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月,天启皇帝还在位,京城内外却已不太平。
我叫褚桓,在城南“九皋班”里打杂。
我们戏班不大,勉强糊口。
台柱子是个叫云霓的旦角,嗓子清亮,身段窈窕。
她有个怪癖,上台前总要独自在后台静坐一炷香。
对着那面水银斑驳的旧镜子,不言语,只盯着看。
班主说,那是她在“入戏”。
可自打班主从旧货市淘回那套《牡丹亭》的行头,云霓就变了。
那行头据说是前朝某个名角穿过的。
霞帔褪色,头面却依旧熠熠生辉。
尤其是那顶点翠头冠,暗处看,翠鸟羽毛竟泛着幽幽的蓝光。
云霓第一眼看见,就移不开步。
她伸出苍白的手指,轻轻抚过冠上冰凉的珠翠。
嘴角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。
“就是它了。”
她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当晚唱《游园惊梦》,云霓就换了这身行头。
灯烛下,她美得惊人。
唱到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”时,异样初现。
她的身段忽地一顿。
本该是杜丽娘伤春的哀婉,她眉梢却挑起一抹不属于杜丽娘的、近乎妖冶的风情。
眼波流转间,竟朝台下某处空座,极轻佻地瞟了一眼。
座儿是空的。
台下老戏迷皱了皱眉。
班主在侧幕急得跺脚。
云霓浑然不觉,水袖翻飞,越唱越疾。
唱腔依旧圆润,却隐隐透出一股子说不出的戾气。
像有人掐着她嗓子,在往外挤声音。
更怪的是谢幕后。
云霓回到后台,对着镜子卸妆。
我送热水进去时,瞥见镜中她的脸。
铅粉洗净后,她两颊竟残留着不正常的潮红。
不是胭脂,倒像高烧。
她眼神发直,对着镜子哼唱一段极古怪的调子。
不是《牡丹亭》,也不是我听过任何一出戏。
词儿含混,调子却凄厉得很。
“云霓姐,您喝口水。”
我将茶碗递过去。
她猛地转头!
瞳孔在昏黄油灯下缩得极小。
盯着我,又像透过我看着别处。
“你听见了?”
她嗓音沙哑得厉害。
“听见……什么?”
“敲梆子的声音。”
她嘴角又扯起那古怪的笑,“三更了……该唱《夜奔》了。”
《夜奔》是武生戏,且是男角戏。
她一个旦角,怎么会……
我后背窜起一股凉气。
“姐,您累了,早些歇着。”
我慌忙退出来。
第二日,云霓看着又正常了。
只是眼底乌青愈重。
她抚摸着那顶点翠头冠,眼神温柔得像看情人。
“褚桓,”她忽然唤我,“你说,人死了,魂儿能附在物件上么?”
我干笑:“那都是……乡野怪谈吧。”
“是吗。”
她幽幽道,“可我觉着,它是有温度的。”
她将头冠贴在脸颊,“有时是暖的,有时……冰得扎人。”
我没敢接话。
那之后,云霓“入戏”的时间越来越长。
有次我经过她房外,听见里头两个声音在对话。
一个自然是她。
另一个,却是个低沉的、陌生的男声!
我扒着门缝偷瞧。
房里只她一人,对镜坐着。
可镜中映出的,竟是一张模糊的、男人的脸!
我揉揉眼,再看,又只剩云霓苍白的面容。
冷汗浸透了我中衣。
班主也察觉不对,请了郎中来看。
郎中说思虑过度,开了安神药。
云霓当着班主面喝下,转身就偷偷泼进了花盆。
那盆原本茂盛的茉莉,不出三日,枯死了。
戏还得唱。
下一出是《白蛇传》。
云霓扮白素贞。
许仙是班里新来的年轻小生,叫鹤龄。
排演时,云霓看着鹤龄,眼神直勾勾的。
不是女儿情态,倒像……屠夫打量牲畜。
鹤龄被她看得发毛,唱腔几次走调。
正式开锣那晚,台下满座。
唱到“断桥”一折,白素贞该是哀怨凄楚。
云霓却演得格外狠戾。
尤其唱“你忍心将我害伤”时,她指尖几乎戳到鹤龄鼻尖。
眼中恨意滔天,仿佛真是被负心人背叛的蛇仙。
不,比那更甚。
像是积了千百年的怨毒,一朝迸发。
鹤龄吓得连退几步,差点绊倒。
云霓忽地向前一探身,凑到他耳边。
用只有台上人能听见的气音,急速说了句什么。
鹤龄脸色“唰”地惨白,竟呆立当场,忘了接词!
台下哗然。
班主急得在侧幕直打手势。
云霓却恍若未闻。
她水袖一甩,竟即兴加了一段唱!
