气息奄奄,身上盖着厚被,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……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气。

他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,偶尔睁开眼,也只是茫然地望着房梁。

见我来了,眼珠才会动一动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。

每次离开柴房,双全总是低着头,匆匆走在前面,一言不发。

我心中疑窦渐生。

胡家富甲一方,为何要把真少爷藏在这等污秽之地?

纵然怕死讯泄露影响生意,也不至于如此苛待。

直到那夜,我又去柴房。

双全照例守在门外。

我推门进去,药味腐气比往日更重。

胡晏躺在榻上,似乎睡着了。

我走近,想替他掖掖被角。

月光透过破窗,照在他露出的半截手腕上。

那手腕枯瘦如柴,皮肤却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、僵硬的青白色。

更让我浑身血液冻结的是,那手腕上,靠近虎口的位置,有一颗小小的、黑色的痣。

而我记得清清楚楚,胡晏那里,从来干净,没有任何痣!

我猛地掀开被子!

榻上躺着的,哪里是胡晏!

那是一具用粗劣材料填充、套着胡晏旧衣的人形!

面孔是模糊的蜡制,那颗黑痣,不过是点上去的墨点!

腐气来自人形身下一些正在变质腐烂的、不知名的血肉组织!

“啊——!”

我惊骇倒退,撞翻了旁边的药罐。

门被猛地推开,双全冲了进来,脸上没有惊讶,只有一种木然的平静。

“少爷,您看到了。”

他声音干巴巴的。
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!真的胡晏呢?!”我厉声问,声音因恐惧而变调。

双全垂下眼皮:“少爷,您就是‘真的胡晏’。”

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老爷和夫人,只需要一个‘活的胡晏’。

是谁在皮囊底下,不重要。

重要的是,胡家的香火不能断,生意不能倒。”

“所以……所以真的胡晏早就……”

“病得太重,拖了半个月,还是没了。”

双全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,“老爷请了高人。

高人说,少爷魂弱,但执念深,想‘活’。

可以用‘替身养魂’的法子。

找一年庚八字相合、气血旺盛的替身,戴上以少爷临终心血炼制过的‘面衣’,长久扮演。

扮演得越像,骗过的人越多,这‘替身’身上集聚的‘人气’和‘命理’,就会慢慢转给阴间的少爷,滋养他的残魂。

等时候到了,少爷或许就能……借着这身皮囊,真正‘活’回来。”

我如遭雷击,浑身冰凉!

难怪面具敷贴时刺痛,内侧有血纹!

难怪胡老爷眼神复杂,胡夫人见我总躲闪着哭泣!

我不仅是替身,我还是一个为真胡晏“养魂”的容器、一块培育他还魂的“活壤”!

“那……那我呢?等你们少爷‘活’过来,我怎么办?”

双全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。

那眼神里,竟有一丝怜悯,但转瞬即逝。

“高人没说。

或许……您就‘功成身退’了。”

他这话说得含糊,但我听出了其中的森然寒意。

“功成身退”的下场,恐怕就是被悄无声息地抹去,如同那个柴房里的假人一般。

“我要去见老爷!我要问清楚!”

我推开双全,发疯似的冲向胡老爷的书房。

书房灯火通明。

胡老爷坐在太师椅上,似乎早知道我会来。

他面前摊着一本泛黄的古籍,旁边放着那个装面具的锦盒,盒盖开着,里面空空如也。

“你知道了。”

胡老爷放下古籍,叹了口气,那叹气里却没什么歉意,只有疲惫与一种诡异的狂热。

“禄儿,胡家待你不薄。

晏儿更是视你如兄。

如今他需要你,你帮帮他,又何妨?

况且,扮他扮久了,你不也渐渐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吗?”

我悚然一惊!

的确,这些日子,我有时脱口而出的话,不经意的小动作,越来越像胡晏。

甚至偶尔照镜子,会觉得镜中那张脸,本就该是我的。

难道……那面具,那“养魂”的邪法,不仅在偷我的“人气”,还在蚕食我的“自我”?

“这不是帮忙!这是邪术!是害命!”

我嘶喊道。

“害命?”

胡老爷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冰冷,“你的命,本就是胡家给的!

你爹早死,你娘病重,是谁出钱厚葬,延医问药?

你能读书识字,学算盘管账,是谁供的?

冯禄,没有胡家,你早就是乱葬岗一堆枯骨!

现在,是你报答的时候了!”

