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骨(1 / 1)

我叫银茱,生在元朝。大都城里,我家也算有些头脸,祖上跟过色目商人,攒下些西域奇珍的生意。我要说的,不是生意,是我阿爷。

阿爷七十有三,身子骨去年秋天就不行了。请了多少大夫,喝了多少参汤,总不见好,反一日日枯瘦下去,皮肤贴在骨头上,像晒干的黄纸。可他眼睛却越来越亮,亮得吓人,常盯着虚空某处,嘴唇无声地翕动。

家里气氛一天比一天沉。阿爹眉头锁得死紧,母亲总在背地里抹泪。直到有一日,家里来了个客人。是个老喇嘛,穿着暗红色的旧僧袍,脸庞干瘦如核桃,一双眼睛却深得像古井,看人时,仿佛能透过皮肉看到骨头缝里去。阿爹对他极其恭敬,称他“贡噶上师”。

贡噶上师只在阿爷房里待了半个时辰。出来时,他对阿爹低声说了几句,阿爹的脸瞬间没了血色,却又缓缓点头,眼神里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。

从那以后,家里就变了。先是后园角落那间常年锁着的、据说以前存放西域药材的小库房被彻底清理出来,日夜有人把守,谁也不让靠近。然后是阿爹亲自去了一趟南城,带回来两个人,一对沉默寡言的兄妹,皮肤黝黑粗糙,像是常年在外面奔波的人,身上总带着一股子土腥气和……淡淡的、类似石灰的味道。

最怪的是阿爷。他不再喝药,每日只饮一种贡噶上师给的、奶白色的稠浆,气味腥甜。他的精神竟真的“好”了些,能被人扶着坐起来了,只是那眼神,亮得愈发不像活人,偶尔看向我们这些小辈时,目光里会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、令人心底发毛的饥渴。

那对兄妹开始频繁出入小库房。我有时半夜被极轻微的、富有节奏的“咄咄”声惊醒,像是硬物在小心地敲击着什么,声音闷闷的,来自后园方向。问起,母亲总是慌忙捂住我的嘴,脸色煞白:“小孩子莫问!那是……那是给你阿爷祈福呢!”

祈福?需要用凿子锤子吗?那声音,分明像是在……凿石头。

我心里疑窦越来越重。一日午后,我借口找跑丢的狸猫,溜到后园。把守库房的仆人正好换班,间隙很短。我闪身躲到库房侧面堆放的旧木箱后。

库房门开了一条缝,那股土腥气混合着更浓的石灰味涌出来,还夹杂着一丝……一丝若有若无的、难以言喻的甜腐气,有点像放坏了的骨髓。我从门缝里窥去。

里面没有药材。空荡荡的屋子中央,竟用青砖垒起了一个方正的、半人高的台子!台子上,平放着一具已经凿出大致人形的青色石坯!那对兄妹中的哥哥,正赤着上身,大汗淋漓,用錾子和锤子,小心翼翼地修琢着石坯的头部。石坯的脸部轮廓,竟与我阿爷有五六分相似!

而更让我魂飞魄散的,是石台旁边摆着的东西。几个陶罐,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药,还有——一只敞开的木匣,里面铺着暗红色的绒布,绒布上,赫然是几截白森森的人类指骨!骨头上还连着些干枯的筋络!

妹妹蹲在一边,正用一把小刷子,蘸着陶罐里一种暗绿色的粘稠膏体,往那些指骨上仔细涂抹。膏体气味刺鼻,正是我偶尔在阿爷房里闻到的腥甜来源!

我死死捂住嘴,才没尖叫出声。这不是祈福!这分明是……是邪术!他们想用石头和我阿爷的骨头做什么?

就在我浑身冰冷时,库房深处阴影里,传来贡噶上师低哑的声音:“眉心要再深三分,那是‘灵窍’所在。指骨上的‘肉芝膏’须涂抹均匀,不可有遗漏,这是引子。”

阿爹的声音紧接着响起,带着颤抖:“上师,这‘’……当真能成?”

“心诚则灵。”贡噶上师缓缓道,“以亲祖之寿骨为引,以精魄未散之躯为坯,佐以秘药,刻以真形,移魂续命。待石人七窍贯通,亲祖咽气刹那,魂魄便有了新居所。虽为石身,却享长生,更能福泽后辈,绵延气运。”他顿了顿,“只是这‘骨引’,必须取自活体渐衰之躯,一点点来,急不得。今夜的‘取料’,准备好了?”

