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文茵,生于北宋年间,家在汴京西南边一个不大的庄子里。
祖父是读书人,没考取功名,回乡守着些田产过活。
父亲性子软,家里大小事,倒是祖母拿主意。祖母姓贺,我们都唤她贺太君。
贺太君六十有二,精神矍铄,每日天不亮就起,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。
她格外疼我,常说众多孙辈里,就我眉眼最像她年轻时候。
我打小跟着她睡,闻惯了她屋里那股子淡淡的、像是陈年药材混合着某种冷檀的香气。
变故来得突然。开春后,贺太君染了风寒,本以为是小恙,却一日重似一日,汤药不进。
弥留之际,她死死攥着我的手,指甲掐进我肉里,混浊的眼睛瞪得极大,喉咙里“嗬嗬”作响,却吐不出完整的话。最后,她嘴唇哆嗦着,反复重复一个模糊的音节,像是“慈……慈……”
我们听不明白。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下去,满是无法言说的恐惧和……哀求?是对死的恐惧吗?总觉得不对。
贺太君去了。依着旧例,遗体要在正堂停灵七日,亲人守夜。父亲悲恸过度,病倒了,母亲要照料他。守夜的事,自然落在我这个最受祖母疼爱、又已及笄的孙女身上。
头两夜,并无异状。只是白烛燃得特别快,烛泪蜿蜒堆积,形状怪异。第三夜,值夜的婆子靠着柱子打盹,我独自跪在灵前,往火盆里添纸钱。夜风穿过堂屋,挽联轻轻摆动。
忽然,我闻到一股极淡的、熟悉的香气。是祖母房里的那种冷檀药香!可祖母已经躺在棺木里了,香料也早收起来了。我以为是错觉,没在意。
子时前后,困意上涌。蒙眬间,我听见极其轻微的“喀啦”声,像是……像是木板受压的声响。我一个激灵,清醒过来,屏息细听。声音又没了。灵堂里静得可怕,只有火盆里残余纸钱偶尔的“噼啪”。棺木静静地停在中央,烛光将它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。
我目光扫过棺木,心脏猛地一缩!棺盖与棺身接缝处,白天明明严丝合缝,此刻,靠近头部的位置,似乎……错开了一道头发丝般的细缝?是我眼花了吗?还是烛光晃动造成的错觉?
我死死盯着那里,不敢眨眼。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,就在我快要说服自己是看错了的时候,那道细缝,极其缓慢地、微不可察地,变宽了一点点。紧接着,一股更加清晰的、混合着陈年药材与冷檀的气息,从缝隙中飘散出来!
我的血液瞬间冻住了!想喊,喉咙却像被堵住,发不出半点声音。想跑,双腿软得像面条。我只能眼睁睁看着,看着那道缝隙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,继续缓慢地扩大。里面黑黝黝的,什么也看不见,只有那香气,越来越浓。
就在我几乎要晕厥过去时,守夜的婆子鼾声停了,嘟囔着翻了个身。那缝隙扩大的趋势,骤然停止。香气也慢慢淡去。仿佛刚才的一切,只是我的噩梦。
我连滚带爬,扑到婆子身边,拼命摇醒她。“李嬷嬷!李嬷嬷!棺木……棺木动了!”
