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年间,江南苏杭一带绣娘最是出名,我家却偏在北方经营着一间不大的绣庄。
我名叫陆远,父亲早逝,母亲靠着祖传的几样精致绣样和一手好针线,勉强支撑门户。我们绣庄有个压箱底的绝活儿,叫“遗骨绣”。
名字听着骇人,其实是用一种特殊手法,将极细的银丝掺入丝线,绣出的图案在特定光线下,会隐隐浮现出类似骨骼经络般的立体暗纹,据说是一位曾曾祖母传下来的秘技,轻易不示人。
那年开春,母亲接了一桩大买卖。
主顾是城西新搬来的富户佟家,要为他家独女定制一套及笄礼上穿的裙裳,点名要用“遗骨绣”的技法,绣一幅“百蝶穿花”的图样,出的价钱足够绣庄吃三年。
母亲本有些犹豫,佟家派来的管事却十分坚持,还预付了足额定金。母亲叹了口气,最终还是应承下来。
佟家很快送来了衣料,是顶级的云锦,还有一小匣据说从南洋来的、色泽奇异的丝线。母亲闭门赶工,不许我打扰。
我偶尔从门缝瞧见,母亲伏在绣架上,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,手指翻飞间,那银丝在灯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。她眼下的乌青一日重过一日。
怪事始于绣样完成大半之时。一夜,我被母亲房中传来的惊叫惊醒。冲进去一看,母亲脸色惨白,指着绣架上的“百蝶穿花”图,手指颤抖。
我凑近一看,只见那些已绣好的蝴蝶,在摇曳的烛光下,翅膀上原本该是美丽脉络的“遗骨”暗纹,竟然扭曲变形,隐隐勾勒出一个个极其微小、却清晰可辨的、痛苦的人脸轮廓!而花枝的暗纹,则像极了缠绕的指骨!
“这……这线不对!”母亲抓起那匣南洋丝线,声音发颤,“触手阴寒,入夜后竟自行吸纳烛光,显出这般邪祟图案!佟家……佟家给的到底是什么线?!”
第二日,母亲带着绣样和丝线去佟家,想要问个明白,退掉这桩生意。回来时,她却像丢了魂,面色灰败,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整日。傍晚才出来,眼里布满血丝,对我道:“远儿,这活儿……推不掉了。佟家势大,我们得罪不起。而且……”她欲言又止,最终只摇摇头,“罢了,或许是我多心。你记住,从今日起,夜里莫靠近我绣房。”
母亲更加拼命,几乎是昼夜不息。绣房里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,我有时起夜,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极低的、似有似无的哼唱声,调子古怪悲切,不像是母亲平时会唱的江南小调。绣庄里也渐渐弥漫开一股淡淡的、若有若无的甜腥气,像是混合了陈旧香料与某种东西腐烂的味道。
半月后的一个雨夜,母亲终于完工。她将绣好的整套裙裳仔细叠好,放入锦盒,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,瘦脱了形。她拉着我的手,手心冰凉黏湿,目光却异常锐利,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骨头里:“远儿,明日佟家来取货,你送去。记住,放下东西,收了尾款,立刻回来!莫要多看,莫要多问,更不可在佟家停留!尤其是……莫要见那佟家小姐!切记!”
我心中不安,想问缘由,母亲却已疲惫地挥挥手,转身回房。那夜,我睡得极不踏实。
翌日,佟家果然派了轿子来接。我捧着锦盒,心中惴惴。佟宅深幽,亭台楼阁,却静得出奇,仆役行走无声,个个低眉顺眼,面色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。管事引我至花厅,让我稍候,他去请老爷。
我捧着锦盒,目光不经意扫过花厅侧面的月洞门。门内似乎是一处精巧的花园,绿意盎然。就在我瞥过去的刹那,一个白色的身影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月洞门后。
那是一个少女,穿着素白的衣裙,身形纤细,长发披散,背对着我。她似乎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什么东西。阳光透过廊檐,在她周身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,看不真切面容,却给人一种极其脆弱、仿佛一触即碎的感觉。这就是佟家小姐?
