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隆爷下江南那几年,扬州盐商富得流油。
我叫冯禄,在最大的盐商胡老爷家当二管家。
胡老爷有个独子,叫胡晏,比我小两岁,自小一块儿长大。
他身子骨弱,脾气却古怪,最爱玩“替身戏”。
就是让我穿上他的衣裳,戴上他的人皮面具,替他赴些无聊的诗会酒宴。
他则躲在暗处瞧着,乐此不疲。
面具是请西域匠人特制的,薄如蝉翼,覆在脸上几可乱真。
初时只觉得闷气,久了竟也习惯。
胡晏常在事后,拍着我肩膀,笑嘻嘻道:“禄哥,你扮我真像,连我爹有时都瞧不出来。”
他眼神在烛火下幽幽的,“说不定哪天,你就真成了我。”
我只当是玩笑。
变故发生在胡晏十七岁生辰前。
他染了场风寒,来势汹汹,咳得撕心裂肺。
城里名医请遍,汤药灌下去如石沉大海。
胡老爷急得嘴角起泡,胡夫人整日以泪洗面。
一夜,胡晏把我叫到病榻前。
他瘦得脱了形,眼窝深陷,握住我的手却力气奇大。
“禄哥……替我……再替我一回。”
他气息微弱,眼睛却亮得骇人,“过几日……咳咳……漕运衙门的李大人设宴,帖子早下了……我得去露个脸……不能让人知道我要死了……胡家的生意……不能乱……”
我心头一颤:“少爷,您这身子……”
“所以你得替我去!”
他猛地咳嗽起来,指缝渗出暗红的血丝,眼神却更加执拗,“这次……得替久些。
不是一两个时辰……可能要几天,甚至……更久。”
他死死盯着我,“等我好起来,你再换回来。”
我看着他灰败的脸色,心里明白,他怕是“好”不起来了。
但胡家待我不薄,胡晏又是我看着长大的玩伴。
我咬了咬牙,应了下来。
胡晏似乎松了口气,从枕下摸出一个更精致、更密封的锦盒。
打开,里面是一张新的人皮面具,旁边还有个小瓷瓶。
“这张……更‘结实’。”
他指尖抚过面具内侧,那里似乎有些细微的、暗红色的纹路,“戴之前,用这瓶里的药水润湿脸。
它会……贴得更牢。
记住,除了我爹娘,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是我。
连你自己……也得慢慢忘掉你是冯禄。”
我依言行事。
药水刺鼻,像稀释的血腥混着草药。
面具敷上脸的瞬间,一阵冰凉的刺痛传来,随即是诡异的贴合感。
仿佛那不是面具,而是第二层皮肤在生长、蔓延。
对镜一眼,镜中人赫然是胡晏,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冯禄的惶恐。
我以“胡晏”的身份,赴了李大人的宴。
举止谈吐,竭力模仿记忆里胡晏的做派。
竟无人起疑。
归家后,胡老爷将我唤入书房,屏退左右。
他背对着我,身影在巨大的花梨木椅里显得佝偻。
“晏儿……”他声音沙哑,“你……感觉如何?”
我压着嗓子,学着胡晏的气弱声调:“累得很,爹,但还能撑。”
胡老爷肩头微微一震,缓缓转过身。
他老泪纵横,上前紧紧抓住我的胳膊,力气大得吓人。
“好……好孩子……苦了你了……再忍忍……再忍忍就好了……”
他的话像是在对我说,又像是在对那个真正病榻上的胡晏说,眼神复杂难明。
从那日起,我便以“胡晏”的身份活了下来。
白日里,我是胡家少爷,处理些简单账目,见些不紧要的客人。
夜里,我回到胡晏那间豪华却冰冷的卧房,对镜小心翼翼地检查面具边缘。
面具似乎真的“长”在了脸上,边缘与皮肤融为一体,看不出丝毫破绽。
只是每日清晨醒来,总觉得脸皮发紧,像被什么东西裹着勒了一夜。
真胡晏的消息被彻底封锁。
只有他房里的贴身小厮双全,每隔两三日,会趁夜引我去后园一处极偏僻的废弃柴房。
真胡晏就躺在里面一张简陋的榻上,气息奄奄,身上盖着厚被,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……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气。
他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,偶尔睁开眼,也只是茫然地望着房梁。
见我来了,眼珠才会动一动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。
每次离开柴房,双全总是低着头,匆匆走在前面,一言不发。
我心中疑窦渐生。
胡家富甲一方,为何要把真少爷藏在这等污秽之地?