“准……准备好了。”阿爹的声音更虚了。

取料?活体渐衰之躯?我猛地想起阿爷那日益枯瘦的身体和异常明亮的眼睛!他们是在活取阿爷的骨头?用在这个诡异的石人上?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连滚带爬逃离了后园,不敢回头。

那天晚上,阿爷房里果然传来了短促而压抑的闷哼,像被堵住了嘴的痛呼。接着是轻微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喀嚓”声,像折断干枯的树枝。我蜷缩在被子里,瑟瑟发抖,一夜未眠。

第二天见到阿爹,他眼下乌青,眼神躲闪。阿爷躺在床上,气息更弱了,右手被厚厚的白布包裹着,隐约透出暗红。他看见我,灰败的脸上挤出一丝怪异的笑,被白布包裹的手,微微抬了抬。

我吓得后退一步。

之后几日,那对兄妹更加忙碌。库房里的敲击声日夜不停。家里的气氛诡异到极点,仆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,大气不敢出。母亲彻底病倒了,整日昏睡。而阿爷,似乎真的“稳定”下来,不再恶化,只是包裹的白布,换到了左手,然后是小腿……

贡噶上师偶尔出现,检查石人的进度,每次都低声与阿爹交谈。我偷听过一次,断断续续听到“……还差最后三块……枕骨、眉心骨、尾闾骨……须得最后一口气时取下,方得圆满……石人点睛,需至亲之血……”

至亲之血?我打了个寒颤。

石人完工的前一夜,电闪雷鸣。我被噩梦惊醒,梦里阿爷变成了青面獠牙的石像,追着我跑。我心慌得厉害,鬼使神差地又溜向后园。

库房门虚掩着,里面透出昏暗跳动的烛光。那有节奏的敲击声停止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、仿佛无数人含混诵经般的嗡嗡声,听着让人头晕脑胀。

我凑近门缝。只见库房内烛火通明,贡噶上师披着一件古怪的、绣满扭曲符号的法衣,站在石台前,双手结印,口中念念有词。那石人已经完全雕好了,通体青黑,打磨得光滑,面容与阿爷一模一样,甚至连那种枯槁的神态都刻了出来,栩栩如生得可怕!石人平躺在台上,胸口位置被凿开了一个碗口大的洞。

阿爹跪在石台前,面如死灰。那对兄妹分立两侧,手里托着木盘,一个盘子里是最后几块带着血丝的、新鲜的人骨!另一个盘子里,是一把泛着寒光的短刀和一只玉碗。

贡噶上师停止诵经,睁开眼,目光如电:“时辰将至!取最后三骨,移灵!”

阿爹浑身一颤,看向石台上方。我才注意到,石台正上方屋顶的瓦片被掀开了几片,露出一方夜空,一道闪电划过,瞬间照亮库房——也照亮了石台后面阴影里,一张躺着阿爷的软榻!阿爷双目圆睁,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,死死瞪着上方的石人,那眼神里,不再是饥渴,而是无边的恐惧和绝望!

“阿爹!不要!”我再也忍不住,推开门冲了进去!

所有人猛地回头。贡噶上师眼中厉色一闪:“搅局者!抓住她!”

那兄妹中的哥哥立刻向我扑来。我转身想跑,却被门槛绊倒。哥哥抓住我的胳膊,力气大得吓人。

“银茱!你来做什么!”阿爹又惊又怒。

“阿爹!那是阿爷啊!你们在做什么!”我哭喊着。

贡噶上师却不再理会我,转向奄奄一息的阿爷,声音带着蛊惑:“老居士,莫怕,脱去皮囊枷锁,入驻不朽石身,得享长生,福荫子孙……来,莫抗拒……”

他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、骨制的铃铛,轻轻一摇。

“叮……”

铃声并不清脆,反而沉闷嘶哑。阿爷的身体随着铃声猛地抽搐一下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漏气声,眼睛里的光急速黯淡下去。

“就是现在!”贡噶上师喝道。

那妹妹手持短刀,上前一步。阿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

我以为她要取阿爷最后的骨头。然而,她却一把抓住了我被制住的胳膊,刀光一闪,划向我的手腕!

