雍正爷坐龙廷的那些年,我住在济南府。
我是家里独女,名叫素娥,父亲是个不大不小的药材商。
家里日子原本安稳,变故是从父亲收了一批“辽东老参”开始的。
那参据说长在极寒之地,挖参人折了三人才得来。
参形怪异,粗壮虬结,根须间还黏着些暗红色的、冻土似的渣子。
父亲如获至宝,将参锁在库房最深处的紫檀匣里。
可自那以后,家里便隐隐多了一股子气味。
不是药香,倒像暴雨前泥土翻出的腥,又混着一丝铁锈般的甜。
母亲说是我多心。
直到一夜,我被库房方向传来的、细微的咀嚼声惊醒。
窸窸窣窣,缓慢而持续,像有什么在黑暗中耐心地啃噬木料。
我提灯去看。
库房门锁完好,缝隙里却渗出更浓的那股腥甜气。
我将眼睛凑近锁孔。
里面没有点灯,本该漆黑一片。
可我竟看见,黑暗深处,幽幽地亮着两盏绿豆大小的、惨绿色的光。
光一动不动,悬在放紫檀匣的木架位置。
正对着我的方向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,灯脱手摔碎。
声响惊动了父亲。
他披衣起来,脸色在月光下有些阴沉。
听我结结巴巴说完,他沉默片刻,竟笑了。
“傻丫头,那是为父新得的夜明珠,忘了收好。”
他掏出钥匙,当着我面打开库房,点燃烛台。
木架上果然有个打开的锦盒,里面两颗龙眼大的珠子,温润生光。
哪里有什么绿光。
紫檀匣也好端端摆在原处。
真是我眼花了?
可那股萦绕不散的腥甜气,绝非错觉。
几日后,父亲开始变得古怪。
他总在清晨天蒙蒙亮时,独自坐在后园石凳上。
面朝东方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尚未隐去的残月。
有一次我起早,悄悄走近。
发现他并非呆坐。
他的眼球,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、极其缓慢的速度,顺时针转动。
一圈,又一圈。
像在吞咽着什么无形的食物。
嘴角还噙着一丝满足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。
“爹?”我试探着唤了一声。
他浑身一震,眼球骤然停止转动,猛地扭头看我。
那一瞬间,我分明看见,他瞳仁深处,似乎闪过一抹极淡的、与那夜锁孔里所见相似的惨绿色。
旋即隐去。
“哦,是素娥啊。”他神色恢复如常,甚至更温和些,“为父在……养目。人老了,眼力不济,晨起观月,能吸些天地清气。”
这话听着在理,可我心底寒气直冒。
父亲的眼力,向来是商号里数一数二的。
他能隔着布袋,摸出药材的成色年份。
又过月余,母亲先病倒了。
起初只是嗜睡,渐渐饮食减少,人迅速消瘦下去。
郎中看了几个,都说是气虚体弱,开了无数补药,却如泥牛入海。
母亲整日昏睡,偶尔醒来,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。
有一次,我喂她喝参汤,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。
枯瘦的手指冰凉,力气却大得惊人。
“娥儿……”她喉咙里咯咯作响,眼睛死死瞪着我,却不是看我,而是聚焦在我身后的虚空,“你看……房梁上……好多眼睛……它们在吃……吃房梁上的灰……”
我猛地回头。
房梁上只有积年的蛛网微尘。
再回头,母亲已松了手,昏睡过去,眼角却滑下两行混浊的泪。
泪水滑过她深陷的眼窝,那皮肤的颜色,竟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、灰败的青色。
父亲对母亲的病似乎并不上心。
他更频繁地独自待在库房,一待就是大半天。
送饭的伙计说,老爷有时对着空墙壁喃喃自语,有时又对着那紫檀匣恭敬作揖。
家里的腥甜气,越发浓重了。
连来诊脉的郎中,进门都要皱皱眉头。
终于,在一个闷热的夏夜,母亲没了声息。
她走得很安静,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。
父亲主持丧仪,举止得体,甚至可以说得上从容。