李嬷嬷睡眼惺忪,被我吓得一哆嗦。她壮着胆子,举着烛台凑近棺木,仔细看了半晌,又用手使劲推了推棺盖。“姑娘怕是魇着了!这棺盖钉得牢牢的,哪能动?”她指着棺盖上粗大的寿钉,“您看,纹丝不动。”
确实,棺盖紧闭,严丝合缝。那道缝隙消失了。难道真是我眼花?可那香气……
李嬷嬷宽慰我,说是守夜辛苦,心神耗损,容易产生幻视。我将信将疑,后半夜再不敢合眼,死死盯着棺木,直到天光微亮,再无异常。
第四夜,我央了堂兄文柏陪我一起守。文柏比我大三岁,胆子大,听了我的描述,只笑我胆小。前半夜平安无事。后半夜文柏撑不住,靠着墙打起盹。
我又闻到了那香气。这次,我猛地扭头看向棺木。烛光下,棺木头部位置,棺盖的影子边缘,似乎有一小块不自然的、更深的阴影。我掐了自己一把,强迫自己冷静,一点一点挪过去。
不是错觉!棺盖边缘,靠近贺太君头顶的位置,嵌着一小片深褐色的、干枯的……花瓣?像是某种兰花的花瓣,但颜色晦暗,质地干瘪。我认得这花!庄子后山阴湿处生着一些,贺太君管它叫“慈姑”,从不让人采摘,说是不祥之物。她屋里那股冷檀药香里,似乎就隐隐有这“慈姑”的味道。
这花瓣怎么会在这里?停灵前,棺木内外明明清理得干干净净!
我伸出手,指尖颤抖着,想去捏起那片花瓣看个究竟。就在我的手指即将碰到花瓣的瞬间,“啪嗒”一声轻响,花瓣自己掉了下去,落进棺盖与棺身那细微的缝隙里!紧接着,缝隙里似乎传来一声极轻、极满足的叹息,像渴极了的人喝到第一口水。
“啊——!”我终于控制不住,短促地惊叫一声,跌坐在地。
文柏被惊醒,忙问我怎么了。我指着棺木,语无伦次。文柏查看一番,依然什么也没发现。他有些不耐烦:“妹妹,祖母生前最疼你,便是真有魂魄,也只会保佑你,怎会吓你?定是你思念过度了。”
我真的要疯了。
第五夜,父亲能下床了,他来守上半夜。我回到自己房间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一闭眼,就是那片掉落的“慈姑”花瓣,和那声满足的叹息。祖母弥留时那恐惧哀求的眼神,反复在我眼前闪现。“慈……慈……”她说的,难道是“慈姑”?
我猛地坐起,一个念头攫住了我。祖母房里!那里或许有答案!她从不让人动她的梳妆匣和床头小柜。
我溜出房间,避开守夜人,悄悄摸进祖母生前居住的东厢房。屋里陈设依旧,冷檀药香更浓了。我直奔梳妆台,抽屉上了把小铜锁。情急之下,我找到一根簪子,哆嗦着撬了半晌,竟真撬开了。
抽屉里没有什么珠宝,只有一些旧书信、几块玉佩,底下压着一个扁平的、沉甸甸的锦囊。我打开锦囊,里面是一本薄薄的、纸张发黄的手札,还有一个小小的、密封的陶罐。
手札是祖母的笔迹。前面记录些家常琐事。翻到后面,我的心跳越来越快。
“……阿娘去时,亦如是。弥留之际,目眦尽裂,唇齿间唯‘慈姑’二字。吾彼时年幼,不解其意。及至阿爹封棺,见缝隙有枯瓣,疑是‘慈姑’,心甚骇然。然阿爹厉色禁止深究,匆匆下葬。”
“……及笄,嫁入文家。见太婆婆屋中亦有此冷香,问之,则曰安神旧方。太婆婆晚年卧床,形容枯槁,唯双目灼灼,常于深夜兀自低语,细听之,仍是‘慈姑’。彼时吾方知,此非独吾家之秘。”
“……昨夜梦魇,见一女子,面容模糊,立于床头,言‘时候将至,养分已尽’。惊醒,见枕畔落一‘慈姑’鲜瓣,殷红如血。吾魂飞魄散!此物……此物竟是活的不成?它挑中了吾?”