剧痛传来!温热的血瞬间涌出,滴落在她早已备好的玉碗里!

“啊——!”我痛呼挣扎,却被死死按住。

“至亲孙女的血,阳气最足,可为点睛引魂之媒!”贡噶上师语速极快,接过玉碗,将我的血,混合着一些粉末,用手指蘸了,快速点在石人那双空洞的眼眶里!

“以血点睛,以骨为桥,魂来归兮!”

他话音刚落,软榻上的阿爷,身体最后一次剧烈抽搐,随即彻底瘫软,头歪向一边,再无声息。死了。

几乎同时,那石人点了血的眼眶,猛地闪过一道妖异的红光!紧接着,石人胸口那个碗口大的洞内,发出一阵“咕噜咕噜”的声响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滚、凝聚!

贡噶上师脸上露出狂喜之色,迅速将盘子里那最后几块还带着阿爷体温的骨头,按特定顺序,塞进了石人胸口的洞里。那对兄妹立刻用早已准备好的、一种暗褐色像是泥又像蜡的东西,将洞口封死、抹平。

石人静默了。

几息之后,石人的手指,极其轻微地,动了一下。

接着,是另一根手指。

然后,那石雕的眼珠,缓缓地、僵硬地转动了半圈,目光扫过库房,最后,定格在了我的脸上。

那不是阿爷的眼神。那是一种混合了石头冰冷、非人好奇,以及……无尽贪婪的目光。

石人的嘴巴没有动,一个干涩、摩擦般的声音,却直接在我们所有人的脑海里响了起来:“……新……血……鲜活……”

贡噶上师激动得浑身发抖,伏地叩拜:“恭迎长生尊者临世!”

阿爹也瘫跪下去,脸色惨白,不知是喜是惧。

那石人,或者说“长生尊者”,缓缓地、伴随着令人牙酸的“嘎吱”声,从石台上坐了起来。它低头,看了看自己青黑色的石质手掌,然后,尝试着挪动双腿,想要下地。

动作笨拙僵硬,但确实在动。

“还不够……”“它”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次流畅了一些,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我们,“这石躯……沉重……滞涩……需要更多‘灵引’……更多血脉相连的‘灵引’……才能灵动自如……”

它的目光,落在了阿爹身上,又缓缓移向还在流血的我,最后,甚至瞥了一眼门外闻声赶来的、我那年幼的弟弟。

贡噶上师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狂热:“尊者放心,材料……都是现成的。血脉至亲,最是滋养。”

阿爹猛地抬头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:“上师!你说过只是用我爹的骨头和一点银茱的血……你说过福泽后辈……”

“福泽?”石人喉咙里发出“咔咔”的怪笑,像石头在摩擦,“吞了你们,与我同寿,共享这石身‘长生’,岂不是最大的福泽?省得你们这些血肉之躯,百年后化为一堆枯骨,白白浪费了灵性!”

它伸出石手,指向阿爹:“从你开始……你这不孝子,献上父骨时,可没这般犹豫。”

阿爹面如土色,连滚带爬想往外跑。那对兄妹却堵住了门口,脸上露出麻木而残忍的表情。

我手腕剧痛,心中更是冰冷一片。原来所谓的“”、“福泽后辈”,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!这邪术需要至亲之骨为引,至亲之血为媒,最终的目的,恐怕是要吞噬所有血脉至亲的“灵”,来滋养这个石中邪物,让它真正“活”过来!

石人笨拙地下地,沉重的脚步砸在地上,“咚!咚!”作响,一步步逼近阿爹。

就在这时,异变再生!

库房角落里,那盏一直燃烧、散发着异香的油灯,火焰突然暴涨,颜色转为幽绿!火焰中,隐隐浮现出一张痛苦扭曲、咬牙切齿的人脸——竟是我阿爷的面容!

“孽畜!骗我骨血!还想害我子孙!”阿爷的鬼魂在火焰中嘶吼,怨气冲天!他毕竟是被活取骨头、魂魄未散时被强行施术,一丝残念竟未被完全吞噬,此刻在邪术将成未成、气场紊乱之际,被引爆出来!

