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燕容,家里原是做绸缎生意的,南宋靖康年后逃难到江南,在临安城外开了间小茶铺,勉强糊口。这故事,得从那年的寒食节前讲起。
江南春寒,雨下得没完没了。那日午后,雨幕里跌跌撞撞跑来个人,浑身湿透,栽倒在店门前。是个年轻女子,衣衫料子不错,却破烂脏污,面黄肌瘦,脚上鞋都走丢了一只,冻得乌青。
我娘心软,扶她进来,灌了姜汤。女子醒来,眼神空茫茫的,问她姓名来历,只反复念叨:“忘了……都忘了……只记得……要吃寒食……”
看她模样像是遭了大难,神智不清。我们便留她住下,叫她阿忘。阿忘手脚勤快,只是沉默,眼里总蒙着层雾。她对“寒食”格外执着,离节还有半月,就催着备“子推燕”(寒食节用面粉捏的燕子状面点)、腌青团。
怪事是从备料开始的。
先是发现米缸里的陈米,一夜之间变得格外莹白,像新米,却散发一股淡淡的、雨打烂叶的腐气。接着是后院的艾草,明明还未到最嫩时,一夜疯长,绿得发黑,汁液粘手,气味刺鼻。
阿忘亲自动手和面。那面在她手里,柔韧得不似寻常,拉开来,隐隐有暗绿色的脉络,像叶脉。她捏的“子推燕”,栩栩如生,眼睛用红豆点缀,莫名透着股哀戚的神气。
寒食节前三天,阿忘忽然问我:“容姑娘,可知这附近,有没有姓‘柳’的大户?或是……有‘柳塘’、‘柳湾’之类地名的地方?”
我摇头。这附近多姓吴、姓陆,没听说有柳姓大户。
她眼神黯了黯,没再问,转身继续去揉那似乎永远揉不完的面。背影单薄,却让人觉得……沉重。
寒食节当日,按例禁火,吃冷食。阿忘摆出一桌:青团、子推燕、冻粥、凉拌菜。她坚持要等一个“客人”。“一位故人,约好的,中来。”她望着门外连绵雨线,眼神变得有些奇异,像是期待,又像是恐惧。
我们从清晨等到晌午,又从晌午等到天色将晚。雨越下越大,哪里有什么客人。爹娘有些不耐烦了。阿忘却越来越安静,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,那衣角竟被她搓出些许暗绿色的、类似艾草汁的痕迹。
就在爹娘准备动筷时,店门“吱呀”一声,被推开了。
冷风卷着雨气灌入。门口站着个人。
是个男人,身形高瘦,穿着件半旧的青色长衫,打着一把油纸伞。伞沿垂下,遮住大半张脸,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。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水汽,脚下的青石板却不见多少湿痕。
“叨扰,”男人的声音干涩,像许久未说话,“避雨,可否?”
阿忘猛地站起,打翻了面前的凉水杯。她死死盯着那人,嘴唇哆嗦,脸色白得吓人。
爹娘连忙招呼客人进来坐。男人收了伞,倚在门边。伞面水珠滚落,竟是淡淡的浑浊黄色,像是混了泥浆。他始终微垂着头,侧身对着我们。
阿忘慢慢坐下,眼神却像被钉在那男人身上。她忽然伸手,推了一碟子推燕到桌子中央,正对着那男人的方向。
男人似乎微微侧头,瞥了一眼那面燕,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。
气氛诡异得紧。爹娘也觉出不妥,匆匆吃了些,便借口雨大,要收拾打烊。那男人却坐着不动,只道:“雨急,再歇片刻。”
阿忘忽然开口,声音飘忽:“这位郎君……可要尝尝寒食?自家做的青团,用的……是今春最嫩的艾草。”
男人沉默良久,缓缓伸出手。那只手苍白修长,骨节分明,指甲缝里却嵌着些暗红的、像是干涸泥土的东西。他拈起一枚青团。
他没有吃。只是放在鼻尖,极其轻微地嗅了嗅。然后,他将青团放回碟中,抬起眼,第一次正面看向阿忘。
我看清了他的脸。面容清癯,约莫三十上下,眉眼本该是周正的,却笼罩着一层极深的疲惫与……灰败。尤其那双眼睛,瞳孔颜色极淡,近乎灰白,看人时毫无聚焦,像两口枯井。
“艾草……嫩过头了。”他慢吞吞地开口,每个字都像浸透了雨水,沉重冰凉,“沾染了不该沾的地气,吃了……怕是要想起不该想起的事。”
阿忘浑身剧震,如遭蛇噬,猛地向后缩去,撞得椅子“哐当”作响。
男人却不再看她,转向我爹娘,那灰白的眼珠缓缓转动:“店家,可听说过‘柳烟渡’?”