词是胡编的,调却古奥苍凉,像从坟里刨出来的老腔:
“……负心郎,骨骸凉,红妆犹在枕畔香……
妾蜕皮,君抽肠,共赴泉台戏一场……”
满场死寂。
这词儿太凶太丧,根本不是戏文!
有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,指着台上:“这、这是‘’!唱的是《血罗衫》里惨死女鬼的咒词!快停下!不吉利!”
云霓猛地转头看向那老者!
她脖子扭转的幅度极大,几乎听见“咔”的一声轻响。
脸上妆容在灯下明明暗暗,竟似有两重影子在交叠挣扎。
她咧开嘴,露出白森森的牙,笑了。
然后,她做了个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动作——
她抬起手,慢慢地、一点点地,将自己的头,从脖颈上“拔”了起来!
不,不是真拔断。
是某种诡异的柔术,让头颈分离的错觉异常骇人。
同时,她喉咙里挤出男女混杂的尖笑:
“老东西……你也听过《血罗衫》?
那你知道……演苏三的角儿,最后怎么死的吗?”
那老者怪叫一声,仰面晕厥。
台下彻底乱了,哭喊推搡,桌椅翻倒。
班主冲上台去拉云霓。
手刚碰到她衣袖,云霓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!
她软倒在地,口吐白沫,眼珠上翻。
华丽的白蛇戏服下,身体诡异地起伏扭动,仿佛真有长蛇在皮下钻行!
戏班连夜请了道士。
道士围着昏迷的云霓转了三圈,又看了看那顶点翠头冠,面色凝重。
“不是寻常冲撞。”
他捻着符纸,“这东西……年头太久,吃过太多‘戏饭’,已成气候了。”
“啥叫‘戏饭’?”班主哆嗦着问。
“旧时有些心术不正的戏班,为求红,养‘戏魂’。”
道士压低声音,“专挑唱红又横死的角儿,敛其遗物,奉在后台。
每逢开戏,以香火、甚至……血食祭之,求其‘附身’,助长台上灵气。”
他指向那头冠,“这玩意儿,恐怕就是‘器’。
里头不止一个魂,是许多横死戏子的执念怨气,搅和在一块儿了!
平日沉睡,遇着生辰八字合、气血又衰的宿主,便醒过来,争抢这具身子,要接着‘唱’!”
“那……那云霓她……”
“魂儿已被挤到旮旯了。”
道士摇头,“如今台上台下的,早不是她本人。
是那些‘老东西’,在借她的口眼身段,唱它们没唱完的戏,诉它们没诉完的冤!”
“能救吗?”
道士沉吟:“我试试‘清台’。
但成不成,看造化。
那些东西……凶得很。”
法事设在后台。
香烛缭绕,符纸贴满四壁。
云霓被捆在椅子上,犹自昏迷,面色青灰。
道士摇铃持剑,步罡踏斗。
念咒声嗡嗡作响。
起初无事。
渐渐地,后台温度骤降。
那顶点翠头冠,无风自动,在匣子里“咯咯”轻响。
紧接着,云霓猛地睁开眼!
瞳孔全白,不见黑眼仁。
她喉咙滚动,发出“嗬嗬”的痰音,继而是一连串不同声调、不同角色的唱念!
生的、旦的、净的、末的、丑的……男女老幼,悲喜怒骂,混杂着从她嘴里涌出!
像有几十个人同时在她身体里开锣唱戏!
“妖孽!还不退散!”道士厉喝,将符水泼去。
云霓脸上溅到符水,皮肤顿时灼出青烟!
她发出非人的惨嚎,身体疯狂挣扎,绳索深陷皮肉。
白瞳死死瞪向道士,嘴里换了个苍老暴戾的男声:
“牛鼻子!坏老子好事!
老子光绪年间就是名角!
死了还要唱!
这丫头身子骨嫩,正好用!”
又换成一个凄切女声:
“道长慈悲……让奴家唱完最后一句……
就一句……
负心汉还没听完啊……”
再换成一个尖厉童声:
“嘻嘻……下面冷……上面灯暖和……
我要扮猴儿!翻筋斗!”
七嘴八舌,嘈嘈切切。
整个后台鬼气森森,烛火乱跳。
道士额头见汗,咬破中指,在桃木剑上飞快画符。
“天地自然,秽气分散……八方威神,使我自然……凶秽消散,道气长存!”
他一剑刺向云霓眉心!
并非真刺,剑尖悬停三寸。
可云霓却如遭重击,身体向后弓起,嘴里发出更刺耳的、仿佛无数玻璃刮擦的混合尖啸!
她脸上、手上,裸露的皮肤下,猛地凸起无数细小疙瘩,密密麻麻,还在蠕动!
像是有无数张脸、无数只手,想从她皮囊底下钻出来!