纵然怕死讯泄露影响生意,也不至于如此苛待。
直到那夜,我又去柴房。
双全照例守在门外。
我推门进去,药味腐气比往日更重。
胡晏躺在榻上,似乎睡着了。
我走近,想替他掖掖被角。
月光透过破窗,照在他露出的半截手腕上。
那手腕枯瘦如柴,皮肤却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、僵硬的青白色。
更让我浑身血液冻结的是,那手腕上,靠近虎口的位置,有一颗小小的、黑色的痣。
而我记得清清楚楚,胡晏那里,从来干净,没有任何痣!
我猛地掀开被子!
榻上躺着的,哪里是胡晏!
那是一具用粗劣材料填充、套着胡晏旧衣的人形!
面孔是模糊的蜡制,那颗黑痣,不过是点上去的墨点!
腐气来自人形身下一些正在变质腐烂的、不知名的血肉组织!
“啊——!”
我惊骇倒退,撞翻了旁边的药罐。
门被猛地推开,双全冲了进来,脸上没有惊讶,只有一种木然的平静。
“少爷,您看到了。”
他声音干巴巴的。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!真的胡晏呢?!”我厉声问,声音因恐惧而变调。
双全垂下眼皮:“少爷,您就是‘真的胡晏’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老爷和夫人,只需要一个‘活的胡晏’。
是谁在皮囊底下,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胡家的香火不能断,生意不能倒。”
“所以……所以真的胡晏早就……”
“病得太重,拖了半个月,还是没了。”
双全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,“老爷请了高人。
高人说,少爷魂弱,但执念深,想‘活’。
可以用‘替身养魂’的法子。
找一年庚八字相合、气血旺盛的替身,戴上以少爷临终心血炼制过的‘面衣’,长久扮演。
扮演得越像,骗过的人越多,这‘替身’身上集聚的‘人气’和‘命理’,就会慢慢转给阴间的少爷,滋养他的残魂。
等时候到了,少爷或许就能……借着这身皮囊,真正‘活’回来。”
我如遭雷击,浑身冰凉!
难怪面具敷贴时刺痛,内侧有血纹!
难怪胡老爷眼神复杂,胡夫人见我总躲闪着哭泣!
我不仅是替身,我还是一个为真胡晏“养魂”的容器、一块培育他还魂的“活壤”!
“那……那我呢?等你们少爷‘活’过来,我怎么办?”
双全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。
那眼神里,竟有一丝怜悯,但转瞬即逝。
“高人没说。
或许……您就‘功成身退’了。”
他这话说得含糊,但我听出了其中的森然寒意。
“功成身退”的下场,恐怕就是被悄无声息地抹去,如同那个柴房里的假人一般。
“我要去见老爷!我要问清楚!”
我推开双全,发疯似的冲向胡老爷的书房。
书房灯火通明。
胡老爷坐在太师椅上,似乎早知道我会来。
他面前摊着一本泛黄的古籍,旁边放着那个装面具的锦盒,盒盖开着,里面空空如也。
“你知道了。”
胡老爷放下古籍,叹了口气,那叹气里却没什么歉意,只有疲惫与一种诡异的狂热。
“禄儿,胡家待你不薄。
晏儿更是视你如兄。
如今他需要你,你帮帮他,又何妨?
况且,扮他扮久了,你不也渐渐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吗?”
我悚然一惊!
的确,这些日子,我有时脱口而出的话,不经意的小动作,越来越像胡晏。
甚至偶尔照镜子,会觉得镜中那张脸,本就该是我的。
难道……那面具,那“养魂”的邪法,不仅在偷我的“人气”,还在蚕食我的“自我”?
“这不是帮忙!这是邪术!是害命!”
我嘶喊道。
“害命?”
胡老爷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冰冷,“你的命,本就是胡家给的!
你爹早死,你娘病重,是谁出钱厚葬,延医问药?
你能读书识字,学算盘管账,是谁供的?
冯禄,没有胡家,你早就是乱葬岗一堆枯骨!
现在,是你报答的时候了!”
他站起身,气势逼人,“好好做你的‘胡晏’。
等到晏儿魂固归来,我自会给你一笔钱财,送你远远离开,让你下半生衣食无忧。
若是不听话……”
他拍了拍手。
书房暗处,走出两个我从没见过的、身形魁梧、面色阴沉的护院。
眼神空洞,动作却带着训练有素的狠戾。
“胡家能让冯禄活,也能让冯禄……悄无声息地消失。”
胡老爷坐了回去,语气恢复平淡,“下去吧,‘少爷’。
记住,从今往后,只有胡晏,没有冯禄。”
我被半押送着回了“我”的卧房。
门从外头锁上了。
坐在冰冷的房间里,我看着镜中“胡晏”的脸,前所未有的恐惧攥紧了心脏。
我不是在扮演一个角色,我是在被这个角色慢慢吞噬、取代!