他站起身,气势逼人,“好好做你的‘胡晏’。

等到晏儿魂固归来,我自会给你一笔钱财,送你远远离开,让你下半生衣食无忧。

若是不听话……”

他拍了拍手。

书房暗处,走出两个我从没见过的、身形魁梧、面色阴沉的护院。

眼神空洞,动作却带着训练有素的狠戾。

“胡家能让冯禄活,也能让冯禄……悄无声息地消失。”

胡老爷坐了回去,语气恢复平淡,“下去吧,‘少爷’。

记住,从今往后,只有胡晏,没有冯禄。”

我被半押送着回了“我”的卧房。

门从外头锁上了。

坐在冰冷的房间里,我看着镜中“胡晏”的脸,前所未有的恐惧攥紧了心脏。

我不是在扮演一个角色,我是在被这个角色慢慢吞噬、取代!

等到真的胡晏魂兮归来,冯禄的存在,就会被彻底抹去,如同从未存在过。

不行!我不能坐以待毙!

我得逃!

可胡家深宅大院,看守严密,我这张脸更是最大的枷锁。

撕下面具?

我尝试着抠边缘,那面具却像真的长在了肉上,用力撕扯只会带来刺骨剧痛,仿佛在撕自己的脸皮。

而且,一旦暴露,恐怕立刻就有杀身之祸。

正当我绝望之际,转机意外出现。

那日,漕运衙门的李大人又设宴,这次是为他老母祝寿。

胡老爷命我务必前往,且要表现得体健安康,以彻底打消外界疑虑。

宴席上,我强打精神应酬。

席间,我内急离席,在曲折的回廊里迷了路,误入一处偏僻小院。

院中有一口古井,井边坐着个正在打盹的枯瘦老道,道袍破旧,身边挂着个“铁口直断”的布幡。

我本欲绕开,老道却忽然睁眼,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住我。

“啧啧……这位公子,好生古怪的面相。”

他咂咂嘴,“皮是公子皮,骨却是仆人骨。

魂光摇曳,命线缠缚……像是被人‘借’了壳子,在替别人养魂呐。”

我心中大震,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也顾不得许多,疾步上前,压低声音:“仙长救我!”

老道眯着眼,上下打量我,尤其在我脸颊边缘仔细看了看。

“好厉害的‘寄面术’,掺了至亲心血和阴魂执念,怪不得贴得这般牢,还在偷你的生气命数。

不过嘛……”

他捋了捋稀疏的胡子,“万物相生相克。

这术法阴毒,却最怕阳煞冲撞。

三日后的午时三刻,是一年中阳气最盛烈的时刻。

你寻一处久经日晒、无人打扰的屋顶,面朝正南,用浸过黑狗血的铜镜,反射烈日之光,直照自己面门。

同时心中默念你自己的真名生辰,不可有丝毫犹豫迟疑。

或许能借天地至阳之气,暂时冲开面具禁锢,看清‘真相’,也能斩断那窃取你命数的邪法联系。”

他顿了顿,“记住,只有午时三刻,那短短一盏茶的时间有效。

过后,面具会重新闭合,且反噬更烈。

而且,施术者必然有所感应。”

我牢牢记住,掏出身上所有银钱塞给老道。

老道却只取了一小锭,摆摆手:“快走吧,莫让人看见。”

回到胡府,我度日如年,暗中准备。

黑狗血不易得,我借口要泡药酒壮阳,让心腹小厮偷偷从外面弄来一小瓶。

又翻出一面多年前胡晏玩过的、边缘带铜箍的小镜子。

三日后的午时,天色晴朗,烈日灼灼。

我借口醉酒头疼,要上藏书阁顶楼晒晒太阳醒神,不许人打扰。

胡老爷似乎有些疑虑,但看我“气色”确实不好(实则是紧张恐惧),便允了,只让双全在楼下守着。

我爬上屋顶,此处空旷,阳光毫无遮挡。

时辰将至,我手抖得厉害,将黑狗血涂在镜背铜箍上。

午时三刻一到,烈日当空。

我举起铜镜,调整角度,将一束刺目灼热的阳光,猛地反射到自己脸上!

“呃啊——!”

火光灼面般的剧痛瞬间炸开!

那不是皮肤被晒的痛,而是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细针,从面具与脸的贴合处狠狠刺入、搅动!

我眼前金光乱迸,几乎晕厥。

心中拼命嘶喊:“我是冯禄!辛亥年七月初三卯时生!我是冯禄!”

剧痛中,脸上的束缚感骤然一松!

仿佛一层紧裹的湿皮被强行剥开!

我勉强睁开刺痛流泪的双眼,看向手中铜镜——

镜中映出的,是我自己,冯禄的脸!

苍白,惊恐,但确确实实是我!

面具……似乎真的暂时“隐形”了!