我忽然想起母亲严厉的叮嘱——莫要见佟家小姐!心中一惊,慌忙移开视线。
这时,少女却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。
我本能地垂下眼帘,只看到一双穿着白色绣鞋的脚,还有一截素白的裙裾。她没有走过来,就那样静静地立在月洞门的光影里。一阵微风吹过,带来一股我熟悉的、淡淡的甜腥气,比绣庄里闻到的更清晰,更……接近源头。
“小姐,您怎么到前头来了?”管事的声音突兀响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。他快步走来,挡在我和月洞门之间,对那身影躬身,“老爷这就过来,您先回房歇着吧。”
白色的裙裾动了动,无声地消失在月洞门后。
我松了口气,却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。刚才那一瞥,虽未看清面容,但那身影给人的感觉,绝非寻常闺秀的柔弱,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……空洞。
佟老爷很快来了,是个面容儒雅、眼神却十分锐利的中年人。他验看了绣品,对那在光线下隐隐浮现的“遗骨”暗纹似乎十分满意,爽快地结了尾款。我依母亲所言,一刻不敢多留,告辞离开。
回到绣庄,母亲正焦急等待。见我全须全尾回来,她才长出一口气,整个人几乎虚脱。我将尾款交给她,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了见到佟家小姐背影的事。
母亲一听,脸色“唰”地变得惨白,抓住我的胳膊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:“你……你看清她了?”
“只看到背影和裙角,没看清脸。”我忙道。
母亲松开手,跌坐在椅中,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,喃喃道:“背影……裙角……还好,还好……”她忽地又抓住我,语气急促,“远儿,收拾东西,我们马上离开这里!这城不能待了!”
我惊愕:“母亲,为何如此匆忙?绣庄怎么办?”
“命都要没了,还要绣庄作甚!”母亲声音带着哭腔,“那佟家……那佟家小姐根本不是人!”
我如坠冰窟:“不是人?那是……”
“是‘画皮’!不,比画皮更邪!”母亲浑身发抖,压低了声音,仿佛怕被谁听去,“那日我去佟家,本想退掉生意。佟老爷带我去了内堂,我见到了那‘小姐’……她穿着家常衣裳,坐在窗边,对着镜子……梳头。”
母亲眼中涌出巨大的恐惧:“镜子里的脸,美得不像真人,毫无瑕疵。可她手中的梳子,每梳一下,镜中那张完美的脸就模糊一分,像是水中的倒影被搅乱!而她实际侧对着我的脸颊,皮肤底下……有东西在游走!像是一条条细小的、银色的线虫!那时,我闻到了那股甜腥味,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!”
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母亲继续道:“佟老爷见我窥破,也不遮掩。他说他女儿幼时遭劫,身躯残破,魂魄将散。他寻访高人,得了秘法,需以特殊丝线混合‘灵引’,绣入肌肤,重塑形骸,稳固魂魄。而那‘灵引’,必须是至亲至爱、心甘情愿奉献的……鲜活心头血!他原配夫人早逝,他便用了自己的血,混合某种邪物制成了丝线,请绣娘将其‘绣’入女儿身体。先前几个绣娘,要么手艺不精,要么中途被吓疯,都失败了。他看中咱家‘遗骨绣’的技法,能以假乱真,仿造筋骨,所以才找上门!”
“那我们绣的衣裳……”
“那根本不是普通的衣裳!”母亲泪流满面,“那是‘引子’!是最后一层‘皮囊’!那南洋丝线里,混入了佟老爷的血和更污秽的东西!我用‘遗骨绣’法,将那线绣成蝴蝶花卉,实则是将那邪法‘刺绣’的脉络,延伸到了衣物上!那佟家小姐穿上它,便能彻底激活体内邪绣,完全变成‘活’过来的样子!而绣制这‘引子’的绣娘……根据那邪法所言,会因为与‘丝线’气息相连,成为最后一个……祭品!精气会被那邪绣逐渐吸干,直至油尽灯枯!”