等到真的胡晏魂兮归来,冯禄的存在,就会被彻底抹去,如同从未存在过。
不行!我不能坐以待毙!
我得逃!
可胡家深宅大院,看守严密,我这张脸更是最大的枷锁。
撕下面具?
我尝试着抠边缘,那面具却像真的长在了肉上,用力撕扯只会带来刺骨剧痛,仿佛在撕自己的脸皮。
而且,一旦暴露,恐怕立刻就有杀身之祸。
正当我绝望之际,转机意外出现。
那日,漕运衙门的李大人又设宴,这次是为他老母祝寿。
胡老爷命我务必前往,且要表现得体健安康,以彻底打消外界疑虑。
宴席上,我强打精神应酬。
席间,我内急离席,在曲折的回廊里迷了路,误入一处偏僻小院。
院中有一口古井,井边坐着个正在打盹的枯瘦老道,道袍破旧,身边挂着个“铁口直断”的布幡。
我本欲绕开,老道却忽然睁眼,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住我。
“啧啧……这位公子,好生古怪的面相。”
他咂咂嘴,“皮是公子皮,骨却是仆人骨。
魂光摇曳,命线缠缚……像是被人‘借’了壳子,在替别人养魂呐。”
我心中大震,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也顾不得许多,疾步上前,压低声音:“仙长救我!”
老道眯着眼,上下打量我,尤其在我脸颊边缘仔细看了看。
“好厉害的‘寄面术’,掺了至亲心血和阴魂执念,怪不得贴得这般牢,还在偷你的生气命数。
不过嘛……”
他捋了捋稀疏的胡子,“万物相生相克。
这术法阴毒,却最怕阳煞冲撞。
三日后的午时三刻,是一年中阳气最盛烈的时刻。
你寻一处久经日晒、无人打扰的屋顶,面朝正南,用浸过黑狗血的铜镜,反射烈日之光,直照自己面门。
同时心中默念你自己的真名生辰,不可有丝毫犹豫迟疑。
或许能借天地至阳之气,暂时冲开面具禁锢,看清‘真相’,也能斩断那窃取你命数的邪法联系。”
他顿了顿,“记住,只有午时三刻,那短短一盏茶的时间有效。
过后,面具会重新闭合,且反噬更烈。
而且,施术者必然有所感应。”
我牢牢记住,掏出身上所有银钱塞给老道。
老道却只取了一小锭,摆摆手:“快走吧,莫让人看见。”
回到胡府,我度日如年,暗中准备。
黑狗血不易得,我借口要泡药酒壮阳,让心腹小厮偷偷从外面弄来一小瓶。
又翻出一面多年前胡晏玩过的、边缘带铜箍的小镜子。
三日后的午时,天色晴朗,烈日灼灼。
我借口醉酒头疼,要上藏书阁顶楼晒晒太阳醒神,不许人打扰。
胡老爷似乎有些疑虑,但看我“气色”确实不好(实则是紧张恐惧),便允了,只让双全在楼下守着。
我爬上屋顶,此处空旷,阳光毫无遮挡。
时辰将至,我手抖得厉害,将黑狗血涂在镜背铜箍上。
午时三刻一到,烈日当空。
我举起铜镜,调整角度,将一束刺目灼热的阳光,猛地反射到自己脸上!
“呃啊——!”
火光灼面般的剧痛瞬间炸开!
那不是皮肤被晒的痛,而是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细针,从面具与脸的贴合处狠狠刺入、搅动!
我眼前金光乱迸,几乎晕厥。
心中拼命嘶喊:“我是冯禄!辛亥年七月初三卯时生!我是冯禄!”
剧痛中,脸上的束缚感骤然一松!
仿佛一层紧裹的湿皮被强行剥开!
我勉强睁开刺痛流泪的双眼,看向手中铜镜——
镜中映出的,是我自己,冯禄的脸!
苍白,惊恐,但确确实实是我!
面具……似乎真的暂时“隐形”了!
然而,还没来得及欣喜,更骇人的景象出现了。
透过这短暂的“真实之眼”,我看到胡府上空,原本晴朗的天空,竟隐隐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黑红色雾气,如同一个倒扣的碗,将整个府邸罩住。
雾气中,有无数极淡的、痛苦扭曲的人形虚影在挣扎、哀嚎,他们的“生气”化作丝丝缕缕,流向胡府深处——正是胡晏原先居所,也是我现在住处的方向!