只是他眼中那份平静,近乎冷酷。
下葬那日,他亲手将母亲生前最爱的玉簪放入棺中。
俯身时,我似乎听见他极低地、含糊地说了句:“……你先去……替我尝尝……”
送葬队伍归来,家中已备下简单的素宴。
父亲坐于主位,神色如常,甚至胃口颇佳。
我却食不下咽,总觉得母亲空荡荡的座椅上,那股腥甜气格外刺鼻。
席间,一个跟随父亲多年的老仆,多喝了几杯,红着眼眶嘟囔:“夫人走得冤啊……好好的人,怎么说没就没了……”
父亲夹菜的手,微微一顿。
他抬眼,看向那老仆。
目光很平静,却让老仆瞬间酒醒了大半,讪讪不敢再言。
可我却看得真切。
在父亲抬眼的那一刹那,宴厅里明明无风,他手边那盏油灯的火焰,却猛地向老仆的方向偏斜了一下。
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吸力扯动。
而老仆的双眼,在火光摇曳中,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的灰翳。
他揉了揉眼,嘟囔着“酒气上头”,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。
次日,老仆没来上工。
家人来告假,说他昨夜回去后,眼睛忽然剧痛,今早起来,竟两眼模糊,视物不清了。
我心中那不安的阴影,迅速扩大,化作冰冷的恐惧。
父亲的“眼疾”,母亲的怪病,老仆的突然失明,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腥甜气……
这一切,都隐隐指向库房里那匣诡异的“辽东老参”。
我决定查个明白。
趁父亲外出谈生意,我偷来库房钥匙。
打开门,腥甜味扑面而来,几乎令人作呕。
我直奔最里间,取下那个紫檀匣。
匣子入手冰凉沉重。
我深吸一口气,猛地掀开盒盖。
里面铺着褪色的红绒布。
正中躺着的,哪里是什么人参!
那分明是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、暗红近黑的、干瘪的肉质根须!
根须顶端,却奇异地长着两颗核桃大小、表面布满螺旋纹路的、石质般的球状物。
球体颜色灰败,像腐烂的石榴,中央却各有一个深邃的、漆黑的孔洞。
如同……一对没有瞳仁的眼睛!
更骇人的是,那些根须仿佛并未完全干枯。
在我打开匣子的瞬间,它们似乎极轻微地、集体蠕动了一下!
一股强烈的、被窥视的感觉,从那两个黑洞洞的“眼窝”里汹涌袭来!
我甚至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、满足的叹息,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!
“啊!”
我手一抖,匣子差点脱手。
慌忙盖上,心脏狂跳,冷汗瞬间湿透衣衫。
这不是参!
这绝对是什么邪物!
当晚,父亲归来,直接进了库房。
不久,他唤我去书房。
桌上,竟摆着那个打开的紫檀匣!
那对“石眼”正对着我,黑洞洞的,仿佛能吸走烛光。
父亲背对着我,望着窗外夜色。
“娥儿,你今日,进了库房?”
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我知道瞒不住,咬牙承认:“是。爹,那到底是什么东西?娘的死,是不是和它有关?”
父亲缓缓转过身。
烛光下,他的脸半明半暗,眼窝深陷。
“那是‘眼食’。”他开口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味普通药材,“生于极阴之地,靠吸食‘目精’为生。上古方士偶得,发现以特定法门‘饲喂’,可反哺己身,明目长生,甚至……洞见常人不可见之物。”
他走近一步,手指抚过匣中那对“石眼”。
“为父老了,商号竞争日烈,眼力心思,都跟不上了。
偶然得此奇物,乃是天意。
只需以血脉至亲的‘初代目精’为引,再佐以旁人‘目精’为食,便可与之共生。
你母亲的病,并非无药可医……只是她的眼睛,恰好是最合适的‘引子’。”
我如坠冰窟,浑身血液都凉了!
“你……你用自己的妻子……做药引?!”