我听得毛骨悚然!难怪母亲日夜憔悴!难怪她催我离开!
我们连夜收拾细软,天不亮就从后门溜出,想混出城去。然而,刚到城门附近,就被几个身形矫健、目光呆滞的汉子拦住了去路。他们身上,也带着那股淡淡的甜腥气。是佟家的仆人!
“陆夫人,陆少爷,老爷有请。”为首一人面无表情,声音平板。
母亲将我护在身后,厉声道:“你们想干什么?光天化日之下,还有王法吗?!”
那人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怪异的笑:“王法?老爷就是小姐的王法。请吧,莫要让我们动手。”
我们被半强迫地带回了佟宅,直接关进了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。门窗紧闭,外头上锁。母亲面如死灰,紧紧搂着我:“远儿,是娘害了你……”
入夜,厢房门被打开。进来的不是佟老爷,而是白日花厅里那个管事。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,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们:“吃饭吧。老爷说,再委屈你们几日。待小姐及笄礼成,便放你们走。”
“及笄礼?穿上那衣裳的时候?”母亲冷笑,“到时候我们母子恐怕已成了干尸吧!”
管事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夫人,实不相瞒,小姐……小姐她原来不是这样的。老爷爱女心切,才走了这邪路。如今已是骑虎难下。那‘绣魂’之法一旦开始,便不能停,否则小姐魂飞魄散,老爷也会遭反噬。你们……认命吧。至少能少些痛苦。”他放下食盒,匆匆离去。
认命?我心中涌起一股不甘的怒火。难道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为邪法的祭品?
夜深人静,我凑到门缝边,试图寻找逃脱机会。门外有人把守。我正焦急,忽然听到极轻微的“叩叩”声,来自窗户方向。
我小心挪到窗边,老旧木窗的缝隙外,隐约可见一点微光。是那个管事?他隔着窗纸,用气音急促道:“陆少爷……想活命吗?”
我一愣,低声道:“自然想!”
“明日卯时三刻,守夜人换班,西侧角门有一瞬空隙。我只能帮到这了。”窗外微光迅速远去。
我心中惊疑不定,这管事为何要帮我们?是陷阱吗?可眼下别无选择。我将管事的话告诉母亲,母亲沉吟良久,咬牙道:“赌一把!”
翌日卯时三刻,天色微明。我凝神细听,外面果然传来换班的轻微响动和短暂交谈。我和母亲悄悄挪到门边,门锁果然已被打开一条缝!我们屏住呼吸,轻轻推门,闪身而出。西侧果然有个小小的角门,虚掩着!
我们蹑手蹑脚溜过去,推开角门,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后巷。就在我们即将踏入巷子的瞬间,身后佟宅深处,忽然传来一声凄厉至极、不似人声的尖叫!紧接着,是瓷器碎裂和纷乱的脚步声!
“小姐出事了!”宅内有人惊呼。
我和母亲顾不得回头,冲入后巷,拼命奔跑!刚跑出巷口,差点撞上一人!抬头一看,竟是那个管事!他脸色惨白,眼神惊恐万状,手里还拿着一个沾着血迹的小布包。
“快……快跟我来!这边!”他不由分说,拉着我们拐进另一条更隐蔽的小路,三绕两绕,竟来到一间荒废的土地庙。
躲进破庙,我们才敢喘气。母亲盯着管事:“你……你到底是谁?为何帮我们?”
管事瘫坐在地,苦笑道:“我姓祁,原是佟家老仆,看着小姐长大的。小姐本名晚筝,是个顶善良温柔的孩子。老爷走火入魔,用那邪法后,小姐日渐变得……不像她了。我心中不忍,昨夜又偷听到老爷与那邪道商议,说及笄礼后,不仅要用你们母子精血稳固邪绣,还要将小姐‘嫁’给那邪道炼制的某个东西,以求‘长生’!我实在……实在看不下去了!”