爹娘茫然摇头。
“十七年前,靖康元年,柳烟渡,寒食节,大雨。”男人一字一顿,声音空洞,“渡口沉了一艘画舫,一十七口,无人生还。传闻,是舱内寒食火烛未熄尽,引燃了绫罗。”
我爹脸色变了变:“客官……怎知这等旧事?那柳烟渡,离此百余里,早废了。”
男人嘴角极其轻微地扯了扯,似笑非笑:“因为,我就在那船上。”他顿了顿,灰白的眼睛扫过我们惊骇的脸,“或者说,我曾是那船上,最后一个断气的人。”
“鬼……鬼啊!”我娘终于尖叫起来,瘫软在地。
我爹也吓得面无人色,哆嗦着去摸门闩。
男人却兀自坐着,身形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有些虚幻。“莫怕,”他声音依旧平淡,“今日寒食,雨大,不过是循着旧约,寻一口熟悉的冷食,寻一个……该了结的因果。”
他的目光,再次落回面如死灰的阿忘身上。“阿蘅,十七年,你可曾有一日……吃得下这冷食?”
阿忘——或者该叫阿蘅——整个人蜷缩起来,双手抱头,发出受伤幼兽般的呜咽:“我不是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火折子……我只是想热点姜汤……风……是风……”
“风把火星吹进了绫罗堆?”男人接过话,语气听不出情绪,“然后,你第一个跑出了船舱,甚至没喊醒隔壁舱里,你那不满周岁的侄女?”
“别说了!求你!”阿蘅痛哭失声,涕泪横流。
我和爹娘呆若木鸡。眼前这诡异男人,竟是十七年前的沉船亡魂?而收留的阿忘,是当年肇事逃生的幸存者?一个鬼魂,在夜,循着某种感应,找上门来?
男人缓缓起身,走向阿蘅。他走过的地方,留下一串淡淡的水渍,颜色浑浊发黄,带着河泥的腥气。
“我不是来索命的,阿蘅。”他在她面前停下,居高临下,“魂飞魄散前,我只想问清楚。当年,你跑出去后,真的……没听见任何呼救吗?我那孩儿的哭声,你姐姐的尖叫……一点都没听见?”
阿蘅只是拼命摇头,哭得几乎背过气去。
男人沉默地看着她,灰白的眼里渐渐泛起一丝血色,周身的水汽骤然变得阴寒刺骨,油纸伞无风自动,伞面上浮现出大片大片暗沉的水渍,像是陈旧的血污!
“不……不要过来!”阿蘅惊恐万状,手脚并用向后爬。
“你吃了十七年寒食,”男人的声音陡然尖厉,混杂着水浪翻涌的虚响,“可我们,在冰冷的河底,吃了十七年泥沙!今日寒食,这冷食,该换你尝尝了!”
他猛地伸出手,抓向阿蘅!那只苍白的手掌,指甲瞬间变得乌黑尖长!
“住手!”我爹不知哪来的勇气,抄起板凳砸过去。
板凳穿过男人的身体,砸在地上,碎裂。男人身形晃了晃,更加透明,却未消散,反而激起更浓重的怨怒与水汽。整个茶铺温度骤降,墙壁上渗出细密的水珠,汇聚流淌,散发出浓烈的河腥与腐烂气息。
“闲人退散!”男人厉喝,一股无形的阴冷力量将我爹娘猛地推开,撞在柜台上。
阿蘅已被逼到墙角,退无可退。男人冰冷的手,扼住了她的脖颈!
就在这时,一直惊呆的我,不知怎的,目光落在桌上那碟子推燕上。那些面捏的燕子,在昏光与蔓延的水汽中,眼睛处的红豆,竟隐隐渗出血色的光泽!而阿蘅之前和面时那暗绿色的“叶脉”,此刻在潮湿空气里,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。
一个荒诞的念头闪电般击中我!艾草、陈米、寒食、执念、亡魂……还有阿蘅搓衣角搓出的绿渍!
“等等!”我嘶声喊道,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,“你……你真的是柳烟渡的亡魂吗?”
男人动作一顿,灰白的眼珠转向我,冰冷刺骨。
“你说你最后一个断气,”我牙齿打颤,强迫自己说下去,“你说阿蘅第一个跑出去……可如果,她根本没跑出去呢?”
男人扼住阿蘅的手,松了半分。
“如果,”我盯着桌上那些诡异的子推燕,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形,“如果那船沉得太快,根本没人跑出去呢?如果阿蘅,也死在了那场火和沉船里呢?”
阿蘅的哭声戛然而止,惊恐地瞪大眼睛。
男人周身翻滚的水汽和寒意,也出现了刹那的凝滞。
“你找了她十七年,在每年的夜,”我继续说着,冷汗浸透后背,“可你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是‘寒食’?为什么是‘雨’?为什么她执着于做这些用‘特别’艾草和米做的寒食?”