“……查阅残卷,偶得片段。‘慈姑’,非花也,乃异种。似蕈似虫,嗜血脉延续之精气。寄于女体,可延其寿,葆其容颜,亦控其心智。然宿主精气终有尽时,待其衰竭,‘慈姑’便催熟宿主,令其速死。尸身为壤,灵柩为皿,七日之内,‘慈姑’离体结籽,籽落新宿主身,则继之。新宿主,必是血脉至亲,气息相通之女子……”
手札到这里,字迹越来越凌乱,后面几页更是胡言乱语,满是“逃不掉”、“慈姑要醒了”、“它在看着我”之类的癫狂句子。最后几行,勉强可辨:“茵儿最似我……香气已沾……恐难幸免……切记,未结籽前,焚其根本……根本在……”
根本在哪里?后面字迹被污渍浸染,完全看不清了!
我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,手札几乎拿不住。陶罐……我颤抖着打开那个小陶罐的密封。里面是几颗干瘪的、深褐色、指甲盖大小的东西,形如微缩的兰花子房,散发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“慈姑”香气。
这就是“慈姑”的籽?祖母收集的?她想做什么?
“时候到了……”一个幽幽的、略带沙哑的女声,突然在我耳边响起!
我魂飞魄散,猛地回头!身后空空如也。但那声音,像极了祖母!却又有些不同,更冷,更空洞。
是幻觉?还是……
我连滚带爬逃出东厢房,手里的手札和陶罐像烫手的火炭,却不敢丢。回到房间,我反锁上门,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,冷汗浸透了中衣。
根本在哪里?手札说“未结籽前,焚其根本”。祖母的尸体就是现在的“壤”和“皿”,那“慈姑”的“根本”,一定还在她身上!是在心脏?在脑髓?还是在……
第六天,我形如鬼魅,不敢靠近灵堂。父亲母亲只当我悲伤过度。文柏看我的眼神也带了担忧。我几次想开口,话到嘴边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说祖母被怪物寄生了?说那怪物可能要挑中我?谁会信?
傍晚,母亲来我房里,端着一碗安神汤。“茵儿,喝了吧,好好睡一觉。明日就出殡了,送你祖母入土为安。”
安神汤有股淡淡的、我熟悉的冷檀药香。我心中警铃大作!“这汤……”
“你祖母以前常喝的方子,安神最有效。”母亲柔声劝着。
是祖母的方子!那里面会不会有“慈姑”的成分?长期服用,所以才“香气已沾”?我看着母亲关切却茫然的脸,忽然意识到,母亲可能什么都不知道。祖母守着这个秘密,上一代传给她,她本可能想带进坟墓,却因“慈姑”迫不及待,留下了手札这绝望的线索。
我没有喝那碗汤,借口反胃,泼在了盆栽里。母亲叹息着走了。
我知道,不能再等了。今夜是最后一夜,“慈姑”就要在棺木中“结籽”。一旦籽成,落在谁身上,谁就是下一个贺太君!
子时,我揣着手札、陶罐,还有一把从厨房偷来的、沉重的剁骨刀,潜入了灵堂。守夜的是个年轻小厮,已经睡得死沉。我吹灭了几根蜡烛,只留远处一盏,让灵堂大半陷入昏暗。
棺木静静停在那里。我握紧剁骨刀,手心全是汗。根本在哪里?手札没写完。我强迫自己冷静,回想一切细节。祖母弥留时看着我的眼神,手札里“宿主精气尽”、“尸身为壤”……“慈姑”靠吸食宿主生命精华存在,那么最能储存精华的……
我目光落在棺木头部。人的头颅,精髓所在。而且,那缝隙、那花瓣、那叹息,都出现在头部位置!
没有时间犹豫了。我走到棺木头部,用剁骨刀的刀尖,沿着棺盖边缘,找到那隐约的缝隙,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一撬!
“咔嚓!”一声脆响,在寂静的灵堂里格外惊心!不是寿钉断裂的声音,像是木头本身开裂了!一道两指宽的缝隙应声而开!浓烈到令人窒息的“慈姑”香气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腐气味,猛地喷涌出来!