他将手中带血的布包递给我:“这是从小姐旧日闺房暗格里找到的,是她清醒时偷偷写下的。或许……对你们有用。”
我接过布包,入手沉重。打开,里面是一本纸张泛黄的旧册子,还有几缕缠绕在一起的、干枯发黑的丝线,散发出浓烈的甜腥恶臭。册子封面上用娟秀字迹写着《绣骨录》。
母亲一看到那册子和丝线,浑身剧震:“这……这是我家失传的另一半《绣骨谱》原本!这丝线……是‘魂牵丝’!传说中用怨魂泪混合尸油浸染的邪物!怎么会在这里?”
祁叔喘着气:“小姐清醒时说,这书和线,是那邪道给老爷的。小姐偷偷翻阅,发现上面不仅记载了‘绣魂’续命的邪法,最后几页,还隐约提到一种反制之术,似乎与你们陆家‘遗骨绣’的某种禁忌用法有关。但她来不及细看,就……”
我急忙翻开《绣骨录》。前面果然记载着血腥邪法,图文并茂,令人作呕。翻到最后,纸张质地不同,墨迹也更旧,像是后来补上的。上面字迹潦草,似乎是陆家某位先祖留下的:
“……余方知,所谓‘绣骨’,实为封镇之术!祖上得异人传授,本为封印附着于锦绣、器物上的凶煞怨灵,以银丝为骨,勾勒其形,困其于绣品之中,使之不得为害人间。‘遗骨绣’之暗纹,实为封镇之符契!后人失其本意,只传其技,不传其髓,乃至技艺蒙尘……”
“……今见邪道以‘魂牵丝’仿我‘绣骨’之法,行‘绣魂’夺舍之恶,痛心疾首!然邪法已成,强破恐伤及无辜宿主。唯有一法,或可一试:以正统‘绣骨’银丝,寻邪绣‘结点’(多为心口、眉心、手足末端),刺入,勾勒完整‘封镇纹’,可暂时隔绝邪绣与宿主联系,削弱其力。若宿主本魂尚存一线,或有挣脱之机。然施术者需心神坚定,且必遭邪气反冲,凶险万分……”
母亲看完,眼中重燃希望:“原来如此!我陆家‘遗骨绣’,竟是封镇之术!远儿,我们有办法了!不是逃跑,而是要回去,救那佟小姐,也救我们自己!”
“回去?”我惊道,“那不是自投罗网?”
“邪绣已与我们气息相连,逃到哪里都会被慢慢吸干精气。”母亲神色决然,“唯有正面破解!按先祖记载,那邪绣必有‘结点’。佟小姐及笄礼在即,邪绣将成未成,正是‘结点’最明显、也最脆弱之时!我们需混进去,找机会下手!”
祁叔也道:“明日及笄礼,宾客众多,是个机会。我可设法让你们混入仆役中。”
事已至此,唯有孤注一掷。母亲连夜用随身带的少量银丝,在破庙里演练那“封镇纹”的绣法。那纹路复杂诡异,充满一种古老禁制的气息。
次日,佟家大宴宾客。我和母亲在祁叔帮助下,换上仆役衣裳,低头混入忙碌的人群中。佟宅张灯结彩,喜气洋洋,却掩不住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腥味。宾客们谈笑风生,似乎无人察觉异样。
吉时将至,佟小姐终于现身。她穿着我们绣制的那套“百蝶穿花”云锦衣,头戴珠冠,莲步轻移,在丫鬟搀扶下走向正厅。阳光下,衣裙华美不可方物,那些蝴蝶花卉栩栩如生。唯有我和母亲,能看见那华丽之下隐隐流转的、邪异的“遗骨”暗纹,以及暗纹深处无数扭曲的痛苦面孔。
佟小姐低垂着眼帘,面容精致绝伦,却毫无生气,像一尊完美的人偶。她经过我们身边时,那股甜腥味浓得几乎让人晕眩。我悄悄抬眼,瞥见她掩在广袖下的手腕,皮肤苍白近乎透明,底下果然有数道细微的、银色的凸起,如同绣上去的线痕,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微搏动!那就是“结点”之一!