我指着那些子推燕:“这些不是祭品!是……是‘饵’!或者……是‘躯壳’!”
话音未落,桌上那碟子推燕,突然齐齐震动起来!红豆眼睛红光大盛!面燕的身体上,那些暗绿色的“叶脉”猛地凸起、延伸,像真正的植物根系,又像无数细小的血管神经!
阿蘅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!她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,皮肤下,同样的暗绿色脉络疯狂浮现、游走!她的眼睛、鼻孔、耳朵里,渗出粘稠的、暗绿色的汁液,散发出浓烈到极致的、腐败艾草与河底淤泥混合的恶臭!
“不……不是这样的……”阿蘅的声音变得混杂扭曲,时而像她本人,时而像许多细碎呜咽的重叠,“我不想死……河底好冷……好黑……艾草……岸边的艾草根缠着我……我要回家……吃寒食……”
男人如遭重击,猛地松开手,踉跄后退,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畸变的阿蘅。“你……你也……”
“我们都死了……”阿蘅(或者说,占据她形体的东西)抬起头,脸上绿色脉络虬结,表情痛苦而怪异,“火……水……窒息……但执念太强……魂魄未散尽……附在了沉船周围……最坚韧的艾草根上……靠吸食河底怨气、过往生灵的微弱精气……浑浑噩噩……”
“每年寒食,阴气最盛,执念最深……雨是媒介……我们才能短暂‘清醒’……才能借着对‘寒食’、对‘回家’的执念……凝聚一点形体……上岸……”
她(它)看向男人,绿色汁液不断从眼角滑落,像泪:“你不是找我……你也是……被执念困住的碎片……我们彼此吸引……不是因为仇恨……是因为我们同源……都是那场里……未散的‘残响’!”
男人呆呆地站着,周身的怨气与水汽开始不稳定地波动、涣散。他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,看着地上浑浊的水渍,灰白的眼里,血色褪去,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悲凉。
“原来……如此。”他喃喃道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没有幸存者……没有逃兵……我们都是……沉在河底的……未寒之食……”
茶铺内的阴寒与腐臭达到了顶点。阿蘅身上的绿色脉络越来越密集,她的身体开始崩解,化作缕缕暗绿色的烟尘,混合着粘稠汁液,向着桌上那些疯狂生长的“子推燕”汇聚!而那些面燕,此刻已膨胀、扭曲,变成一个个模糊的、痛苦嘶嚎的人形轮廓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依稀能辨出十七个!
男人深深看了那堆扭曲的绿色人形最后一眼,那眼神复杂到极点,有释然,有悲悯,也有最终湮灭的疲惫。他的身影,连同那把旧伞,如同阳光下的露水,迅速变淡、透明,最终化作一缕带着河腥气的轻烟,彻底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。
随着他的消失,茶铺内令人窒息的压力陡然一松。温度回升,墙壁不再渗水。
而桌上,那十七个由艾草根须、腐败执念、寒食面点糅合而成的痛苦人形,在发出一阵低沉悠远、仿佛来自水底深处的集体叹息后,也渐渐停止了蠕动。它们慢慢坍缩、干瘪,最终化为一滩滩暗绿色的、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污渍,浸透了桌面,缓缓滴落在地。
阿蘅原本所在的地方,只剩下一套湿漉漉的、空荡荡的破烂衣裙,和几缕枯败的、如同水草的头发。
,依旧在下,敲打着屋檐,渐渐冲刷去屋内残留的腥腐。
后来,我们清理了茶铺,将那些污渍连同阿蘅的衣物,埋在了远离水边的后山。没人再提起那夜的事。只是每年寒食前后,若是逢上连绵阴雨,茶铺里总会弥漫一股极淡的、像是艾草又像是旧木的陈腐气息。
而我,再也无法直视任何与寒食节相关的东西。尤其是青团那浓重的绿色,总会让我想起那夜蠕动蔓延的暗绿脉络,和那十七个沉在河底、被执念与异化的植物缠绕、年复一年渴望着“回家”与“寒食”的破碎灵魂。
他们最终消散了,或许算是解脱。但那雨夜呈现的真相,比单纯的鬼魂复仇更令我毛骨悚然——死亡并非终结,而是可能坠入一种更漫长、更扭曲、与腐朽自然物结合的混沌存在,被生前最强烈的执念永恒折磨,彼此吸引,彼此吞噬,却连仇恨都变得模糊,只剩下一团无法言说、年复一年在特定时辰重复痛苦的……集体残响。
真正的恐怖,或许不是厉鬼索命,而是连“自我”与“恩怨”都在时间与腐朽中崩解异化,最终变成某种非人非鬼、仅凭一点执念驱动、在节气与天象中重复显形的……自然怪谈。
而那场十七年前的,从未停过。它下在每一个执念未消的角落,下在每一次记忆被触动的瞬间,无声无息,滋养着那些看不见的、缠绕的根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