而我自己身上,也缠绕着好几道灰黑色的“线”,一头连着我心口,另一头没入虚空,不知延伸向何处。
我的脸色,在镜中呈现出一种被汲取过度的、衰败的青灰。
这就是“养魂”的真相?
不仅窃取我的,还窃取胡府其他生灵的生气?甚至拘束亡魂?
与此同时,我感觉到怀中有东西在发烫。
掏出一看,是胡晏当初给我装面具的那个锦囊,我一直贴身放着。
此刻锦囊无火自燃,瞬间化为灰烬。
一股尖锐的、充满恶意的冰冷气息,顺着那些灰黑色“线”,猛地反向朝我冲来!
施术者感应到了!
我连滚带爬下了屋顶。
双全在楼下,脸色惨白,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我,显然也感觉到了异常。
“少……少爷?”
“是我!冯禄!”
我压低声音急道,“双全,我知道你是奉命行事。
但现在你也看见了,这邪术害人害己!
胡老爷走火入魔了!
帮我!”
双全眼神挣扎片刻,一咬牙:“后门……今天送货的杂役里有我表亲,您快换了衣服混出去!
老爷已经带人往这边来了!”
我慌忙与他换了外衣,低头跟着他往后门疾走。
刚到后门附近,就听见前院传来胡老爷暴怒的呼喝和纷沓的脚步声。
“拦住他!别让那贱奴跑了!”
后门刚好打开,几个杂役推着空车出去。
双全将我猛地推出门,低喝:“快走!”
随即奋力关上了门,从里面拴上。
我混入杂役中,心脏狂跳,头也不敢回,拼命往人多处跑。
不知跑了多久,直到肺像要炸开,才躲进一条污秽的小巷,瘫在墙角喘息。
脸上那层“隐形”的面具,似乎又开始慢慢收紧、复原,冯禄的容貌在消退,胡晏的轮廓重新浮现。
但比起之前,似乎松动了一些,那种长在肉里的感觉减弱了。
我摸了摸脸,心知并未彻底解脱。
胡家势力不小,我顶着这张脸,在扬州城几乎无处可逃。
必须彻底解决这面具,解决这邪法!
我想起那老道的话,“施术者必然有所感应”。
胡老爷就是施术者吗?
还是那个“高人”?
若是胡老爷,破了他的法,或许面具自解?
可如何破法?
正绝望间,怀中那面救过我一次的铜镜,边缘沾着的黑狗血尚未干透,在昏暗巷子里,竟又微微泛起一丝温热。
我拿起镜子,下意识地照了照自己正在变回“胡晏”的脸。
镜面忽地一阵水波般的晃动,景象变了!
不再是映照眼前的巷景,而是显现出一处昏暗的密室!
密室里点着惨绿色的灯火,中央一个法坛,坛上供着的,赫然是一尊与胡晏面目有几分相似、但神情怨毒狰狞的木质小人!
小人身上贴满符纸,心口位置插着一根细长的银针,针尾缠绕着几根头发(那发色,与我的一样)。
法坛前,背对着镜子方向,跪着一个披头散发、不断磕头的女人——是胡夫人!
她面前,则站着一个身穿漆黑道袍、背影瘦高的男人,正手持桃木剑,对着木人念念有词。
随着他的念诵,木人身上蒸腾起一股股黑气,与我之前在胡府上空看到的黑红雾气同源。
而镜中景象的边缘,我还看到胡老爷瘫坐在一旁的椅子里,眼神呆滞,嘴角流涎,竟似已痴傻!
原来施术者不是胡老爷,而是这个黑袍道人!
胡夫人竟是帮凶?
胡老爷恐怕也是被邪法所制!
那法坛上的木人,才是“养魂”与控制面具的核心!
镜子景象维持了不到十息,便模糊消散,恢复原状。
铜镜滚烫得几乎握不住,边缘出现一道细微裂痕。
这镜子,竟是件能窥破邪法根源的宝物?
那老道绝非寻常人!
我知道了核心所在,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脑中成型。
我必须回到胡府,找到那间密室,毁掉那个木人!