礼乐声中,及笄仪式一项项进行。佟老爷志得意满,宾客们赞不绝口。母亲悄悄捏了捏我的手,示意时机快到。按照流程,最后一项是“聆训”,小姐需独自在祠堂静坐片刻,聆听先祖教诲。
佟小姐被引入祠堂,门轻轻掩上,只留两个丫鬟守在门外。母亲对我使个眼色,我们假装收拾器物,绕到祠堂侧面的窗下。窗户纸破了一个小洞。
我凑近窥视。祠堂内香烟袅袅,佟小姐独自跪在蒲团上,背对着门。她忽然动了一下,抬起双手,缓缓伸到面前,似乎在看自己的手。然后,她做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动作——她开始用指甲,狠狠抠挠自己手腕上那些银色线痕!
“嘶啦……”轻微的、仿佛丝绸撕裂的声音响起。她竟将一小片带着银色线痕的皮肤,生生撕扯了下来!没有血,那皮肤下露出的,是更多交织的、暗红色如同血肉又似丝线的诡异物质!
“不够……还不够像……”一个干涩的、完全不属于少女的声音,从她喉咙里挤出,“这些皮囊……总是有瑕疵……我要更完美的……永恒的生命……”
她猛地转过头!不是身体的转动,而是头颅硬生生扭过一百八十度,正对着窗户的方向!那张绝美的脸上,此刻五官扭曲,眼睛变成了纯银色,没有瞳孔,只有无数细密银丝在眼球中蠕动!她嘴角咧开,露出一个疯狂贪婪的笑容:“新鲜的……绣娘的血肉魂魄……最适合填补最后的空缺了……你们……终于来了……”
她早就发现了我们!
祠堂门轰然洞开!不是从外面打开,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里面震开!那两个守门丫鬟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。佟老爷和几个面色诡异的宾客(显然是知情者或同伙)迅速围拢过来,将我和母亲退路堵死。
“本想让你们多活几日,慢慢汲取,滋味更醇。”佟老爷此刻面目狰狞,再无儒雅,“既然急着送死,便成全你们!正好为晚筝的‘新生’祭旗!”
那被邪物彻底控制的“佟小姐”(或许该称它“绣傀”)缓缓站起,周身银丝暗纹大亮,甜腥气化为实质的黑红色雾气缭绕。它伸出那只撕扯过皮肤的手,指向母亲:“先要你的手……你的眼睛……你‘绣骨’的技艺……”
母亲脸色惨白,却将我猛地向后一推,自己挡在前面,从袖中抽出一根准备好的、顶端磨尖的银发簪,上面已用鲜血(她不知何时咬破手指)勾勒了简易的“封镇纹”!
“陆家列祖在上!不肖子孙今日,重行封镇之术!”母亲厉喝一声,不退反进,朝着那“绣傀”心口扑去!
“螳臂当车!”佟老爷怒喝,邪道宾客也一同出手,黑红雾气化作触手卷向母亲。
就在此时,异变再生!
祠堂内供奉的佟家祖先牌位,突然齐齐剧烈震动起来!尤其是最上方一个崭新的牌位(显然是佟小姐生母的),竟“咔”地一声裂开!一道极淡的、充满悲戚与愤怒的女子虚影从中浮现,发出无声的尖啸,猛地扑向佟老爷!
佟老爷猝不及防,被那虚影撞个正着,顿时抱头惨叫,眼神出现刹那涣散!他对邪法的操控也随之一滞。
母亲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,银簪狠狠刺入“绣傀”心口——那邪绣最大的“结点”!
“噗!”
银簪没入大半!簪上血色封镇纹骤然亮起刺目的白光!
“绣傀”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!浑身银丝疯狂扭动,黑红雾气沸腾!它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腕,力量大得惊人,眼看就要将母亲撕碎!