我强忍恶心,凑近缝隙,朝里看去。里面漆黑一片。我夺过远处那盏烛台,颤抖着举到缝隙上方,照亮棺内。
贺太君穿着寿衣,静静躺着。但她的脸……她的脸颊、额头皮肤下面,布满了无数细密的、深褐色的网状纹路,像干枯的根须!而她的头顶,寿帽之下,赫然生长着一株完整的、深褐色、干枯如标本的“慈姑”花!花朵有碗口大,花瓣层层叠叠,中心的花蕊处,是一团正在微微搏动的、黏糊糊的、暗红色的肉瘤状物体,表面已经凝结出几颗芝麻大小、晶莹的、血红色的籽!
那株“慈姑”的根须,深深扎进贺太君的头皮,甚至从眼眶、耳孔周围隐约可见!它就是“根本”!
似乎察觉到光线和活人气息,那中心肉瘤搏动加快了,几颗血红色的籽眼看就要脱落弹射!
就是现在!
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,将手中烛台整个塞进缝隙,对准那株“慈姑”根本,狠狠杵了下去!
“嗤——!”
一种仿佛热油浇在冰雪上的声音骤然响起!紧接着是尖锐到无法形容的、直刺灵魂深处的嘶鸣!不是人声,不是动物声,像是无数根针在刮擦玻璃,又像是千万只虫蚁在同时尖啸!
棺木剧烈震动起来!贺太君的尸体猛地向上弓起,撞得棺盖砰砰作响!她脸上的根须疯狂扭动,头顶的“慈姑”瞬间被火焰吞噬,发出噼啪爆响,那暗红肉瘤在火焰中急剧萎缩、变黑,几颗血红的籽还没弹出就化为了灰烬!
浓烟和恶臭从缝隙中滚滚冒出。守夜的小厮被惊醒,看到眼前景象,吓得瘫软在地,屁滚尿流地爬出去狂喊:“走尸了!走尸了!”
我瘫倒在地,看着燃烧的棺木,浑身脱力。火焰很快引燃了帷幔,灵堂陷入一片火海。人们惊叫着赶来救火,乱成一团。
火被扑灭后,棺木烧得只剩残骸,里面的尸体和“慈姑”都化为焦炭。一场意外失火,成了众人口中的解释。虽然蹊跷,但谁也不敢深究那恐怖的嘶鸣和尸体的异动。
我病了一场,几乎去了半条命。病中,我悄悄将祖母的手札和那个装籽的陶罐,丢进了庄子最深的枯井里。
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。但我身上,终究沾了太多那香气。病愈后,我发现自己对某些气味格外敏感,尤其是腐败和新生混杂的气息。有时深夜,我会莫名醒来,仿佛听见极远处有细微的、根须钻探泥土的声音。
一年后,父亲为我定了一门亲事,对方是北边来的行商,家世清白。定亲那晚,我梦见贺太君。她站在一片灰雾里,面容清晰,是我记忆里慈祥的样子。她对我笑了笑,笑容里却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解脱。
“茵儿,”她的声音很轻,“断了就好。别让它……再传下去。”
我惊醒,枕边一片潮湿,不知是汗是泪。
出嫁那日,我穿着大红嫁衣,拜别父母。母亲哭成了泪人,父亲也眼眶发红。我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几年的家,目光掠过贺太君曾经居住的、如今已空置锁死的东厢房。
花轿起行,吹吹打打,走向陌生的北方。我将手伸进嫁衣内袋,那里除了压箱银,还藏着一小包特意寻来的、烈性的赤硝与硫磺。若有朝一日,我闻到那熟悉的冷檀药香在自己身上莫名浮现……
我知道该怎么做。
轿外阳光明媚,我却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。这寒意并非来自外界,而是来自血脉深处,来自那个或许并未完全终结的、关于“慈姑”的诅咒。它提醒我,有些东西,如同潜藏的地火,看似熄灭,却可能在另一处血脉,另一具身体里,悄然复苏。
而我,将是最后的守火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