趁着夜色,我绕到胡府后墙一处狗洞(幼时和胡晏常钻的地方),匍匐潜入。
府内气氛紧张,护院往来巡逻。
我凭借对地形的熟悉,避开耳目,摸向胡府祠堂方向——那密室景象的背景,很像祠堂下的暗室。
果然,祠堂侧间有一处极隐蔽的机关。
我幼时曾偶然见胡老爷启动过。
摸索着按下,墙壁无声滑开,露出向下的石阶,阴风扑面,带着浓重的香烛和霉腐味。
我屏息提气,悄步下行。
尽头是一扇虚掩的石门,门内景象,与铜镜中所见一般无二!
绿光惨惨,法坛森然。
黑袍道人背对着门,仍在全神贯注施法,桃木剑尖黑气缭绕。
胡夫人跪在坛前,磕头如捣蒜,额头已血肉模糊。
胡老爷痴傻地坐在角落。
坛上那木人,在绿光下显得格外邪异。
就是它!
我瞅准道人剑势一顿的刹那,猛地冲了进去,目标直指法坛上的木人!
道人反应极快,厉啸一声,反手一剑朝我劈来,带起一股腥臭阴风!
我侧身躲过,抓起法坛上一个沉重的铜香炉,狠狠砸向那木人!
“铛!”
香炉砸偏,撞翻了盛放黑狗血(?)的碗,污血泼了木人一身。
木人身上符纸被打湿,瞬间冒出“滋滋”白烟!
插在心口的银针也剧烈震动起来!
“敢坏我法事!找死!”
道人大怒,丢开桃木剑,五指成爪,指甲乌黑尖长,直插我面门!
指尖未到,一股冰冷的吸力已笼罩我的脸,那面具顿时像活过来般向内收紧,勒得我眼球凸出,几乎窒息!
就在这时,异变突生!
地上泼洒的污血中,忽然升起一团浓郁的、胡晏面容的黑色怨气!
它发出无声的尖啸,却不扑向我,反而猛地缠住了黑袍道人!
与此同时,一直磕头的胡夫人,突然跃起,手中竟握着一把剪刀,狠狠刺向道人后心!
“贱人!你竟敢……”道人惊怒交加,回手格挡。
胡夫人状若疯虎,涕泪横流:“妖道!你骗我!你说能让晏儿活回来!可你拘着他的魂受苦!还把他爹害成这样!把我的晏儿还给我!”
原来如此!胡夫人也是受骗者,如今见丈夫痴傻,儿子魂魄被拘炼,终于醒悟反抗!
那胡晏的残魂,或许还有一丝本能,怨恨这拘炼它的道人!
三方纠缠,给了我喘息之机。
我强忍面部剧痛,再次扑向法坛,这次一把抓住了那剧烈颤动的木人,猛地拔出了心口的银针!
“不——!”道人和胡晏的怨魂同时发出凄厉尖叫!
银针离体的瞬间,木人“咔嚓”一声裂成两半!
我脸上的面具,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,猛地自行脱落,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迅速枯萎卷曲,化作一滩腥臭的黑水。
真容恢复,那种被汲取生气的虚弱感也骤然消失。
胡晏的黑色怨魂,在木人碎裂后,发出一声悠长、解脱般的叹息,怨气渐渐消散,最终化作点点磷光,归于虚无。
或许,这才是他真正的安息。
黑袍道人受怨魂反噬,又遭胡夫人拼死一击,惨嚎着倒在地上,浑身抽搐,七窍流出黑血,眼见不活了。
胡夫人力竭,瘫倒在地,望着怨魂消散的方向,痴痴地哭笑着。
胡老爷依旧痴傻呆坐。
我捡起地上那面已彻底碎裂的铜镜,最后看了一眼这阴森密室,转身踉跄离开。
走出胡府时,天边已泛起鱼肚白。
府内乱作一团,无人再顾及我。
我离开了扬州,隐姓埋名,远走他乡。
胡家后来如何,不得而知。
只是那面具脱落时的冰冷触感,那木人碎裂的声响,那怨魂消散的磷光,时常入梦。
我时常抚摸自己真实的脸颊,庆幸重获自由。
可夜深人静对镜时,偶尔会觉得,镜中人的眼神深处,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冯禄的、属于胡晏的阴郁与茫然。
那邪术真的完全解除了吗?
还是有一些东西,比如习惯、记忆的碎片、乃至一丝残存的魂质,已经在那漫长的“扮演”与“养魂”中,悄悄渗入了我的骨血,再也无法剥离?
我是冯禄。
但我真的,还是原来那个冯禄吗?
镜子沉默,映出一张看似平静、眼底却藏着无尽惊惶与疑问的脸。
那场“替身戏”,或许从未真正落幕。
它换了一种方式,在我每一寸皮肤下,每一缕思绪里,悄无声息地,继续上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