“共生之后,她的‘视界’,将为父共享。”父亲语气毫无波澜,“她并未完全消失,只是换了种方式,活在为父眼中。你看……”
他忽然指向书房角落的阴影,“那里,是不是比别处暗些?你母亲说,那里蹲着一个穿黑衣的老妪,是三年前冻死在街头的乞婆。
你看不见,但为父……现在能‘尝’到了。”
他伸出舌尖,极其诡异地,舔了舔自己的下眼皮。
“阴冷,苦涩,带着绝望的馊味……这便是‘饿殍’的目精滋味。”
我胃里翻江倒海,连连后退,撞在书架上。
疯子!父亲彻底疯了!
他为了所谓的“明目长生”,竟用邪物害死发妻,还要以活人的“目光”为食!
“那老仆……”
“他不该多嘴。”父亲眼神一冷,“既然管不住自己的眼睛,到处乱看,那点微末的‘目精’,便当作孝敬吧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我脸上,那眼神里,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混合着评估与贪婪的神色。
“娥儿,你的眼睛……很像你娘年轻的时候。
清澈,明亮,充满生机。
是上好的……‘养料’。”
我尖叫一声,转身就往外跑!
父亲没有追来,只有他那冰冷的声音,如同毒蛇,钻入我耳中:
“跑吧。
你能跑出这宅子,可能跑得出‘它’的‘视线’吗?
凡被它‘尝’过一眼的人……便永远在它的‘食谱’上了。”
我连滚带爬逃回自己闺房,死死闩上门。
浑身抖得如秋风落叶。
窗外月色惨白。
我蜷缩在床角,恐惧地盯着门窗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,夜极静。
就在我精神稍有松懈时,忽然感到一道目光!
不是来自门窗!
是来自……床底下!
冰冷,黏腻,充满贪婪的窥视感,紧紧贴在地板上,从床底的缝隙里,死死地“盯”着我!
我汗毛倒竖,猛地掀开垂落的床单,看向床底——
黑暗隆咚,空无一物。
可那被注视的感觉,丝毫没有消失,反而更清晰了!
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,正趴在床下,仰着脸,用那对黑洞洞的“眼眶”,“品尝”着我的恐惧!
是那东西!
是“眼食”!
它能脱离匣子?还是父亲操控着它?
我吓得几乎心脏停跳,死死捂住眼睛,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恐怖的视线。
可没有用。
那被“品尝”的感觉,顺着我的指缝,钻进我的眼皮,冰凉地舔舐着我的眼球!
“滚开!”我崩溃地哭喊。
那窥视感骤然增强!
紧接着,我眼前一黑!
不是昏厥,而是纯粹的、绝对的黑暗降临!
仿佛有冰冷厚重的丝绒,猛地蒙住了我的双眼!
我瞎了?!
不,不是瞎。
我能“感觉”到光的存在,却“看”不见任何东西。
我的视觉,被某种力量,强行“关闭”了!
黑暗中,父亲的声音,幽幽地、从极近又极远的地方传来,带着餍足的叹息:
“别怕,娥儿……只是暂时借来看看。
为父需要你的‘目精’,去‘品尝’一桩大买卖对手的底牌……
用完,或许……就还给你。”
他的声音里,满是戏谑与残酷。
“当然,如果到时候,‘它’还没尝够的话。”
我瘫软在地,绝望如潮水将我淹没。
失去视觉的世界,声音和气味被无限放大。
我听见父亲远去的脚步声,听见窗外夜枭的啼叫。
更清晰地,是那始终萦绕不散的、越来越浓的腥甜气。
如今,它仿佛有了形状,化作冰冷的触须,缠绕着我的头颅,盘踞在我的眼窝。
我知道,我成了下一个“食皿”。
我的眼睛,成了那邪物与父亲餐桌上的一道“佳肴”。
他们将用我的目光,去“品尝”世界,掠夺他们想要的一切。
直到我油尽灯枯,像母亲一样,被吸干最后一点“目精”,化作一具空洞的皮囊。
黑暗无边无际。
但我能“感觉”到,那对黑洞洞的“石眼”,正悬在我面前的虚空中。
无声地,贪婪地,等待着。
等待父亲下一次的“进食”指令。
等待将我眼中剩余的光明与色彩,一点点,咀嚼,吞咽,化为他们“清明世界”里,一道微不足道的、苦涩的滋味。
而我,连闭上眼,逃避这恐怖的资格,都被剥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