“远儿!就是现在!刺它眉心、双手腕、双足腕!快!”母亲嘶声喊道,口鼻已溢出鲜血,显然在承受可怕的反冲。
我脑中一片空白,只剩下母亲的话。我抓起藏在袖中的、同样用血画了封镇纹的短锥(祁叔悄悄给的),疯了一样冲上去!
“绣傀”的注意力被母亲和心口的银簪牵扯,我趁乱将短锥狠狠扎向它眉心!
“嗤!”如同烧红的铁烙入冰雪。它眉心银光炸裂!
我毫不停留,短锥划过它双手腕、双足腕!每一下,都伴随着它凄厉的惨嚎和银丝崩断的“啪啪”声!
五处“结点”被封!那“绣傀”周身大亮的银丝瞬间黯淡大半,动作也僵硬起来。它体内传出无数混乱的尖叫和哭泣声,仿佛有许多破碎的魂魄在挣扎。
佟老爷从亡妻魂影冲击中勉强恢复,见状目眦欲裂:“不——!我的晚筝!我的长生!”
他竟掏出一把匕首,朝自己心口扎去,口中念念有词,要以自身心血做最后献祭,强行催动邪绣!
“祁叔!”我大喊。
一直躲在人群边缘的祁叔,猛地冲了出来,手中举着一个从厨房摸来的、沉重的铜壶,狠狠砸在佟老爷后脑!
佟老爷闷哼倒地,匕首“当啷”掉落。
失去了最后的血祭催动,那“绣傀”彻底僵住。它脸上疯狂的表情凝固,银色的眼睛渐渐暗淡。然后,它那身华丽的“百蝶穿花”衣,连同下面的皮囊,如同风化的沙雕,开始片片剥落、碎裂!
没有血肉,只有纷纷扬扬的、干枯的丝线碎末,和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恶臭。碎末中,隐约可见一些细小的、惨白的骨骼碎片——那是真正佟晚筝的残骸,早已被邪绣吞噬殆尽。
而在碎末中央,一个极淡极淡的、少女的虚影缓缓浮现,面容依稀是佟晚筝原本清秀的模样。她对着母亲和我,还有倒在地上的佟老爷(他还有一丝气息),微微屈身,行了一礼。眼中是无尽的悲伤与歉意,然后,虚影如轻烟般消散在空气中。
真正的佟晚筝,或许早就死了。留下的,只是一缕被父亲邪法囚禁、备受折磨的残魂。
祠堂内一片死寂。幸存的宾客和仆役早已吓得作鸟兽散。母亲瘫倒在地,气息微弱,但还活着。我扶起她,祁叔也走了过来,神色复杂。
我们离开了已成废墟的佟宅。母亲元气大伤,休养了半年才缓过来。佟家的事,被官府以“江湖术士诈骗、家破人亡”草草结案。
我们将那本《绣骨录》和剩余的“魂牵丝”在母亲主持下,于陆家祖坟前焚毁。火光中,母亲幽幽道:“技艺无正邪,人心分善恶。我陆家‘绣骨’,从今往后,只绣花草虫鱼,再不碰那些诡秘之事了。”
绣庄重新开业,生意平平,但安稳。只是母亲偶尔还会对着烛光发呆,而我,在夜深人静时,有时会不自觉地看着自己的手腕。
那里,在皮肤之下,似乎隐隐有一条极淡的、银色的细线,从当初被“绣傀”抓住的地方开始,向上蔓延了一小段,不痛不痒。
我不知道那是什么。是邪气残留的印记?还是“绣骨”封镇之术施展后,某种难以察觉的改变?
每当我触摸那道看不见的细线,总会想起佟晚筝消散前那悲伤的眼神,想起那纷纷扬扬的丝线碎末,想起“绣傀”口中“永恒生命”的贪婪。
或许,有些丝线,一旦绣上,就永远拆不干净了。它们会藏在最深的皮肉里,在最寂静的夜里,提醒你那些关于美丽、生命、执着与疯狂的,冰冷入骨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