“按住她!”道士冲我和班主吼。
我们扑上去,用尽力气压住。
触手冰凉湿滑,不似人肤。
云霓猛地扭头,白瞳“盯”住我。
那无数嘈杂声音忽然汇成一个清晰的、带着恶毒笑意的语调,直接钻进我脑子:
“小子……你喜欢看戏是吧……
等下……让你看个够……
看我们怎么……把这身好皮囊……
一寸寸……唱碎掉……”
我肝胆俱裂!
道士见状,知道寻常法事已制不住。
他面色一狠,从怀中掏出一面边缘破损、纹路古拙的青铜小镜。
镜面浑浊,照不出人影。
“本想留你们轮回机会……”
道士咬牙,“既如此冥顽,便怪不得贫道用这‘镇魍镜’了!
魂飞魄散,亦是尔等咎由自取!”
他将铜镜对准云霓,又迅速在镜背划破自己掌心,以血涂满背面符纹。
铜镜骤然变得滚烫,镜面腾起一股诡异的、灰白色的光晕,直直照在云霓脸上!
“啊——!!!”
这一次的惨叫,空前凄厉!
云妮整个人剧烈颤抖,皮肤下那些蠕动的凸起瞬间平复,又猛地炸开!
无数道极淡的、扭曲的黑烟,从她眼耳口鼻、甚至毛孔中,被强行抽扯出来!
黑烟在空中挣扎扭动,依稀能辨出一些残破的戏服轮廓、模糊的勾脸面孔。
它们发出无声的哀嚎,被那灰白镜光牢牢吸住,一丝丝拖向铜镜!
最先被吸入的,是一道最浓黑、带着暴戾男声的烟。
“老子不服……老子还要唱……”
声音湮灭。
接着是那凄切女声,留下一缕叹息般的余音。
尖厉童声哭喊着,最终也消散。
一道、两道、三道……
后台渐渐安静下来,只剩下云霓微弱的喘息,和镜子“嗡嗡”的低鸣。
最后几缕极淡的黑烟,似乎还想挣扎,却被镜光彻底吞没。
镜面闪过一阵令人心悸的波动,复归平静。
只是镜缘,多了几道细微的、新裂的纹路。
道士瘫坐在地,面色蜡黄,仿佛老了十岁。
掌心血痕已发黑。
云霓软在椅上,绳索松开后,她像一具被抽空的人偶。
脸色惨白如纸,呼吸微弱。
但眼睛,终于恢复了常人的黑白分明。
只是空洞无神,愣愣望着虚空。
班主颤声问:“道、道长……那些东西……”
“镇在镜里了。”
道士虚弱地摆手,“但这镜子……也快到头了。
下次若再碰上这般凶的‘戏串子’,怕是无用。
这行头……”
他瞥向那头冠,“赶紧烧了,灰烬撒进流动的河水,莫留痕迹。”
我们依言照办。
点翠头冠在火焰中发出“噼啪”爆响,隐隐有尖锐嘶鸣传出,最终化为一堆灰白余烬。
撒入城外河中,随水东去。
云霓活了下来,却再也不能唱戏。
她失了大半记忆,人也痴痴傻傻,终日坐在窗前发呆。
偶尔会无意识地哼唱几句,调子支离破碎,听不出是什么戏文。
班主念旧情,留她在戏班做些缝补浆洗的杂活。
九皋班经此一事,元气大伤,不久便散了。
我去了别的码头讨生活,渐渐忘了这茬。
直到多年后,我在一个更偏僻的县城茶馆,偶然瞥见台上一个年轻花旦。
她正唱着一出冷门戏,身段唱腔,莫名眼熟。
尤其头上那顶虽新、却刻意做旧的点翠头面,在昏黄灯下,闪着幽微的、熟悉的蓝光。
她眼波流转,扫过台下。
与我目光相接的刹那,她嘴角,极其细微地,向上弯了弯。
那笑意,冰凉,妖冶。
与我记忆中,云霓抚摩那头冠时的笑容,重叠在了一起。
我手中的茶碗,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台上锣鼓正酣,无人注意我这边的声响。
只有那花旦,仿佛被碎瓷声惊动,又朝我这边望了一眼。
白水袖掩面,咿咿呀呀,唱词顺着夜风飘来,依稀是:
“……旧戏台,新皮囊,
唱不完的悲欢散场。
君且看,妾且妆,
魂在簪头笑鬓霜……”
我连滚带爬冲出茶馆,头也不敢回。
夜风刺骨,我却汗出如浆。
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道士那疲惫而绝望的叹息:
“烧得掉行头,烧得掉‘器’么?
人心贪痴,戏瘾成魔。
只要还有戏台,只要还有人想‘红’想疯了……
那些东西……
就总能找到‘新衣’穿的。”
我不知道那花旦是谁,也不知她将来会怎样。
我只知道,有些戏,一旦开了锣,就永远没有真正的散场。
它们会换着面孔,换着腔调,在一个又一个疲惫的皮囊里,
把那永远唱不完的、冰冷入骨的戏文,
一代,一代,
唱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