然而,还没来得及欣喜,更骇人的景象出现了。

透过这短暂的“真实之眼”,我看到胡府上空,原本晴朗的天空,竟隐隐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黑红色雾气,如同一个倒扣的碗,将整个府邸罩住。

雾气中,有无数极淡的、痛苦扭曲的人形虚影在挣扎、哀嚎,他们的“生气”化作丝丝缕缕,流向胡府深处——正是胡晏原先居所,也是我现在住处的方向!

而我自己身上,也缠绕着好几道灰黑色的“线”,一头连着我心口,另一头没入虚空,不知延伸向何处。

我的脸色,在镜中呈现出一种被汲取过度的、衰败的青灰。

这就是“养魂”的真相?

不仅窃取我的,还窃取胡府其他生灵的生气?甚至拘束亡魂?

与此同时,我感觉到怀中有东西在发烫。

掏出一看,是胡晏当初给我装面具的那个锦囊,我一直贴身放着。

此刻锦囊无火自燃,瞬间化为灰烬。

一股尖锐的、充满恶意的冰冷气息,顺着那些灰黑色“线”,猛地反向朝我冲来!

施术者感应到了!

我连滚带爬下了屋顶。

双全在楼下,脸色惨白,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我,显然也感觉到了异常。

“少……少爷?”

“是我!冯禄!”

我压低声音急道,“双全,我知道你是奉命行事。

但现在你也看见了,这邪术害人害己!

胡老爷走火入魔了!

帮我!”

双全眼神挣扎片刻,一咬牙:“后门……今天送货的杂役里有我表亲,您快换了衣服混出去!

老爷已经带人往这边来了!”

我慌忙与他换了外衣,低头跟着他往后门疾走。

刚到后门附近,就听见前院传来胡老爷暴怒的呼喝和纷沓的脚步声。

“拦住他!别让那贱奴跑了!”

后门刚好打开,几个杂役推着空车出去。

双全将我猛地推出门,低喝:“快走!”

随即奋力关上了门,从里面拴上。

我混入杂役中,心脏狂跳,头也不敢回,拼命往人多处跑。

不知跑了多久,直到肺像要炸开,才躲进一条污秽的小巷,瘫在墙角喘息。

脸上那层“隐形”的面具,似乎又开始慢慢收紧、复原,冯禄的容貌在消退,胡晏的轮廓重新浮现。

但比起之前,似乎松动了一些,那种长在肉里的感觉减弱了。

我摸了摸脸,心知并未彻底解脱。

胡家势力不小,我顶着这张脸,在扬州城几乎无处可逃。

必须彻底解决这面具,解决这邪法!

我想起那老道的话,“施术者必然有所感应”。

胡老爷就是施术者吗?

还是那个“高人”?

若是胡老爷,破了他的法,或许面具自解?

可如何破法?

正绝望间,怀中那面救过我一次的铜镜,边缘沾着的黑狗血尚未干透,在昏暗巷子里,竟又微微泛起一丝温热。

我拿起镜子,下意识地照了照自己正在变回“胡晏”的脸。

镜面忽地一阵水波般的晃动,景象变了!

不再是映照眼前的巷景,而是显现出一处昏暗的密室!

密室里点着惨绿色的灯火,中央一个法坛,坛上供着的,赫然是一尊与胡晏面目有几分相似、但神情怨毒狰狞的木质小人!

小人身上贴满符纸,心口位置插着一根细长的银针,针尾缠绕着几根头发(那发色,与我的一样)。

法坛前,背对着镜子方向,跪着一个披头散发、不断磕头的女人——是胡夫人!

她面前,则站着一个身穿漆黑道袍、背影瘦高的男人,正手持桃木剑,对着木人念念有词。

随着他的念诵,木人身上蒸腾起一股股黑气,与我之前在胡府上空看到的黑红雾气同源。

而镜中景象的边缘,我还看到胡老爷瘫坐在一旁的椅子里,眼神呆滞,嘴角流涎,竟似已痴傻!

原来施术者不是胡老爷,而是这个黑袍道人!

胡夫人竟是帮凶?

胡老爷恐怕也是被邪法所制!

那法坛上的木人,才是“养魂”与控制面具的核心!

镜子景象维持了不到十息,便模糊消散,恢复原状。

铜镜滚烫得几乎握不住,边缘出现一道细微裂痕。

这镜子,竟是件能窥破邪法根源的宝物?

那老道绝非寻常人!

我知道了核心所在,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脑中成型。

我必须回到胡府,找到那间密室,毁掉那个木人!