幽绿的鬼火猛地扑向贡噶上师和那对兄妹!三人猝不及防,被火焰缠身,发出凄厉惨叫,那火焰竟似能灼烧魂魄,他们身上冒出阵阵黑烟。

石人动作一顿,转向鬼火,发出愤怒的咆哮,石手一挥,一股阴冷的力量击向火焰。鬼火一阵晃动,阿爷的面容更加扭曲痛苦,却死死缠住那三人。

“银茱……带……你弟弟……跑!”火焰中传来阿爷断断续续、充满痛苦的呐喊,“去……库房西北角……地板下……有……火药……西域来的……防……”

我瞬间明白!祖上和西域商人做奇珍生意,库房曾存过一些特殊货物,包括少量火药以防不测!后来生意转了,库房清空,但或许还有残留?

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。我顾不上手腕流血,趁着石人被阿爷鬼魂暂时牵制,那对兄妹和贡噶上师惨嚎打滚,猛地冲向库房西北角!阿爹也反应过来,连滚带爬过来帮忙。

地板果然有块松动的!掀开,下面有个小暗格,里面赫然有几个密封的陶罐,罐身上画着火焰标志!

石人击散了部分鬼火,阿爷的残魂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哀鸣,消散了。石人转身,眼冒红光,大步向我们踏来!“留下!”

阿爹脸上闪过绝望的疯狂,他抱起一个陶罐,用尽力气砸向石人脚下,同时对我嘶吼:“银茱!火折子!扔过来!”

我怀里正好有平日点灯用的火折子,慌忙吹燃,扔向那泼洒出来的黑色粉末!

“轰——!!”

震耳欲聋的爆炸声!热浪和冲击波将我们狠狠掀飞,撞在墙上。碎石乱飞,烟尘弥漫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我咳嗽着,挣扎爬起。库房被炸塌了小半,屋顶破了大洞,雨水飘落进来。阿爹倒在不远处,额角流血,昏死过去。贡噶上师和那对兄妹倒在血泊和瓦砾中,不知死活。

那石人……被炸得倒在地上,胸口封住骨头的那个位置,裂开了几道缝隙,里面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和暗褐色的封料。它还在动,挣扎着想爬起来,但一条石腿被炸断,动作更加笨拙,脑袋也歪向一边,眼眶里的红光明明灭灭。

“……灵……我要灵……”它执拗地、断续地发出声音,石手抠着地面,向我爬来。

我恐惧到了极点,却也被逼出了狠劲。我捡起地上半截炸断的、尖锐的木梁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刺向石人胸口那道裂缝!

“噗嗤!”

木梁刺了进去,碰到了里面的骨头。石人发出一声尖锐的、金石摩擦般的惨嚎!眼眶里的红光剧烈闪烁。

我拔出木梁,再次刺入!一次又一次!直到那裂缝扩大,里面的骨头被捣碎,暗褐色的封料混合着骨渣流出来。

石人的动作终于停止了。眼眶里的红光彻底熄灭。它变成了一具真正的、残破的石头雕像。

雨越下越大,冲刷着库房里的血腥和污秽。

后来,阿爹醒来,变得有些痴痴呆呆。我们对外宣称家中遭了雷火,库房坍塌,伤了人。贡噶上师和那对兄妹的尸体被悄悄处理了。那尊残破的石人,被阿爹坚持要留在炸毁的库房废墟下,填土掩埋。

家里渐渐恢复了平静,只是异常衰败。我的手腕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。阿爹再也没提起过那天的事,只是有时深夜,他会突然惊醒,跑到后园那片填平的空地上发呆,一待就是很久。

而我,每当夜深人静,手腕疤痕隐隐作痒时,总会想起石人最后爬向我的画面,想起阿爷鬼魂在火焰中的呐喊。

“长生”的诱惑,竟能让至亲相残,最终孕育出如此贪婪邪物。那石人渴求的“灵”,或许从未离开。它埋在后园泥土之下,那冰冷的、对鲜活生命的渴望,是否真的随着石躯破碎而彻底消亡?

我不知道。

我只知道,有些代价,远比死亡更恐怖。它们会变成疤痕,变成梦魇,变成深埋地底、永远填不满的饥饿,在每一个雨夜,悄悄啃噬着幸存者的安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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