趁着夜色,我绕到胡府后墙一处狗洞(幼时和胡晏常钻的地方),匍匐潜入。

府内气氛紧张,护院往来巡逻。

我凭借对地形的熟悉,避开耳目,摸向胡府祠堂方向——那密室景象的背景,很像祠堂下的暗室。

果然,祠堂侧间有一处极隐蔽的机关。

我幼时曾偶然见胡老爷启动过。

摸索着按下,墙壁无声滑开,露出向下的石阶,阴风扑面,带着浓重的香烛和霉腐味。

我屏息提气,悄步下行。

尽头是一扇虚掩的石门,门内景象,与铜镜中所见一般无二!

绿光惨惨,法坛森然。

黑袍道人背对着门,仍在全神贯注施法,桃木剑尖黑气缭绕。

胡夫人跪在坛前,磕头如捣蒜,额头已血肉模糊。

胡老爷痴傻地坐在角落。

坛上那木人,在绿光下显得格外邪异。

就是它!

我瞅准道人剑势一顿的刹那,猛地冲了进去,目标直指法坛上的木人!

道人反应极快,厉啸一声,反手一剑朝我劈来,带起一股腥臭阴风!

我侧身躲过,抓起法坛上一个沉重的铜香炉,狠狠砸向那木人!

“铛!”

香炉砸偏,撞翻了盛放黑狗血(?)的碗,污血泼了木人一身。

木人身上符纸被打湿,瞬间冒出“滋滋”白烟!

插在心口的银针也剧烈震动起来!

“敢坏我法事!找死!”

道人大怒,丢开桃木剑,五指成爪,指甲乌黑尖长,直插我面门!

指尖未到,一股冰冷的吸力已笼罩我的脸,那面具顿时像活过来般向内收紧,勒得我眼球凸出,几乎窒息!

就在这时,异变突生!

地上泼洒的污血中,忽然升起一团浓郁的、胡晏面容的黑色怨气!

它发出无声的尖啸,却不扑向我,反而猛地缠住了黑袍道人!

与此同时,一直磕头的胡夫人,突然跃起,手中竟握着一把剪刀,狠狠刺向道人后心!

“贱人!你竟敢……”道人惊怒交加,回手格挡。

胡夫人状若疯虎,涕泪横流:“妖道!你骗我!你说能让晏儿活回来!可你拘着他的魂受苦!还把他爹害成这样!把我的晏儿还给我!”

原来如此!胡夫人也是受骗者,如今见丈夫痴傻,儿子魂魄被拘炼,终于醒悟反抗!

那胡晏的残魂,或许还有一丝本能,怨恨这拘炼它的道人!

三方纠缠,给了我喘息之机。

我强忍面部剧痛,再次扑向法坛,这次一把抓住了那剧烈颤动的木人,猛地拔出了心口的银针!

“不——!”道人和胡晏的怨魂同时发出凄厉尖叫!

银针离体的瞬间,木人“咔嚓”一声裂成两半!

我脸上的面具,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,猛地自行脱落,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迅速枯萎卷曲,化作一滩腥臭的黑水。

真容恢复,那种被汲取生气的虚弱感也骤然消失。

胡晏的黑色怨魂,在木人碎裂后,发出一声悠长、解脱般的叹息,怨气渐渐消散,最终化作点点磷光,归于虚无。

或许,这才是他真正的安息。

黑袍道人受怨魂反噬,又遭胡夫人拼死一击,惨嚎着倒在地上,浑身抽搐,七窍流出黑血,眼见不活了。

胡夫人力竭,瘫倒在地,望着怨魂消散的方向,痴痴地哭笑着。

胡老爷依旧痴傻呆坐。

我捡起地上那面已彻底碎裂的铜镜,最后看了一眼这阴森密室,转身踉跄离开。

走出胡府时,天边已泛起鱼肚白。

府内乱作一团,无人再顾及我。

我离开了扬州,隐姓埋名,远走他乡。

胡家后来如何,不得而知。

只是那面具脱落时的冰冷触感,那木人碎裂的声响,那怨魂消散的磷光,时常入梦。

我时常抚摸自己真实的脸颊,庆幸重获自由。

可夜深人静对镜时,偶尔会觉得,镜中人的眼神深处,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冯禄的、属于胡晏的阴郁与茫然。

那邪术真的完全解除了吗?

还是有一些东西,比如习惯、记忆的碎片、乃至一丝残存的魂质,已经在那漫长的“扮演”与“养魂”中,悄悄渗入了我的骨血,再也无法剥离?

我是冯禄。

但我真的,还是原来那个冯禄吗?

镜子沉默,映出一张看似平静、眼底却藏着无尽惊惶与疑问的脸。

那场“替身戏”,或许从未真正落幕。

它换了一种方式,在我每一寸皮肤下,每一缕思绪里,悄无声息地,继续上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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